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去皇宮一般——身着絲綢錦緞,肩上披着薰衣草色的絲絨羅克洛爾服。我帶着一把新的佩劍,銀色的手柄上有深色的花紋。像平時一樣,我的鞋上鑲着又沉又華麗的搭扣,衣服鑲着花邊。我戴好手套和三角帽,坐上一輛租來的馬車,向劇院駛去。
我給馬車伕付了錢之後,立刻走進小巷,像過去那樣,打開劇場的後門。
一股熟悉的氣息立刻將我包圍——厚厚的戲裝的味道,帶着汗味和香水味的廉價戲服的味道,還有灰塵的味道。我看見閃亮的舞台一角上,散亂地堆放着沉重的道具;我聽見從大廳裏傳來的陣陣笑聲。一羣雜技演員正等着去進行場間小丑表演。他們都穿着紅色的緊身褲,戴着帽子,脖子上圍着掛着小金鈴的毛項圈。
我一陣眩暈,有一陣甚至感到害怕。這地方讓我感覺危險就近在咫尺,然而重新來到這裏還是棒極了。我的內心充滿了憂愁,不,實際上應該是恐慌。
露西娜看見了我,發出一聲尖叫,於是混亂的小更衣室裏的門全都打開了。雷諾得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用力地搖着我的手。前一刻還只有木頭和布匹的小屋,現在一下子就擠滿了興奮的人羣。他們滿臉油彩,皮膚微濕。大燭台上煙霧繚繞,我不禁步步後退,語無倫次地説着,“我的眼睛……把它熄滅吧。”
“快把蠟燭熄滅,你們沒看見這傷了他的眼睛嗎?”珍妮特刺耳地説道。我能感覺到她那濕潤的雙唇貼着我的臉頰張開。所有人都環繞在我的身邊,甚至包括那些不認識我的雜技演員,以及曾經教會我很多東西的老佈景畫師和木匠師傅。露西娜説道,“去把尼克叫來,”我幾乎哭着喊出“不”。
雷鳴般的掌聲幾乎讓這個小小的劇場搖搖欲墜。幕布從兩邊拉上。過去的老演員們都出現在我的面前,雷諾得叫人去取香檳。
我用雙手捂住眼睛,好像傳説中的蛇怪,只要看他們一眼,就會讓他們斃命。我感到自己在流淚。在他們看見我眼中的血淚之前,我必須把它們擦去。可是他們離我太近,我沒法拿到手絹。我突然感到一陣虛弱,於是抱住珍妮特和露西娜,並把臉貼上露西娜的臉龐。她們就像兩隻鳥兒,骨頭輕盈,心臟像震動的翅膀般跳動。有一刻,我用吸血鬼的耳朵去聆聽她們體內鮮血的聲音,但這種行為似乎很不體面。於是,我只是跟她們擁抱親吻,而全然不理她們跳動的心臟。我抱着她們,嗅着她們擦了粉的皮膚,又一次感覺到她們的雙唇。
“你不知道你讓我們多麼擔心啊!”雷諾得低沉着嗓子説道。“還有你交上好運的那些故事!各位,各位!”他邊説邊拍着巴掌。
“這是德瓦盧娃先生,我們這個偉大劇院的創始人……”他又説了很多自大的玩笑話,引着新來的男女演員們都紛紛來吻我的手,或許還有我的腳。我還是緊緊地抱着這兩個姑娘,好像一旦放手我就會爆炸似的。然後,我聽見了尼克的聲音,知道他正在離我一英尺遠的地方看着我。他太高興了,以致忘了我給他帶來的傷害。
我沒有睜開眼睛,但我感到他把手放在我的臉頰上,然後緊緊地摟着我的脖子。別人肯定為他讓開了一條路,讓他能夠走進我的懷抱。我感到一陣恐懼的抽搐,但由於這裏的燈光昏暗,而且之前我已經飽餐了一頓,因此我現在看起來還像個有體温的正常人。
我拼命地思索着自己該向誰祈禱,讓這種偽裝持續下去。不過後來,屋裏只剩下了尼古拉斯,那我就不在意了。
我抬起頭看着他的臉。
該怎麼形容我們眼中人類的樣子呢!前一天晚上當我講到尼克的美麗之時,我曾經試圖形容了一點——我把它描述成為運動和顏色的混合。但是你永遠無法想象當我們看到鮮活的人體是什麼感覺。它們彙集了數以億計的顏色和微小的運動。是的,就是這些構成了讓我們關注的生靈。
可這人體輻射出的光芒和肉體的氣味完全混合在了一起。如果我們仔細想想,任何人在我們的眼中都是美麗的,甚至包括年老的,患病的,或是你在街上不能直接“見到”的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他們都是這樣,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或是在繭中展翅欲飛的蝴蝶。
