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還沒有結束,這裡是我親筆寫下的最後終章。且只讓我簡短捷說,因為我身上已經不存在任何戲劇性的因素,並且已經熟悉如何講述故事的骨架與梗概。
或許在未來的日子裡我會想到更確切的詞句來形容發生的一切,不過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它記錄下來。
大衛忠實地記載了我的敘述,並讓我在他的紀錄手稿上面簽下了名字。之後我並沒有離開那座修道院,因為時間已經不早了。
整個夜晚都在言談中度過,我已經筋疲力盡。大衛為我準備了一間隱秘的紅磚小屋供我休息。萊斯特曾經被囚禁在那裡,在完美靜謐的黑暗之中,我躺在地上,頭腦裡猶自回味著我對大衛所說的一切,感到興奮不已。之後,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極度疲倦,於是在旭日升起的時分沉沉進入了夢鄉。
我在黃昏時分起身,拉平身上的衣物,回到禮拜堂中。我跪倒在地,滿懷著毫無保留的愛意,給了萊斯特和昨夜一樣的親吻。我沒注意到周圍還有沒有其他人也在。
想起瑪瑞斯的話,我離開了這座修道院。黃昏的天色猶自帶著藍紫色的微光,我信賴地遙望著那些花兒,尋找著瑟貝爾奏鳴曲的旋律,期望它能把我引向他們所在的住所。
幾秒鐘後我就聽到了那音樂,那遙遠但迅捷的快板,第一樂章,極快的快板,瑟貝爾熟悉的彈奏。
演奏中有一種不尋常的果決精確,一種全新的,略帶剋制的頓挫使音樂中具有某種紅寶石般的力量與尊嚴。我一下就愛上了它。
這麼說,我並沒有嚇壞我的小姑娘。她很好,精神煥發,而且恐怕還和我們之中的許多人一樣,喜歡上了新奧爾良潮溼而令人昏昏欲睡的可愛天氣。
我立刻向她所在的地方趕去,卻發現自己正矗立在一座高大的三層紅磚建築前面,這裡是新奧爾良近郊的梅特利,我感覺自己被風向弄得微微有些昏眩,一切都神秘地變得遙遠。
這是一座全新的美國式建築,周圍環繞著瑪瑞斯曾經向我描述過的大橡樹。如他自己所言,房子裡的所有法國式樣的大門全都有著閃閃發光的玻璃窗格,向著夜晚的微風敞開。
腳下的青草茂密柔軟,美麗地泛著微光,瑪瑞斯一定非常喜歡它們。所有的窗子都開著,熱情奏鳴曲的音樂綿綿不絕地傳出來,正在這時,異常優雅的第二樂章開始了,稍快的行板,這是較為溫情的一章,但仍然迅捷,依然同樂曲的其他部分一樣,具備某種瘋狂。
我站住,傾聽著她的演奏。音樂裡有著之前我從未聽到過的清澈透明,如同一束閃光,與以往有微妙的不同。我試圖以純粹快樂的心情去分別這一次與我之前無數次聽過的演奏的不同之處。完全不同了。那是種魔力般的,深沉感人的不同,但變得那麼壯觀恢弘,當然,那臺嶄新的大鋼琴對此也必定有一些幫助。
有片刻時分,某種悲苦的感覺侵襲了我的心靈,昨晚吸萊斯特的血時所見的一切又縈迴在我的腦海,那是一種可怕的記憶。我讓自己再一次回味那種感受,直到它轉化為一種積極而快樂的情緒,我知道自己不必告訴其他所有人我曾經向大衛講述過自己的故事,至於他交給我的副本,我自會親手轉交給我所愛的人,他們一直都想知道我所經歷的一切。
