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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過去了,或許也可能更久。阿曼德坐在火邊。在他的臉上,已經再也看不出那被長久遺忘的戰爭的影子。在寂靜中,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空殼一般脆弱。
加百列坐在他的對面,也默默地盯着火光。她的面容顯得疲憊而充滿憐憫之情。不明白她的內心對我來説真是種痛苦。
我的腦海中想着馬略。馬略啊馬略……
這個在真實的世界裏描繪真實世界的吸血鬼。三聯書寫板,人物肖像畫,還有他在大廈牆壁上的濕壁畫。
真實的世界從沒有懷疑他,獵捕他,或是驅逐他。燒燬油畫的是那些戴頭巾的惡魔,那些和他分享黑暗技巧的傢伙——他自己把這稱作是黑暗技巧嗎?——説他在凡人中無法生存和創造的是他們,而不是凡人。
我看見雷諾得劇院那小小的舞台,聽見自己在上面唱歌。那歌聲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咆哮。尼古拉斯説,“這真是壯觀。”我説,“這真好看。”這話好像讓尼古拉斯十分吃驚。就我看來,他説出了那天晚上沒有説出的話:“讓我擁有我可以相信的東西吧。你永遠都不會那麼做的。”
教堂裏、女修道院的禮拜堂裏,或者是威尼斯和帕多瓦的宏偉建築的牆上,都可以見到馬略的三聯書寫板。吸血鬼們是不會到這些神聖的地方將它們毀掉的,於是他和凡人學徒一起,把這些創造安置在一個地方,接着從他一個情人身上吸取些許血液之後,獨自踏上了殺戮之旅。
我想起了在小酒館裏,我看到了生命之空虛的那個晚上。阿曼德那柔和卻深不可測的絕望之情就像一片也許會將我淹沒的大海。這比尼克腦海中那令人厭惡的海岸更加糟糕。這種黑暗和虛無已經持續了三個世紀。
火邊,那金棕色頭髮,光芒四射的孩子又一次張開了嘴,裏面噴出的如墨汁一般的黑色東西將會覆蓋整個世界。
就是這樣,要不是這位扮演主角的威尼斯主人,要不是他在畫架上留下帶有異教意義的油畫,我們推舉而出的撒旦定會將他變成燃燒的火把。
加百列到底有沒有跟我一樣,見過這故事中的油畫呢?它們有沒有在她的靈魂之中燃燒,就像我那樣呢?馬略將永遠徘徊在我的靈魂之中,那些把油畫變成一堆垃圾的戴頭巾的惡魔也是如此。
帶着某種隱約的痛苦,我想起了旅行者的故事——有人曾經在埃及或是希臘見過馬略,他還活着。
我想問問阿曼德,這是不是定然是無稽之談呢?馬略本來就非常強壯……可是這樣問似乎顯得對他不敬。
“古老的傳説,”他低聲説道,嗓音精巧得就像是內心的聲音一般。他一動不動地盯着火焰,不緊不慢地説道:“這是他們把我們倆毀滅之前舊日的傳説了。”
“可能不是,”我説。牆上的油畫出現在我的視野中。“馬略可能還活着。”
“我們可能是奇蹟,也可能是恐懼,”他平靜地説,“就看你怎麼看待我們了。不管是由於那黑暗的血液,還是諾言,抑或是對我們的拜訪,當你初次認識我們的時候,你就已經認為一切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世界很快就將這奇蹟緊緊包圍,而你也不要再期望有更多的奇蹟出現。那就是説,你會習慣於新的束縛,而這新的束縛也將把一切都再次明確。因此,他們説馬略還活着。他們在某些地方都能夠存活下來——這就是你想要相信的東西。
“在我學習禮儀的時候,那些晚上在羅馬的女巫團裏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或許,女巫團本身都已經分崩離析了。女巫團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任何消息了。不過,他們肯定還是在某個地方存在着,不是嗎?畢竟,我們是不死的。”他嘆息了一聲,説道:“這其實是沒什麼要緊的。”
要緊的是一些更嚴重,更可怕的事情。
比如,那種絕望可能會摧毀地底下的阿曼德;比如,儘管他內心飢渴,儘管我們在鬥爭時他喪失了鮮血,儘管他身體熱能可以撫平他的創傷,他還是沒有讓自己鼓起勇氣走到地面上去獵食。他寧願忍受着飢渴和內心火熱的煎熬,他寧願呆在這裏和我們在一起。
可是他已經知道了答案,那就是他不能和我們在一起。
