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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一條通人地下的台階。

    這台階比這房子要老得多,雖然我不知道究竟老多少。每一級台階的中間已經被腳步踩得凹了進去,就這樣蜿蜒着,在岩石下面不斷地深入下去。

    不時地,這裏出現一扇迎着大海,切割粗糙的門,那裏出現一個小得連人也鑽不過去的開口,或是曾經讓鳥做窩的架子,要麼就是別的什麼東西,上面的裂縫裏都長了野草。

    接着,你能感到一種寒意,那是一種可以在老式修道院、廢棄的教堂或是鬼屋裏發現的寒意。

    我停下腳步,用手搓搓胳膊背面。那種寒意正順着台階漸漸飄上來。

    半明半暗的光線在他的臉上形成明暗斑駁的影子,給他賦予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凡人的年紀。

    “在我把它們帶來之前,這寒意就存在了,”他説道,“許多人曾經來敬拜這個島。或許在這些人來之前,它就存在了。”

    他又一次用他特有的耐心向我發出召喚,眼光中充滿同情。

    “別害怕。”他一邊繼續往下走,一邊説道。

    不跟着他走下去令我感到恥辱。台階一級一級的向下延伸着。

    我們看見了更大的門,並且聽到了大海的聲音。我能感到手上和臉上的涼意,並且看到濕漉漉的石頭在閃閃發光。可我們還是越走越遠,鞋子的聲音在圓頂的天花板上,在粗糙收工的牆壁上回響。這比任何地牢都要深,好像就是你在幼時挖的,並向父母吹噓能通向地心的一個洞。

    最後,當我們又繞過一個彎道之後,我看見一束燈光。定睛一看,兩扇門前放着兩盞燈。

    深深的容器之中盛着燈油,供燈芯燃燒。

    兩扇門用巨大的橡木橫樑閂着。那門閂説不定要好幾個人才能抬得動,或許還要加上操縱桿和繩子的幫助。

    馬略輕而易舉地舉起橫樑,把它放到一邊。接着,他往後退了幾步,看着那兩扇門。

    我聽見門裏面也傳來橫樑被舉起的聲音,然後門緩緩地打開了。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這不僅是因為他不用手直接接觸就能打開門閂——這種小伎倆我以前也見到過,更重要的是,地下的這問屋子和地面上的那些一樣,同樣種滿了各種花朵,並且燈火通明。

    在這深深的地下,居然還有像蠟一般光滑潔白,閃着晶瑩露珠的百合;居然還有飽含粉紅色調的,幾乎要把枝頭壓彎的玫瑰。這是一間小教堂。在這小屋裏,祈願蠟燭的燈光柔和地搖曳着,上千束花朵散發着幽香。

    牆上畫着濕壁畫,還打上金色的葉子作為裝飾,就像古意大利的教堂一樣。可是這些畫中並沒有基督教聖徒的身影。

    在這些畫裏,有埃及的棕櫚樹、黃色的沙漠、三大金字塔,還有尼羅河那蔚藍的河水。

    埃及男女們乘着造型優雅的船兒在河上泛舟。他們船下深深的河水裏,是各種各樣顏色的魚。紫色翅膀的鳥兒在他們的頭上飛翔。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用金色來描繪的——從天堂灑下的光,遠處金字塔的亮色,魚鱗和鳥的翅膀的顏色,還有坐在長而窄的綠船之中、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那些嬌柔優雅的埃及人身上的飾品。

    我閉上眼睛呆了一會,然後又緩緩地睜開。眼前的這一切好像就是一個巨大的聖物箱。

    低低的石頭聖壇上開滿了一排排的百合花,它們襯托着一幅巨大的金色幕帳,這整個幕帳都是用同一種埃及樣式精心雕刻而成。

    上面的岩石中,深深地插着劍柄,從那裏鑽下來的空氣和燈火混合在一起,撩撥着水罐中散發着醉人芳香的百合花那如刀鋒一般的又高又綠的葉子。

    在這裏,我幾乎都能聽見讚美詩、頌歌和古老的乞靈的聲音。我不再害怕了,因為這種美太宏偉了,太能帶給人安慰了。

    我盯着祭壇幕帳上那金色的門。幕帳比我要高,而且比我寬三倍。

    馬略也看着那幕帳。我感到力量從他身上散發而出——那是一種微熱的、無形的力量。這時候,我聽見幕帳門後的內鎖滑開了。

    要是我膽子大的話,我本來可以靠他更近一些。那金色的門向後轟然洞開,露出兩尊光芒四射的埃及雕像——肩並肩坐着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停止了呼吸。