在尼克身上我看到了這一切,我嗅出了血液在他體內流動。有那麼一刻,我暈暈乎乎的感到了愛,那種愛消除了曾經摧毀過我的驚恐感覺。所有罪惡的快感,所有獲得滿足後新生的力量,此刻都變得不再真實。也許,我還能感覺到愛這一點,讓我內心深處蕩起一陣喜悦,因為我曾經懷疑過我已經失去了這一點。同時,我也註定獲得了一場悲劇性的勝利。
老朋友的安慰讓我迷醉。我原本可以閉上眼睛,拋開意識,帶他跟我一起走。
但有件事情攪亂了我的內心。它迅速吸收了我的能量,我的思維不得不追上它,征服它,哪怕它威脅説要讓我失控。我知道這是什麼。它又大又醜,但這對我來説很自然。
我需要尼克。我十分肯定這點,就像我十分肯定我需要城市之島上的獵物一樣。我需要讓他的血在我體內流淌,我需要這血的味道、氣味和熱量。
這小屋在叫喊和笑聲中顫抖着。雷諾得讓雜技演員繼續進行場間表演。露西娜打開香檳。我們依然相擁着。
他身上的熱氣讓我渾身僵硬,不得不往後退——雖然看上去我動也沒動。這個我曾經像愛我的母親和兄弟那樣愛過的人,這個曾經享受過我內心微薄的温柔的人,其實是座難以攻克的城堡。他堅定地無視我對鮮血的飢渴,而別的許多獵物那麼輕易地就放棄了。這點突然讓我很生氣。
我天生就是要噬血的,這是我註定要走的路。我在巴黎曠野裏殺掉的那些小偷和殺人犯,現在對我來説又有何意義?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讓尼克死掉!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中進發。我閉着眼睛,眼前原本的漆黑漸漸變成了血紅色。尼克的意識在最後一刻喪失了,原本的複雜也蕩然無存。
我沒法移動,似乎感覺尼克的血已經流進我的身體。我把嘴唇貼着他的脖子想要休息一會。我渾身每個毛孔似乎都在説,“抓住他,悄悄離開這個地方,吸乾他的血,吸乾他的血……直到……”直到什麼!直到他死!我鬆開他,把他從身邊推開。周圍的人唧唧喳喳地大聲説笑着。雜技演員們看着表演的進程,雷諾得在朝他們大聲嚷嚷。外面的觀眾對場間娛樂表演報以了持久而有節奏的掌聲。管絃樂隊為配合雜技演員的表演隨意拉着些歡快的歌曲。人的骨肉不斷觸碰着我的身體。整個局面一片混亂,其中還夾雜着那些準備送死的人的氣味。所有這些氣味都讓我噁心。
尼克似乎已經失衡。當我們四目相對時,我能感到他內心對我的責備。我能感到他那痛苦的,甚至是接近絕望的心情。
我穿過他們所有人,穿過掛着丁當作響的鈴鐺的雜技演員。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向側翼,而不是邊門走去。我想看一眼舞台,我想看一眼觀眾,我想進一步看清某件東西,雖然這東西我叫不出名字。
可在這一刻,我怒不可遏。説出我的要求和想法根本毫無意義。
我的胸口火燒火燎,口渴萬分,就像貓抓一樣。我斜靠着幕布邊的木頭大梁。這時,尼克,這個受了傷害而又誤解了一切的尼克,又來到我的身邊。
我任由着飢渴在胸中肆虐,任由它撕扯着我的內心。我緊緊地貼着木椽,在那麼一瞬間,我看見了自己曾經的獵物和巴黎陰溝上的那些浮渣。我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一條多麼瘋狂和充滿謊言的道路。我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我曾經只會對判刑的人下手,這種邪惡的道義感是多麼愚蠢!難道我是想獲得救贖嗎?我曾經以為自己是誰?是個正直的人嗎?是在每天協助巴黎的法官和劊子手們打擊那些為富人犯罪背黑鍋的窮人嗎?我用破損的容器喝着烈酒。現在,牧師就在我的跟前。他站在聖壇的腳下,手裏舉着金質的聖盃,裏面裝的酒就是那羔羊的血。
尼克飛快地旁若無人地説着:“萊斯特,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麼?萊斯特!”
