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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我醒來的時候,聽見了他的叫聲。他敲打着橡木門,咒罵着我把他囚禁起來。這叫聲充斥着整個塔樓。他的氣味透過石牆滲透過來:如此醇美,哦,的確醇美,這鮮活的血肉的氣味,他的血肉。

    她仍然靜靜地睡着。

    別這麼做。

    透過牆壁傳來的是邪惡的交響樂,是瘋狂的交響樂。理性奮力地用語言將可怕的影子和苦痛緊緊包圍。

    我走進天井,他的叫聲和人類的氣息就像旋風一般將我包圍。

    跟這氣息混合在一起的,還有我記憶中的所有氣味——木桌上午後陽光的氣味,紅酒的氣味,還有那小小火堆的氣味。

    “萊斯特!你聽見我説話了嗎?!萊斯特!”他的拳頭敲着門,發出雷鳴般的響聲。

    記憶中出現了一個兒時的童話故事:巨人説,他在他的巢裏聞到了人血的氣味。可怕。我知道巨人想要去找那個人。我能聽見他一步步地跟着這個人。我就是這個人。

    夠了。

    煙霧,鹽,肉,還有汩汩的鮮血。

    “這是女巫的處所!萊斯特,你聽見我説的話了嗎?這是女巫的處所!”

    古老的秘密那沉悶的顫抖存在於我們之間。我能感到我們之間的愛,還有一些只屬於我們的東西。在女巫的處所起舞——你能否認它嗎?你能否認我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嗎?把他帶離法國,送到新大陸去。然後呢?在他的整個一生之中,有趣的時候有限。大部分時候,他跟別的凡人一樣令人厭煩。他曾經見過鬼魂,並且不斷地談論這個,卻無人相信。他已經深深地陷入了瘋狂的狀態。他最終會不會變成一個居然要靠流氓惡棍來照顧的、可笑的瘋子?他會不會穿着骯髒的外套在太子港擁擠的大街上拉着小提琴?“一起表演布袋戲。”她已經這麼説了。

    這就是過去的我嗎?沒有人會相信他瘋狂的故事的。

    可是他知道我們藏身的地方,母親。他知道我們還有我們家人的名字——他知道太多關於我們的事。他絕不會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到另一個國度去的。他們可能會跟着他;他們絕不會讓他就像現在這麼活着。

    他們在哪裏?在他那四處迴盪的叫聲旋風中,我走上台階,透過那扇小小的窗柵,往外面的空地看去。他們還會再來的。他們非來不可。剛開始我是獨自一人,後來我有了她,現在我有他們陪我!可是,究竟什麼是關鍵呢?是他想要啜血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尖叫着,而我卻拒絕給他如此力量嗎?或者,是不是現在我終於有理由讓他到我的身邊,就如我從一開始就想的那樣?我的尼古拉斯,我的愛。永恆在等待。死亡帶來的那偉大而炫目的愉悦。

    我繼續沿着台階向他走去。飢渴感在我的喉嚨裏吟唱,和他可惡的叫聲混合在一起。

    飢渴感吟唱着,我就是這歌聲的樂器。

    他的叫喊聲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我不需要藉助任何別的聲音就可以明白他叫聲的本質,這本質沉悶地表示着痛苦。從他口中而出的那些破碎的音節裏,我能感受到一些具有神意卻世俗的東西,就像流過他心臟的汩汩鮮血。

    我舉起鑰匙,插進鎖孔。這時,他安靜了下來,藏起他的思想,就好像一片海洋被貝殼那小小的神秘螺旋所吸收了一樣。

    我試着在小屋的陰影裏找到他,而不是它——我愛他,數月以來,我一直渴望見到他,這令我痛苦而情緒激盪起伏。我對他有着一種令人煩惱卻無法動搖的人類的需要和渴望。我努力想找到這個人,這個盯着我看卻不知道自己在説些什麼的人。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聲音低沉而激動:“你,還有你口中的善良——你所説的善與惡,你所説的對與錯,還有死亡,哦,是的,死亡,恐怖,悲劇……”

    他的話在憤怒的洪流中翻滾,就像是在洪水中開放的花朵,花瓣被撕去,接着四分五裂。

    他接着説道:“你把這一切都跟她分享。

    貴族的兒子把他神聖的天賦——黑暗天賦,都傳給了貴族的夫人。城堡裏的人都享有了黑暗天賦,他們也從未給拖到女巫的處所去——那裏燃盡的樹樁旁邊,淤積着人體的油脂。不,老眼昏花,無法再織補的老太婆被殺,不能耕作的弱智男孩也落得同樣下場。

    那麼,那位貴族的兒子,那個狼煞星,那個在女巫的處所尖叫的人,給了我們什麼呢?王國的一角!這對我們來説已經足夠了!”

