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曾經有一個孩子死在那個閣樓上。他們在閣樓牆內找到了那個孩子的衣服。
我很想去那裡看看,然後獨自一人,躺在牆下。
他們時常會見到那個孩子的陰魂。但是我可以確信,這些吸血鬼其實沒有任何一個擁有看到靈魂的能力,至少,他們所看到的魂靈與我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但是,那個孩子並不是我所期望的伴侶,所以,對我而言,她也不過是一個在那個閣樓上徘徊的陰魂而已。
繼續留在LESTAT身邊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已經來到他的身邊,我也實現了我的願望,而且,我也無法再給他任何幫助。
他那鋒利異常亙古不變的視線給我很大震撼,縱然我心中平靜依然。我依舊深深愛著那些原本離我最近的孩子們,我那些凡人朋友,那有著墨色髮色的小BENJI,我那纖細溫柔的SYBELLE,然而,我當初卻連帶他們離開那個小教堂的力量都沒有。
我離開了那裡,離開了那個我們共同居住的小教堂。
離開的時候,我沒有讓自己去注意我將什麼人留在了那裡。整個教堂已經變成了吸血鬼的聚居地。然而,縱然如此我也並非沒有駕御那個地方的能力,那裡也並非一個無法引起我關注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我,沒有讓自己去考慮當我離開的時候,將誰留在了那裡而已。
LESTAT依舊躺在那裡,躺在那巨大十字架前的大理石地面上。他的手無力地垂在他的身側,右手之下的左手就彷彿出於什麼其實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目的一樣,輕柔地用指尖撫摩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而他的右手手指則微微彎曲著,它們在他的掌心彎成了一個圓圈,光便從那圓環中間透射過來。而這個看起來怎麼都象是有著特殊含義的動作,其實依舊無有任何意義。
躺在那裡的無非是一具永生不死的身體。它無有希望,無有生氣,只是那張聰慧絞詰的面容可以告訴我們一點東西。LESTAT已經有數月沒有移動過了。
那高聳敗落的玻璃窗在太陽昇起之前忠誠地將LESTAT與外界的陽光隔離開來。而夜晚,它們則同那些精美雕像周圍的跳動燭火一同閃爍,給這曾經輝煌華美的頹敗之地帶來幻美光華。荒冥中訪若傳來遙遠過去牧師用他那平和無溫的聲音詠唱的拉丁文聖經,閃爍光影間,依稀可以看到幾個孩子虔誠地傾聽著那神聖的禱告。
那一切,已經是永逝不歸的過往。現在,這個小教堂已經屬於我們了,屬於他了,屬於LESTAT了,屬於那個一動不動躺在冰冷地面上的人了。
人,吸血鬼,超凡者,黑暗之子,這些所有詞彙都那樣適合用來形容他。
我從肩頭望去,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象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是的,那正是我。遍尋一切辭藻,這個詞彙就彷彿為我訂製一般,除了我,它將再難於找到那樣切合它示意的事物。
MARIUS將我變成現在這樣的時候,我大約17歲。而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停止了生長。那一年,我身高六英尺五英寸,我的手如同少女的手一般精巧,我沒有鬍鬚,這正如我們在那個時代,十六世紀所稱呼的一般,不,不是宦官,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一種非常通俗凡庸的稱呼罷了,因為,我只是一個,男孩。
後來,生得如同少女般美麗的男孩變成了一種時尚。只有在現在這個時代,這一切才有那麼一點點價值,而那是因為我愛著我身邊的人們和我自己:我愛著那有著少婦般豐盈胸部和少女般纖細雙臂的SYBELLE,我愛著有著阿拉伯血統面容的BENJI。
我站在樓梯下,那裡沒有鏡子,那裡只有已經在久遠歲月中石膏漸漸剝離而落的班駁高牆,那種美國特有的古舊牆壁。即使這裡是一個修道院,那些牆壁還是因為潮溼的空氣變得那樣昏暗,在這樣的地方,高牆原本厚重的肌理和材質都已經因為新奧爾良的酷暑與溼冷的冬季變得柔和了。這裡的冬季是綠色的,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即使在寒冬,這裡植物的枝葉也從不凋零。
而我誕生於一個同這裡比起來幾乎是有著漫漫無盡冬季的國度。總之,在陽光燦爛的意大利我已經忘記了那一切的起始,在意大利我將我的生活帶入了現狀,這種同MARIUS在一起度過漫長歲月現狀。“我不記得了。”那樣一種環境,身陷諸多惡習的環境,沉溺於意大利的美酒與盛宴,甚至沉溺於那種感覺,那種當MARIUS將宮廷中的爐火燒旺,而使得我赤裸足下的大理石地面都逐漸溫暖起來的感覺。
他的凡人友人……那些如同過去的我一般的人類……經常因那些花費在乾柴、燃油、蠟燭上的花費受到責備。而對於MARIUS來說,只有最上等的蜂蠟蠟燭是他可以接受的。讓一切芬芳怡人對他而言是那樣重要。
啊,不要考慮這些事情了。記憶是不會傷害你的。你來到這裡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而這個目標你已經實現了,你必須發現那些你所愛的人們,你的那些凡人朋友,BENJI和AYBELLE,你現在必須繼續去找他們了。
生活已經不再是那個戲劇性的舞臺了。我們不會再看到BANQUO的靈魂一次次在舞臺上徘徊,一次次地坐在那殘酷的桌臺邊。
我的靈魂受到了傷害。
上了樓梯,在女修道院那發現了那個孩子衣服的磚牆上和那個孩子一起躺了一會,那個孩子就是在這裡被殺,那些謠言便是這樣說的,那些現在在徘徊在這裡的吸血鬼們便是這樣說的,他們來到這裡,來看看那如同月神ENDYMION一般沉睡著的LESTAT。
我並不覺得這裡發生過什麼謀殺,這裡只有修女們那輕柔的聲音繚繞不散。
我走上樓梯,我讓我的身體重又找回了它那屬於凡人的重量,用人類的步態走著。
五百年後的今天,我已經知道了那麼多的小把戲,這些小把戲足以將所有新生代——那些只懂得逢迎討好和伸長他們的脖頸傻看的新生代嚇死,正如那些更為古老的前輩們所做的那樣,哪怕最低限度的心電傳聲,或者只是在離去的時候選擇突然消失,或者不時讓整個房間在他們的力量下晃動幾下——那些有趣的小技巧,即使是在這些十八世紀的幾英寸厚的牆壁與永不腐朽的柏木門檻中使用這些小技巧都能嚇到他們。
他必定會喜歡上這裡芬芳的氣息,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MARIUS,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呢?在我去探望LESTAT之前,我並不是很想同MARIUS交談,而當我將我所珍愛的人們留在他那裡時候,我也無非禮儀性地寒暄了幾句而已。
終究,我還是把我的孩子們帶到了一個由那些不死者組成的動物園裡了。而還有誰能比MARIUS能更好地照顧他們呢,只有他是如此強大,所以這裡沒有一個吸血鬼敢於質問他哪怕那只是他最小的要求而已。
我和MARIUS現在並沒有任何自然的心靈感應,即使他是我的製造者,我對於他來說永遠是羽毛未豐的雛鳥——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即使我們之間沒有心靈感應我也知道這棟建築完全沒有MARIUS在這裡的任何跡象。我不知道在在我去看望LESTAT的短暫時間中這裡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MARIUS現在在什麼地方。我也沒有發現這裡有任何人類BENJI或者SYBELLE在這裡的跡象。一絲不安的驚恐讓我感到一陣麻痺。
我站在那建築的二層。我斜靠在牆上,重新恢復平靜的視線落在了那精緻雕琢的松木地面上。光讓地板上的油漆變成了黃色。
他們在什麼地方呢?我的BENJI和SYBELLE?我怎麼能帶他們到這裡來呢,帶兩個成熟美麗的人類來這種地方?BENJI是那樣一個精力充沛的12歲男孩,而SYBELLE,一個25歲充滿魅力的女人,如果MARIUS,本身是那樣慷慨大方的一個人,一不小心讓他們離開了他的視線呢?