“到舞台上去!”雷諾得朝着那些目瞪口呆的雜技演員們狂吼着。他們小跑着繞過我們身邊,跑進那煙霧繚繞的腳燈燈光裏,開始了一連串的翻筋斗。
樂隊奏出了小鳥啾啾的叫聲。舞台上出現了閃耀的紅燈,哈力昆小丑的袖子和丁丁當當的鈴聲。這時從亂糟糟的人羣裏發出了一陣奚落聲,“拿出點絕活來,拿出點絕活來!”
露西娜吻了吻我,我盯着她那白皙的喉嚨和牛奶般的雙手。我也發覺珍妮特臉上的血管和又軟又有彈性的下唇離我越來越近。
盛在十二隻小玻璃杯裏的香檳已經被一飲而盡。雷諾得在滔滔不絕地説着我們的“合作關係”,誇讚着今晚的輕喜劇除了開頭都很出色,並宣稱不久之後,劇院將成為街市上最大的一家。我似乎看見自己又穿上了雷利歐的衣服,聽見了我單膝跪地唱給弗萊米尼亞的小曲。
在我眼前,小小的凡人邁着噼裏啪啦的沉重步子走來走去,雜技主演用屁股做出一些粗俗下流的動作,引來觀眾的陣陣喝彩。
我不假思索地走上了舞台。
我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腳燈的熱氣灑在我身上,煙霧刺着我的眼睛。我看着那擁擠的走廊,帶屏風的包廂,一排排直到牆邊的觀眾。我聽見自己大吼了一聲,讓那些雜技演員們滾開。
笑聲震耳欲聾。觀眾席裏突然爆發出一陣痙攣般的譏諷和大叫聲。顯而易見,這劇場裏的每張臉孔後面都是一副猙獰的骷髏。
我哼着我時常在街上唱的雷利歐唱詞裏的一小部分:“可愛的弗萊米尼亞……”諸如此類一些沒什麼意義的東西。
這喧鬧開始被觀眾的攻擊打破。
有人喊着:“讓雜技演員繼續表演!”還有人大叫:“你夠英俊了,現在讓我們看看動作表演!”走廊裏有人扔過來一隻吃了一半的蘋果,重重地落在我的腳邊。
我解開紫羅蘭色的羅克洛爾服,讓它滑落。我把佩劍也解了下來。
我口中的歌聲已經變成了前後不連貫的哼哼,可是我的頭腦充斥了令人瘋狂的詩意。
我看見了美麗的狂放和野蠻,就像昨晚我看見尼克在演奏的時候,這個凡人世界表現出的對理性的極度渴望,雖然理性在這個繁榮卻散發着惡臭的世界裏毫無立足之地。這種美麗只是我眼中的景象,雖然我身處其中,卻不甚理解。這是一種天性,就像貓帶着高雅卻冷漠的表情把爪子嵌入尖叫着的老鼠的後背一樣。
我差點脱口而出:“真正英俊的是死神!它能把這些‘微弱的燭火’全部熄滅,把大廳裏空氣中每個飄蕩着的靈魂通通毀掉。”
可是這些話超出我的控制範圍之外,它們遊離在某個空間層裏。在那兒,也許有個上帝存在,他能看懂眼鏡蛇皮膚上的花紋圖案,也能理解那八個奇妙的音符是如何構成了尼克演奏出的音樂。但是,他決不會明白一個道理,不管它是醜惡還是美好。這個道理就是“不該殺人”。
昏暗中,上百張油污的臉注視着我。他們頭頂破舊的假髮,佩戴着人造珠寶,身穿着污穢的衣服。他們的皮膚就像水一樣流過扭曲的骨頭。一羣衣衫襤褸的乞丐吹着口哨,嘯叫着穿過走廊。他們有的駝背,有的獨眼,還有的身下撐着臭不可聞的枴杖。他們牙齒的顏色就像墓地裏骷髏的牙齒一樣。
我展開雙臂,彎下雙膝,開始像雜技演員和舞蹈家那樣轉圈,以我的腳為中心,毫不費力地轉了一圈又一圈。我休息了一下,輕盈地向後做了一個側翻跳,接着又連着翻了幾個筋斗。我模仿着我所見過的所有集市舞台上演員們的動作。
觀眾立刻報以我掌聲。我依然像在村莊裏的時候那般身手敏捷,然而這舞台太小,無法讓我施展開腿腳;天花板似乎要向我壓下來,腳燈的煙霧也幾乎讓我窒息。這時,我想起了獻給弗萊米尼亞的那首小曲,於是在我旋轉跳躍的時候,我開始大聲歌唱。我盯着天花板,很想上去。於是,我彎下雙膝,準備彈跳。
一瞬之問,我觸到了椽子。接着,我優雅無聲地又落在舞台上。
觀眾發出一陣驚訝的喘息。側翼的一些人目瞪口呆,樂隊席位上的樂手們本來已安靜良久,這時候也面面相覷。因為他們清晰地看到舞台上根本就沒有保險帶。