至於我自己,我不想去分辨自己的感受。我做不到。那個向著髑髏地行進的身影帶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強烈了。不管他是真實的,抑或是我那罪惡的心靈所製造出來的虛幻,他都不希望我繼續看著他,而是以強力將我遣返回來。這種被拒絕的感覺如此痛苦而徹底,以至於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夠對大衛把它講述出來。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把所有相關的回憶都摒除在思想之外,讓自己再次全心沉浸在瑟貝爾的音樂之中。我矗立在橡樹蔭下,新奧爾良無所不在的河風綿綿不絕地輕輕吹拂,撫慰著我,讓我感到涼爽而平靜——地球上依然充滿了那麼多不可抗拒的美,即便對我這樣的生靈亦是如此。
音樂已經進行到第三樂章中華彩的高xdx潮。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直到最後的音符被奏響,我才意識到某種我從一開始就應當覺察到的東西。
那不是瑟貝爾的演奏,不可能。我熟悉瑟貝爾的演繹中每一處細微的差別。我知道她表達的所有手法;我知道她那種特殊的奏法之下一成不變的音質。儘管她的演繹總是有著無窮盡的發揮,但我熟悉她的音樂,就像人們熟悉某位作家特殊的寫作手法或者畫家的畫風一樣。那不是瑟貝爾。
但我迅速認識到了真實的情況。那正是瑟貝爾,但是瑟貝爾已經不再是原來的瑟貝爾。
我有片刻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之後我疾步走進房間,我要親眼看到真相。
片刻之間我就親眼看到了一切。他們聚集在一座華麗的房間裡,纖細美麗的潘多拉身穿著一件棕色的絲綢長袍,腰上束著古希臘風格的絛帶;瑪瑞斯穿著亮色的天鵝絨吸菸服和絲綢長褲;而我的孩子們呢,我美麗的孩子們,容光煥發的本吉還穿著他那件白袍,赤著足在房間裡狂野地舞蹈,揮舞著十指,彷彿要把空氣都抓在手裡;瑟貝爾,我燦爛的瑟貝爾,她穿著暗玫瑰紅色的絲綢長裙,露出胳膊,坐在鋼琴旁邊,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膀。現在她開始重新彈奏第一樂章。
他們全都是吸血鬼,每一個人都是。
我咬緊牙關,緊閉雙唇,以免自己的怒號振徹世界。但我的雙手卻無法控制,不住顫抖。
最終我喊叫起來,那個最簡單的狂怒的字眼,不,不,不,不。我叫個不停。除此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叫不出來,什麼也做不了。
我喊了又喊。
我把牙齒咬得太緊,以至於下巴都疼痛起來,雙手抖得像是鳥兒的翅膀。但我無法閉上嘴,淚水再一次盈滿了我的眼眶,讓我無法視物,正如我親吻萊斯特的時候那樣。
不,不,不,不!
我突然伸出手來握成了拳頭,憤怒爆發了,如同狂熱的激流。但瑪瑞斯用巨大的力量控制住我,把我抱在他的胸前,讓我把頭伏在他的懷抱裡。
我掙扎著,用盡全力踢他,用拳頭打他。
“你怎能這樣做!”我怒吼道。
他的手絕望地抱住我的頭,用嘴唇不住親吻我,但我憎恨,輕視他的親吻,只是絕望地做出掙扎抗拒的手勢。
“你怎能這樣做,你怎麼敢,你怎能這樣做呢。”
最後我終於鼓起了足夠的勇氣一掌掌摑他的臉。
但這對我又有什麼用處?我的拳頭在他的力量面前顯得多麼弱小而不堪一擊。我是多麼絕望,愚蠢而渺小啊。他站在那裡,承受著一切,面孔上有著無法言說的悲傷,他沒有流淚,但是目光中充滿著關懷。
“你怎能這樣做,你怎能這樣做!”我叫著,無法停止。
但瑟貝爾卻突然從鋼琴旁邊站起身來,張開雙臂奔向我。而本吉觀望了半天,也向我跑過來,他們用赤誠的臂膀把我溫柔地抱緊。
“啊,阿曼德,別生氣呀,別生氣,也不要悲傷,”瑟貝爾在我耳邊柔聲低泣。“啊,我崇高的阿曼德,不要傷心,不要,不要惱火,我們永遠都會和你在一起。”