“我在這裡,年輕人。”溫柔,帶著歡迎味道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的創造者站在樓下,他走向我,更準確的說是用他的力量將他自己帶到了我身前,他轉瞬之間便將他與我之間的距離用他那無法看到的速度消失為零。
“主人,”我對他說,帶著一抹微笑,“我剛剛還為他們擔心了一會。”對我來說這是在對他道歉。“這個地方讓我悲傷。”
他點了點頭。“他們在我那裡,ARMAND,”他說,“整個城市都因為凡人而沸騰了。這裡有足夠那些流浪者添飽他們自己的食物。這裡不會有人會傷害他們。即使我不在這裡我也沒有這樣說,也不會有人敢這樣做的。”
現在是我在點頭了。真的,我並不確定。出於他們的惡劣天性,吸血鬼從來都樂於將那些邪惡而恐怖的事情當成熱身運動。對一些在這裡由諸多非凡事物牽引著,徘徊在這個境地邊緣的冷酷異類生物而言,能殺死其它吸血鬼所眷養的凡人寵物將是很能讓他們享受的娛樂。
“你是一個奇蹟,年輕人,”他微笑著對我說。年輕人!除了MARIUS誰還敢叫我年輕人?MARIUS,對他而言,五百年的歲月算得了什麼?“你步入了陽光,孩子,”他繼續帶著那種一望即知的關懷神情對我說,“而你活下來將告訴我們一個神話。”
“步入陽光,我的主人?”我對他的用詞產生了疑問。但是我並不想顯露出來。我現在還不想談論這些,不想談論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想談論那印著耶蘇面像面紗的傳說,我們偉大神明的臉那樣完美的裝飾了它的美麗,伴隨著那樣完美的幸福,在那個清晨我放棄了我的靈魂。這是怎樣的一個寓言啊。
他走近了我,保持著一種禮頗為貌的距離。即使在“紳士”這樣一個詞語產生之前,他也一直適合於紳士這個字眼。在古羅馬,他們必定對於這樣一種人有一個特定的稱呼,有著絕對準確無誤的禮儀舉止以及對他人恰倒好處尊敬,面對無論貧福的人們總能以一種完美的禮貌言行泰然處之。這就是MARIUS,他一向如此,起碼在我所能瞭解的範圍內一向如此。
他將他雪白的手放在陰暗光潔的扶欄上。他披著已完全不成形了的灰色天鵝絨披風,那披風必定曾極度奢華,而現在它卻已經因為主人的漠視破舊不堪落滿雨水,他的金髮與LESTAT一樣長,散光和潮氣無所顧及地附著其上,甚至還帶上了屋外的露水,露珠同樣黏著在他金色的眉梢,讓他捲曲睫毛下那鈷藍雙眸更加深邃。
他身上有些東西比LESTAT更為日爾曼化,也更為冰冷,他那明亮的髮色更傾向金黃,他的眼瞳則永遠是一個稜鏡,飲入他周圍一切繽紛,而那另人起敬的外部世界最細微挑釁便會將那鈷藍雙眸變成華美的紫羅蘭色。
在MARIUS的眼中我可以看到北部荒原那燦爛的天空,那雙閃爍著堅定光芒的眼睛拒絕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光彩,完美地將我指向他那亙古不變的靈魂。
“ARMAND,”他說。“我想你應該跟我來。”
對我而言,這是沉痛的打擊,但我想,它該結束了。
“主人,我不知道在這個新生命中我究竟是什麼人,”我用感激的語氣說,“重生?真的讓人苦惱麼?”我猶豫了,但是現在我即使停下來也將無濟於事,“現在不要讓我留在這裡。可能當LESTAT重新變回他自己的時候,可能等渡過足夠漫長的時間之後,我會考慮。我知道我當然不瞭解這一切,只是我現在無法接受你那善意的邀請罷了。”
他簡潔地點了下頭作為對我的回答,同時他打了個小手勢表示默許。他老舊的披風從他的肩頭滑落,而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黑色緊身羊絨襯衫也被它的主人忽視了,它的領口和衣袋上蒙著灰色的塵埃。而那並不適合他。
他頸上繫著一條巨大的白色絲巾,那讓他蒼白的面容看起來比它本應是的那樣更有血色也更接近於人類。但是那絲巾卻彷彿被荊棘劃破了一般破舊。總之,他就以這樣一身破爛裝束,與這破爛衣衫下的本人恰恰相反,在這個世界中神出鬼沒。他們並不是適合我那老主人的衣著,那一切必定是一種錯誤。
我想他知道我有些失神。我正望向我頭頂上方的那片陰暗。我想去那個小閣樓看看,去看看那孩子隱匿其中的衣物。我對那個死去孩子的故事感到驚奇。我不合時宜讓我的思緒飄出身軀,縱然我知道他正在等我。
他用他那溫和的話語招回了我的魂靈。
“如果你不需要他們的話,SYBELLE和BENJI將繼續同我住在一起,”他說,“你能找到我們。我們不會住得離你太遠。只要你願意,你便會得到我們熱情的歡迎。”他微笑著。
“你給了她一架鋼琴,”我說。我所說的是我那金色的SYBELLE。我已經封閉了我那超凡聽覺所能接觸的世界,而即使是面對她所演奏的優美音色,我那樣懷念的音色,我也並不希望解除那道屏障。
在我們進入那女修道院的時候,SYBELLE曾經看到一架鋼琴,然後她在我耳邊低聲問我,她是否可以在那架鋼琴上演奏。那並不是LESTAT所在的教堂,但是確實也是一個空曠無物的房間。我告訴她,這並不合適,就彷彿LESTAT真的躺在這裡,而她的演奏會打擾到他一樣,我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們不知道他都感到了什麼,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夢中為苦痛淹沒無法掙脫。
“可能當你來的時候,你會在那裡待一陣子,”MARIUS說,“你會喜歡她在我的鋼琴上演奏的聲音,而且可能我們會一起談論她的演奏,你可以同我們一起在那裡休憩,而我們非常樂於與你共同分享我們的住處,只要你願意。”
我沒有回答。