    光線拂過他們那瘦長、精緻、蒼白的臉,以及他們那長得十分勻稱的蒼白的胳膊,最後,在他們的黑眼中閃耀。

    他們和我曾經見過的所有埃及雕塑一樣,面容嚴厲冷峻。他們穿戴精細,舉止優雅、簡單而高貴。他們的臉上,只體現着他們的強硬和冷酷的毫無遮掩的孩子般的表情,可是,和所有別的人不同的是,他們都穿着真的織物,還有真的頭髮。

    我曾經在意大利的教堂裏見過人們把聖徒打扮成這個模樣——把絲絨披在大理石上面。可是,這種裝束並不總讓人感到愉悦。

    可是,這兩尊雕塑是經過精心裝飾的。

    他們的假髮是用又長又厚的黑髮做成,沿着前額剪得整整齊齊,頭髮上還戴着用金子小圓圈做成的皇冠。他們的手臂上戴着像蛇一般的手鐲,手指上戴着戒指。

    他們的衣服是用上好的白色亞麻布製成。男人的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只穿着一條類似裙子的東西;女人則身穿一條又長又窄,打着美麗褶皺的長裙。兩個人都戴着不少金項鍊,有的上面還嵌着珍貴的寶石。

    他們倆的身材差不多,坐着的姿勢也幾乎完全一樣——都是將手平放在面前的大腿上。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如出一轍的樣子讓我震驚,就像他們那生硬的可愛和寶石一般的眼睛給我帶來的感覺一樣。

    我從來沒有在任何雕塑身上看見如此逼真的形象,可實際上他們一點真實的成分都沒有。或許,這是由於裝飾上的某些小技巧,比方説,閃在項鍊和戒指上的光,或者是反射在他們眼睛之中的明亮。

    他們是奧西里斯和伊西斯嗎?他們的項鍊和頭髮上的小圈上,是不是有些細小的文字呢?馬略什麼也沒有説,只是跟我一樣盯着他們。他的表情令人無法捉摸,可能帶着某種憂傷。

    “我可以靠近他們嗎?”我低聲問道。

    “當然可以。”他説。

    我像一個大教堂中的小孩子一般走近祭壇,對腳下的每一步都異常小心。我在離他們僅有幾尺開外的地方停下,直視着他們的眼睛。哦,他們的眼睛是那麼深邃而色彩多樣。這真是太逼真了。

    他們每一根黑色的睫毛,每一根彎曲的黑色眉毛都是用無比的細心而塑造出來的。

    他們的嘴巴也是被精心雕琢而成。嘴巴半張着,人們可以看見裏面閃閃發亮的牙齒。

    他們的臉龐和手臂都非常光潔,沒有一絲一毫的缺陷。像所有的雕塑和畫像一樣,他們筆直地望着前方,好像就在望着我一樣。

    我困惑了。如果他們不是奧西里斯和伊西斯的話,那又會是誰呢?他們究竟是何種古老真理的化身?為什麼這種真理會如此強勢?那就是必須被保守的秘密嗎?我的頭微微偏向一邊,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們的眼睛是純正的棕色,中間深深地嵌着黑色的瞳孔。濕潤的眼白好像是塗了一層極其清澈的天然漆,嘴唇上帶着非常柔和的灰白的玫瑰色。

    “我可不可以……”我轉向馬略,低聲説道。不過由於底氣不足,沒能把話説完。

    “你可以摸摸他們。”他説道。

    不過這樣做好像還是有點褻瀆神靈的意思。我久久地看着他們,看着他們在大腿邊張開的雙手,看着他們那和我們幾乎一樣的,似乎是用鑲嵌玻璃做成的指甲。

    我想,碰碰那個男人的手背或許還不會過於褻瀆他,可是我真正想要做的,卻是摸摸那個女人的臉。最終,我猶豫地將手指伸向她的臉頰,僅讓指尖掠過她臉上的那一抹蒼白。接着,我朝她的眼睛看去。