    他顫慄着,襯衣被汗水濕透,繃緊的肌肉透過破損的花邊微微放光。你即使隨便瞟上一眼,都會被他的樣子所深深吸引:這是雕刻家們所喜愛的肌肉緊緻的身材,黑色的皮膚上映襯着粉色的乳頭。

    “這種力量”——他好像一整天都不斷地用同樣的力量將這句話噴射而出,就連現在我在場都無所謂——“這種力量讓所有的謊言都失去意義,這凌駕於一切之上的黑暗力量,這廢除一切的真理……”

    不,這只是語言,不是真理。

    酒瓶空空如也,食物也被一掃而空。他瘦削的手臂變得緊張,準備開始作戰——可是到底是什麼戰鬥呢?他的褐色的頭髮從髮帶中松落下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炯炯有神。

    突然,他向牆推去,好像要穿過它而躲開我——他似乎模糊地想起了他們啜飲他鮮血的時候那份麻痹和狂喜——然而隨即他又再次往前,跌跌撞撞地想要抓住什麼穩住他自己。

    但他停止了説話。

    他的面部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你們怎麼可以讓我和它分離!”他低語道。

    他的腦海中出現了那古老的、充滿魔力的、閃閃發光的傳説,那陰暗叢生的偉大而奇異的階級。他被那被禁的知識深深迷醉——在那些知識裏,所有自然的東西都變得不再重要。秋天樹木的落葉、果園裏的陽光都不再神奇。

    不。

    他身上的氣味像香料一般冉冉升起,有如教堂的蠟燭一般散發着熱氣和煙霧。在他那赤裸的胸膛的皮膚下面,心臟在怦怦跳着。

    他那緊繃的小肚子上扎着厚厚的皮帶,汗珠在上面閃閃發亮。他的鮮血充滿鹹味,令我幾乎無法呼吸。

    但我們仍然是在呼吸。我們呼吸着,體味着,聞着,感覺着。因而,我們也飢渴着。

    “你誤解了一些事情。”這是萊斯特在説話嗎?怎麼聽起來像個惡魔?一個模仿人類聲音的,令人厭惡的惡魔。

    “你誤解了一切你所聽到的和看到的事情。”

    “我本來可以跟你分享我所擁有的一切!”憤怒再度在他體內積聚。他向我伸出手。“不明白的人是你。”他低聲説道。

    “帶着你的生命離開吧。快跑。”

    “你難道沒有發現這證明了一切嗎?這證明了不折不扣的邪惡,神聖的邪惡!”他的眼裏帶着勝利的光。這時,他突然伸出手,捂住我的臉。

    “別取笑我!”我猛力地打了他一拳,他終於聽話地安靜下來。“當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是不願意的。我告訴你,我説了‘不’,直到我還剩一口氣的時候,我還是在説‘不’。”

    “我曾經告訴過你,你總是那麼愚蠢,”他説道,但他的聲音漸漸減弱了。他顫抖着,原先的憤怒已經漸漸被絕望所替代。他又舉起胳膊,然後停了下來。“你總是相信一些無聊的事情,”他的聲音可以説是柔和了,“卻忽略了一些的重要的東西。難道你能説你瞭解現在自己擁有什麼嗎?”説到這裏,他眼中的光芒頃刻之間變成了淚水。

    他的臉扭曲了,未出口的話化作愛傾瀉而出。

    我強烈地意識到一種可怕的念頭——我渾身充滿了想要征服他和他的知識的力量,而且,我對他的愛加劇了這種力量。這種力量熊熊燃燒,變得越發令人困窘,並且突然變成一種別的東西。

    我們又一次來到了劇院的側翼;又一次來到奧弗涅的小酒館。從他身上,我不僅聞到他的鮮血,還有那瞬間的恐懼。他退後了一步。這個舉動,和他那張被打擊的臉龐一樣,令我內心的烈火更加熾熱。

    他變得更加弱小。可是,在我眼裏,他卻從未顯得如此強大和誘人。

    隨着我漸漸靠近,他臉上的表情慢慢退去,雙眼出奇地清澈。他的心思和加百列以前一樣向我敞開着。在某一瞬間,我好像又和他一起回到了閣樓,在那白雪覆蓋的屋頂上,沐浴着月光盡情地暢談;又好像是跟他一起穿過巴黎的街道,迎着冬雨頻頻舉杯。在我們的面前,永遠上演着成長和老去的故事,這是如此有趣,即使是在痛苦之中,即使是在痛苦之中——這真實的永恆,這真實的永遠——這凡人的秘密。可是這一刻在他的臉上,隨着微微發光的表情漸漸消退。

    “到我這裏來,尼克,”我低語道,並舉起雙手向他召喚。“如果你願意,你一定要來……”