為了取悦觀眾,我再次飛翔起來。這一次,我一路向上翻着筋斗,直到飛越了刷着油漆的拱形屋頂,然後以更慢的速度,更優雅的姿勢繞着圈落下。
叫嚷聲,歡呼聲,掌聲震耳欲聾,可是後台卻一片沉寂。尼克站在舞台邊上,我看見他的嘴唇在默唸着我的名字。
“這肯定是個戲法,是我們的錯覺而已。”
到處都開始傳來這樣的話,人們都在盡力和周圍的人達成一致。雷諾得的臉在我眼前閃了一下,我看見他大張的嘴巴和半眯的眼睛。
可我還得再表演一段舞蹈。這次,舞姿是否優雅對觀眾來説已經不重要了。我能感覺到這一點,因為這舞蹈已經成為一種模仿。
每個姿勢都是幅度更大,時問更久,速度更慢,這已經超出了一個正常人類舞者能夠承受的範圍。
突然,我向着觀眾衝去,似乎是要責備他們的粗魯。有幾個人驚恐不已,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要逃到過道里去。一個號手甚至扔掉他的樂器,爬出了樂隊席。
我能看見他們臉上的焦慮,甚至是怒氣。
這些錯覺到底是什麼?猛然之間,這並不能讓他們發笑,因為他們無法理解其中的技巧所在。此外,我嚴肅舉止之中的某些東西也讓他們感到害怕。有那麼可怕的一瞬間,我感到了他們的無助。
同時,我也體會到了他們的命運。
實際上,他們就是在血肉和破布包裹之下的一羣丁當作響的骷髏。然而,這卻掩蓋不了他們的勇氣。他們朝我大聲喊叫着,透露出難以抑制的驕傲。
我慢慢地舉起雙手,引起他們的注意。
接着,我用洪亮而平穩的聲音開始演唱獻給弗萊米尼亞的小曲。單調的一小節接着一小節,我的歌聲越來越大,直到最後人們突然站起身來在我面前尖叫。可我還是繼續提高嗓門,直到蓋過一切別的聲音。我看見,在我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咆哮中,人們紛紛捂起耳朵起身,把長椅都弄翻了。
他們的嘴痛苦地扭曲着,發出單調的叫聲。
一片混亂。所有的人都尖叫着,咒罵着,互相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擠向門口。幕布從掛鈎上被拉了下來,男人們從走廊裏向大街上衝去。
我停下這可怕的歌聲。
我站在那裏,看見到處都是虛弱的,汗流浹背的,並且費力向外擠的身體。一陣強風從敞開的門廊裏猛灌進來,我的四肢流過一陣奇特的寒意。我感到自己的眼睛似乎是用玻璃做成的。
我看都沒看,就把佩劍拾起又重新帶上,又用手指勾住我那皺巴巴、灰濛濛的羅克洛爾服的絲絨領口。我的這些舉動就如我所做過的一切那樣怪異,然而這些對尼古拉斯來説已經不重要了——他正大聲朝我喊叫,並且試圖從兩個因為擔心他生命安全而把他架住的演員手裏掙脱出來。
但這時,混亂之外的某些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看上去真的非常非常重要。事實上,有個影子站在包廂裏,根本沒有像別人一樣奮力逃離,甚至一點移動的意思都沒有。
我緩緩地轉過身,抬起頭注視着他。可是他還是呆在那裏。他是個老人,眼睛灰白,卻透着倔強的怒火,目光直刺我身。我瞪着他,聽見自己發出一聲響亮的吼叫。這叫聲幾乎不受我的控制,而且越來越大,令少數幾個剩下的人又畏縮地捂起耳朵。就連一直向前衝的尼古拉斯都在叫聲中幾乎崩潰,用雙手緊緊地抱住頭。
然而,那個人還是站在包廂裏怒目而視。
他顯得蒼老、頑固而又義憤填膺。他灰色的假髮下面,露出刻着深深皺紋的前額。
我往後退了幾步,躍過空蕩蕩的劇場,直接跳到他前面的一個包廂。我看見他嘴巴大張,眼睛大得可怕。
也許是因為年紀的關係,他長得有些畸形。他的肩膀圓圓的,雙手骨節叢生,可他的眼睛卻流露出一種毫不虛榮和妥協的精神。