“阿曼德,我們和你在一起!他施了魔法,”本吉叫道,“我們不是從黑色的蛋裡面生出來的,你這位惡魔先生,竟給我們編了這麼個故事!阿曼德,現在我們永遠都不會死了,也不會生病,不會受傷,不會擔驚受怕。”他興高采烈地跳來跳去,繞著圈子,對自己全新的活力感到吃驚,不住發笑。他竟然能跳得那麼高,那麼好了呀。“阿曼德,我們實在是太快樂了。”
“啊,是的,求你,”瑟貝爾用更為低沉溫柔的語音哭道,“我那麼愛你,阿曼德,我非常非常愛你。我們必須這樣做,必須。我們只有這樣才能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
她絕望地把前額依靠在我的頸項上,緊緊把我抱在胸前,我把手指舉到她頭頂,想要安慰她。但我無法碰她,無法擁抱她,無法安慰她。
“阿曼德,我愛你,我崇敬你,阿曼德,我活著只為你,而且今後我會永遠同你在一起。”她說。
我點點頭,試圖開口說話。她親吻著我的淚水,飛快而絕望地親吻著它們。“別哭了,不要再哭了,別哭了,”她急切地低語,“阿曼德,我們愛你。”
“阿曼德,我們非常快樂!”本吉叫道,“看,阿曼德,看啊!我們可以和著她的音樂一起跳舞。我們可以一起做任何事。阿曼德,我們可以一起狩獵了。”他跳到我身邊,彎下膝蓋,好像打算興奮地跳一下給我看,然而他只是長嘆一聲,伸出胳膊抱住了我,“啊,可憐的阿曼德,你一直都錯了,還有那麼多錯誤的夢想。阿曼德,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愛你,”我在瑟貝爾耳邊微弱地說。我又說了一遍。這時心裡的抗拒已經消失,我溫柔地把她抱在懷裡,用狂熱的手指撫摸她絲綢般的潔白皮膚與亮麗動人的璀璨長髮。
我緊抱著她低聲說,“不要發抖,我愛你,我愛你。”
我用左手把本吉拉到身邊,“還有你,小流氓,你快把經過告訴我,讓我抱著你,讓我抱著你罷。”
我渾身顫慄,發抖的人其實是我。他們再一次全心全意地溫柔地簇擁著我,想要溫暖我。
最後我撫摸,親吻了他們兩個,這才離開他們的懷抱,筋疲力盡地倒在一張古舊的天鵝絨座椅上。
我的頭在疼痛,淚水再一次湧了上來,但是為了他們的緣故,我只得竭盡全力把眼淚吞嚥回去。我別無選擇。
瑟貝爾回到鋼琴邊上,再一次彈起了奏鳴曲。她以美麗的女高音低聲哼唱著曲調,本吉也隨之起舞,繞著圈子雀躍歡騰,赤足重重地踏在地上,和著瑟貝爾的節拍。
我向前傾去,以手支頤,希望自己的頭髮能夠垂落下來遮住眼睛,但是儘管它們那麼濃密,卻還是做不到這一點。
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放在肩頭,這讓我全身僵硬,但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否則一定會再次哭起來,並且用盡全力大聲咒罵的。我只有沉默。
“我並不指望你能理解。”他低聲說。
我坐直身子。他就在我身邊,坐在椅子扶手上俯視著我。
我做出快樂的表情,平和地笑著,聲音如天鵝絨一般平靜,人們一定會以為我要對他說的定然是充滿愛意的語言。
“你怎能這樣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難道就這麼恨我嗎?不要說謊,別對我說些我永遠也不會相信的蠢話。看在潘多拉或者他們的份上,不要對我說謊。我會照顧他們並且永遠愛他們的。但是不要說謊。你這樣做是為了報復,對不對,主人,你這樣做是因為恨我嗎?”
