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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翻譯:星雲

    我向上飛昇,感到那灼熱炙燙的痛感席捲了全部意志與力量。身體內部的爆裂推動着我向天空直升而去,衝進太陽傾瀉下來的光芒之中,它白熾慘淡,如珠如雪,看上去有片刻像是一隻威脅的眼睛,把無至盡的光輝撒向城市,那是潮汐而熔化般的大光明,照徹了地面上無分鉅細的一切事物。我旋轉着愈飛愈高,彷彿內部的爆炸所帶來的力量永遠不會減弱。我恐懼地發現自己的衣衫都已燃為灰燼,一股青煙從我的肢體上旋繞升起,形成一陣小小的漩風。

    在湮滅一切的光明之下,我看到自己赤裸地伸開的手臂與張開的雙腿。我的肌膚已被燒成黑色,閃爍着微光,接近崩潰,可以看到它內裏封存的,我肌體的力量,以及我的肌肉與骨頭糾結的構形。

    痛苦迸發到頂點,我幾乎不能忍受。但我無法向你解釋,這對我並不重要;我正在奔赴我自身的死亡,以至於這種看起來永無窮盡的折磨似乎根本算不上什麼。我可以忍耐這一切,忍耐雙目中燒灼的感覺,我知道它們很快就要在陽光的熔爐裏熔化或者爆裂,我的全部存在也將籍此擺脱肉體的形狀。

    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變,我肢體上嫋嫋升起的風煙消失了,我的雙目重又恢復了寧定,身畔竟傳來熟悉的讚美詩的歌聲。而我正矗立在一座祭壇上。我抬頭仰望,發現面前是一座宏偉的教堂,熙熙攘攘的人流正蜂擁而入,彩繪的樑柱如同佈滿華飾的樹幹一般,在無盡的曠野上,在飄浮的歌聲與遊弋的目光中冉冉升起。我四下望去,朝拜的人羣廣大而漫無邊際。這座教堂四周沒有圍牆,高聳的穹頂是以最純淨的足金鑄成,煥發着璀璨的光芒,上面鐫刻着聖人與天使的形象,但更為壯麗的,是頭頂那一望無垠的遼闊藍天。

    薰香的氣息縈繞在我的鼻端,身周有細小的金鈴整飭地響起,快速地奏出一段段優美的旋律。香煙瀰漫了我的雙眼,但如鼻端嗅到的芬芳一般甜美,讓我的眼中流下了淚水,我的視覺漸漸與我所品嚐,觸摸,傾聽到的一切所合一。

    我伸開雙臂,發現它們上面覆蓋着長長的繡金邊的白袖子,手上生長着正常的人類汗毛。是的,這是我的手,但多年來我的手早已脱離人類的生命,而我面前竟是一雙人類的手。

    我的唇邊湧起一首歌曲,在人羣中響亮而孤單地迴響,他們的聲音應合着作為回答。我再一次吟詠着我的深信,如今這種深信已經浸透了我的骨髓。

    “基督降臨了,他的化身遍及萬事萬物,遍及所有的男人與女人,永永遠遠!”這聽起來真像是一首完美的歌曲啊,淚水充盈了我的眼眶。我垂下頭,闔起雙手,發現面前出現了麪包與葡萄酒,圓形的麪包等待着被賜福並被切開,盛在金色聖盃中的葡萄酒等待着被轉變為基督之血。“這是基督的身體,這是他為我們所流下的鮮血,現在,過去,直到永遠,在我們生命中的每時每刻!”我歌唱道。我把麪包捧在手裏,將它輕輕舉起,一束光芒照耀在上面,人羣開始高聲唱起最美麗的讚美詩。我以雙手執起聖盃,將它高高舉起,鐘聲在高塔中轟鳴,一座座高塔環繞着這座莊嚴的教堂,向四面八方綿延不絕地延伸開去,整個世界彷彿都變成遍佈着教堂的榮耀而宏偉的荒原,而在我身邊,小小的金鈴和諧地奏出優美的旋律。

    薰香的氣息復又不絕湧來。我放下聖盃,凝視着人海在我腳下延伸開去。我把頭從左轉向右緩緩凝視,接着抬首向天,空中有一幅拼嵌畫正在緩緩消逝,化為冉冉升起的翻湧白雲。

    我看到天穹下面金色的穹頂。

    我看到Podil無窮無盡的屋頂。我知道那正是全盛時期的符拉迪米爾城,此時我正矗立在聖索非亞大教堂宏偉的聖壇之上,我與羣眾之間所有的屏障都被移開,而其他那些在我遙遠黯晦的童年時代慘遭毀滅的教堂都恢復了它們的恢弘壯麗,基輔金色的穹頂重又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之下,散發出億萬行星在恆星之火輝耀下反射的光輝。