他的嘴巴僵硬,下巴突出。突然,他從禮服大衣下面拔出一把手槍,用雙手握着向我瞄準。
“萊斯特!”尼古拉斯大叫。
可是槍已經響了,子彈以全速打在我身上。我一動不動,就跟這個老人一樣,穩穩當當地站着。接着,疼痛遍佈我的全身,並且撕拉着我的血管。
鮮血以我從未見過的樣子噴湧而出,浸透了我的襯衣。我也感到它在我後背上汩汩地流着。那種撕拉感越來越強,一種熱乎乎的刺痛感開始在我的後背和胸部蔓延開來。
那個人目瞪口呆,手槍從他手中滑落。
他的頭向後一仰,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就像缺了氧一般。
尼克此時已經飛速跑下樓梯,衝進包廂,併發出一陣低沉的、歇斯底里的叫聲。他以為我死了。
而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在那可怕的沉寂中,仔細地聆聽着自己的身體。這沉寂自從馬格納斯讓我成為吸血鬼之後,就一直伴我左右。此外,我知道,我的傷口也不復存在了。
鮮血在我的絲制馬甲和破大衣的後背上都凝結了。我身上被子彈穿過的地方依然在悸動,我的血管依然感到被什麼撕扯着,但是傷口已經痊癒。
尼古拉斯看見我安然無恙,漸漸恢復了理智,雖然他的理智令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推開他,走向樓梯。他突然抱住我,我於是將他甩到一邊。我無法讓自己面對他,甚至不能聞他的氣味。
“讓開!”我説。
可他還是再次靠近我,用胳膊緊緊抱住我的脖子。他的臉腫脹着,嘴裏發出一聲可怕的聲音。
“放開我,尼克!”我威脅着他。要是我過於粗魯地把他推開,我就能讓他脱臼,並且弄斷他的脊背。
弄斷他的脊背……
他嗚咽着,結結巴巴地説着什麼。有那麼令人極痛苦的一瞬間,他的聲音十分可怕,就像在山上的時候,我那匹有如蟲子一樣倒進雪中的母馬一樣。
我費力地扳開他的手,卻幾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我走出劇場,來到大街上,人們尖叫着四散而去。
儘管有很多人阻止,雷諾得還是跑上前來。
“先生!”他抓住我的手親吻着。接着停下來,盯着那殷紅的血。
“這沒關係,親愛的雷諾得,”我對他説。
我的聲音是如此平靜、柔和,令我自己都十分詫異。我還想開口説點什麼,可是似乎有什麼讓我分神了。我隱約覺得應該仔細聆聽一下,但還是繼續説了下去。
“別擔心,我親愛的雷諾得,”我説,“這只是用在舞台上的血,是假的,這些都只是你們的錯覺而已。這是一種新的舞台表演形式,叫做怪誕戲劇,是的,怪誕戲劇。”
那令我分神的東西又出現了,我能感覺到它就在我周圍的混亂之中——我周圍的人們互相推搡着,想靠近我卻又不敢太近。人羣中,備受刺激的尼古拉斯目光呆滯。
“你們繼續表演去吧,”我説着,幾乎無法專注於自己的話,“繼續表演你的雜技,你的悲劇,或是你喜歡的更為文明的藝術形式。”
我從口袋裏掏出銀行票據,放在他顫抖的手上,又扔了幾個金幣在路上,於是演員們戰戰兢兢地飛奔去把它們撿起。我掃了一眼周圍的人羣,想找出到底是什麼在讓我分心。
應該不會是荒蕪的劇院裏,帶着破碎靈魂看着我的尼古拉斯。
不,讓我分心的是某些別的東西,似曾相識又不甚瞭解。好像和黑暗有些關係。
“去僱最好的啞劇演員,”——我胡亂地説着——“還有最棒的樂手和最出色的佈景師。”我又給了他一些銀行票據,並且再次逐漸提高我的嗓音——吸血鬼的嗓音。我又看見了人們臉上的痛苦和他們想要捂住耳朵的雙手。可是他們不敢讓我看見。“百無禁忌,百無禁忌,在這裏你們可以隨心所欲!”