    我感到,這絕不是石頭,絕不是……為什麼?這感覺完全就是……這女人的眼睛,就像某種——在我還沒有停手之前,我就向後跳去。

    實際上,我是猛地向後一衝,盛着百合的花瓶被我碰翻,朝着門邊的牆上砸去。

    我劇烈地顫抖着,雙腿幾乎不聽使喚了。

    “他們是活的!”我説。“他們不是雕塑!他們就是跟我們一樣的吸血鬼!”

    “是的。”馬略説。“可是,他們是不會明白這個詞語的意思的。”

    他就站在我的前面,依然看着他們。他的手還是一如往常放在身體的兩側。

    接着,他緩緩地轉過身朝我走來,握住我的右手。

    血一下子湧上我的臉龐。我想説點什麼,卻無法開口。我只是一直盯着他們。現在,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將我握住的蒼白的手。

    “這完全沒有關係,”他幾乎帶着一股憂傷説道。“我想,他們不會不願意你去碰他們。”

    有一刻,我無法理解他的話。不過,我馬上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説……你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就只是坐在那兒而已……哦,我的天哪!”

    這時,他幾百年前説的話,伴隨着阿曼德的故事,一下子湧向我的腦海:那些必須被保守的秘密是處在平靜和靜默之中的。我們根本就無法察覺。

    我渾身上下都在戰慄着。我的胳膊和雙腿都在不自覺地發抖。

    “他們就跟我們一樣,在呼吸,在思考,在生活,”我結結巴巴地説。“他們像這樣究竟有多久了?”

    “平靜點。”他一邊説,一邊拍拍我的手。

    “哦,天哪!”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這愚蠢的話。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詞能夠充分表達我的心情。最終,我問道:“不過,他們究竟是誰?是奧西里斯和伊西斯嗎?是嗎?”

    我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是歇斯底里了。

    “我不知道。”

    “我要躲開他們。我要離開這裏。”

    “為什麼?”他平靜地問。

    “因為……因為他們的內心是活的,但他們卻不能説話,也不能行動!”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能?”他説。他的聲音還是像過去一樣低沉,讓人平靜。

    “可是他們沒有説,也沒有動。整個情況就是這樣。他們沒有——”

    “來,”他説,“我想讓你對他們瞭解得更多一些。然後我將帶你回去,告訴你一切,就像我曾經許諾過你的那樣。”

    “我不想再看見他們了,説實在的,馬略,真的不想。”我一邊説着,一邊搖着頭,努力掙脱他的手。可是他像尊雕塑一般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不斷地在想,他的皮膚多像他們的!那不可思議的光澤多像他們的!在他休憩的時候,他臉上的光澤多像他們的!他正變得越來越像他們。而有的時候,在極度乏味的永生狀態之中,我也可能會變得像他們一樣(如果我能活那麼久的話)!“求求你,馬略……”我説道。我已經顧不得羞恥感和虛榮心,而只想離開這間屋子。

    “等等我,”他耐心地説道,“呆在這裏。”

    他放開我的手,轉過身,低頭看看被我打翻的水和花朵。

    他當着我的面把這些都恢復成原樣——花兒被重新放回花瓶裏,水離開地面回到原位。

    他站立着,看着面前的兩個人。然後,我便聽到了他的心聲。他用某種無需加上稱呼或是頭銜的私人方式對他們表示着歡迎,並向他們解釋,為什麼先前的幾個晚上他會離開——因為他去了埃及。他還説,他給他們帶來了本該早些帶來的禮物,並且將很快帶他們出去看海。

    我漸漸地平靜下來。可是我開始仔細分析在我震驚的那一刻,某些變得清晰的東西。

    他在意他們。他一直都在意他們。他把這間屋子佈置得這麼漂亮,是因為他們整天都盯着它看,而且,或許他們就是很在意這美麗的油畫和他帶來的花。

    可是他對此並不瞭解。而我所必須做的一切,就是再次公平地審視他們。我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因為他們活着,可是卻被捆綁着無法動彈!“這讓我無法忍受。”我喃喃地説。即使他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他為什麼要供奉着他們。他不能把他們深埋在地下,因為他們是有知覺的。他也不能將他們燒死,因為他們是如此無助,連表達意願的自由都沒有。哦,天哪,這真是變得越來越糟糕了。