“怎麼可能呢?”他用同樣充滿愛意的口吻說道,但是他的聲音彷彿完全是出自赤誠與真心,他的面孔上全是求懇之色。“這是為了愛啊。這樣做是因為我愛你啊。我這樣做是為了彌補我對你所作的一切錯事,為了你曾忍受的一切孤獨,以及這個世界在你年輕單純,不知反抗的時候對你所施加的一切恐怖與傷害,以及之後你與世界進行的全心的鬥爭。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啊。”
“啊,你說謊,就算不是騙我也是在騙自己,”我說,“你這樣做是出於敵意,你已經表現出來了。你這樣做是因為敵意。因為我不是你期待中的那個雛兒。我沒有在桑提諾一夥面前做個聰明出色的反抗者,經歷了漫長的世紀,我還是讓你一再失望,因為我一看到那面聖紗就走入了陽光。所以你才這樣做。你是因為報復,痛苦和失望才這樣做的。最恐怖的是你心裡都沒有覺察到這一點。當我在聖紗上看到他的面容時,我的心就炸裂了,這讓你無法忍受;這個你從威尼斯的妓院裡救起的孩子,這個你用自己的鮮血哺育的孩子,這個你親手用無數書籍教誨的孩子竟然在聖紗上看到了他的面容,並且向他求訴,這讓你無法忍受。”
“不,這遠不是讓我心痛的實情。”他搖頭,蒼白而欲哭無淚,他的面孔是一幅完美的悲哀的畫面,彷彿由他自己親筆繪成。“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愛你,比任何人都愛,而且他們是自由的,在他們那慷慨的心中,並不畏懼你和你的真面目。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兩個有著和你一樣的靈魂,執著於本原且堅忍不拔。我這樣做是因為瘋狂並沒有擊敗她,貧窮與無知也不能將他摧垮。我這樣做是因為你選擇了他們,你們在一起非常完美,而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把他們變成我們的同類,而他們會因此而恨你,恨你,就像你曾經憎恨我那樣。這會使你在疏離中失去他們,之後死亡就將降臨。
“他們現在是你的了。任何事情也不能把你們分開。他們身體裡流著我古老而強大的血,這會使他們強大到足以成為你的伴侶,而不是像路易那樣,只能成為靈魂蒼白孱弱的影子。
“你們之間沒有主人與雛兒之間的障礙隔閡,你可以瞭解他們心靈之中的秘密,而他們也是如此。”
我真希望自己能夠相信他啊。
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夠相信他,於是站起身來離開了他,向著我的本傑明做出了一個最溫柔的微笑,並且匆匆親吻了她絲綢般的面頰。我來到花園,獨自矗立在一雙高大的橡樹之下。
它們龐大的根系從土壤之中隆起,形成泡沫形狀的巨大黑色穹拱。我把腳放在上面,把頭靠在樹幹上。
垂下的樹枝如帷幕般遮擋著我,正如我剛才希望自己的頭髮能夠遮蔽自己一樣。在這片陰翳之中,我有一種安全感。此刻我心裡非常寧靜,但是我的心已經碎了,我的頭腦混亂,此時我只能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到裡面輝煌的燈火,在那裡,我那兩個蒼白的吸血鬼天使復又開始為我而傷心哭泣。
瑪瑞斯在遠遠的一扇角門邊矗立了很久。他沒有看我。我把視線轉向潘多拉,她把自己蜷縮在另一張古老的天鵝絨長椅裡面,彷彿在抵禦某種激烈的痛苦——可能只是因為我們的爭吵罷。
最後瑪瑞斯向我走來,我想這對於他來說頗需要一番意志力。他看上去突然顯得有一些憤怒,甚至有一些驕傲。
我才不理會他呢。
他站在我面前,一言不發,彷彿是特來面對我將要說出的任何話語。
“你為何不讓他們擁有自己的生命!”我說。“你,不管你對於我和我的罪行有何感受,為什麼你不讓他們保有自己天賦的本質。你為什麼要橫加干涉呢。”
他沒有回答,但是我並不體諒,而是繼續開言,但是把聲音緩和了下來,只是為了不嚇到他們。
“在我那些最黑暗的歲月裡,”我說,“你的話語一直支持著我。啊,我不是指那些我被束縛在那些歪曲的教條與病態的幻覺的歲月。我是指在那之後,我從地下室裡走出來,面對萊斯特的挑戰的時候,我曾經讀過萊斯特對你的描寫,也看到了你對於我的看法。是你,主人,是你在我降生的時刻與地點,以我從未想象過的方式,為那個小小的我打開周圍無限光明的世界。”
我幾乎不能自持,只得屏住氣息傾聽她的音樂,分辨它的美好,哀傷,富於表現力與一種全新的神秘,我幾乎又要哭起來了。但我不能哭泣。我想我還有很多話要說。