    我看見一隻鳥兒從開闊海面上的洞口飛出。這鳥兒和它身下無盡的波浪似乎透着些許可怕。它飛得越來越高,天空也變成了銀色。漸漸地,這銀色黯淡下去,天空開始發暗。晚上的黑暗沒什麼可怕的,真的,沒什麼可怕。值得祝福的黑暗。不過,它的黯淡是漸進的,令人察覺不到,只有這個小傢伙在整個世界的荒原之上的風中前行。空蕩蕩的洞,空蕩蕩的沙灘,空蕩蕩的海洋。

    所有我曾經喜愛看的、聽的和用手感覺的,通通消失了,或者説,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隻鳥兒盤旋着、滑翔着、不斷地飛着,飛過我的身邊。或者,更確切地説,它沒有從任何人身邊飛過。它擁有這整片土地,沒有歷史,沒有意義——在那隻小小的黑眼睛裏。

    我無聲地尖叫着,感到嘴裏充滿了鮮血。

    我每吞下一口,就覺得無盡的飢渴。我想説,是的,現在我明白了,這黑暗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無法容忍。我不知道。我也無法知道。鳥兒穿過黑暗,它的身下是貧瘠的沙灘和無盡的海洋。親愛的主啊,讓它停下吧。

    這比酒館裏的恐怖更加糟糕,比倒在雪地中的馬兒的哀鳴更加可怕。可是,鮮血畢竟就是鮮血,心臟——那跟所有心臟一樣的美昧心臟,就在那兒,踮着腳挨着我的唇邊。

    現在,我親愛的,現在是時候了。我可以吞掉讓你心臟跳動的生命,把你送到一種遺忘狀態中去。在那裏,任何事情都無法被理解,也無法被寬恕。或者,我可以讓你到我的身邊。

    我把他往後推去,接着又像抱着一個起皺的東西一樣把他摟住。可是我的視線始終沒有停止遊移。

    他的胳膊搭着我的脖子,臉上濕漉漉的,眼睛在頭頂上骨碌碌地打轉。接着他伸出舌頭,拼命舔着我在自己喉嚨上為他劃出的一道傷口。是的,飢渴。

    但是請別再看了。不要再繼續向上飛,不要再有什麼無色的傾斜的土地,不要再在風中無謂地發出粗糙的嗚叫。和黑暗比起來,痛苦算不了什麼。我不願意……我不願意……

    可是它在慢慢溶解。慢慢溶解。

    最終,它停了下來。沉默的面紗就像他身上曾經發生過的那樣,被揭了下來。沉默。

    他和我之間被沉默隔開。我把他推開,他差點摔倒。他用手捂着嘴,鮮血像小溪一樣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雖然滿是鮮血,他的嘴巴卻大張,發出乾啞的尖叫。

    在他身後,在那記憶中金屬般的海洋,以及它惟一的見證人——那隻孤獨的鳥兒,我還看見了門廊裏的她。她的頭髮就像聖母馬利亞金色的面紗一樣垂落在肩膀上。她臉色極度憂傷地説道:“一場災難,我的孩子。”

    午夜的時候,我終於弄清,他不再會開口説話,不再對聲響作出任何反應,甚至不再會思考。他就這麼靜靜地、毫無表情地呆在囚禁他的地方。即使是被死亡的痛苦所威脅,他也不露絲毫聲色;即使新的圖景讓他高興,他也不會流露出來;即使是飢渴的感覺也不會讓他有什麼改變。

    加百列靜靜地觀察了他幾個小時之後,牽起他的手,為他沐浴更衣。她在我為數不多的幾件深色外套中挑選了一件黑色羊毛的給他穿上,又配上一件端莊的亞麻布褲子。

    這種打扮讓他看起來有點奇怪,像是個年輕的神父,過於莊重,過於天真。

    我在寂靜的小屋裏看着他們,心裏清楚,他們彼此可以讀懂對方的想法。她不發一言,就可以帶領他走過年輕時代,也可以把他送回到火爐邊的長椅上。

    她終於開口説道:“他現在該出門覓食了。”她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像被什麼蜇了一口一樣騰地站起身來。

    我木然地看着他們離去。我聽見他們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於是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

    我抓着大門的柵欄,看着他們像兩個貓狀的幽靈一般,穿過原野,向遠方走去。

    夜晚的空曠緊緊將我包圍,給我帶來永不能擺脱的寒冷。即便是壁爐中的熊熊烈火也無法讓我温暖。

    這裏依然是空曠。靜默中,我告訴自己,在巴黎那場可怕的鬥爭之後,我只想自己一個人待著。有個念頭像個飢餓的野獸一樣撕咬着我的內心,那就是我現在無法讓自己面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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