加百列和我不用開口就能讓他明白這一點。我們甚至都不需要在心裏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他知道,上帝之所以能夠預知未來,是因為他掌握並瞭解一切。
無法忍受的痛苦。加百列的表情顯得更加疲倦而憂傷。
“你要知道,我是全身心的希望能夠帶你一起走,可是這對我們大家來説都將是個災難。”我説道。這時,我情緒的噴發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他的表情毫無變化。他明白我説的話。
加百列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我無法停止對馬略的想念。”我坦言道。
我明白。而且你並不想念那些最可怕的神秘之物。
“那僅僅是另一個秘密而已,”我説,“而秘密可以有上千個。我想念馬略!我已經深深陷進了這種迷亂的妄想之中而不能自拔。
對馬略,這個從傳説中走出的光芒閃耀的影子久久不能忘懷,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沒關係。如果這讓你高興的話,就接受它吧。人們並不會喪失自己付出的東西。
“當一個人將他的痛苦如洪流般釋放出來的話,你就會對整個悲劇充滿了敬意。你要試着去理解它。而這種無助和絕望對我來説幾乎是不能理解的。那就是我為什麼會想起馬略。我瞭解馬略,而你卻不瞭解。”
為什麼?沉默。
難道他不能知道真相嗎?“我一直都是個反叛者,”我説道,“而你卻始終是所有佔有你的人的奴隸。”
“我是我的女巫團的主人!”
“不,你先是馬略的奴隸,接着又變成黑暗之子的奴隸。你倒在別人一個又一個的咒語之下。你現在之所以痛苦,是因為缺乏咒語的束縛。一想到你讓我對這件事情有所瞭解,我就渾身戰慄,好像瞭解了這件事,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沒關係,”他説,眼睛依然盯着火堆。
“你對決定和行動考慮得太多。關於這個傳説其實沒有什麼可解釋的。我並不是一個需要你在思想或是言語上給我以尊重的人。我們都知道,你的答案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致無法説出口,而且我們三個都很清楚,這是最後的通牒。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這就是我跟你有很大區別的地方,也是你為什麼不理解我的原因。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呢?如果你讓我跟你一起的話,我願意聽從你的一切命令,我將會活在你的咒語之下。”
我想起馬略拿着畫筆和蛋彩畫顏料的樣子。
“你怎麼能夠相信他們在燒燬了油畫之後告訴你的那些事情?”我問。“你怎麼會向他們屈服?”
激動,不安,越發強烈的憤怒。
加百列的臉上顯出警惕的神情,但她並不害怕。
“當你站在舞台上,看着觀眾們尖叫着衝出劇院的時候,你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我的隨從們向我描述的是,吸血鬼驚擾了人羣,人羣如潮水般湧上廟街。你所認為的,是你不屬於凡人一族,而且沒有任何戴頭巾,披袍子的惡魔來告訴你這一點。你知道的。因此,馬略是不屬於凡人的,我也不屬於。”
“啊,但這是不一樣的。”
“是的,是不一樣。這就是你為什麼會看不起吸血鬼劇院。而就在現在,它正施展着小小的魔法,從大街上人羣的[]袋裏搜刮着金幣。你別想像馬略那般去誘騙凡人。你想裝成凡人的樣子,可是誘騙會讓你發怒,會讓你屠殺。”
“在舞台卜的那一刻,”我説,“我表現出了自己。我做了跟誘騙完全背道而馳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兑,我想要清楚地將我可怕的一面再度展示在我的人類同伴面前。他們受到驚嚇從我身旁跑開,要比不明就裏的好。與其讓我偷偷摸摸地溜進他們中間捕食獵物,還不如讓他們知道我是個可怕的傢伙。”
“可是這樣做,並不會好多少。”
“不。馬略做的就不錯。他沒有哄騙。”
“他當然哄騙了別人。他愚弄了所有人!”