“主人,是你說過,世界正在進步,古老的對迷信與暴力的信仰行將死去。是你說過,在我們的年代,邪惡終將無處容身。記得嗎,主人,你曾經告訴過萊斯特,沒有任何信條與法典可以證明我們的存在是正當的,因為人們已經認識到什麼才是真正的邪惡。真正的邪惡是飢餓,是慾望,愚昧,戰爭和寒冷。你說過這些話,主人,以一種遠比我高貴而充分的姿態。但在這一偉大的,理性的基礎上,你力圖證明,我們儘管極壞,卻還是可以尋求人類世界中崇高的聖潔與珍貴的榮譽。是你熱情謳歌人類的靈魂,你說它們是在最深沉的情感中生長,你說人類終將有一天不再迷戀戰爭的魔力,而是轉而認識到更高貴更精美的事物,那些本來只為高高在上的富有者所擁有的東西終將為全人類所有。是你說過,經歷了黑暗世紀血腥信仰的洗禮,全新的啟蒙,理性,道德與真正的同情已經再度歸來,把光輝與真切的溫暖遍佈四方。”
“別說了,阿曼德,別再說下去了,”他溫和但卻非常嚴厲地說。“我記得這些話,我都記得。但是我已經不再相信這樣的事情。”
我感到驚異。這否認中有種可敬畏的簡樸讓我感到暈眩。它超出我的整個想象之外,但我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是的,我曾經一度相信過它。但是你知道,這個結論並不是如我對你所言,是建立在理性與對人類觀察的基礎之上。不,從來就不是。我已經開始發覺這一點,當我最終認識到這只不過是一種盲目,絕望而毫無理性的偏見之時,我突然覺得徹底崩潰了。”
“阿曼德,之前我之所以說那些話只是因為我必須相信它們是真實的。它們不過是自圓其說的信條,關於理性,無神論與邏輯的信條。那隻不過是一個聰明世故的古羅馬參議員以盲目的心情去觀察身周令人作嘔的現實世界時強迫自己去信仰的信條,因為如果他竟然承認自己在他的兄弟與姐妹身上所觀察到的悲慘的現實,他定會走向瘋狂。”
他深吸一口氣,把身子背對著那燈火輝煌的房間,彷彿不想讓自己的雛兒們聽到他這番激動的言辭,而我也正希望如此。他繼續說下去,
“我熟知歷史,當人們俯首聖經之時我卻在研究歷史。我一度滿足於發掘出所有書本中與人們口述心傳的故事,通過誘人而幽微的線索破解所有文化的秘密,我開掘地面,閱讀書寫在石頭,紙草與瓦片上的文字。
“但我的樂觀主義是大錯特錯了,我其實很無知,和那些我曾經指責過的人們一樣無知。我拒絕看到周圍最恐怖的事實,在這個比之以往任何時代都要理性的世紀裡,一切反而變得越來越糟。
“追溯過往罷,孩子,如果你願意。如果你對此有所懷疑。想想那金子鋪成的基輔,蒙古人曾經焚燬她的大教堂,像劫掠牛羊一般掠奪她的人民,二百年後,你對她的的瞭解就只能在幾首殘存的民歌中得到。看看歐洲的編年史罷,看看隨處可見的戰爭,在巴勒斯坦,在法國與德國的森林,在英格蘭肥沃的原野,是的,有福的英格蘭,以及亞洲的每一個角落。
“啊,我為何如此長久地欺騙了自己?我難道沒有親見那俄羅斯的草原,那些被焚燬的城市。整個歐洲都有可能淪陷於成吉思汗之手。想想看,驕傲的亨利國王建造的偉大的天主堂幾乎也有可能毀於一旦。
“想想看,瑪雅人的書籍就這樣在西班牙傳教士燃起的火焰中付之一炬。印加,阿茲特克,奧爾梅克——這些地方的人民都遭到滅絕,幾乎被湮沒在歷史之中。
“全部都是恐怖,恐怖連著恐怖,永遠都是恐怖。我再也不能偽裝下去。當我親睹成百萬人因為一個奧地利瘋人的異想天開而在狂迷中死去;當我親睹非洲的整個部落被屠殺殆盡,漂流的屍體堵塞了河水;當我親睹整個國家本應豐衣足食的兒童飢餓致死……我就再也不能相信自己之前所說的那些陳詞濫調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具體的事情粉碎了我的自我欺騙。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樁恐怖最終掀去了我謊言的面具。是烏克蘭成百萬在獨裁者監禁下餓死的人們嗎;是那上千名在藍天草原下死於核洩漏的人們嗎——而那曾使他們忍飢挨餓的政府並沒有保護他們;或是因為那些尼泊爾的寺院——那沉思與莊嚴的清靜之地已經在那裡矗立了數千年,它們比我的歷史與我的全部哲學還要古老——而它們竟然在一群貪婪的軍國主義者手中毀於一旦,這些殘酷的人們沒有憐憫那些身穿藏紅色長袍的僧侶,而是焚燬了無數珍貴的書籍;他們甚至熔鑄了那些最古老的大鐘,現在它們再也不能召集那些溫和善良的祈禱者們了……而這些都只不過是發生在最近二十年之間的事情,就發生在西方國家的人們隨著唱片裡的音樂起舞,大口喝酒,以隨意的口吻為那位遙遠的達賴喇嘛的命運而悲傷,之後又把電視頻道換過去的時候。”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或者所有國家的人民都是如此——中國人,日本人,柬埔寨人,希伯來人,烏克蘭人,波蘭人,俄羅斯人,庫爾德人,啊,上帝,祈禱永無休止。我不再有信仰,我不再樂觀,我不再堅信理性與道德指示的道路。這樣的我如何能夠指責你站在教堂的臺階上,伸出雙手去擁抱你那全知全善的上帝?”