    “我的主,我的上帝!”我叫道。我低頭望見身上穿了一件錦繡輝煌的法衣,綠色的絲緞上繡滿純金絲線的紋飾。我的兄弟們站在我身邊扶持着我,他們生着鬍鬚,雙目炯炯有神,口中亦唱着我所歌詠的讚美詩,他們的聲音和我的聲音融合在一起,我們一首首地唱着,唱着,我彷彿覺得自己能夠聖歌的旋律在我面前嫋嫋地飛向蒼穹。

    “賜給他們罷!賜給這些飢謹的人們,”我用手把一塊塊麪包掰成兩半,四半,接着很快地碎為小塊,盛放在熠熠發光的金托盤裏。人羣湧上階梯,柔軟紅潤的手觸摸着麪包塊,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們一塊塊分發出去,沒有灑落一點麪包屑。麪包被分出去了,十人,百人,千人……人們繼續湧上前來,已經領到麪包的人自覺地為新來者讓路。他們源源不絕地走上前來,但讚美詩的聲音並未止息。祭壇周圍的歌聲有所減弱,被吞嚥麪包的聲音所掩蓋,但歌聲突然重又歡悦地迸發出來。

    麪包無窮無盡,永無匱乏。

    無數感恩的手指在我面前彎成杯形,我把這些柔軟厚重的麪包一再掰開,遞到那些伸開的的手掌之中。

    “接受吧,接受這基督的身體。”我説。陰影搖曳着落在我的身上,覆蓋在閃光的金銀地板上。那是四周大樹的陰影,它們的枝幹向我彎曲,欹斜過來,樹葉與果實紛紛搖落,落在祭壇上的金托盤裏,落在神聖的麪包碎塊之上。

    “把它們收集起來!”我叫着,拾起那些柔軟的綠葉與芳馨的橡實,把它們遞到那些渴望的手中。我向下俯視,只見穀物正從我的指間流瀉而出,撒向下面那些張開的嘴唇。空氣裏稠密地浮泛着馨香,無數綠葉無聲墮地,以至於四下裏環繞着的温柔濃密的綠蔭似乎都有所減弱。突然無數小鳥從四方破空而起,無數麻雀向天空驚飛而去,無數燕雀展翅高飛,伸展的小小翅膀掠過燦爛的太陽。

    “基督的化身啊,”我祈禱道,“願你永永遠遠,綿綿不絕地存在於每個細胞與原子之內,主降臨我們體內,與我們同在。”我的聲音不住迴響,彷彿我們頭上當真有一個屋頂,可以反射我的歌聲,讓它繞樑不絕。儘管我們頭頂上不過是開闊的蒼穹。人羣繼續蜂擁上來,簇擁在祭壇周圍。成千隻手輕輕扯着我兄弟們的法衣,把他們推向上帝的祭桌,使他們幾乎跌倒。我身邊圍繞着那些飢謹的人們,他們從我手中得到麪包與穀物,滿手緊握着橡實與柔軟的綠葉。

    我的母親矗立在我身邊,啊,我那美麗而憂傷的母親,她頭帶精心刺繡的頭巾,襯托着一頭濃密的灰髮。她那細小的眼睛四周生滿了皺紋,瞬也不瞬地凝視着我,顫抖,皴裂而誠惶誠恐的手中緊握着最燦爛的獻禮——彩繪的雞蛋!鮮紅與蔚藍,澄黃與金色。它們被飾以鑽石和野花編織的花環,蛋殼上塗飾的顏料發出微微的光澤,彷彿被磨光的巨大珠寶。她以老邁而顫抖的手臂緊緊護佑着她的獻禮,而在那些彩蛋的正中,正是很久以前她曾經親手交託給我的那一枚,那光亮的蛋殼上被塗以最燦爛的紅寶石色,橢圓形狀的正中心還繪着一顆金色的星星。這枚珍貴的彩蛋無疑曾經是她最精美的裝飾,是她那個年代用燃灼的熔臘與滾沸的顏料所能製出的最完美的傑作。

