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星雲
如果你讀過《吸血鬼萊斯特》,就會知道其後所發生的一切,因為我曾向萊斯特呈示過兩百年前的全部圖景。萊斯特則把我向他顯示的畫面與袒露的痛苦寫進了書裏。儘管此時我準備重新體驗那些恐怖,讓那悲慘的故事籍着我自己的語言栩栩如生地還魂,我頭腦中仍然會不時浮現起萊斯特描述此事的語句,感覺自己無法擺脱它們的影響。一切的開始是那麼突然。我醒來,發現瑪瑞斯已經把石棺的蓋子抬起,燃着了他身後牆壁上的火炬。
“快點,阿瑪迪歐,他們來了,要燒掉我們的房子。”“誰,瑪瑞斯,為什麼?”他把我從珠光寶氣的棺材中拎了出來,我尾隨他衝過腐朽的階梯,來到這座破敗建築的一層。他身穿紅色的披風與兜帽,奔馳如飛,我得竭盡全力才能跟上他。
“是那些必須被保護的人麼?”我問道。他伸長胳膊抱住我,飛到我們宮殿的屋頂上。“不,孩子,是一羣愚蠢的吸血者,一心想要摧毀我所做的一切。比安卡也在這裏,在他們控制之下,還有孩子們。”我們從房頂上的入口進入房間,沿着大理石階走下去。煙霧正從底層的房間升起。“主人,聽啊,男孩們在驚叫!”我喊道。比安卡衝到長長的樓梯底端。
“瑪瑞斯,瑪瑞斯啊,他們是魔鬼,快施魔法吧!”她披頭散髮,衣襟敞開,大聲叫道,“瑪瑞斯!”淒厲的哀鳴在高高的宮殿裏迴盪。“仁慈的上帝啊,到處都起火了!”我叫道。“我們得拿水來救火,主人,還有那些畫!”瑪瑞斯從欄杆上跳了下去,迅速出現在她身邊。我也很快跑了過去。我看到一羣身着黑袍的身影包圍了他,揮舞着手中的火把,試圖燃着他的衣服,這讓我心膽欲裂。他們恐怖地尖叫着,從陰沉的兜帽下面發出嘶聲詛咒。到處都是這些魔鬼。肉身的學徒們不由得發出驚怖的喊叫。
瑪瑞斯給予他們迎頭痛擊,他彎起胳膊,用臂肘把火把撞到大理石的地面上。他用披風把比安卡圍住。
“他們想殺了我們!”她驚叫,“他們想把我們燒死,瑪瑞斯,他們殺害了很多男孩,還把其他人關起來!”突然間更多黑衣人湧上前來,使第一批攻擊者得以爬起來喘息片刻。此時我看清了他們。他們全都有着和我們一樣慘白的面孔和雙手,和我們一樣擁有這魔力之血。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生物!
瑪瑞斯再度陷入重圍,只能把他們全部摔倒。大廳裏鮮豔的織錦被燃着了。濃黑惡臭的煙霧從各個房間飄散出來。煙霧甚至瀰漫了上層的房間。房間裏突然有來自地獄般的毒焰驀然發光,明如白晝。
我衝入戰團,發現這羣魔鬼般的傢伙異常軟弱。我學着瑪瑞斯的樣子,從他們手中搶過一支火把,向他們直衝過去,迫使他們頻頻後退。
“瀆神者,異端!”其中一人嘶喊,其他人則不住詛咒着,“魔鬼崇拜者,異教徒!”他們不斷進逼,我不停地和他們打鬥,燃着他們的袍子,使他們大聲呼叫,退到安全的運河水邊。但他們人太多了。儘管我們不住反抗,還是有更多人不住湧進來。
突然,瑪瑞斯把比安卡向宮殿敞開的前門猛然推去,我恐懼無已。
“快跑,親愛的,快。離開這房子。”他拼命同那些試圖尾隨追趕她的人戰鬥,把他們一個個擊倒在地。直到我看見她的身影消失在敞開的大門之外。已經沒時間來確認她是否平安了。更多的人湧上來包圍了我們。他們用棍棒掛着燃着的壁毯。把大廳裏的雕像在大理石地板上擊個粉碎。我幾乎被兩個小魔鬼拽倒,他們拼命抓着我的左臂,直到我把火把杵到其中一人的臉上,把另一個傢伙點燃起來。