“我一無所知,因為我知道得太多,但卻永遠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知的一切。但是這一次你所教給我的超過我之前所知的一切——愛是必不可少的,如同鮮花與樹木需要雨露,如同飢餓的孩子需要食物,如同我們這些飢渴的食肉獸需要鮮血一般。我們需要愛,愛能夠使我們忘記並寬恕所有的野蠻,除了愛,或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做到這一點。”
“所以我把他們帶出了這個充斥了敗壞與絕望人類的,了不起的充滿希望的現代世界。並賜予他們我所擁有的唯一力量,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我給了他們時間,有了這時間,他們或許就能夠找到短暫的人類生命之中無法探尋的答案。
“這就是全部。我知道你會哭泣,我知道你會痛苦,但我知道這之後你就能擁有他們並且愛他們,我知道你極度需要他們。所以你……加入了毒蛇,獅子與豺狼的行列,並且遠比那些怪物般的惡人們高尚,可以肆無忌憚地以遍佈這個世界的邪惡之人為食。”
我們兩人一時間都沉默了。
我思考了很久,沒有輕率開言。
瑟貝爾停止了彈奏,我知道她關心我,她需要我。我能感覺到,我能夠感覺到她那吸血鬼靈魂中強烈的信任感。我得馬上趕到她身邊去。
但我抓緊最後的時間說了這樣的話:
“你應當信任他們,主人,你應當給他們機會。不管你對這個世界看法如何,你應當給他們時間去應對。這畢竟是他們的世界與他們的時間。”
他搖著頭,彷彿對我非常失望,他又有些筋疲力盡,彷彿已經解決了長期困擾在他頭腦之中的問題,或許在我昨夜出現之前,他就已經在思索這些了。
“阿曼德,你永遠都是我的孩子,”他極其莊嚴地說,“我身上所有的魔力與神性都永遠與人類密切相關。”
“你應當給他們時間。我的愛不能決定他們的生死,也不能把他們帶入我們這個奇異而無法言明的世界。在你心目中,人類或許比我們還更糟糕,但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見。你應當讓他們順其自然。”
我說完了。
這時,大衛也來了。他已經謄寫好了我昨天敘述的副本,但是他所關心的並不是這件事。他慢慢地靠近我們,告訴我們他的出現是為了讓我們平靜下來。我們也照辦了。
我迎向他,幾乎無法自持,“你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嗎,你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嗎?”
“不,我不知道。”他認真地說。
“謝謝你。”我說。
“你的年輕人們需要你,”大衛說,“雖然瑪瑞斯締造了他們,但他們完全是屬於你的。”
“我知道,”我說,“我這就去,我會做我註定要做的。”
瑪瑞斯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肩膀。我突然感覺到他真的已經面臨喪失自制的邊緣。
他開了口,聲音顫抖而充滿情感。
他憎恨自己內心的風暴,他已經被我的悲哀所壓倒。我很清楚,但這並不能帶給我任何滿足感。
“你現在輕蔑我,或許你是對的。我知道你會哭泣,但這是一種深沉的哭泣,我錯看了你。我沒有發現你身上的某些東西,或許我從未發現過它。”
“那又是什麼呢,主人?”我以一種嘲諷的戲劇性口吻說。
“你無私地愛著他們,”他低語,“甚至愛他們所有奇怪的錯誤與野蠻的邪惡,你不會因為這些與他們計較。你對他們的愛或許比……比我對你曾經有過的愛更加可敬。”
他看上去真是有趣。
我只能微微頷首。我不能確定他說的是否正確。我對他們的需要還從未經受考驗,但我並不想這樣告訴他。
“阿曼德,”他說,“你知道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裡。”
“好的,我可能會,”我說,“他們喜歡這裡,而我已經疲倦了。非常感謝你。”
“但是還有一件事,”他繼續說道,“我全心全意地渴求著它。”
“是什麼,主人?”我說。
我很高興大衛就站在一邊,因為這樣可以使我不至於哭出來。
“我真誠地想要知道答案,我謙卑地請問你,”瑪瑞斯說,“當你看到那面聖紗時,你究竟看到了什麼?啊,我不是想問那究竟是不是基督或者上帝,那是否真的是一個奇蹟。我想知道的是,那上面有一張浸透鮮血的面孔,他所創立的那個信仰為這個世界所帶來的戰爭與暴行比世界上任何一種信仰都要多。請別生我的氣,請你向我解釋。你究竟看到了什麼?是否是你曾經繪下的聖像那壯麗的殘骸?或者是某種浸透在愛而非鮮血之中的事物?告訴我,如果那是愛而不是鮮血,我非常誠懇地想要知道。”
“你問了那古老而簡單的問題,”我說,“根據我對你的瞭解,你確實對此一無所知。你疑惑既然這個世界是如你所述,既然我也瞭解福音書不過是假託他的名字所做,他還究竟怎樣能成為我的主。你疑惑我怎能相信這些你所不信的事情,是不是?”