“那裡有著新世界特有的富麗堂皇,”他帶著一絲嘲諷的笑容說,“那裡離這兒一點都不遠。在那裡有最大的花園,那裡還有老橡樹,那些橡樹遠比這裡的更為古老,也比那些街上的橡樹古老,而且所有的窗戶都可以當作房門。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那樣的房間。那是羅馬式建築。整個房間都會這裡的春雨開放,而這裡的春雨簡直象夢幻般讓人神迷。”
“是的,我知道,”我低聲說,“我想現在不正在下著春雨麼?”我微笑著。
“是啊,我太喜歡沐浴其中的感覺了,是的,”他幾乎是快樂的微笑著,“只要你願意,就到我那裡去吧。如果今晚不去,那麼就明晚……”
“嘔,我今天晚上就過去,”我說。我並不想冒犯他,即使只是最低限度的冒犯,但是BENJI和SYBELLE應該已經看夠了那有著絲絨般柔美聲音的蒼白麵孔了。他們該離開那裡了。
我近乎大膽地望著他,在片刻間,我克服了已成為我們在這現代世界裡命中咒詛的羞澀,享受著凝望他的感覺。在那古代的威尼斯,他曾像當時的人們那樣身著盛裝華服,上面總是刺繡著醒目而輝煌的圖案,他佩帶著時髦的玻璃鏡,使用古老的優雅語句。當他在柔和的黯紫色暮靄中施施然穿過聖馬可廣場的時候,會引得所有路人回頭矚目。紅色已成為他引為自豪的勳章——紅色天鵝絨的光滑披風,精心刺繡的緊身外套,內中著一件金色絲綢的束腰上衣,在那個年代非常流行。
他曾經留著一頭和壁畫中年輕的Lorenzode’Medici一樣的髮型。
“主人,我愛您。但我必須孤身一人。”我說,“您現在不再需要我了,是不是,先生。您怎麼會需要我呢,您從來未曾真正需要過我。”我馬上就對我的這番言詞感到後悔,這些話本身,而不是我說話的語氣,實在太過放肆無禮。我們的心靈因為直接聯繫的血緣而無法互通,我擔心他會誤解了我的意思。
“漂亮的孩子,我要你。”他寬恕地說道,“但是我能夠等待,似乎就在不久以前,當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我曾經對你說過同樣的話。那麼,就讓我再說一遍。”
我不能夠向他坦白說,現在正是我需要凡人陪伴的時候,我是多麼渴望整夜與那聖人般的小本傑傾談,或聆聽我心愛的瑟貝爾一遍遍地彈奏著她的奏鳴曲。多作解釋顯得太不中肯。沉重陰鬱而不可抗拒的悲傷再次席捲了我,就像我在那個廢棄空曠的小修道院裡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樣——如今萊斯特正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人知道他是不能抑或不願移動與言談。
“我的陪伴也不能怎樣,主人。”我說,“當然,您可以給我一些能夠找到您的方法。那麼,當這段時期過去後……”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直至消失。
“我恐懼你。”他突然帶著極大的溫情,低聲說道。
“比從前更甚嗎,先生?”我問道。
他沉思片刻,說道:“是的,你愛著兩個凡人孩子。他們就像是你的月亮和星辰。和我在一起呆哪怕一小會兒吧。告訴我你對我們的萊斯特以及發生的一切是怎麼想的。或者,如果我保持沉默,不給你任何壓力,你也許可以告訴我你對最近所見的一切有什麼看法。”
“您是如此微妙地提及這件事,先生。我欽佩您。您的意思是,我為什麼會相信萊斯特所說的,關於他曾遊歷過地獄與天堂;您的意思是,當我看到他帶回來的維羅尼卡之紗殘跡的時候,我究竟從中發現了什麼。”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而我其實是更希望你能到我這裡來,好好休息。”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令我驚奇的是,儘管我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我的皮膚還是幾乎和他一樣的潔白。
“在我到來之前,您得對我的孩子們耐心一點,可以嗎?”我問道,“他們覺得他們到這裡來,和我在一起,無所顧忌地和一群所謂‘不死之物’同流合汙,實在是邪惡之極。”
“不死之物。”他帶著責備的微笑說道,“竟敢在我的面前使用這樣的字眼。你知道我恨這個。”
他在我面頰上飛快地親吻了一下,我吃了一驚,然後才意識到,他已離去。
“老把戲!”我大聲說道,想著他是不是仍然近在咫尺,足以聽見我說話的聲音;抑或他的耳朵已經對我狠狠關閉,正如我亦將外面的世界關閉在自己的聽覺之外。
我四下環顧,渴望著寧靜,突然夢想著一片涼蔭,不是以文字的形式,而是圖像,就像我從前的心智所做的那樣。我想要躺在花園裡的花床上,在那些蓬勃生長的花朵之中;我想要把我的臉緊緊貼在土地上,溫柔地對自己歌唱。
春天就在門外,那種溫暖感覺,那盤旋徘徊的濛濛薄霧多半是雨。我想要的無非就是這些。我渴望著遠方沼澤密佈的叢林,但我也同樣渴望著本傑和瑟貝爾。還有離去,以及堅持下去的意志。
啊,阿曼德,你總是缺少這件重要的東西——意志。不要讓古老的故事一再重演吧,你得從發生過的事情之中汲取教訓。
有另一個人在附近。
我突然感到如果有其他我不認識的不死幽冥侵入我私人的胡思亂想之中,自私地貼近我的感受,將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情。
那人只不過是大衛·泰博特而已。
他從禮拜堂側翼走來,穿過連接著修道院和我所在的主樓的橋屋。我正站在主樓一二層之間的臺階頂端。
我看著他步入走廊,通往最高樓座的大門上的玻璃映襯在他身後,其彼端是從下面庭院裡照射過來的,柔和地輝映著金色與白熾的光芒。
“現在很安靜。”他說,“閣樓裡已經沒人了,當然,你知道,你可以到那裡去。”
“你走開。”我說,我並沒有生氣,只是誠實地希望我的想法不被覺察,我的感情不受打擾。
憑了非凡的自制,他沒有理會我的話,而後說道:
“是的,我有一點害怕你,但之後對你感到極度好奇。”
“啊,我知道,這就是你跟蹤我到這裡的籍口?”