“到房頂上去,阿瑪迪歐,快!”瑪瑞斯喊道。“主人,那些畫,那些畫還在儲藏室裏!”我叫道。“別管那些畫了,來不及了。孩子們,快跑啊,離開這裏,別在火焰中等死。”他站在樓梯口叫着,且戰且退,在頂層向下呼喚着我,“來啊,阿瑪迪歐,擊敗他們,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孩子,戰鬥啊。”我四面受敵,只得退到二層,我燃着了一個傢伙,與此同時,另一個傢伙手中的火把也燒着了我。他們並不想把我燒死,只是抓着我的胳膊和雙腿。他們把火把從我手中猛地奪去,我的四肢都被他們抓住。“主人,別管我,快跑!”我叫道。我掙扎,踢打,仰起頭來看着高處的他。他再度陷入重圍,他的紅袍在灼炎中飄蕩,他們足足向他拋擲了上百隻火把,上百團烈火襲上他的燦燦金髮與慘白的面頰。他們如同一羣熊熊燃燒的害蟲,這卑劣的戰術終於使得他的身形遲緩,停止下來,直到整個軀體都焚燬在火焰之中。“瑪瑞斯!”我不住叫喊着,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抓住我的人不住地警告着我,用他們冰冷的手一再拉扯我的雙腿,推搡我的雙臂,讓我疼痛萬分。“瑪瑞斯!”我以生平最深的痛苦與恐懼悲切地號叫。我親眼目睹他在我頭頂,在石欄上,完全被火焰所吞噬,這是我迄今生命中最可怕,最痛苦的恐怖。他那修長輝煌的身子剎那成為一個焦黑的輪廓,我似乎看到他的身影,頭後仰着,金髮飄散,長指如黑色蜘蛛一般在烈火中亂抓,似乎猶自尋覓空氣。
“瑪瑞斯!”我哭叫。一切的慰藉,至善與希望都隨着這具焦黑的軀體焚燒殆盡。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這具燒焦的軀體,直到它坍塌失形。“瑪瑞斯!”我徹底喪失了意志。一切焚燬殆盡,只餘下一具沒有靈魂的殘骸,彷彿受着魔力之鮮血與力量的驅使,猶自徒勞掙扎。
一張沉重而精密的鋼絲大網覆住了我,我瞬間目不能視,感覺自己被敵人的手層層捆縛起來。我被帶離房間。我可以聽到身周的尖叫聲此起彼伏,還可以聽到抬着我的人匆匆的跑步聲。我聽到風聲呼嘯而過,知道我們已經來到運河岸邊。
我被抬到一艘船的船艙裏面。我的耳朵裏仍然充滿凡人的叫喊。他們把學徒們也一併抓起來了。我被拋到他們中間,他們脆弱而狂亂的軀體擠壓着我。而我被緊緊捆在大網之中,連半句安慰的話語也説不出來,況且我也説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們。
我可以感覺到船槳的起伏,自然也聽到拍擊水面的聲音,那是有很多划槳的木製大船輕輕振顫着向遠方大海駛去的聲音。它在夜晚疾駛,划槳手們有着凡人難以企及的力量,駕着大船迅速馳向南方。
“瀆神者,”一聲低語悄悄傳進我的耳朵。男孩們哭泣着祈禱。
“停止你們大不敬的祈禱吧,”一個冰冷的超自然聲音説道,“你們這些異教徒瑪瑞斯的忠誠奴僕們。你們全部都將會因為他所犯下的罪惡而死。”他陰險地笑了起來,如同悶雷一般從孩子們軟弱苦痛的呻吟中轟鳴而起。我聽到他僵硬而殘酷地大笑了許久。我緊閉雙眼,深深地潛入自身。感覺自己正倒在洞穴修道院的塵土之中,成為幽魂,逃向我最安全也是最恐怖的回憶。
“仁慈的上帝,”我無聲地默禱,“救救他們,我向你發誓,我將把自己永遠活埋在僧侶們中間,我將放棄一切快樂,我將晝夜歌頌你的聖名。我主,上帝,拯救我。我主,上帝——”但當這一陣瘋狂的痛苦過去之後,我逐漸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感覺,於是我呼喚着瑪瑞斯的名字,“瑪瑞斯,看在上帝之愛的份上,瑪瑞斯!”有人在踢我,皮靴踢到了我的頭,接着踢中我的胸口。還有人踩我的手。這些骯髒卑劣的傢伙圍着我拳打腳踢。我變得虛弱,開始想象那些痛打都是繽紛的色彩,我痛苦地想着,啊,多漂亮的色彩,是的,色彩。接着我的兄弟們嚎啕哭泣起來。他們肯定也感到痛苦,這些脆弱的年輕人們曾經被多麼小心翼翼地保護,曾經被多麼深切地愛護,教導,將要一步步走向這廣大的世界。現在他們卻身處這些魔鬼的淫威之下。