“不。他找到一種模仿人類生活的方式,那就是成為凡人之中的一員。他只屠殺那些作惡多端的人,他還和凡人一樣作畫。天使,蔚藍的天空,雲彩,這些都是通過你的話我所瞭解到的東西。他創造出許多美好的東西。
我從他身上看到智慧,而少有空虛。他已經生存了一千年。他對他的畫中那天堂的篤信,甚至超過了他對自己的相信。”
困惑。
描繪天使的惡魔,現在無關緊要了。
“那些只是比喻而已,”我説,“不過它們的確是很重要的!如果你想重建自己,如果你想要再次找到魔鬼之路,它們就很重要!令我們生存下來有很多方式。如果我只能模仿生活,那就是找到了一種方式……”
“你説的話對我來説都毫無意義。我們是上帝的棄兒。”
加百列突然掃了他一眼。“你相信上帝嗎?”她問。
“是的,我一貫相信上帝,”他回答道,“虛幻的東西是撒旦——我們的主人。背叛我的也正是這虛幻的東西。”
“哦,那你真可惡,”我説,“你完全知道,退回黑暗之子的聯合就是離開一種罪惡,雖然它其實並不是罪惡。”
憤怒。
“你的心為了你永遠不可能擁有的東西而破碎,”他突然提高J,聲音反駁道。“你克服障礙,讓加百列和尼佔拉斯來到你身邊,而你卻無法再回去了。”
“為什麼你不自己想想自己的經歷呢?”
我問。“是不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原諒馬略不提醒你,以致讓你落入他們的魔掌?是不是你再也不會從馬略身上學習任何東西,不論是教訓還是鼓舞?我不是馬略,但是我可以告訴你,自打我的雙腳踏上魔鬼之路的那一天起,我就聽説,只有一個人可以教會我一切,而那就是馬略,你威尼斯的主人。現在他正在跟我説話。他在告訴我走進永生的方法。”
“真是可笑。”
“不,這並不可笑!你的心為了他永不可能擁有的東西而破碎:另一種信仰,另一個咒語。”
沒有回答。
“我們不可能為你成為馬略,”我説,“或者是那黑暗之主撒丁諾。我們不是具有遠見卓識,可以領你前行的藝術家。我們不是那將軍團永久的罰入地獄的邪惡的女巫團主人。而這種支配權,這個令人炫目的主宰權,正是你一定要具有的。”
我不知不覺地就抬起腳走到火爐邊,朝下望着他。
順着眼角的餘光,我看見加百列微微地點着頭表示贊同。她將眼睛合上一會,好像是讓自己有一個放鬆喘息的機會。
他一動也不動。
“你必須要忍受這種空虛,”我説,“並且要找到能夠鞭策你前進的力量。如果你跟我們在一起,我們將讓你一敗塗地,你也會最終毀了我們。”
“該怎麼忍受?”他抬起頭看看我,眉頭痛苦地緊蹙着。“我該怎麼開始?你行動起來就像上帝的右手那般自如!而馬略曾經生活過的這真實世界,對我來説,卻是那般的遙不可及。我從未在其中生活過。我推着玻璃,可是我該怎麼進去?”
“這點我無法告訴你。”我説。
“你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這個時代。”加百列打斷了我的話。她的聲音平靜,卻十分威嚴。
他望望她。
“你必須要理解這個時代,”她繼續説道,“通過這個時代的文學、音樂和藝術。就像你自己説的,你從地下而來,現在生活在這世界上。”
他沒有回答。他的腦海閃過一片圖景,那是尼克被毀的住宅——書被統統丟到了地板上,西方文明被摞成堆。
他皺着眉頭,腦袋執拗地擺動着,可是卻被她按住了。
“你的天賦就是領導這女巫團。而這女巫團還在那裏。”
他發出一聲絕望的聲音。
“尼古拉斯還羽翼未豐,”她説,“他可以教會他們很多外面世界的東西,可是卻無法真正領導他們。那個女人愛樂妮,聰敏異常,可是她還是要聽從你的指揮。”
“他們的遊戲跟我有什麼關係?”他低聲説道。
“這是一種生存方式,”她説,“而現在,這是對你來説惟一重要的事情。”
“吸血鬼劇院!我寧願選擇火堆。”
“你考慮一下吧,”她説,“你的內心有一種你無法否認的完美。我們的凡人的錯覺,而舞台則是真實的幻象。”
“這令人厭惡,”他説,“萊斯特怎麼看?難道説這微不足道?”