    它並沒有被失落,它永遠不會被丟失。它就在這裏。但是有些事情發生了,我可以聽到。儘管羣眾所發出的雄偉歌聲震耳欲聾,我卻依然能夠聽到這彩蛋裏面細微的響聲,那是鼓翼的聲音與低聲的呼叫。

    “母親,”我用雙手拿過這枚彩蛋,把大拇指抵在薄脆的蛋殼上。“不,我的兒子!”她哭叫道,“不,不,兒子,不!”但是太晚了,那彩繪的蛋殼已然在我的指下粉碎。而從蛋殼的碎片中升起一隻鳥兒,一隻美麗而成熟的鳥兒,有着雪白的羽翼與嫩黃的喙,燦爛的黑眸有着墨玉的光澤。我長嘆一聲。

    它從蛋殼中飛翔而起,展開完美的白色羽翼,小巧的喙中吐出細聲的啼鳴。它擺脱了紅色蛋殼碎片的束縛,高高飛翔,飛啊,飛啊,飛過人羣的頭頂,飛過飄落的綠葉與成羣的鳥雀,飛過鈴兒轟鳴的音樂,它高高飛去。

    高塔上的鐘聲轟鳴而起,振顫着空中飛舞的綠葉,高聳的柱石彷彿也在顫抖,人羣感到了震撼,更加熱情地起唱起來,在金鈴的伴奏下,顯得如此整飭劃一。

    那隻鳥兒獲得了自由,遠遠地飛走了。

    “基督降生了,”我低語,“基督正在飛昇,基督既在天堂又在人間,基督與我們同在。”但是沒有人聽到我的喃喃自語,但這無關緊要,既然整個世界都在唱着同樣的歌聲。一隻手粗魯而惡意地攫住了我,撕扯着我雪白的袖子。我轉過身去,屏息叫喊,因為恐懼而全身僵硬。

    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男人站在我身邊,離我非常之近,我們的面孔幾乎能貼在一起。他兇惡地俯視着我,我認識他那紅色的頭髮與鬍鬚,他那兇惡與不虔敬的藍色眼睛。我認出他正是我的父親,但他並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某種恐怖而強大的存在,以我父親的面容出現。他矗立我身邊,宛如巨像,俯視着我,以他的強力與偉岸譏笑我。

    他伸出手來,用手背向那金色的聖盃猛揮過去。它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那神聖的酒染紅了麪包塊,染紅了聖壇上金線織就的地毯。

    “你不能這樣!”我叫道,“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在人羣的歌唱中,在鐘聲的轟鳴裏,難道沒有人能夠聽到我的呼聲?我再度孤身一人。

    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現代的房間裏,頭頂是白灰的天花板,我正站在一個屋子裏。

    我依然是我自己,一個小小的男人,依然是滿頭亂糟糟的及肩捲髮,酒紅色的天鵝絨外套裏露出襯衫層層的白色蕾絲領子。我正倚靠在牆壁上,驚怖而平靜,我知道此時此刻這裏的一切以及我自身的一切,同剛才發生的一切一樣,都是無比確定而且真實的。

    我腳下的地毯正如那些如紛紛大雪般飄落在廣大的聖索非亞大教堂前的綠葉一般真實,而我此時的這雙手,這雙不生汗毛的孩子般的手,同方才那雙掰開面包的牧師般的手也是一樣的實實在在。

    一陣可怕的抽泣從我喉嚨中湧起,那慘痛的聲音令我自己都不忍卒聽。但如果再不哭泣,我就要窒息了;而我的這具身體,無論它是可憎抑或神聖,凡俗抑或不朽,純淨也好,腐壞也罷,也都要爆裂成碎片了。

    但是一陣音樂飄來,撫慰着我。它緩慢而清晰,純澈而悠揚,完全不像剛才那種天衣無縫的莊嚴合唱。

    完美而斷續的音符從寂靜深處湧出,清脆而直率的旋律如飛瀑般潺潺而下,彷彿對我所鍾愛的那種洪流般浩大合唱的某種美麗的反對。

    啊,想想看,這樣的聲音居然只是由雙手的十指在一具木製的樂器上彈奏出,居然只是樂器裏面的小錘子僵硬地敲擊緊繃的青銅琴絃的聲音。

    我知道,我知道這首歌,我知道這首鋼琴奏鳴曲,過去我曾經很喜歡它,現在它更是令我迷醉。這正是《熱情奏鳴曲》。那燦爛華美,令人心悸的琶音上下起伏,低音部分的轟鳴如同隆隆的斷奏鼓聲,旋律上揚並且前行着。輕快的主調一再響起,雄辯,歡愉,並且絕對人性,這需要聽者全心全意地去感知,追隨演奏者每一個細微的迴旋與折轉。