我拖着我的羅克洛爾服匆匆離開。由於放的位置不對,佩劍在我身上丁當亂響。某種黑暗的東西來了。
我匆匆來到第一條小巷,開始奔跑起來。
這個時候,我終於知道我曾經聽到的讓我分神的東西,就是那個存在,而且毫無疑問,它就在人羣裏!我之所以如此確定,是基於一個簡單的原因:現在我是在後街以超過常人的速度奔跑着。然而,那個存在居然能夠跟上我,甚至比我還要快!當我對此確信不疑的時候,我停了下來。
現在我離大街只有一英里。周圍彎彎曲曲的小巷又窄又黑,就跟我以前所去過的任何巷子一樣。它們似乎是故意保持沉默,可是我還是聽到了。
我又焦急又痛苦,實在是不願意再跟它們玩下去!昏昏沉沉之中,我又喊出了那個古老的問題,“你是誰?快開口!”附近的玻璃窗咯咯顫響,人們在小屋內亂作一團。這附近並沒有墓地。“回答我,你們這幫膽小鬼!你們要是會説話就開口,否則就給我滾開!”
接着,我明白了(雖然我不能告訴你我是怎麼明白的),它們能聽見我説話,而且,只要它們願意,它們也能夠回答我。而且我也知道,長久以來我一直聽到的東西充分證明了它們就在我的附近,而且實力強大——雖然它們可以掩飾這一點。但它們還是成功地隱藏了它們的思想。我的意思是説,它們有思想,有語言。
我長長地、低沉地呼了一口氣。
它們的沉默讓我不安,可是剛剛所發生的一切卻讓我更加不安一千倍。正如我過去多次做過的一樣,這次我又對此置之不理。
它們跟着我。這次它們選擇跟着我了。
不管我行進得多快,它們始終尾隨在我身後。
它們那奇特而單調的光芒始終跟着我,直到我來到墓地,走進聖母大教堂。
那天晚上,我一直蜷縮在教堂右牆的陰影裏。我渴望再次獲得我失落的鮮血,每次有凡人靠近我的時候,我原先的傷口就會感到撕扯般的刺痛。
可是我依然在等待。
當一個年輕的女乞丐帶着個小孩靠近我的時候,我知道時候到了。她看見我身上凝固的血,於是發瘋似的把我送到附近的醫院。
由於飢餓,她的臉枯瘦如柴,可是她還是試圖用她那柔弱的手臂把我抱起。
我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它們不再顯現光芒。我能感覺到她破舊衣服下面那飽滿而熱乎乎的胸脯。她那柔軟的,水靈靈的身體完全靠着我。我穿着血跡斑斑的錦緞花邊衣服,舒適地躺在她的懷裏。我吻了吻她,把她喉嚨上的髒布取下,開始貪婪地享受她的體温。我嫺熟地吸着她的血,沉睡中的孩子根本沒有看見。接着,我用顫抖的手指小心地打開孩子破舊的襯衣。這小小的脖子也是屬於我的。
我的喜悦無法用語言表達。過去我所擁有的是掠奪所帶給我的快感,而這兩個獵物確實是在愛的光環裏獲得。她們的鮮血由於天真而更加温暖,由於善良而更加醇厚。
她們躺在一起,死了。我看着她們,知道她們今晚沒有在教堂裏找到聖殿。
我知道,自己關於野人花園的觀點已經成為現實。是的,這個世界上有理性,有法律,還有一些無法避免的事情,但它們只跟美學有關。在野人花園裏,這些單純的東西都屬於吸血鬼的臂膀。對於世界可以有上千種不同的解釋,但只有美學遠離能被證明是始終如一的。
現在我準備回家了。當我在清晨邁出教堂大門的時候,我知道,整個世界和我的胃口之間最後一道屏障也已經被消除了。
現在,任何人在我身邊都不再安全,不管他/她有多麼天真單純。這也包括我在雷諾得劇院的好友,以及我所摯愛的尼克。
13
我想讓人們通通離開巴黎。我想扯下海報,關上大門,讓這小小的破舊劇場恢復安靜和黑暗——雖然在我的凡人生涯中,我曾經在這裏品嚐過最大、最持久的快樂。