我不知道這些傢伙想要幹什麼,他們的目的是我根本無法想到的。“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們?”我低聲説。“為了懲罰你們!”一個温柔的聲音低語道,“懲罰你們的虛榮與褻瀆神聖,懲罰你們目無上帝的凡俗生活。你們難道不該下地獄嗎,年輕人?”啊,這不就是凡人審判官們對異教徒訓斥過千遍的陳詞濫調,“你將在什麼樣的地獄之火中受苦啊!”啊,這些自説自話的傲慢謊言。“你怎麼想?”聲音繼續低吟,“趁現在好好想想吧,年輕人,因為我們完全可以徹底毀掉你的腦子。這裏或許沒有地獄,孩子,有的只是無窮盡的痛苦。你那些驕奢淫逸的夜晚永遠結束了,此刻等待你的乃是真理的顯現。”我再次退回到我那最深的精神庇護所中。我沒有了軀體,躺在修道院的泥土之中,感覺不到自己的肉身。我聚精會神地傾聽身周傳來男孩們甜美可憐的聲音,慢慢地分辨着他們的名字,計算數目。可憐我們那天使般可愛的小小團體啊,大約有一半的男孩都被抓到這個可怖的牢獄中來了。我起初沒有聽到利卡度的聲音。但當我們的逮捕者停止咒罵後片刻,我確實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以生澀的拉丁文低聲而絕望地祈禱。“上帝保佑。”其他孩子很快響應着他,“以他聖名的名義。”他們持續地祈禱着,但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到了最後其他人都住了口,只有利卡度還堅持着。我並沒有回應。
隨着他喃喃的頌念,孩子們漸漸進入了睡鄉,或許是因他祈禱的安撫,又或是因了上帝的仁慈眷顧之光。他念完長篇禱詞,又念起PaterNoster,接着一遍遍念起《萬福瑪利亞》那古老安詳的句子,他被囚禁在船底,但他的聲音卻彷彿置身玫瑰園中。我並沒有對他説話,我不願意讓他知道我也在這裏。我救不了他,也不能安慰他,我甚至無法向他解釋這場恐怖的災禍為何憑空降臨在我們頭上。我畢竟不能向他們透露我所看到的事實:主人死了,那偉大的人已葬身於火焰簡單而永恆的憤怒之下。
我陷入幾近絕望的顫慄,強迫自己回憶瑪瑞斯被火焚燒的那一幕。他如同燃灼的火把,在烈焰中掙扎輾轉,優美的長指在橙色的火焰中高舉向天,如同蜘蛛一般。瑪瑞斯死了,被燒死了。他寡不敵眾。如果他能化身鬼魂來安慰我,我知道他會説些什麼,“他們的人實在太多了,阿瑪迪歐,太多了。我竭盡全力也無法阻止他們。”我陷入痛苦的夢境。大船劃破夜色,載着我遠離了威尼斯,遠離了那曾經滿載了我的信仰與珍愛的所在,如今那裏已是一片廢墟。我被歌唱與泥土的氣息喚醒,但那並不是俄羅斯的土地。
我們已經不在海上,此時正被囚禁在陸地。
我仍然被捆縛在網中。我聽到那些空洞的超自然聲音懷着滿腔對惡毒的渴愛吟唱一曲可怕的頌歌:DiesIrae,或雲《憤怒之日》。低沉的鼓聲敲打着熱切的節奏,不像末日審判那可畏怖的悲慟,倒像是伴舞的一曲。每個人都不停的説着拉丁文,描述那世界行將化為灰燼的一日,屆時上帝將奏響他宏大的號角,驅使所有的墳墓張開,死亡與自然都將在他面前瑟瑟發抖。所有的靈魂將彙集一處,沒有任何遊魂能夠逃脱上帝的法眼。他將宣判所有罪惡。懲罰將降臨到所有人的頭上。當那萬能的主本人成為審判者的時候,還有誰能夠庇護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有盼望他大發慈悲——他曾為了我們在十字架上受苦,因此必不會讓自己白白付出犧牲。是的,這是些漂亮的老話,但此刻是從一張邪惡的口中説出。這個人根本不明白這些話語的含義,他只是熱切地敲着鼓,彷彿在準備着一場盛宴。
一夜過去了。我們被放出牢籠。那可怕微弱的聲音繼續歌唱,伴着興高采烈的鼓聲。