    就像古代的異教徒在家中廟堂裏供奉着他們的神一般,他也供奉着他們,還給他們送去鮮花。

    現在,在我的面前,他給他們點上香,從一條絲質手絹裏拿出一小塊蛋糕,並告訴他們這是從埃及帶來的。接着,他將香放在一隻小小的青銅碟子裏,將它點燃。

    我的眼睛開始流淚。實際上,我哭了。

    我抬起頭,發現他背對着他們站着。我能越過他的肩膀看見他們。他和他們相像得令人吃驚,都是穿着織物的雕像。此外,我還感覺到他故意要讓自己的臉上面無表情。

    “我讓你失望了,是吧?”我低聲説道。

    “不,根本沒有。”他和藹地説,“一點也不。”

    “對不起,我——”

    “不,你沒有讓我失望。”

    我向他略略靠近了些。我覺得自己對那必須被保守的秘密過於粗魯了,對他也十分不敬。他向我透露了秘密,而我表現出的卻是害怕和退縮。我對我自己很失望。

    .我靠得更近了些,想要為我所做的事情作些補償。他又一次轉向他們,並且用胳膊將我摟住。點燃的香令人迷醉。他們的黑眼睛裏,燈火在奇怪地閃耀着。

    他們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血管的痕跡,也沒有皺紋,甚至連馬略都有的唇邊的紋路都沒有。此外,他們並不會隨着自己的呼吸而移動。

    我靜靜地聆聽着,可是聽不見一絲他們的心聲。沒有心跳,沒有血液的流動。

    “可他們確實是有心的,是吧?”我低聲説道。

    “是的,有。”

    “那你——”在把獵物帶給他們之前,我想問。

    “他們不再飲血了。”

    即使是這樣也是很可怕的!他們就連那樣的快樂也喪失了。不過,你想想看,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情形——他們費力地挪動着,抓住獵物之後,再退回到寂靜之中,啊!不,我原本應該得到解脱了的,可是我沒有。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是飲血的,可是一年只有一次。我把那些身體虛弱,瀕臨死亡的作惡者放在聖所之中,給他們當獵物。

    然後,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發現他們已經把那些獵物消滅掉了,而那些必須被保守的秘密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血肉的顏色略微有點不同。而他們就連一滴血也不會灑出來。

    “他們幹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滿月,而且通常都是在春天。對於剩下的獵物,他們就再也不碰了。後來,即使是這樣一年一度的盛宴也沒有了。我還是時不時的帶些獵物給他們,可是他們過個二十年才會吃掉一個。

    現在又是滿月了,春天又來了。此後至少五十年他們都不會再碰什麼獵物了。我已經數不清多少年過去了。我想他們可能一定要見到月亮,一定需要了解季節的變化。可是,當這一切真正出現的時候,對他們來説又無關緊要了。

    “自從我把他們帶到意大利以來,他們就再也沒有飲過血。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即使是在温暖的埃及,他們都沒有啜飲過。”

    “可是,即使他們飲血,你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對嗎?”

    “沒有。”他説道。

    “你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動過?”

    “打從開始……就沒有。”

    我又開始發抖了。我看着他們,想象着看見他們在呼吸,想象着看見他們的嘴唇在動。我知道,這只是幻象而已,但就是這幻象讓我發狂。我必須要離開這兒。要不然我又要開始哭了。

    “有時,當我靠近他們的時候,”馬略説道,“我發現他們發生了些變化。”

    “什麼樣的變化?”