他點頭。“是的,我疑惑。因為我瞭解你。我知道信仰其實是你所並不具備的東西。”
我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明白他是對的。
我笑了,突然感覺到一種悲劇般震顫的幸福。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告訴你我的答案。我看到了基督,一種浸透在鮮血之中的光亮,一種人格的力量,一個人,一種我感覺自己能夠了解的存在。他不是全能的天主,也非整個世界的造物者,他不是那個能夠贖回我靈魂深處銘刻著的原罪的救世主。他不是神聖的三位一體中的聖子,亦不是在聖山上侃侃而談的神學家。對於我來說,他並不意味著以上這些——對於其他人可能是這樣,但對於我來說卻並非如此。”
“那麼他到底是誰呢,阿曼德?”大衛問,“我聽過了你的故事,裡面充滿了奇蹟和苦難,但我仍然不得而知,當你說到‘主’這個字眼的時候,你認為它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含義呢?”
“主,”我重複著這個字。“它的意義和你所想的並不一樣。當我說出這個字眼的時候,我的心裡有著無比的親切與溫暖的感覺。這是一個秘密而神聖的名字。主。”我停頓片刻,繼續說道:
“他既是主,是的,但這只是因為他是某種象徵,比任何國王與主君的律令都遠為可親可敬,意味深長。”
我再一次遲疑,想要找到最適合的詞句來表達我如此誠摯的思想。
“他是……我的兄弟。”我說,“是的,就是這樣,它是我的兄弟,以及一切兄弟的象徵,所以他才是主,所以他的核心是最純樸的愛。你們可以嘲笑他,你們可以蔑視我的話語。但你們不知道他的深刻與複雜。或者這更容易被感受,而非被親眼目睹。他是另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或者同我們,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的人。這就是他的一切!我們都是父母的兒女,而他亦曾是母親哺育的赤子。不論他是否是上帝,他首先是一個人,他會痛苦,他在為自己心目中純潔而普世的善而努力。這意味著他的鮮血也許就是我的鮮血。是的,一定是這樣。或許這正是他在像我這樣的思考者心目中最高貴之處。你說我沒有信仰。是這樣的。我的信仰不是和我同樣的人制定或編造出來的名稱,傳說或神系。他並不創立等級和神系。他本身就足以說明一切。我從最單純的理由中看到他的高貴。他是由肉體與鮮血構成的凡人之軀!而那肉體與鮮血可以成為餵養整個世界的麵包與醇酒。你們無法理解,你們不能。你們的知識領域中充斥瞭如此之多關於他的謊言。而在我聽到這樣的謊言之前,我曾經目睹他的真容。當幼時的我注視房間裡的聖像的時候;當我還不知道他所有的名稱之前就已經開始描繪他的面容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了他。我無法把他從自己的頭腦中驅趕出去,我永遠不會,也永遠不願。”
我沒有更多話要說了。
他們非常驚異,但是並沒有完全接受我的話,或許他們是在以完全錯誤的方式思考我的話吧,我不能完全瞭解。不過他們的感受無關緊要。事實上,他們這樣問我,而我也這樣努力地告訴他們我的真實想法,這種感覺並不好。我在心底看到了那古老的聖像,我的母親曾經在風雪中交給我的聖像。主的化身。我想這是無法用他們的邏輯來解釋清楚的。或許我生命中真正的恐怖在於,不管我做了什麼,去向何方,我自己總是能夠理解的。主的化身。一種浸透在鮮血之中的光亮。