    熱情。

    樂曲如湍流般激烈地迸發,我聽到木製鋼琴裏傳來的迴響,巨大的青銅琴絃的顫動,琴絃如燒灼般悸動着。啊,繼續吧,繼續吧,繼續,繼續,再響亮些,再堅定些,如此純淨完美。每一個響徹而絞扭的音符都宛如靈動的鞭子。人類的雙手怎能彈奏這般魔魅的篇章,象牙色琴鍵上疾風暴雨般的敲擊怎能幻化成如此震撼,如此深邃,如此壓倒一切而雷霆萬鈞的美麗?

    音樂戛然而止。我感到極度痛苦,忍不住閉上眼睛,悲傷地嘆息,惋惜自己再不能傾聽這活潑的,水晶般的音樂,再也不能聽到這質樸而深刻的聲音對我無言的教誨。它是要我做個見證,要我分享並且理解彈奏者那種激烈而徹底的詩意的激情。

    一聲尖叫突然響起,我睜開眼睛。我所置身的屋子很大,隨意地堆滿了各種豪華的東西,鑲有框子的油畫高及屋頂,繡滿繁花的地毯胡亂堆在有着彎曲四腿的現代風格的桌椅下面,那架發出瞭如此美麗音樂的了不起的鋼琴也在那裏,在這間亂七八糟的的屋子中心熠熠放光,狹長閃爍的白色琴鍵震撼着我的心靈,我的靈魂與我的思想。

    我面前有一個男孩正跪倒在地,喃喃祈禱。他是一個阿拉伯孩子,有着光滑而密集的捲髮,修理成平頭,身穿一件合身的帶帽子的外套——一件在沙漠裏穿的棉布長袍。他緊閉着雙眼,圓圓的小面孔微微上揚,儘管他根本看不到我。他微微蹙着黑色的眉,嘴唇瘋狂地歙張,用阿拉伯語傾吐着顫抖的言詞。

    “啊,惡魔也好,天使也好,快來阻止他吧,啊,不管是什麼東西,請你從黑暗中顯現吧,不管你帶來的是力量抑或報復。來吧,來到光明之中,按照那仁慈善良,憎恨邪惡的神明的意志顯現吧。不要讓他殺害我的瑟貝爾。制止他吧!我是本傑明,阿卜杜拉之子,我召喚你,請接受我的靈魂與生命,但請你降臨,你如此強大,請拯救我的瑟貝爾。”

    “住嘴!”我叫道,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的面孔上猶自濕漉一片,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凝視着我,他看到了我。那張圓圓的拜占庭式的小臉彷彿是由教堂的牆壁上走下來的的奇蹟,但是他活生生地在這裏凝視着我,而我正是他此刻希望要見到的人。

    “啊,天使!”他叫道,年輕的聲音裏有阿拉伯口音,“難道你那美麗的大眼睛不能夠看出來嗎!”

    我看到了。

    全部事實瞬間顯現出來,那個叫做瑟貝爾的年輕女人,正掙扎着倚靠在鋼琴上,不想被人從琴凳上拖開,她伸出手去,竭力想要觸到琴鍵,她沒有開口叫嚷,只是從緊閉的雙唇中擠出駭人的呻吟,金色的長髮在雙肩上飄蕩着。有個男人正在搖撼着她,想把她拖走,對她大叫大喊,突然間又給了她狠狠一拳,把她打得向後仰去,直倒在琴凳上,她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從琴凳上摔了下去,笨拙地癱倒在地毯上。

    “熱情,熱情,”他對她咆哮着,有着熊羆般妄自尊大的氣勢,“我再也不要聽到它了,決不要了,不要!你再也不能這樣對待我了,你再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活,這是我的生活!”他像公牛一樣吼叫,“我不能讓你再彈下去了!”

    男孩跳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迷惑地望着他,把他的手甩開,他又攥住了我的天鵝絨袖口。

    “阻止他,天使。制止他,魔鬼!他不能再打她了。他會殺了她的。阻止他,魔鬼,阻止他,她是好人啊!”