儘管一晚上我有了十二個獵物,可我還是無法停止想起他們,我身上的疼痛依然沒有消失。巴黎的每條街道都通向我的獵物的大門。
一想到我會讓他們害怕,我就會感到一陣可怕的羞恥感。我怎麼能那樣對待他們呢?為什麼我要用暴力向他們證明我不再是他們的一分子了?不。我已經為雷諾得劇場付出了很多。
我已經讓它成為了大街上的一道風景線。而現在,我要把它關閉。
可是這並非因為劇場裏的人開始懷疑些什麼。他們依然對羅傑那簡單愚蠢的藉口深信不疑,那就是我剛從熱帶殖民地回來,巴黎的美酒已經讓我清醒。我又花了一筆錢重修廢墟。
天知道他們真正想的是什麼。事實是,第二天晚上他們就恢復了正常演出。廟街上那些疲憊的人羣又如我所料地給前一天的傷人事件給予了很多合乎情理的解釋。栗子樹下排起了長隊。
只有尼克離開了。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拒絕重返舞台,也不再研習音樂。他辱罵了來勸他返回的羅傑,出沒於下層的咖啡館和酒吧,並獨自一人流浪在夜晚的大街上。
其實,我想我們在這些方面是一樣的。
當羅傑向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我正站在離桌上蠟燭不遠的地方。我的臉龐掩蓋了我的真實思想。
“先生,這個年輕人不是很在乎錢,”他説。“他提醒我,他曾經有過很多很多錢。他説的話讓我很不安,先生。我不喜歡這種腔調。”
羅傑戴着法蘭絨帽子,披着法蘭絨長袍,看上去就像兒歌裏的人物。此刻,他光着雙腳,因為我又一次把他半夜叫醒,根本不容他穿上拖鞋,甚至梳梳頭髮。
“他説什麼?”我問道。
“他向我談論起巫術,先生。他説你有一種不尋常的力量。他還跟我提起佛桑,這是太陽王統治時期的一箇舊案。女巫施展魔法給皇室成員下毒。”
“現在還有誰相信這種垃圾?”我徹底陷入了困惑之中。事實上,我背上的汗毛開始根根豎起。
“先生,他還説了些令他痛苦的事,”羅傑繼續説道。“他説,像你這類人,總是有辦法瞭解一些天大的秘密。他總是喋喋不休地説着你們家鄉的某個地方,好像叫做什麼女巫的處所。”
“我這類的人!”
“他説你是個貴族,先生,”羅傑有點尷尬地説。“要是有個人像德·朗方先生那樣生氣的話,那麼這件事就變得很嚴重了。但他沒有把他的疑慮跟別人提過,他只告訴了我。“他説你會理解他為什麼要鄙視你,厭惡你。
那是因為你拒絕跟他分享你的發現!是的,先生,就是你的發現。後來,他又接着談論佛桑,談論天地之間缺乏理性解釋的事情。他説,現在他能夠明白你為什麼會在女巫的處所痛哭。”
一時之間,我無法正視羅傑。這真是對所有一切的一個完美扭曲!然而,它還是擊中了要害。不管這是多麼不相關,尼克在他的理解方式下還是正確的。
“先生,你是最善良的人——”羅傑説。
“請你寬恕我吧……”
“可是德·朗方先生説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這些話此時此刻真不該説出來。他説他看見一顆子彈穿過你的身體,本可以要你的命,可你卻安然無恙。”
“子彈沒有打中我,”我説。“羅傑,不要再説了。讓他們通通離開巴黎,全部離開。”
“讓他們離開?”他問。“可是你在這個小劇院投資很多啊……”
“那又怎麼樣?誰又説句什麼了?”我説。
“把他們送到倫敦的竹瑞街去。給雷諾得足夠的資金,讓他在倫敦擁有自己的劇院。他們還可以從那兒去美洲——聖多明戈、新奧爾良,還有紐約。現在就去辦,我的先生。我不在乎花多少錢。關掉我的劇場,讓他們通通離開!”