    “都是些小地方,”他説道。他沉思地看着他們,接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女人的項鍊。

    “她喜歡這條項鍊。顯然這是跟她相配的。

    先前有條別的項鍊,但我卻發現它跌碎在地板上。”

    “那麼這樣看來,他們是能夠移動的。”

    “一開始我以為是項鍊自己滑落下來的。

    可是在我把項鍊修了三次之後,我發覺原先的想法是多麼愚蠢。項鍊是她自己從脖子上扯下來的,或者是她通過意念讓它掉下來的。”

    我驚恐地發出一陣低語。接着,我想起在她面前的所作所為,感到無比恥辱。我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她的臉就像一面鏡子,可以映射出我所有的想象。她的嘴唇被刻成弧形的微笑,可是一點弧線也沒有。

    “其他的裝飾品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我想,他們並不喜歡以神冠名的裝飾品。我從教堂帶回來的一隻花瓶被打碎過。他們好像用眼睛一掃就把它吹成了細小的碎片。後來,還有更多令人吃驚的變化發生。”

    “都告訴我。”

    “我到這聖所來的時候,曾經發現他們之中某一個會站在那裏。”

    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想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這個地方。

    “有一次,我發現他離開椅子好幾步遠。

    還有一次,那個女人居然挪到了門邊上。”

    “她是想要出去嗎?”我低語。

    “可能吧,”他沉思着説。“不過,要是他們想要出去的話,其實是很容易的。每次我發現他們挪動了地方之後,我都會把他們搬回原位,並將他們的四肢恢復原先的樣子。

    做這些事情要費好大的力氣。如果連我都要花這麼大的力氣,你可以想象他們的力氣會有多大。”

    “你説想要……想要做。如果他們想做到的一切都辦不到該怎麼辦?如果能夠挪到門邊就已經是她力量的極限了怎麼辦?”

    “我想她本來是可以把門打破的,只要她願意。如果我都能用意念弄開門閂,你想想她能夠做到什麼呢?”

    我看看遠處那冰冷的臉龐,又窄又空洞的臉頰,和又大又安詳的嘴巴。

    “可是,要是你判斷錯誤怎麼辦呢?要是他們聽見我們彼此之問説的每一句話,並因此而生氣發怒怎麼辦呢……”

    “我想他們確實聽得見我們説話,”他一邊説,一邊抓住我的手,壓低聲音,努力讓我平靜下來。“可是我覺得他們不會在意。如果他們在意的話,他們會動的。”

    他們的!那不可思議的光澤多像他們的!在他休憩的時候,他臉上的光澤多像他們的!他正變得越來越像他們。而有的時候,在極度乏味的永生狀態之中,我也可能會變得像他們一樣(如果我能活那麼久的話)!“求求你,馬略……”我説道。我已經顧不得羞恥感和虛榮心,而只想離開這間屋子。

    “等等我,”他耐心地説道,“呆在這裏。”

    他放開我的手,轉過身,低頭看看被我打翻的水和花朵。

    他當着我的面把這些都恢復成原樣——花兒被重新放回花瓶裏,水離開地面回到原位。

    他站立着,看着面前的兩個人。然後,我便聽到了他的心聲。他用某種無需加上稱呼或是頭銜的私人方式對他們表示着歡迎,並向他們解釋,為什麼先前的幾個晚上他會離開——因為他去了埃及。他還説,他給他們帶來了本該早些帶來的禮物,並且將很快帶他們出去看海。

    我漸漸地平靜下來。可是我開始仔細分析在我震驚的那一刻,某些變得清晰的東西。

    他在意他們。他一直都在意他們。他把這間屋子佈置得這麼漂亮,是因為他們整天都盯着它看,而且,或許他們就是很在意這美麗的油畫和他帶來的花。

    可是他對此並不瞭解。而我所必須做的一切,就是再次公平地審視他們。我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因為他們活着,可是卻被捆綁着無法動彈!“這讓我無法忍受。”我喃喃地説。即使他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他為什麼要供奉着他們。他不能把他們深埋在地下,因為他們是有知覺的。他也不能將他們燒死,因為他們是如此無助,連表達意願的自由都沒有。哦,天哪,這真是變得越來越糟糕了。

    就像古代的異教徒在家中廟堂裏供奉着他們的神一般,他也供奉着他們,還給他們送去鮮花。

    現在,在我的面前,他給他們點上香,從一條絲質手絹裏拿出一小塊蛋糕,並告訴他們這是從埃及帶來的。接着,他將香放在一隻小小的青銅碟子裏,將它點燃。

    我的眼睛開始流淚。實際上,我哭了。

    我抬起頭,發現他背對着他們站着。我能越過他的肩膀看見他們。他和他們相像得令人吃驚,都是穿着織物的雕像。此外,我還感覺到他故意要讓自己的臉上面無表情。

    “我讓你失望了,是吧?”我低聲説道。

    “不,根本沒有。”他和藹地説,“一點也不。”