“對於尼古拉斯來説是這樣的,因為他總是有着不切實際的幻想,”她説道,“而你現在必須摒棄一切幻想,就跟你是馬略學徒時一樣。好好活着,研究這個時代。萊斯特不相信邪惡的價值,可是你相信。我知道你相信。”
“我就是邪惡,”他牽動嘴角,幾乎要笑出聲來。“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難道不是嗎?但是你能否想象,我能夠背離自己延續了三個世紀的精神之路,而轉到聲色犬馬的放縱生活中去?我們都是邪惡的聖徒,”他抗議道。“我不會成為普通的惡魔。我不會。”
“那就讓它變得不普通吧,”她説。她的態度開始變得不耐煩。“如果你是邪惡的,放縱的生活怎麼會是你的敵人?難道這個世界,肉體和魔鬼不是同樣都與人類為敵嗎?”
他搖搖頭,好像在説他根本不在乎。
“你對精神的關注比對邪惡多,”我仔細地看着他,插了一句嘴。“不是嗎?”
“是的,”他立刻回答。
“但是你發現沒有,水晶玻璃杯中,酒的顏色也可以是精神層次上的,”我繼續説道。
“臉上的表情,小提琴上的音樂——一座巴黎劇院中,任何實際的物體都可以被賦予精神的特性。在那裏,所有的東西都被掌握精神力量的人所塑造出來。”
他的內心有某種東西刺激着他,但他將它擺脱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用荒淫的生活引誘大眾和魔鬼吧,用劇院的力量。”加百列説道。
“難道你主人的油畫不具有精神特性嗎?”我問。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內心就感到一陣温暖。“難道還有人可以見到那個時代的偉大作品之後,還不稱之為精神嗎?”
“我曾經問過我自己那個問題,”阿曼德回答説,“我多次問自己,這是精神還是肉慾?三聯書寫板上的天使是被物質生活俘虜了,還是這物質生活被轉變了?”
“不管他們後來怎麼對你,你都沒有懷疑他作品的和美的價值,”我説。“我知道你沒有。是物質世界被轉變了。它不再是油畫,而轉變成了魔力,就像在殺戮中,血不再是血,而變成了生命。”
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可是他的視線並沒有轉過來。不管他在思想之旅上如何前行,他始終都是獨自一人。
“肉慾和精神,”加百列説道,“在劇院中合而為一,就像在油畫中一樣。我們天生就是感觀上的惡魔。記住,這是你的關鍵。”
他把眼睛合上了一會,好像是想把我們擋在外面。
“去找他們,聽聽尼克演奏的音樂,”她説。“在吸血鬼劇院裏和他們一起演繹藝術。
你必須要脱離讓你失敗的東西而轉向能夠支持你的東西。否則的話——你將沒有希望。”
我倒希望她不用説得這麼直接,一下子就直奔主題。
但他卻點着頭,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對你來説惟一重要的一件事情,”她慢吞吞地説道,“就是你走了個極端。”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覺得,要説出這個真相實在是殘忍,可是他對此並不抗拒。他的臉上又帶上那副沉思的,安詳的,孩子氣的表情。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將要加入到他們中間,成為大街上劇院中的一員呢?他沒有反駁我的話,而是又向我發出疑問——為什麼我不能就在大街上模仿生活呢?(如果我是這樣稱呼的話。)不過他最終還是放棄了。他知道我無法忍受看見劇院或是尼古拉斯時的感受。我甚至都無法讓他朝着那個方向而去。加百列已經那麼做了。他也知道,現在給我們施加壓力已經太晚了。
加百列最後開口説道:“阿曼德,我們不能跟同類一起生活。”
是的,我想那是最真實的答案了。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能夠將它説出。
“我們想要的是魔鬼之旅,”她説,“而我們只要擁有彼此就已經足夠。或許多年以後,在我們去過無數的地方,經歷過無數的事情之後,我們還會回來。那個時候,我們將會和今晚一樣,再聚在一起聊天。”
這番話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震撼。可是現在我們已經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麼了。
我們很久都沒有説話。我不知道在那問屋子裏,我們靜默了到底多久。
我努力讓自己不再去想馬略和尼古拉斯。現在,所有的危機感都已經煙消雲散,可是我還是擔心分離所將要帶來的憂傷,擔心我瞭解了這個傢伙的令人驚奇的經歷,卻無以為報。
最終打破沉寂的是加百列。她站起身來,優雅地走到他身旁的長椅邊。
“阿曼德,”她説道,“我們要走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天午夜之前我們就會在離巴黎有數里之外的地方了。”