    她膝行着爬開,頭髮遮住了面孔,纖腰側面有一大片乾涸的血跡,染污了那片繡着花朵的織物。

    男人收了手,我憤怒地打量着他。他身材很高,鬚髮都修飾過,眼珠凸出。他把手放在耳邊,開始咒罵她,“你這瘋狂愚蠢的母狗,自私的婊子,我難道沒有生命嗎,我難道不追求公正嗎,我難道沒有夢想嗎?”

    但她把手指重新放到琴鍵上,重又彈奏起熱情奏鳴曲的第二樂章,彷彿從不曾被打斷過。他的手指擊打着琴鍵,音符一個個狂熱地飛濺出來,彷彿只是作為對他的回答與藐視,彷彿是對他大聲呼喊:我不會停止,我絕不會停止——

    我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他轉過身來瞪着她,怒火沖天。他瞪大了眼睛,嘴唇痛苦地抽搐着。一個想要致人死命的笑容浮現在他唇邊。

    她在琴凳上來回搖晃着身體,長髮飛揚,她仰着臉,完全不必低頭去看琴鍵或者顧及指法,她的手指完全自如地控制着音樂的洶湧。

    她那緊閉的雙唇溢出低聲的吟唱,與鍵盤上湧出的旋律應和着。她彎起身子,垂下了頭,頭髮落在移動的手背上。她彈啊,彈啊,無比自信,恍若雷霆,帶着無比的拒斥,輕蔑,與肯定——是,是,是,是,是。

    男人向她走來。

    那狂亂的男孩絕望地離開我身邊,走到他們兩人中間。男人非常憤怒,一掌就把他打得飛了出去,平躺在地面上。

    男人的手快要觸到她的肩膀了,而她又要開始重新彈奏熱情奏鳴曲的第一樂章,啊,啊!那雄偉有力的熱情奏鳴曲又將奏響——我一把抓住了他,把他的臉扭過來向着我。

    “你要殺了她,是不是?”我低聲説。

    “是的!”他叫道,汗流滿面,隆起的雙眼閃着光,“我要殺了她,她把我逼瘋了,沒錯,就是她乾的,我要殺了她!”他太過憤怒,以至於都沒問問我是怎麼來的。他把我推開,直直地緊盯着她,“混蛋,瑟貝爾,給我停下,別彈了!”

    她的旋律與和絃再度爆發為雷霆般的憤慨。她猛烈地甩動長髮,身體向前傾去。

    我把他拖回來,左手抓住他的肩膀,右手托起他的下巴,把頭顱埋入他的咽喉,撕開他的血管,讓鮮血流入我的口中。他的鮮血灼熱,濃密,滿溢着他的仇恨,痛苦,以及他那凋萎的夢想,還有同報復有關的狂熱渴望。

    啊,真熱啊。我一口氣把他吸乾,看到了他的全部思想。他曾經深愛過她,寵過她,她是他才華橫溢的妹妹,而他這聰明,毒舌,音盲的哥哥,帶領她走向那珍貴優美的音樂世界的巔峯,直到一場尋常的悲劇發生,打碎了她的前程,也把他徹底逼瘋,使他失去了回憶與抱負,永遠沉浸在對故去父母的哀悼之中——他們的父母深愛他們兄妹,並且全力支持他們,卻在一個黑暗的夜晚,在一場車禍中被撞下山谷。而翌日正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勝利,正是這羽翼豐滿的鋼琴天才做全球首演的日子。

    我看到他們的車子受到撞擊,墮入黑暗的深淵。我聽到兄長在後座閒談,妹妹坐在他的身邊,已經熟睡。我看到他們的車撞上了另一輛車,星光殘酷而寧靜地照耀一切。我看到傷痕累累的屍體,她毫髮無傷地站在路邊,滿臉暈眩,衣衫破碎,他高聲咒罵,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看到地上的碎玻璃,到處都是,在車燈的光亮下美麗地閃爍。我看到她的眼睛,淡藍色的眼睛,我看到她的心扉從此緊閉。

    我的犧牲品死去了,從我的懷抱裏滑落。

    和死在酷熱的荒地裏的父母一樣,他也死了。

    他死了,屍體蜷成一團,從此再不會傷害她了,再不會撕扯她長長的金髮,再不會毒打她,再不會阻止她彈琴了。

    房間裏一片安詳,只有她彈琴的聲音。她再一次奏起第三樂章,這一章有着靜謐的起始,是一種文雅整飭的節奏,她隨之微微搖晃起身體。

    男孩高興地跳起舞來,他赤着腳,小小的長袍很是精美,圓圓的小臉上生着濃密的黑色捲毛。他像個阿拉伯天使一樣跳躍着,舞蹈着,歡呼着,“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狂亂地手舞足蹈,拍手高歌,“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能傷害她了,他再也不能惹她生氣了,這個可惡的傢伙,他死了,他死了。”