“我沒有跟蹤你,阿曼德。”他說,“我就住在這裡。”
“啊,那麼對不起。”我承認道,“我不知道你住在這裡。不過我很高興你能夠守護著他,他不會再孤單了。”當然,我指的是萊斯特。
“每個人都害怕你。”他溫和地說,他站在距我僅幾英尺的地方,隨隨便便地交叉著胳膊,“你知道,吸血鬼的學識和習俗,這可是個好課題。”
“我不覺得。”我說。
“當然,我知道。”他說,“我只是這樣的沉思而已,希望你原諒我。我在想那個閣樓裡的孩子,那個據說是被殺害的孩子。這一定是個關於一個小小人物的,很長很長的故事。如果你的運氣比其他人好,你就可以看到那衣物被封在牆壁裡的孩子的幽魂。”
“你介意我盯著你看嗎?”我說,“我是說,你是否會放任自己探究我的思想。在萊斯特在此地進行他的天堂之旅很久以前,我們就已相遇。但我卻從未深入探究過你。我那時很冷漠,或者過於禮貌,我不知道是哪種情形。”
我對我話語中流露的熱切感到驚異。我的情緒極不穩定,但這並不能歸咎於大衛·託博特。
“我在想那些關於你的老生常談。”我說,“你並不是在這個軀體裡面出生的,萊斯特結識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垂暮老人。現在你所寄居的身體本來是屬於一個聰慧的魂靈,他可以從一個生命體跳到另一個生命體裡面,並把他自己入侵的靈魂安頓在這個新的生命體之中。”
他給了我一個令人戒心全無的笑容。
“萊斯特是這麼說的,”他答道,“他也是這麼寫的。當然,這些全是真的。你知道的,你在見到我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我們曾在一起度過三個晚上。”我說,“但是我從未真正詢問過你,我是說,我甚至從未直視過你的眼睛。”
“我們那時候都只想著萊斯特的事。”
“我們現在不也是嗎?”
“我不知道。”他說。
“大衛·泰博特。”我冷冷地打量著他,說道,“著名的精神研究機構,塔拉瑪斯卡的高級主任,被拋入他現在所在的軀體裡面。”我不知道我的話語究竟是在闡釋,抑或編造,“他被囚困或禁錮在那裡面,被囚禁在密佈的血管之中。之後,一股狂熱奔湧,難以抑制的鮮血注入他這幸運的身體,他又被誘騙著成為了一個吸血鬼。最終他把自己的靈魂封印在這已成為不死之身的軀體裡——就是我面前這具有著古銅色堅實皮膚,以及濃密而熠熠生輝的黑髮的軀體。”
“我想你說得很對。”他帶著縱容的禮貌說道。
“一位英俊的紳士。”我繼續說道,“淡褐色的皮膚,行走如同貓一般的輕捷,有著閃爍靈動的視線,這讓我聯想起許多愉快的事情。正如花香,肉桂,丁香,白胡椒,還有其他的種種香料,有著黃金,赭石或鮮紅的色澤。它們的芬芳刺穿著我的大腦,使我沉浸在前所未有,呼之欲出的對性愛的蓬勃渴望之中。他的皮膚嗅上去一定就像是腰果仁和稠密的杏仁乳酪。是的,就是這樣。”
他笑了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方才顯得有些卑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我帶著歉意說道。
“我想這沒什麼。”他說,“你只是希望我不要理會你而已。”
我頓時發現所有的事情是如此荒謬地自相矛盾著。
“看吧。”我很快地低語,“我已瘋狂。”我喃喃低語著,“我的感官交織為一團,如同許多線頭纏繞成死結:我的味覺,視覺,嗅覺,觸覺混在一起。我已經瘋狂了。”
我徒勞而惡毒地想象著,我能否攻擊他,攫取他,用我更強大的能力和狡伎把他制服。不經他的同意就品嚐他的鮮血。
“我已經在這條道路上走得太遠了。”他說,“你為什麼要嘗試這樣的事情呢。”
他是多麼的自制啊。事實上,是一個成熟的老人在掌握這具年輕力壯的身體;這聰明智慧的人對於所有涉及永恆與超自然力量的事物有著鋼鐵般的權威。什麼樣的力量的混合啊!違揹他的意志而暢飲他的鮮血一定無比美好。這樣的強暴簡直是舉世無雙的快事。
“我不知道。”我說,我感到羞慚。強暴實為怯懦之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侮辱你。你知道,我本想掉頭就走。我是說,我本想去看看那閣樓,然後就離開這裡。我本想避免這種迷醉的愚行。你是一個奇蹟,而你又認為我也是個奇蹟。這樣就夠了。”
我避免去看他。我們上一次見面時,我對他根本視而不見。大概是這樣。
他穿著去殺戮的服裝。他的服裝按著古老年代聰明樣式所設計,在那個時候,男人還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孔雀一樣花枝招展。他選了金棕色和紅褐色作為衣服的色調。他身上精心佩帶著純金飾物,使他看上去瀟灑,整潔而浮躁。從腕上的手錶,紐扣,到閃閃發光的領帶夾,它別住現代式樣,做工講究,顏色得體的領帶,好像是為了方便別人像套索一樣把它一把抓起。儘管他精美的純棉茶色襯衫充滿著陽光和溫暖泥土的感覺,儘管他棕褐色的皮鞋像甲蟲的脊背一樣光滑,他的這些飾物仍然顯得愚蠢之極。
他向我走近。
“你知道我將向你要求什麼。”他說,“不要再和那些自然而然的念頭,那些全新的體驗與那些無法抗拒的感知苦苦掙扎。為我,把它們寫成一本書吧。”
我根本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由得吃了一驚。儘管這令我感到甜蜜,但我並沒有放鬆警惕。
“寫書?我?阿曼德?”