他平靜地看着他,似乎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現在,我們根本無法瞭解他隱藏了什麼。
“就算你不去劇院,”她説,“那麼請你接受我們能夠給你的東西。我兒子的財富足以讓你輕而易舉地走進這個世界。”
“你可以把這個塔樓作為你的棲息之地,”我説,“隨便你使用多久。馬格納斯説這裏是絕對安全的。”
過了一會兒,他帶着莊嚴而禮貌的神情點了點頭,可是卻什麼也沒有説。
“讓萊斯特給你一些能夠讓你成為紳士的財寶吧,”加百列説道,“而我們所要的全部回報,就是你平靜地離開女巫團——如果你不打算領導它的話。”
他的目光又一次轉向火堆,臉上的神情十分安詳,帶着難以抗拒的美。接着,他又一次默默地點了點頭。點頭只是表明他聽到我們的話,而並不代表他作出了任何承諾。
“如果你不願意加入他們,”我緩緩地説着,“那就不要傷害他們。不要傷害尼古拉斯。”
在我説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上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幾乎可以説是有一絲微笑拂過他的五官。他緩緩地將目光投向我,我在裏面看到了鄙夷。
我別過臉去,可是那目光就像一陣大風,讓我深受震動。
“我不想讓他受到傷害。”我聲音緊繃地低語道。
“不。你想要讓人把他給毀了,”他低聲回答。“這樣,你就不用再為他傷心,為他痛苦了。”説着説着,他那輕蔑的表情越發的明顯,令人厭惡。
加百列這時插話了。
“阿曼德,”她説道,“他不會對他們造成危險的。那個女人自己就可以控制得了他。
此外,如果你們願意傾聽的話,他可以教會你們關於這個時代的一切。”
他們默默地注視了對方一會。漸漸地,他的臉上又重新恢復了温柔、和藹和美麗的表情。
他緊緊地握住加百列的手,舉止莊重得有些奇怪。接着,他們一起站起身來。他放開她的手,離她遠了些,擺正了自己的肩膀,看着我們兩個。
“我會去找他們,”他用一種極其柔和的聲音説道。“而且,我會帶上你給我的金子,並將這塔樓作為我的棲身之地。不管你那熱情的年輕人教我什麼,我都會去學習。可是,我去接近這些事情的惟一原因,就是因為它們正在我所深陷其中的黑暗表面上漂移。而且,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瞭解,我是不會繼續下沉的。如果沒有……如果沒有經過最後的鬥爭,我是不會將永生交付於你的。”
我揣摩着他的話。可是,我一點也讀不到可以解釋這些話的心聲。
“也許隨着時間的推移,”他説,“我將會重新擁有慾望。我將會再次體味到胃口和激情的感覺。或許,當我們在另一個時代再見面的時候,這些事情將變得不再抽象和短暫。
我將帶着和你一樣的激情跟你談話,而不僅僅是被動的反饋。而且,我們也將一起思忖有關永生和智慧的問題。我們將會討論是復仇,還是接受命運。而現在,我只要跟你説我想再見你,這已經足夠。我希望我們的人生之路可以在未來相交。僅僅出於這個原因,我會做你要求我做的事情,而不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我會寬恕你那命運多舛的尼古拉斯。”
我舒了一口氣,聲音大得都能讓人聽見。
然而,他的聲調變得如此強悍,無疑讓我內心深處默默敲響了警鐘。這種安靜卻威嚴的音調,無疑只屬於女巫團的首領。只有他才能在內心孤單落淚的時候,還能生存下來。
不過他漸漸地就換上了優雅的微笑。他的臉上出現了一些憂傷卻讓人憐愛的表情。
他又一次變成了達·芬奇的聖徒,或者,更確切地説,他又成了米開朗琪羅之後的小小上帝。有那麼一刻,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會讓人感到邪惡或是危險。光芒四射的他,身上充滿了睿智和美好的東西。
“記住我的警告,”他説。“忘了我的詛咒。”
我和加百列都點點頭。
“如果你們需要我的幫助,”他説,“我會出現的。”
接着,加百列做了一件徹底出人意料的事——擁抱並且親吻他。我也這麼做了。
他在我們的懷抱中顯得如此柔軟可愛。
他無聲地告訴我們,他將要向女巫團進發,我們第二天晚上就可以在那裏找到他。
後來,他就離開了,只剩下我和加百列,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在那屋裏出現過一般。塔樓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遠方穿過樹林的風聲在耳邊迴響。
我走上台階,發現大門敞開着,田野無聲地向樹林伸展開去。
我愛他。我知道這一點無法理解,就跟我無法理解他一樣。可是我還是很高興這一切都結束了,很高興我們可以繼續前行。然而,我還是久久地抓住窗柵,望着遠方的樹林,還有遠方的城市在低沉的雲朵上投射下的昏暗的光。