他們走了以後,我就不再痛苦了,不是嗎?我將再不會在劇場的側翼被他們包圍,我將忘卻雷利歐,這個從外省來的,熱衷於倒泔水桶的男孩。
羅傑顯得十分羞怯。一個衣冠楚楚的瘋子付給你比別人高三倍的價錢僱你,而你卻漸漸失去了自己的判斷力,這是種什麼感覺?我無從知曉。我再也無法理解人類的想法了。
“至於尼古拉斯,”我説道,“你要説服他去意大利。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的。”
“先生,哪怕是説服他換件衣服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這件事比較簡單。你也知道我母親病得不輕,那就讓他送我母親去意大利吧。這樣安排簡直完美至極。他能在那不勒斯的音樂學院裏研習音樂,而且意大利也正是我母親應該去的地方。”
“他確實在跟她通信……他很喜歡你的母親。”
“完全如此。你要讓他相信沒有他的話,我的母親就無法成行。你還要為他安排好一切。先生,你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他一定要離開巴黎,而且週末之前必須離開。我希望到時聽到他已經走了的消息。”
當然,這些要求對羅傑來説是太苛刻了,但是我別無選擇。沒人會相信尼克關於巫術的想法,因此在這一點上,我並不擔心。但是,現在我知道,如果尼克不離開巴黎,他會慢慢發瘋的。
一夜一夜地過去。只要我醒着,我就無時無刻不在跟自己的內心作戰,不出去找他。
我只是等待。我清楚地知道我將永遠失去他了,而且他也永不會知道那些發生過的事情究竟是什麼原因。曾經抱怨過生存沒有意義的我,現在毫無理由地就把他趕走了。
這對他來説,也許將會是持續到死的痛苦和不公。
尼克,這樣做比告訴你真相要好。也許,現在我能對所有的錯覺理解得更加深刻。如果你能帶我的母親去意大利,如果哪怕我的母親還有些許時間……
同時,我知道雷諾得劇院已經關門了。
從附近的咖啡館中,我聽説演員們都已經去了英國。於是,我的計劃已經大部分完成。
第八天晚上天色破曉之前,我終於來到羅傑的門前,拉響了他的門鈴。
他打開房門,比我想象的要快。他穿着平日的白色法蘭絨睡衣,臉上帶着困惑和焦慮之色。
“先生,我開始喜歡上你這種打扮了,”我疲憊地説。“要是你穿着襯衣、馬褲和大衣的話,我對你的信任程度也許還不及現在的一半……”
“先生,”他打斷了我的話。“有些事情真是出人意料——”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雷諾得和其他人是不是都高高興興地去了英國?”
“是的,先生。他們現在是在倫敦,可是——”
“那麼尼克呢?是不是已經去奧弗涅找我的母親去了?告訴我我是對的,告訴我你已經完成這件事了。”
“可是,先生!”他説,他頓了頓。這時,我看見他腦海中出現了我母親的樣子,這真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一直思考的話,也許我能弄清這意味着什麼。據我所知,這個人從沒見過我的母親,那麼他的腦海中怎麼會有她的樣子呢?可是,我沒有動用我的理智去思考這件事。事實上,我的理智已經飄忽而去。
“她沒有……你不會是説,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吧?”我問。
“先生,讓我先穿上大衣……”他躲躲閃閃地説着,並伸出手按鈴。
他的腦海中又一次出現了我母親的形象。她那憔悴而蒼白的臉,如此生動,令我無法容忍。
我扳住羅傑的肩膀。
“你見過她了!她就在這裏。”
“是的,先生。她就在巴黎。我現在就帶你去看她。年輕的朗方先生告訴我她要來,可是我找不到你,先生!我從來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你。她是昨天到的。”
我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我跌坐在椅子裏,發現母親的樣子異常閃亮,幾乎蓋過了羅傑周圍的一切。她還活着,她在巴黎。尼克還在這裏陪伴着她。
羅傑走近我,伸出手想要碰碰我:“先生,我去換衣服,你先走一步。她住在聖路易斯島上,尼古拉斯先生處所右邊的第三個門。你一定要現在出發。”
我傻傻地抬起頭,幾乎看不清他。我眼前晃動的都是母親的影子。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要日出了,而到達塔裏需要花掉我剩下的四分之三的時間。
“明天吧……明天晚上,”我結結巴巴地説。我的腦海裏出現了莎士比亞《麥克白》裏的一句台詞——“明天,明天,明天……”
“先生,你不明白!你的母親不會去意大利了。她一生最後一次旅行就是這次來看你。”
我沒有回答。他緊緊地抓住我,搖晃着我的身體。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現在的我是個孩子,而他是個要幫我恢復理智的成年男人。
“我已經為她找到落腳的地方了,”他説。
“還有護士、醫生,以及一切你所希望的。但這些人也不能讓她活下去。只有你,先生,只有你能讓她活下去。她只有見到你之後才能瞑目。不要再考慮什麼時間問題了,現在你就去看她。即使她意志如鐵,也不可能創造什麼奇蹟。”
我無法回答,我甚至無法連貫地思維。
我站起身來,打開門,拉着羅傑説:“你現在去她那兒,告訴她我明天晚上去看她。”
他又氣又恨地搖了搖頭,試圖背對着我。
我非不讓他這樣。
“羅傑,你現在立刻去那裏,”我説道。
“你整天都要陪着她,明白嗎?你要看着她等待我的到來!如果她睡着了,你也要小心。
要是她不行了,你就把她叫醒,跟她説話。你千萬不能讓她在見到我之前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