我向他走去,一個急轉,躍上通往閣樓的樓梯,盤繞過第三層後步入第四層。
這裡的空氣稠密而溫暖。這房間每天都迎受著陽光的曝曬。一切都是那麼的乾燥而芬芳。木頭似乎散發著香氣,而地板乾硬欲裂。
“小姑娘,你在哪裡?”我問。
“你是說,孩子。”他說。
他跟隨在我後面上了樓,出於禮貌,延遲了片刻。
他補了一句,“她已不在此處。”
“你怎麼知道?”
“如果她已成幽魂,我就能夠召喚她。”他說。
我回頭看他,“你有這種力量嗎?或者你只是想這會兒對我這麼說說而已。在你做進一步的冒險之前,我警告你,我們幾乎永遠也不具備看到靈魂的能力。”
“我是全新的。”大衛說,“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我是帶著多種能力進入這個黑暗世界的。能不能說我們吸血鬼這個物種也進化了呢?”
“那些傳統的字眼非常愚蠢。”我說。我步入閣樓深處。發現了一間飾以斑駁的石膏玫瑰的小屋。大大的維多利亞式花朵在毛茸茸的淡綠色葉子映襯下,鬆散而悅目地下垂著。我走進房間。光線從一扇高高的窗子照射進來,以一個孩子的身高是不能透過那扇窗子看向窗外的。真是無情啊。我想。
“誰說有一個孩子死在這裡?”我問,歲月的積塵之下,一切都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出現。這裡看上去完美而公正,並沒有幽魂前來予我安慰。啊,一個幽魂怎麼肯只是為了我,就從那甜美的休憩中甦醒過來呢。
那麼我或許可以擁抱著關於她的回憶,她那溫柔的傳奇。在僅有修女出入的孤兒院裡,怎麼會有孩子被殺害呢?我從來不覺得女性會如此殘忍。她們也許古板乏味,缺乏想象力,但不會像我們這樣,富於殺戮的攻擊性。
我徘徊良久,有一面牆邊擺著一排上著鎖的存物櫃,其中有個櫃子是打開著的,裡面亂七八糟地放著一些小小的,被稱為“牛津棕”的鞋子,配著黑色的鞋帶。此時,我一回頭就看到了她那殘破襤褸的衣服,上面還有被他們撕扯留下的破洞。它們就皺巴巴地堆在那裡,已經腐臭發黴,那是她的衣服。
我心中一片寂靜空明,彷彿這房間裡的塵埃盡化為一塊絕美的冰,這塊冰來自那些不可一世而極度兇險自私的山麓中最高的巔峰,要凍結住一切生靈,它在慢慢合攏,它要永遠終結一切的呼吸,感覺,夢想和生命。
他吟誦起詩句。
“別再為太陽的灼熱而流淚,”他低語著,“也別哭泣那狂暴的嚴冬,別再畏懼……”
我帶著歡喜退縮了一下,我知道這詩句,我很喜歡。
宛如領受聖餐禮一般,我俯下身去,伸手去觸摸她的衣物。“她年紀很小,還不到五歲。她根本就不是死在這裡。沒有人殺害她,她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你的言詞是如何的掩飾著真實思想啊。”他說。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同時想起了兩件事情。所謂殺害,也是有所區別的。我才是被殺害的。不,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被瑪瑞斯,而是被其他的一些人。”
我知道我語聲柔和但卻異常傲慢,因為這並不是純粹一場戲劇呀。
“我用回憶裝飾著自己,就好像用古老的皮裘來裝飾自己一樣。回憶的衣袖掩蓋著我抬起的手臂。我環視四方,審視著著其他的時代。但是你知道我最恐懼的是什麼——是這種狀態,它最終也會像我的其他那些狀態一樣,不能夠證明任何事情,只是再度徒勞地延伸數個世紀。”
“你到底在恐懼什麼?你到這裡來,想要從萊斯特身上得到些什麼?”
“大衛,我只是來看望他。我來看看他怎樣了,為什麼會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裡。我來——”我不想再多說了。
他那平滑而富於光澤的指甲使他的手看上去美麗而殊異。和這樣的手接觸的感覺一定是舒適,美好而可愛的。他拾起一件小小的衣服,它襤褸破舊,色澤黯淡,飾著做工低劣的花邊。只要你凝視良久,就會發現任何穿著在肉體上的東西都能產生出一種令人目眩的美,而他的美就這麼蠻不講理地呼之欲出。
“只不過是衣服。”用花朵裝飾的紐扣,小片絲絨,只有蘋果大小的蓬鬆袖——在那個世紀,人們晝夜都把胳膊裸露在外面。“她周圍沒有暴力的跡象。”他似乎略帶遺憾地說。“只是個可憐的孩子而已,你不覺得嗎?她就像整個外部環境一般,天性憂鬱。”
“可是告訴我,為什麼要把它們砌在牆裡呢!這些小小的衣服又犯了什麼彌天大罪?”我嘆息道,“上帝呀。大衛·泰博特,我們為什麼不能讓這個小女孩擁有自己的故事和傳奇呢。你真讓我生氣。你說,你可以看到幽魂。你覺得它們很可愛嗎?你還喜歡同它們說話。我可以告訴你,有一個鬼魂——”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瞧,這下你可知道出書的竅門了吧。”他站定在那裡,用右手撣去膝蓋上的灰塵。他的左手裡還拿著她的那些衣物。這一幕令我感到莫名困擾——一個高大的人竟拿著一個小女孩皺皺巴巴的衣裙。
“你知道的,你想知道的時候就可以,”我轉過身去說,這樣就看不到他手裡的衣物。“上帝造出小女孩和小男孩們,實在是不懷好意。想想其他哺乳動物那個柔軟的後代吧。你難道能夠辨別小狗,小貓或小馬的性別?它根本就不成問題。那尚未發育完全的脆弱東西是沒有性徵的。它沒有決定性的力量。注視著一個小男孩或小女孩,簡直是無比輝煌之事。我的頭腦裡面充滿了衝動,我覺得我如果什麼都不做,簡直就要爆炸了,而你認為我可以為你寫一本書,你認為這有可能,你認為……”
“我只是認為寫書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隨心所欲地講述故事。”
“我不覺得這算得上是什麼大智慧。”
“那麼,想想看,言辭無非就是感情的一種表達,一種爆發。聽著,要注意你是怎樣使情感噴發出來的。”
“我不想這麼做。”
“你想的!但是你寫下來的言詞並不是你所願意讀到的話語。當你寫作的時候,有些不同的事情發生了。你寫下了一個故事,不管這故事是多麼的支離破碎或富於實驗性,或者根本不符合任何傳統的條條框框。為了我,試試看吧。不,不,我有了個更好的主意。”
“什麼?”