我聽到年長一些的男孩的聲音,試圖安慰小一些的孩子們,利卡度那鎮定的聲音向他們保證説,他們很快就會知道這些傢伙到底想要得到些什麼,或者還能獲得自由。
只有我能聽到周圍充滿悉悉瑣瑣的頑皮笑聲。只有我知道有無數超自然的怪物埋伏在我們周圍。我們被帶到一處魔鬼之火旁邊。
大網被從我身上解下,我攫着土地上的青草翻滾出來。抬頭望去,只見我們置身一片開闊地帶,頭頂是明亮而冷漠的羣星。夏日的空氣浮泛着,四周環繞着高聳的綠樹。但是從熊熊烈火上冉冉升起的熱流扭曲了一切。男孩們被捆綁在一起,他們的衣服撕裂,臉上流着鮮血,傷痕累累,看到我竟然也被抓了起來,他們開始悲痛欲絕地哭泣。我被單獨押在一旁,和他們分開。一羣戴着兜帽的魔鬼緊抓着我的雙手。
“我幫不了你們!”我叫道。這話語自私而可怕,我是出於驕傲才這樣説的。這只是引起了他們的又一陣驚慌。我看到了利卡度,他和其他人一樣被痛打,被推來搡去,但仍然試圖安撫孩子們。他的雙手被捆綁在胸前,上衣幾乎被從背上剝落下來。
他轉過身來望着我,我們一同環視着四周這羣如花圈一般包圍着我們的黑衣怪物。他看出這些傢伙的臉龐和雙手是多麼的蒼白嗎?他能憑本能猜出他們是什麼人嗎?
“想殺我們就快動手吧!”他叫道,“我們什麼壞事也沒做。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捉住我們。在上帝面前,我們是無辜的。”我被他的勇氣感動了,也開始飛快地動起腦筋。我不能再為主人的死怕得渾身發抖,我要想象他還活着,想想如果他還活着的話會告訴我該怎樣做。很明顯,他們的人數遠較我們為多。儘管他們把雙眼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之下,長而扭曲的雙唇卻露在外面,我可以看見他們蒼白麪孔上浮現的笑容。
“你們的頭領在哪裏?”我提高聲音,以超出人類力量的音量問道。“你們也看到了,這些男孩子們不過是肉體凡胎,你們要説什麼就衝着我來吧!”包圍着我們的黑衣人們迅速聚攏在一起竊竊私語。負責看管男孩們的人收緊了手中的鎖鏈。一些我幾乎看不清晰的身影不住把木材和樹脂投入熊熊大火。看起來敵人們在準備下一步行動。兩對人站在站在學徒們面前,他們似乎暫時停止了抽泣和哭喊,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我立刻意識到他們想幹什麼。
“不,你們得和我説,跟我談判!”我喊叫着,想要從抓着我的人手中掙脱。但令我恐懼的是,他們只是大笑起來。鼓聲突然復又響起,似乎比剛才響亮一百倍,我們彷彿被無數鼓手與嘶嘶燃燒,噴吐熱流的火焰團團包圍。
他們敲起《憤怒之日》穩健的節奏,列成圓環的人們突然攜起手來,排成直線。他們以拉丁文唱起那悲傷的可怖之日。每個人都開始戲謔地搖擺,歡快地抬起膝蓋向前跳躍,上百個聲音吟唱起舞蹈的節奏,襯托着悲哀的歌詞,宛如一種惡毒的嘲諷。
鼓聲隨之響起,和着管樂器顫抖的哀鳴以及整齊馴順的掌聲。突然,舞蹈者們再次圍成了圓環,仍舊手拉着手,轉動着,上身左右搖擺,頭顱上下晃動,露齒微笑,唱道:“迪——迪——阿——雷,迪——迪——依——洛!”我驚慌失措,仍舊無法掙脱那些抓住我的人。我開始尖叫。站在男孩們面前的第一對人抓住站在最前面的男孩,把他顫抖的身體高高拋向空中。後面的一對接住了他,以超自然的力量,把那可憐無助的男孩架在那巨大的篝火上,成為拱形。
男孩淒厲地尖叫着落入火焰,他的身軀漸漸消失。其他學徒們明白了自己的厄運,開始瘋狂地掙扎,叫喊,哭泣,但都無濟於事。
男孩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抓出來拋入火焰。
我不住掙扎,踢打着我的對手。我的一隻胳膊掙開了束縛,但馬上又被三隻堅硬的手緊緊鉗住。我哭道:
“別這樣,他們是無辜的。不要殺害他們。不要!”不管我叫嚷得多麼大聲,我仍然能夠聽到那些被焚燒的男孩們垂死的哭叫:阿瑪迪歐,救救我們!最後他們所有臨終的語言都匯聚成了這樣的呼喚:“阿瑪迪歐,救救我們!”但是他們的聲音掙扎着,顫抖着,迅速減弱下去,最終所有人都墮入難以言喻的死亡。鼓聲繼續,小手鼓諷刺般地叮噹做響,號角嘶鳴着刺耳的旋律。所有的聲音匯成一股恐怖的合奏,當合唱響起的時候,我感到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怨毒之意。
“你們的人可太多了!”一個聲音在我近旁嘶叫着,“你在為他們哭泣,是不是?你本應拿他們來充當頓頓美餐的——以上帝之愛的名義!”“上帝之愛!”我叫道,“你怎麼敢和我説起上帝之愛!你們殺害了那些孩子!”我想轉過身去踢他,狠狠的踢死他,但有三四個人迅速上前來護住了他。最後的三個孩子也被丟進了那血紅可怖的火焰,他們是我們之中最年輕的三個,他們臉色慘白,一聲不吭。他們的沉默顯得怪誕可怕,小臉汗濕顫抖,眼神呆滯驚恐,似乎已經徹底放棄希望。他們的身軀消失在火焰之中。
我竭盡全力呼喚着他們的名字,“在天堂,兄弟們,你們將在天堂投入上帝的懷抱!”但他們凡俗的耳朵如何能夠聽到失敗者瀕死的吟唱。突然,我意識到利卡度並沒有隨他們一起被投入火堆。他可能是逃脱了,或者是被漏掉了,又或許是被留下來等待更壞的處置。我緊緊地蹙起了眉頭,拼命封閉腦子裏的想法,以免這些超自然的畜生們通過我的念頭想起利卡度。
但是我被從遐思中猛地拉回,並被推向火堆。
“現在,你這勇敢的傢伙,瀆神者們的小小甘寧美德,你呀,你這任性,恬顏的小天使。”“不!”我雙膝顫抖。難以想象。我不能就這樣死去;我不能就這樣被投入火焰。我狂亂地想着,“但是你剛剛目睹你的兄弟們死去,為什麼你就不能呢?”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想法。不,不要。我不能死,我是不死不朽者,不!“是的,就是你,火焰會把你烤焦,就像他們一樣。你嗅到他們的肉體燒焦的氣味嗎,你嗅到他們的骨頭燃燒的氣味嗎?”我被他們的超自然之力盡量高高拋上空中,感覺到風吹着我的頭髮,我凝視着火堆落下來,它那滅絕一切的烈焰襲上了我的面孔,我的胸口,以及我張開的雙臂。墜落,墜落,直落到那團熱流之中。我在噼啪做響的爆裂木柴和狂舞的橙色火焰之間匍匐爬行。我就要這麼死了!當時我腦子裏可能什麼都沒有想,但現在想來我那個時候滿心都是恐慌,徹底屈服於那難以言喻的痛苦之下。有人拖住了我,燃燒的木柴在我身下翻來滾去。我被拉出火堆,在地面上拖曳,腳下絆着燃燒的衣服。有人把燒着的衣服叢我身上剝下來。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氣,感覺渾身都是可怕的燒傷,劇烈的疼痛。我翻着白眼,想讓他們就此饒過我。來吧,主人,如果這就是我們的天堂,那麼請你來到我身邊吧。我在心中勾勒着他的形象:一具熊熊燃燒的焦黑骷髏,伸出手臂來迎接我。
一個身影來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我。感謝上帝,我躺在濕潤的大地母親懷抱之中,青煙猶自從我燒焦的雙手,面頰和頭髮上嫋嫋升起。這個身影非常高大,肩膀寬闊,一頭黑髮。
他伸出強壯而骨節粗大的蒼白雙手把兜帽拉下,露出濃密閃光的黑色頭髮。他的眼睛異常巨大,有着珍珠般潤澤的眼白和墨玉一般黑邃的雙瞳,濃密的眉毛呈一個美麗的弧形,覆蓋在雙目之上。同其他人一樣,他是一個吸血鬼,但他的美貌鶴立雞羣。他無疑是所有人眾望所歸的頭領,但他卻目不轉睛地俯視着我,彷彿對我的興趣超出了對他本身的關注。