    “對不起,我——”

    “不,你沒有讓我失望。”

    我向他略略靠近了些。我覺得自己對那必須被保守的秘密過於粗魯了,對他也十分不敬。他向我透露了秘密,而我表現出的卻是害怕和退縮。我對我自己很失望。

    我靠得更近了些,想要為我所做的事情作些補償。他又一次轉向他們,並且用胳膊將我摟住。點燃的香令人迷醉。他們的黑眼睛裏,燈火在奇怪地閃耀着。

    他們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血管的痕跡,也沒有皺紋,甚至連馬略都有的唇邊的紋路都沒有。此外,他們並不會隨着自己的呼吸而移動。

    我靜靜地聆聽着,可是聽不見一絲他們的心聲。沒有心跳,沒有血液的流動。

    “可他們確實是有心的,是吧?”我低聲説道。

    “是的,有。”

    “那你——”在把獵物帶給他們之前,我想問。

    “他們不再飲血了。”

    即使是這樣也是很可怕的!他們就連那樣的快樂也喪失了。不過,你想想看,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情形——他們費力地挪動着,抓住獵物之後,再退同到寂靜之中,啊!不,我原本應該得到解脱了的,可是我沒有。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是飲血的,可是一年只有一次。我把那些身體虛弱,瀕臨死亡的作惡者放在聖所之中,給他們當獵物。

    然後,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發現他們已經把那些獵物消滅掉了,而那些必須被保守的秘密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血肉的顏色略微有點不同。而他們就連一滴血也不會灑出來。

    “他們幹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滿月,而且通常都是在春天。對於剩下的獵物,他們就再也不碰了。後來,即使是這樣一年一度的盛宴也沒有了。我還是時不時的帶些獵物給他們,可是他們過個二十年才會吃掉一個。

    現在又是滿月了,春天又來了。此後至少五十年他們都不會再碰什麼獵物了。我已經數不清多少年過去了。我想他們可能一定要見到月亮,一定需要了解季節的變化。可是,當這一切真正出現的時候,對他們來説又無關緊要了。

    “自從我把他們帶到意大利以來,他們就再也沒有飲過血。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即使是在温暖的埃及,他們都沒有啜飲過。”

    “可是,即使他們飲血,你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對嗎?”

    “沒有。”他説道。

    “你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動過?”

    “打從開始……就沒有。”

    我又開始發抖了。我看着他們,想象着看見他們在呼吸,想象着看見他們的嘴唇在動。我知道,這只是幻象而已,但就是這幻象讓我發狂。我必須要離開這兒。要不然我又要開始哭了。

    “有時,當我靠近他們的時候,”馬略説道,“我發現他們發生了些變化。”

    “什麼樣的變化?”

    “都是些小地方,”他説道。他沉思地看着他們,接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女人的項鍊。

    “她喜歡這條項鍊。顯然這是跟她相配的。

    先前有條別的項鍊,但我卻發現它跌碎在地板上。”

    “那麼這樣看來,他們是能夠移動的。”

    “一開始我以為是項鍊自己滑落下來的。

    可是在我把項鍊修了三次之後,我發覺原先的想法是多麼愚蠢。項鍊是她自己從脖子上扯下來的,或者是她通過意念讓它掉下來的。”

    我驚恐地發出一陣低語。接着,我想起在她面前的所作所為,感到無比恥辱。我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她的臉就像一面鏡子,可以映射出我所有的想象。她的嘴唇被刻成弧形的微笑,可是一點弧線也沒有。

    “其他的裝飾品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我想,他們並不喜歡以神冠名的裝飾品。我從教堂帶回來的一隻花瓶被打碎過。他們好像用眼睛一掃就把它吹成了細小的碎片。後來,還有更多令人吃驚的變化發生。”

    “都告訴我。”

    “我到這聖所來的時候,曾經發現他們之中某一個會站在那裏。”

    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想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這個地方。