“下樓到我的房間裡來吧。我告訴過你我現在就住在這裡。透過我的窗子可以看到綠樹成蔭。我可不像我們的朋友路易,終日在灰塵密佈的角落裡徘徊,對自己一再保證了上千遍沒有人能夠傷害萊斯特後,就縮回到自己RueRoyale的公寓裡面去。我有著溫暖的房間。我燃著蠟燭,帶來古老的光明。下樓來吧,讓我來寫下你的故事。平靜地對我講述吧,如果你願意,慷慨激昂也可以,或者憤懣怨懟,是的,憤懣怨懟,讓我把它們寫下來吧。儘管如此,你卻可以從我寫下來的事實中找到一種風格和方式,你會漸漸開始……”
“什麼?”
“你將會開始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是如何死去,又如何生存。”
“別指望我講述什麼奇蹟吧,令人困惑的學者。在那個紐約的早晨,我並沒有真正死去,我只是差一點死了。”
他使我感到有點好奇,但是我絕不會如他所願。儘管迄今為止,就我的觀察,他仍是極為誠實而且誠懇。
“啊,我希望你告訴我,攀登太陽,忍受如此的痛苦是什麼樣的感覺,以及如你所說,我希望在你的痛苦之中探索那些回憶與環環相扣的聯繫。我並不是隨便說說的。告訴我吧!告訴我!”
“如果你希望它連貫完整,那我可做不到。”我故意刁難地說,觀察著他的反應——他並不厭煩我,他還想要談更多事情。
“連貫完整?阿曼德,我只不過是寫下你所說的一切而已。”他話語簡潔,但充滿了好奇的熱情。
“你保證?”
我瞥見他臉上一個頑皮的表情。我!做這種事情!
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小小衣物卷做一團,小心地放下,使它正落在她的那些舊衣服當中。
“我一個字也不會改。”他說,“跟我來吧,講給我聽,做我的愛人。”他又微笑了。
他突然走向我,比我在這之前想要對他做的還富於攻擊性。他的手滑過我的頭髮,觸摸著我的面龐。他用雙手把我的頭髮聚攏,把臉貼在我的發鬈上,笑了起來。他親吻著我的面頰。
“你的頭髮就像是用琥珀紡織而成的。宛如熔化的琥珀如燭淚在火焰中滴落,成為纖長精美的靈動絲線,而後凝固為這熠熠生輝的發綹。你是那麼甜美,像個小男孩一樣,卻又有著女孩子一般的美貌。我真希望我能夠看一眼你穿起古老的天鵝絨服飾,為他,瑪瑞斯而盛裝打扮時的樣子,我真希望看到你穿著絲襪,身著飾以絲帶和紅寶石的緊身上衣時的模樣,哪怕是一眼也好。看著我吧,冷若冰霜的孩子。我的愛還不曾打動過你。”
這不是真的。
他的唇是灼熱的,我可以感覺到他唇下的獠牙,感覺到他抵在我頭頂的手指突然之間變得急切。這使我渾身戰慄。我的身體繃緊了,之後瑟瑟發抖,感到難以逆料的甜美。我真憎恨這寂寞的狎暱,憎恨到想要改變,或從中徹底擺脫。我寧可一死,或者遠遠逃開,回到我的黑暗,單調和孤獨之中,流著如常的眼淚。
從他的眼神之中,我感覺他的愛可以不必付出任何東西。他不是一個鑑賞者,只是一個暢飲鮮血的人。
“你使我飢渴。”我耳語著,“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那個命中註定難逃一劫的生靈。我要去狩獵了。停止吧。你為什麼撫摸我,為什麼如此溫柔呢?”
“每個人都想要你。”他說。
“啊,我知道,每個人都想要蹂躪那罪孽深重的漂亮孩子!每個人都想要一個走投無路但卻笑口常開的孩子。孩子們是比女人更可口的食物,但是女孩們太像女人了。而男孩子呢,他們卻不像男人,對不對?”