我的痛苦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他,還為了尼克,為了巴黎,為了我自己。
5
我回到小屋裏,看見她用剩下的木柴重新將火堆點燃,並慢吞吞地將火撥旺。她顯得十分疲倦。火光在她的眼中閃耀,將她的身影映得通紅。
我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看着她,看着火星在黑色地牆磚上崩裂開來。
“他給了你你想要的東西了嗎?”我問。
“是的,通過他自己的方式,”她一邊説着,一邊將撥火棍放到一旁,在我的對面坐下。她把手擱在身旁的長椅上,頭髮散落在肩膀。“我告訴你,我可懶得去正眼看我的同類,”她冷冷地説。“我已經厭煩了他們的傳説、詛咒和悲傷,還有他們那令人無法容忍的人性——這是他們表現出的最令人吃驚的一點。萊斯特,我已經做好準備走進這個世界了,就像我死去的那晚一樣。”
“可是馬略——”我興奮地説。“母親,這個過去的人,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演繹了永生。”
“是嗎?”她問。“萊斯特,你的想像力未免也太豐富了。馬略的故事,只是個童話而已。”
“不,不是這樣的。”
“那你的意思是説這個孤零零的惡魔不是由那些骯髒的鄉下魔鬼變來,而是從一個失落的,和他類似的神,甚至是上帝轉化而來?告訴你吧,鄉下任何一個蓬頭垢面的,在廚房火堆邊做白日夢的小孩,都能跟你説這樣的故事。”
“母親,他不可能憑空捏造出馬略,”我説,“或許我的確想像力豐富,可是他卻幾乎沒有什麼想像力。他不可能編造出這樣的情景。我告訴你,他親眼見過這些事情。”
“我本來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她帶着一絲微笑坦言道。“可是,他可以借用傳説中馬略的形象……”
“不,”我説,“過去有個馬略,現在他依然存在。還有一些別的和他相像的人。有那麼一些千年之子,做得比這些擁有天賦的黑暗之子更加出色。”
“萊斯特,重要的是我們做得更加出色,”
她説。“我最終從阿曼德那裏學到的東西,是永生者發現死亡充滿誘惑而最終難以抗拒。
他們無法戰勝死亡或是腦海中的人性。而現在,我將牢記這些事情,並將它作為我漫遊世界的保護傘。幸運的是,我不是指讓這些傢伙感到十分危險的變幻不定的世界,我所説的,是那亙古不變的永恆世界。”
她把頭髮向後捋了捋,再次朝火堆望去。
“我的夢中,是那白雪皚皚的羣山,”她柔和地説着,“是那廣闊的荒野——無法進入的灌木叢,或是從未有人涉足的美洲北部的大森林。”她看着我,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想想這些吧,”她説,“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如果千年之子存在的話,可能那就是他們的生活之處——遠離人羣的地方。”
“如果他們真的存在,他們怎麼生活呢?就算是我們,也是要靠吸取人血過活的。”我的腦海中這時出現了我自己的世界,那裏面到處都是凡人和凡人做的東西。
“在那些樹林裏,有心臟的跳動,”她像是在夢囈。“還有鮮血,為了啜飲它的人而流……現在,我可以做一些你慣常所做的事。
我可以獨自與狼羣作戰……”她漸漸拖長了聲音,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重要的是,現在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到任何地方去,”過了很久之後,她説道,“現在我們自由了。”
“我以前就是自由的,”我説,“我根本不在意阿曼德説的話,可是馬略——我知道馬略還活着,我能感覺得到。當阿曼德將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馬略通曉一切——不僅僅是我們的故事,那神秘之物,或是什麼古老的秘密——他明白生命的意義,知道如何度過時光。”
“那麼,如果你需要的話,就讓他成為你的守護神吧。”她説。
這句話惹怒了我,於是我不再説下去了。
事實上,她關於灌木叢和森林的説法讓我感到害怕。我又想起了阿曼德跟我説過的那些離間我們的話——當他字斟句酌地跟我説這些話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有一天會再想起它們。我想,現在我們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是存在着分歧,就像凡人一樣。我們之間的不同,就如同我們的情感和愛一樣被誇大了。
“有個暗示……”她看着火堆説道,“似乎表明馬略的故事是真的。”
“這樣的暗示有無數個。”我説道。
“他説馬略殺了作惡者,”她繼續説道,“而且他把這個作惡者稱作堤豐,説他就是屠殺他兄弟的人。你還記得嗎?”