我因感激而周身微微顫抖,他的雙目中似乎藴育美德,他那丘比特之弓般平滑美好的雙唇使他顯得具備人類的理性。
“你可願服侍上帝?”他以温文有禮的聲音問道,眼中毫無譏諷之色,“回答我,你可願服侍上帝,如果你不願,你將被再次投入烈火之中。”我周身劇痛。我幾乎無力思考,只是感到他説的話是絕無可能,毫無疑義的,我無法做答。於是,他那些惡毒的助手們再次把我高高舉起,大笑着高聲唱起那永無窮盡的聖歌,“把他扔到火裏去,扔到火裏去!”“不!”他們的領袖叫道,“我在他身上看到來自我們的拯救者的至純之愛。”他抬起手,其他人慢慢放鬆了我,儘管我仍舊被他們高高舉着,四肢都懸在空中。“你可是善良的?”我對這影絕望地低訴,“這怎麼可能?”我哭了。他靠近我,仔細端詳着我。他是多麼美麗啊!如我所言,他那厚厚的雙唇恰如丘比特之弓,但此刻我發現它們呈現濃黑的顏色,那是天然的色澤,他有着濃密的鬍髭,無疑是身為凡人時最後一次修剪的結果,它們的陰影覆蓋了他的整個下半張臉,如同面具,高而寬廣的前額襯着圓整而末端微尖的鬢角顯得如此慘白,如皚皚白骨直接凝成,濃密的黑色捲髮優雅地披在後面,把他的臉型烘托得異樣美好出眾。
但他的眼睛,他那大大的杏仁形的雙眼正熠熠閃光,瞬也不瞬地凝視着我,直入我的靈魂。
“孩子,”他低語,“如果不是為了上帝,我能否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我哭得更加厲害了。我不再恐懼,也不介意周身的疼痛。疼痛無非是鮮紅與金黃的顏色,如同曾經如流體般爬我身體的火焰一般,我能感受到它,但它卻再也不能傷害我,我亦全不在意。
我闔上雙眼,全無反抗,任憑他們把我拖進一座走廊。他們拖沓的腳步聲迴盪在低矮的天花板與牆壁之間,引起了一陣疲軟細碎的迴音。
他們鬆開了我,我滾倒在地,並把面孔緊緊貼在地上,頓時悲傷地發現我並非倒在大地母親濕潤芬馨的懷抱,而是置身於一堆麻袋之間,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把面頰枕在骯髒的麻布袋上,環視四周,我似乎是被帶到這裏來睡覺的。
我被灼傷的肌膚似乎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又似乎並不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長嘆一聲,儘管我腦子裏一片混亂,但心裏卻清楚那些可憐的男孩們無疑已經死去。熾熱的烈火或許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太多痛苦。他們的靈魂無疑已經隨着烈焰燃起的嫋嫋青煙,如夜鶯般向着天堂飛昇。
我的男孩們再也不在這塵世間,沒有人能夠傷害他們了。所有的教師,技能,課程,舞蹈,歡笑,歌唱,繪畫……瑪瑞斯為他們精心設計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隨着這些脅生雙翼的靈魂們一起,向着天堂飛去了。我是否應當追隨他們的步伐?上帝是否會把一個吸血者的靈魂接入他那高踞於金色雲端之上的天堂,讓那些魔鬼們徒勞地在地上唱着拉丁文的天使之歌?
我附近的這些傢伙肯定是在讀我的思想,為什麼他們任憑我胡思亂想下去。我能感覺到那位黑眸而強大的領袖出現了。或許此處只有我和他二人。如果他願意向我解説緣由,如果他告訴我這一切恐怖的暴行都是有意義的,那麼他或許是上帝的聖徒。我彷彿看到了洞穴中泥濘而飢餓的僧侶們。
我轉身仰卧,沉溺在佈滿全身的鮮紅與金黃色的疼痛之中。我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