“別嘲笑我,我只是想要撫摸你,感覺著你的柔軟,以及你永恆的青春。”
“啊,是的!這就是我,永恆的青春。”我說,“對於你這樣美的人來說,這個字眼簡直是廢話。我要出去了。我得去進食。當我結束這件事,感到充實溫暖之後,我會回來和你談話,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的。”我稍稍從他身邊後退一步,感覺到他的手指在放開我的頭髮時瑟瑟發抖。我望著那空蕩蕩的白色窗子,它太高了,從它向外看去,是看不到綠樹的。
“她們在這裡看不到任何綠色。而現在外面正是春天,南國的春天。隔著牆壁,我也可以嗅到春天的氣息。我想要看一眼盛開的花朵。我想要殺戮,想要暢飲鮮血,想要採擷花朵。”
“這還不夠,你還想要寫書。”他說,“你現在就想,想要你和我一起來。我可不會永遠都在這裡徘徊。”
“哦,胡說,你當然會了。你覺得我是個洋娃娃,是不是?你覺得我伶俐可愛,彷彿熔蠟鑄成。所以只要我還在這裡,你也會一直留下來。”
“你有點惡劣,阿曼德。你看上去像個天使,說起話來卻像個普通暴徒。”
“真是傲慢!我還以為你想要我呢。”
“只是在某些方面而已。”
“你在說謊。大衛·託博特。”我說。
我繞過他,走向樓梯,夜晚的蟬在窗外鳴叫,在新奧爾良,它們也是這樣無時無刻地鳴叫著。
透過梯廊裡九片玻璃的窗子,我瞥見春天那開滿花朵的樹木,一片葡萄藤盤繞在門廊頂端。
他尾隨著我,我們像普通人一樣行走著,向樓下走去,直到第一層。我們走出閃光的玻璃門,來到寬闊而燈火輝映的拿破崙大道,走進大道中間潮溼而甜美的林蔭花園,那裡種滿了精心培植的美麗花卉,古老而樹皮粗糙的樹木謙卑地低垂著枝條。
我面前的整幅畫面隨著柔和的河風微微搖擺;溼潤的霧靄盤旋徘徊,卻不能化為雨珠滴落;幼嫩的綠葉無聲飄落,宛如枯萎的塵埃。這溫柔的南方春天啊。天空彷彿也孕育著這個季節的胎兒,它陰鬱暗晦,卻在反射的光線下羞紅了臉龐,從它的毛孔裡汩汩地誕生出濛濛薄霧。
花園裡到處散發著尖銳的芬芳,來自那些凡人們所謂的“紫茉莉”——它是一種像野草一樣到處瘋長的花兒,但卻甜美無比;以及利刃般刺穿著黑色泥土的野生鳶尾,它們咽喉形狀的花瓣碩大無比,擊打著古舊的牆壁和水泥臺階;當然,還有玫瑰,到處都有玫瑰,老婦人們的玫瑰,年輕女孩的玫瑰,它們在這熱帶的夜晚顯得過於巨大,它們浸透了毒液。
我知道草坪中央曾經有街車駛過,因為有車轍的痕跡貫穿了這片寬闊茂盛的綠地。我在這綠地上行走,走在他的前面,我要走向貧民窟,走向河流,走向死亡,走向叢林。他跟隨著我。我可以閉上眼睛行走而不至失足,我可以看到那些街車。
“來吧,跟著我。”我說,我只是在描述他的行為,而不是在邀約。
我們在瞬間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他跟隨著我,他強大無比。他血管裡流動著全體吸血鬼貴族成員的鮮血。萊斯特總是製造出那些最致命的怪物,我是指那些他在最初的誘惑下犯下的大錯:尼古拉,路易,克勞迪婭——這三個人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照顧好自己,兩個毀滅了,還有一個尚在徘徊,並且有可能是在這個廣大世界上現存的吸血鬼中最孱弱的一個。考慮到這一點,大衛確實強大非常。
我回頭看去,他那光潔完美的古銅色面孔令我震撼。他看上去好像被噴過漆,打過蠟,再覆以一層軟皮革。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些香料。包在糖果裡面的堅果仁,那美味的芬芳,如同蜜糖和醇厚的深色奶油糖,有著巧克力般的甜美。突然之間,我感到一把攫住他也許是件好事情。
但這並不是對人類的代替,那些腐壞,低賤,成熟而散發著惡臭的凡人們。什麼?我指點著,“在那邊。”
他順著我指點的方向看過去,那裡是一排鬆鬆散散的老房子,凡人們就是在那裡面起居坐臥,就在那狹窄的樓梯之間,斑駁的牆壁之後,搖搖欲墜的天花板之下。
我找到了一個凡人,他的邪惡使其成為近乎完美的獵物。他完全是個惶惶不可終日的可惡的行屍走肉,充滿了惡意,貪婪和輕蔑的積怨。這簡直就象是為我準備好的。
我們穿過瑪格津大街,但我們並沒有到達河邊,只是接近而已。這是一條我完全陌生的街道,我從未聽說過它。我在他們的城市——路易和萊斯特的城市——四處漫遊的時候從未來到過這裡,這只是一條狹窄的小街,兩邊的房屋在月光下泛著浮木般的色澤,窗戶上敷衍了事地懸著窗篷。在那屋子裡面就住著一個懶散,自大而墮落的凡人,他終日守著電視機,從一個棕色的瓶子裡狂飲麥酒,全不顧身邊爬來爬去的蟑螂和從敞開的窗子裡襲進的熱浪。這醜陋無比,汗流浹背,汙穢不堪而又難以抗拒的東西,就是為我準備的骨肉和鮮血。
這些害蟲和卑小可憎的東西們,使得這房子都顯得生氣勃勃,這房子簡直就像是這傢伙的甲殼一樣,它佈滿裂紋,乾硬易碎,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之下,有著森林般的顏色。這裡沒有用過現代化的防腐劑,就連傢俱也腐爛在這垃圾堆一般的潮溼混亂之中。白色的電冰箱上覆蓋著黴菌。
只有從臭氣熏天的床鋪和破衣爛衫中才能看出家庭生活的痕跡。
這窩巢完全適合這隻家禽,這隻骯髒的鳥兒來棲居。這隻鳥兒有著大把的粗密毛髮,可以吞嚥的骨肉和鮮血,破破爛爛的翅膀。
我推開門,人類的體臭像飛旋的蚊蚋一般升起。我無聲地卸掉門上的鉸鏈。
我走過胡亂堆著報紙的噴漆木板地,原本橘色的漆已然剝落成為暗褐的皮革色。蟑螂四處跑來跑去。我進來了,他卻頭也不抬。他那醉酒而浮腫的面孔青筋暴露,怪誕可怕,他生著濃黑蓬亂的眉毛。但在燈光下,他看上去卻有幾分天使的模樣。