“我想他是説殺害亞伯的該隱。在那幻象之中,我見到的是該隱,雖然聽到的是另一個名字。”
“那就是了。阿曼德自己並不理解百頭巨怪之子堤豐這個名字,然而他還是不斷反覆提到它。可是我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
“告訴我。”
“這名字源自希臘和羅馬神話中一個古老的故事。説的是古埃及的神奧西里斯被他的兄弟堤豐殺死後變成了冥王。當然阿曼德可能在普盧塔克的作品中讀到過這個故事,可是事實上他並沒有。這就是奇怪的地方。”
“啊,這麼看來,馬略確實是存在的。他説他已經存活了一千年也是真的。”
“萊斯特,或許有這個可能。”她説道。
“母親,再跟我説一遍這個故事吧……”
“萊斯特,你有許多年的時間自己來閲讀這些古老的故事。”她站起身來,彎下腰吻了吻我。我感覺到她動作中的冷漠和遲緩——在黎明之前她必然如此。“我自己已經看完這些書了。我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是在閲讀它們。”她將我的兩手握住。“告訴我,我們明天就可以上路了。告訴我,在我們見到世界的另一邊之前,我們將不會再看見巴黎的城牆了。”
“正如你所希望的那樣。”我説。
她走上台階。
“可是你現在去哪裏?”我跟在她身後問她。她打開大門,向樹林走去。
“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在原生的大地上入睡,”她回過頭跟我説。“如果明天我不能起身,你就明白我失敗了。”
“但是這簡直太瘋狂了。”我在她身後説道,很討厭她這個念頭。她走在前面,進入到老橡樹叢的最深處,用雙手在腐敗的落葉和潮濕的土壤中挖坑。她看上去可怕極了,就像是一個美麗的金髮巫婆在用野獸般的速度抓撓着。
接着她站起身跟我吻別,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地下陷去,好像土地和她融為了一體。我一個人吃驚地看着這一切,簡直無法相信剛才她還呆過的地方現在已經成為一片空曠。落葉又蓋住了那塊地方,就好像那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邁步離開樹林,離開塔樓,往南走去。
隨着腳步的加快,我開始輕輕地哼起小曲兒,好像是早先在巴黎皇家劇院的晚上,小提琴奏出的樂曲。
我的內心又一次充滿痛苦,因為我意識到,我們是真的要走了,我們和尼古拉斯、黑暗之子以及頭領終將告別,而且我再也不能見到巴黎和我熟悉的一切了——許多年,許多年。雖然我能夠獲得自由,但我還是想落淚。
可是,對於我的流浪,我似乎還有一些自己不願意承認的目的。天明之前約摸半個小時的時候,我已經走在一家老酒館廢墟附近的路上。這是個已經被人遺忘的、殘破的村落,只有那飽受創傷的城牆還紋絲不動。
我掏出匕首,在柔軟的石頭上刻下這樣幾句話:古老的馬略,萊斯特正在找你。現在是1780年的5月,我正從巴黎往南,向里昂進發。請讓我知道你的行蹤。
我十分傲慢地退後幾步。我已經破壞了黑暗律法,因為我泄露了永生者的名字,還把它用文字記錄下來。不過,這樣做反而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滿足。畢竟,我並不是特別循規蹈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