    但她沒有聽見他在唱什麼。她只是繼續彈奏,在低沉如睡的低音中掙扎,温柔地敲擊,隨着旋律哼出單音節的音符。

    我沉溺在他的血液之中,它席捲着我。我愛它,我愛這其中的每一滴。我的呼吸重又平復,不再急促掙扎。我儘量寧靜而緩慢地向她走去,彷彿生怕她會聽到一樣。我走到鋼琴的另一端,凝視着她。

    啊,她的面孔多麼細巧温柔,像小女孩一樣,卻生着一雙深邃凝重的,淡藍色的大眼睛。但是她臉上卻有不少瘀傷,面頰上還有血紅的抓傷痕跡。太陽穴上有小塊血色的點子,肯定是她的頭髮被抓住,髮根受到撕扯的時候弄出來的。

    但她自己並不介意這一切。赤裸的胳膊上露出的青傷絲毫也不能影響她。她繼續着彈奏。

    她的頸項多麼纖美,縱然上面佈滿烏青的傷痕也不能減損分毫;她那骨節凸出的肩膀露在薄薄的棉布花裙之外,顯得異常優雅。當她全心集中在那輕捷音樂的巔峯之時,那雙蒼灰色的濃眉優美地蹙在一起;而她纖長潔淨的十指顯示出她靈魂深處不屈不撓的巨大力量。

    她抬起頭來瞪視着我,彷彿看到了什麼令人喜慰的東西一般,微微地笑了一下;頭顱隨着音樂快捷的節奏一再搖擺,看上去好像是在對我點頭示意一般。

    “瑟貝爾,”我喃喃地説,抬起手指來向她飛了一吻。而她繼續彈奏着。

    突然間她的身影模糊了。樂章的速度在加快,她猛力地敲擊着琴鍵,頭顱抽搐着。音樂再一次奏響那最輝煌的篇章。

    某種比陽光更為強烈的力量吞噬了我。它徹底地包圍了我,把我從這間屋子裏面吸出去,吸到外面的世界,讓我無法聽到她的聲音,甚至喪失了一切感知。

    “不,別急着帶我走!”我叫道,但音樂彷彿消逝在巨大而空虛的黑暗之中。

    我毫無重量地飛翔,焦黑的肢體伸展着,酷刑般的疼痛如同地域。我哭了,這不可能是我的身體,這皮革一樣包裹着我的筋肉的焦黑肌膚怎麼可能是我的身體,我的肌腱清晰可見,我的指甲被烤焦,被燒彎了,好像燒焦的牛角一般。不,這不是我的身體,我叫道。啊,媽媽,救救我,救救我吧!本傑明,救我……

    我開始下墮。啊,除了他,沒有人能夠救我了。

    “上帝,賜給我勇氣,”我叫道,“上帝啊,如果一切已經開始,那麼賜給我勇氣吧。我無法放棄自己的理性,上帝,讓我知道我身在何處,讓我理解發生的一切,上帝,那教堂究竟在什麼地方,上帝,還有那些麪包與酒,而她又是誰?上帝救我,救我啊。”

    我不住下落。經過玻璃摩天樓的尖頂,經過反射着令人眩目的光彩的窗子,經過屋頂,經過高塔;我穿過凜厲呼嘯的寒風,我穿過刺骨的雪的湍流,我不住下落着。我經過那扇窗子,啊,沒錯,本傑明正站在那裏,小小的手緊握着窗簾,烏黑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望着我,嘴巴訝異地張開着,這小小的阿拉伯天使啊。我不住下落,我全身的皮膚在顫抖,在繃緊。以至於我的雙腿不能彎曲,嘴巴也無法張開,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全新的劇痛,原來我的身體已經摔落在堅硬的雪地上。

    我睜開雙眼,頓時感到滿目火光。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

    “我現在已經可以死去,我情願死去!”我低聲説。“在我被燒焦的最後時刻,在整個世界都要消失,化為烏有的時候,我聽到她彈出了熱情奏鳴曲的最後音符,我聽到了她,我聽到她那喧嚷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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