我想離開他們,孤身一人。
瑟貝爾在等待,這可是更為重要的大事,我走過去把她抱在懷裡。
我和瑟貝爾與本吉傾談了好幾個小時,後來潘多拉也加入進來,她掩飾著煩亂的心緒,和我們快樂地隨意交談。後來瑪瑞斯和大衛也過來了。
我們圍坐在星光下的草坪上。在那兩個年輕孩子的面前,我竭力表現得堅強,和他們談起一些美好的事物——我們今後將要漫遊的地方,以及瑪瑞斯和潘多拉曾經目睹過的奇觀。有時我們也親切地討論起一些瑣事。
凌晨到來之前的兩個小時我們才散開,瑟貝爾坐在花園深處,深切地凝視著一朵朵盛開的花兒。本吉則發現了他可以以非常之快的超自然速度閱讀書籍,於是一頭撲向圖書館,這真是非常感人。
大衛坐在瑪瑞斯的桌前訂正我口述的手稿之中的拼寫錯誤與縮寫,這可是一項艱鉅的任務,因為當時他紀錄得非常快。
瑪瑞斯和我仍然並肩坐在橡樹下。我們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眼前的一切,或許也同樣傾聽著長夜流逝的聲音。
我希望瑟貝爾繼續彈奏。在此之前,她從未有如此之長的時間停止演奏,現在我真想再次聽到她彈起那首奏鳴曲啊。
是瑪瑞斯率先聽到了那異常的響動,全身頓時因為警戒而僵硬起來,之後又鬆弛下來,靠在我身邊。
“怎麼了?”我問。
“只是一點小小的聲音。我不知道……我不能分辨,”他說著,把肩膀靠回我的肩頭。
與此同時,我看到大衛從桌前抬起頭來,潘多拉緩慢而警惕地走向門口。
我也聽到了那個聲音,瑟貝爾也聽到了,她向花園門口望去。就連本吉也注意到了,他放下讀了一半的書本,嚴肅地望著大門,一本正經地準備應付這個全新的情況。
生平第一次,我想自己的雙眼是欺騙了自己,但我很快就認出了那個出現在花園門口的身影,他用僵硬的手臂,沉靜而笨拙地打開大門,走進來之後又將它在身後關閉。
他一跛一拐地向我們走來,彷彿只是因為行走本身而筋疲力盡。他走向我們面前,站在房間裡的燈火投射在草坪上的光亮裡。
我非常震驚,沒有人知道他意欲何為,沒有人移動一下。
那正是萊斯特,他和躺在禮拜堂的地板上的時候一樣蓬頭垢面,骯髒不堪。沒有任何思想從他的心底傳達出來,至少我無法感覺到。他的雙眼看上去非常茫然,充滿了疲憊的訝異。他站在我們面前,凝視著我們,我站立起來,頭腦裡疑團混亂,上前去擁抱他,他靠近我,在我耳邊低語。
他的聲音猶疑而微弱,那是因為很久沒有說話的緣故,他非常溫柔地開口,氣息輕觸著我的肌膚。
“瑟貝爾。”他說。
“是的,萊斯特,告訴我,你覺得她怎麼樣。”我充滿愛意地緊握他的雙手。
“瑟貝爾,”他重複道。“你覺得如果你要求她,她能否為我彈奏那首奏鳴曲,那首《熱情》?”
我後退一步,凝視著他茫然的藍色眼睛。
“啊,當然,”我說,我心中充溢著情感,興奮得幾乎無法呼吸,“萊斯特,我保證她一定會。瑟貝爾!”
她轉過身來,驚喜地凝視著他緩慢地走過草坪,走進房間。潘多拉迎向他。我們在一片崇敬的靜默之中望著他坐在鋼琴旁邊,背對著鋼琴的右前方,蜷起膝蓋,虛弱地把頭靠在雙臂上,闔上了眼睛。
“瑟貝爾,”我說,“如果你願意,你可否為他再次彈奏,彈奏那首《熱情》?”
她自然欣然從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