    “有一次,我發現他離開椅子好幾步遠。

    還有一次,那個女人居然挪到了門邊上。”

    “她是想要出去嗎?”我低語。

    “可能吧,”他沉思着説。“不過,要是他們想要出去的話,其實是很容易的。每次我發現他們挪動了地方之後,我都會把他們搬回原位,並將他們的四肢恢復原先的樣子。

    做這些事情要費好大的力氣。如果連我都要花這麼大的力氣,你可以想象他們的力氣會有多大。”

    “你説想要……想要做。如果他們想做到的一切都辦不到該怎麼辦?如果能夠挪到門邊就已經是她力量的極限了怎麼辦?”

    “我想她本來是可以把門打破的,只要她願意。如果我都能用意念弄開門閂,你想想她能夠做到什麼呢?”

    我看看遠處那冰冷的臉龐,又窄又空洞的臉頰,和又大又安詳的嘴巴。

    “可是,要是你判斷錯誤怎麼辦呢?要是他們聽見我們彼此之間説的每一句話,並因此而生氣發怒怎麼辦呢……”

    “我想他們確實聽得見我們説話,”他一邊説,一邊抓住我的手,壓低聲音,努力讓我平靜下來。“可是我覺得他們不會在意。如果他們在意的話,他們會動的。”

    “可是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他們會做別的一些很費力氣的事情。

    比方説,有的時候,當我鎖上幕帳之後,他們會立刻解鎖,將門再次打開。我知道是他們乾的,因為只有他們可能這麼做。門突然就飛了回去,而那裏只有他們在。我將他們帶出去看海,當我黎明之前去把他們帶回來的時候,就會發覺他們比先前要重,而且身體也不那麼柔軟了,幾乎都無法動彈。有的時候我想,他們做這些事情就是為了折磨我、戲弄我。”

    “不。他們想要這麼做,可是辦不到。”

    “別這麼快做出判斷,”他説。“實際上,我曾經進入過他們的房間,並且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那就是證據。當然了,那些事情一開始就發生了……”

    説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有些什麼東西令他分神了。

    “你聽見他們的心聲了嗎?”我問。他看起來似乎是在聆聽着什麼。

    他沒有回答。他在揣度着他們。我感到,有些變化正在發生!我用盡全力,努力讓自己不要轉身逃跑,而是仔細地看着他們。

    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要是馬略不解釋為什麼他要盯着他們看的話,我幾乎就要大聲尖叫出來。

    “別這麼衝動,萊斯特,”他終於開口説道。他的嘴角浮出一絲微笑,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那個男人。“我的確是時不時地聽到他們的心聲,可是卻難以理解。那對我來説,只是一種聲音的存在——這你是知道的。”

    “你剛才又聽到那個聲音了。”

    “是……的,可能吧。”

    “馬略,我們離開這裏吧,我求求你了。

    原諒我,我實在是忍受不了了!求求你,馬略,我們走吧。”

    “好的,”他和藹地説道,並且緊緊抓住我的肩膀。“但是你要先幫我做一件事。”

    “儘管吩咐。”

    “去跟他們説話。你不需要太大聲音,但是一定要開口。告訴他們,你覺得他們很美。”

    “他們知道這一點,”我説,“他們知道我覺得他們美得難以言狀。”我十分確信他們明白這一點。可是,他希望我通過一種儀式的形式告訴他們。於是,我理了理思緒,丟掉所有的害怕和瘋狂的假設,把這個告訴了他們。

    “跟他們聊聊吧。”馬略敦促着我繼續下去。

    我照他的話做了。我看了看男人的眼睛,接着又看了看女人的。這時,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遍佈了我的全身。我發現自己正用着最直露、最真實的語言一遍一遍地向他們重複這樣的話:你們真美,美得無與倫比。我祈禱着,就像我十分年幼的時候,躺在山邊的草地上祈求神帶我離開父親的房子一樣。

    現在,我就用這種祈禱的方式跟她説話。

    我説,我感謝她讓我接近她和她那古老的秘密,而且這種感覺開始變得有形,它佈滿了我的每一寸皮膚,甚至滲透了我的髮梢。我感到我的臉緊繃繃的,感到它正在離開我的身體。當我盯着她深陷的棕色眼睛中央那黑色的瞳孔之時,我感到渾身輕飄飄的,燃香和花朵像是已經將我的靈魂包圍。

    “阿卡沙,”我大聲地説着。在這話脱口而出之時,我也聽到了那個名字,那個對我來説很是可愛的名字。我渾身的汗毛因此都豎了起來。那幕帳變得像是她周圍燃燒着的邊界,而那男人坐着的地方也變得模糊不清。

    我情不自禁向她靠近了些,身子往前傾,幾乎都要吻上她的嘴唇。我想要這樣。我的身體彎得離她更近了。這時,我觸到了她的嘴唇。

    我希望鮮血能夠從我嘴裏流出,進入她的口中,就像當加百列躺在棺材裏時我對她做的那樣。

    咒語的力量越發強大了。我直直地盯着她那深不可測的眼睛。

    我在親吻女神的嘴唇,這對我來説意味着什麼!想到這個都能讓我瘋狂!我退後幾步,又一次讓自己靠着牆。我渾身顫抖着,兩手緊緊抱住頭的兩側。這一次,我至少沒有打翻百合花,可是我還是哭了。

    馬略關上了幕帳門,並從裏面插好門閂。

    我們走進通道。他把裏面的門閂重新放回托子上,並把外面的門閂用手放好。

    “來吧,年輕的傢伙,”他説,“我們上樓去吧。”

    可是,我們還沒走出幾碼遠,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喀嗒聲,接着又是一聲。他轉過身向後看看。

    “他們又在做那件事了。”他説。一種緊張而憂慮的表情像陰影一般籠罩上他的臉。

    “什麼?”我靠着牆問道。

    “他們把幕帳打開了。來,呆會我會回來,在日出之前將它鎖好。現在我們去客廳吧,讓我來告訴你我的故事。”

    我們來到那燈火通明的房間。我跌坐在椅子裏,用手抱住頭。而他只是站着,靜靜地看着我。不一會,我發現了這一點,於是抬起頭看着他。

    “她告訴你她的名字了吧。”他説。

    “阿卡沙!”我説道。這好像是我從那就要消失的夢境的漩渦中抓出的一個詞。“她確實告訴我了!我大聲地説出了阿卡沙這個名字。”我看着他,懇切地希望他能回答,向我解釋他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盯着我看。

    我想,要是他的臉上不再有表情的話,我可能就會失去理智了。

    “你生我的氣嗎?”

    “噓,小點聲。”他説道。

    寂靜中,我什麼也聽不見,或許只有大海,房裏蠟燭的燭芯,以及風兒還有一些聲音。現在,他的目光呆滯,甚至比他們還要沉悶。

    “你擾亂了他們的某些東西。”他低聲説道。

    我站了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他説道。“可能什麼也沒有。幕帳還是打開着的,而他們僅僅是像過去一樣端坐在那裏。誰知道呢?”

    突然間,我發現,多年以來他一直都在追尋着答案。我想,可能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但是我真的無法想象好幾個世紀有多麼漫長,就連現在也不能。我感到,許多年以來,他就一直想要從他們身上發現某些蛛絲馬跡,但卻一無所獲。我也知道,他很奇怪為什麼我能知道她那神秘的名字:阿卡沙。事情已經發生了,不過那是在羅馬時代。黑暗之物。

    可怕之物。痛苦,難以言狀的痛苦。

    他的臉變得蒼白。周圍是一片寂靜。他被困在了這間屋裏,就像被從聖壇上拉下來的聖徒,被丟在教堂的過道里一樣。

    “馬略!”我低語。

    他回過神來,臉色慢慢緩和了些。他充滿慈愛的看着我,幾乎是帶着驚異。

    “是的,萊斯特。”他一邊説着,一邊握了握我的手,表示安慰。

    他坐了下來,示意我也照做。我們又一次舒適地面對對方。房間裏的燈光令人平靜,看着窗外的夜空也讓人平靜。

    他又恢復了先前的敏捷,眼神中又帶上了幽默的光。

    “還不到半夜呢,”他説道,“所有的東西都在島上就位了。如果不被幹擾,我想我有足夠的時間告訴你整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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