他撥弄著手中那個有魔力的塑料棒,轉換著電視的頻道,燈光無聲地閃耀,跳躍著。他把聲音開大,讓那歌聲響起來。一個樂隊在演奏,是一段過門。觀眾們都鼓起掌來。
垃圾般的噪音,垃圾般的畫面,就像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垃圾。好的,我要你。除了我,沒有人會要你了。
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一個闖進來的男孩。他看不到大衛在遠處等著我。
我把電視機推到一旁,它搖搖欲墜,最後終於落在地板上,摔個粉碎。它裡面原本有那麼多裝滿能量的瓶瓶罐罐,現在都成了玻璃的碎片。
剎那間的狂怒席捲了他,使他的面孔緩慢地回覆了感知。
他站了起來,伸著胳膊,向我撲過來。
在我咬噬他之前,我注意到他有著長長的糾結著的黑髮。骯髒但濃密。他用一塊破布把它們在齊頸處扎住。他穿著格子襯衫,頸上繫著一條厚厚的領帶。
他身體裡流動著糖漿一般,浸滿了啤酒的鮮血,足夠兩個吸血鬼開懷暢飲,美味而醜惡,還有那顆狂怒地奮戰著的心臟。他如此龐大,制服他就像是騎著一頭公牛。
當喝到一半的時候,所有的味道都會浮泛起香甜,就連那股腐臭的味道也不例外。我想我會像平時一樣,靜靜地欲仙欲死。
我深深地飽吸一口,讓鮮血在我的舌尖迴旋,之後落入胃裡——如果我還有胃的話——首先要止住我那貪婪而骯髒的飢渴。但他的動作並沒有因之減慢。
他昏昏沉沉地掙扎著,愚蠢地撕扯著我的手指,而後危險而笨拙地試圖尋找我的眼睛。我緊緊閉上雙眼,任憑他油膩的拇指按在上面。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我是個毫無破綻的小男孩,你不可能再讓瞎子失明。我深深地沉浸在鮮血之中,顧不上他在做什麼。除此之外這感覺真是太好了。這些弱小東西的抓咬掙扎簡直就像是在撫摸。
他的生命在流逝,就像那些他曾經愛過的人們在令人目眩的星空下坐著一輛過山車呼嘯而過。那些星星比凡高的油畫還要糟糕。直到你殺戮對象的心靈吐露出最精美的色彩的那一刻,你才能夠知道他心裡的調色板是什麼樣子。
他很快倒下了,我也隨著他一同倒下。我用左臂抱住他,像孩子一樣倚靠在他肌肉發達的肚子上,我盲目地啜飲,把他的所想,所見,所感都壓縮為一種顏色,給我那顏色吧,純粹的橘色,只要一秒鐘。當他死去的時候,死亡的感覺也籠罩了我,像一個擁有黑色力量的大球滾了過去,最後一片空無,只剩下嫋嫋輕煙,或者連輕煙都沒有。這死亡進入了我,之後如風般倏忽而出。我想著,我是否摧毀了他一切的存在,籍此剝奪了他最後的認知?
胡說!阿曼德。你知道靈魂都知道些什麼,你知道天使們都知道些什麼。這混賬傢伙回家了,回到天堂去了,回到那個永遠也不會接受你的天堂裡去了。
他的死相看上去輝煌之極。
我坐在他身邊,擦拭著嘴唇,但唇上已經沒有殘存的血滴。淌著鮮血口涎的吸血鬼只是在電影中才會出現的畫面。最庸俗,最世俗化的不死幽靈也不會技術差到滴血四濺。我擦嘴只是因為他的汗水沾染在我的唇和麵頰上,我想擦掉它們。
但我卻敬慕他,儘管他看上去體形肥胖,但卻身材魁梧,體格結實。我敬慕從他敞開的襯衫裡露出來的潮溼胸膛上,那些密佈的黑色胸毛。
他的黑髮蔚為可觀,我扯下他束髮的那塊布,看到他的頭髮濃密而豐厚,如同女子的頭髮一般。
我確認他已經死去,我把他的長髮繞在左手上,打算把這一大團東西從他的頭皮上扯下來。
大衛喘息著說道:“你非得這麼做不可嗎?”
“不。”我說,儘管如此,幾千根髮絲已經從那頭皮上被扯了下來,每一根頭髮的根部都掛著細小的血珠,在空中如同小小的螢火蟲一般閃耀。我把這拖布一樣的東西在手裡握了片刻,然後讓它們從我指間滑落,落到他扭過去的頭後面。
這些沒了根的頭髮如雨絲般落在他粗糙的面頰上,他的眼睛溼漉漉的,看上去好像還清醒著,如同瀕死的水母。
大衛轉過身去,走上街頭。一輛輛汽車呼嘯而過,笑語喧譁不斷從車裡傳出。不遠處的河上有一艘輪船鳴響了汽笛。
我跟在他後面,撣去了身上的灰土。我只需一擊就能摧毀這整所建築,使它坍塌摧毀,深深陷入這一團腐朽的汙穢之地,在其他房子之間靜謐地死去,這樣,其他房子裡的人們將無從得知一切,以為只是這些潮溼的木頭塌陷了而已。
我難以擺脫這甜美的滋味和氣息。
“你為什麼那麼反感我拔掉他的頭髮?”我說,“我只不過想要得到它們而已。他已經死掉了,不必在意他。不會有人懷念他的一頭黑髮的。”
他轉過身來,狡猾地笑著,打量著我。
“你那樣子嚇壞我了。”我說,“我難道在不經意間暴露出怪物本色?你知道嗎,我那有福的凡人瑟貝爾,她一旦不彈貝多芬的那首叫做“熱情”的奏鳴曲就會觀看我進食。你希望我現在就給你講我的故事嗎?”
我回頭望著躺在那裡的死者,他的肩膀低垂。在他頭頂上方,那邊的窗臺上放著一個藍色的玻璃瓶,裡面插著一支橘色的花朵。這難道不是最最可恨的事情嗎?
“是的,我確實想聽你的故事。”大衛說,“來吧,我們一起回去,我讓你別拔那頭髮,只為一個原因。”
“嗯?”我問,我看著他,簡直真的有點好奇了。“那是什麼原因呢?我只不過想把他的頭髮悉數連根拔起,然後扔掉。”
“就像拔掉蒼蠅的翅膀。”他說,語氣中似乎並不帶判斷色彩。
“死掉的蒼蠅。”我故意微笑著說,“那麼,你又為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是想看看你是否會聽我的話。”他說。“僅此而已。如果你聽進了我的話,我們之間就會一切順利。而你果然停止了。這就對了。”他轉過身來,挽住我的胳膊。
“我討厭你。”我說。
“啊,不,你是喜歡我的。阿曼德。”他答道,“讓我來寫下你的傾訴,怨懟與咆哮。你現時高高在上,強大無比,因為你的一舉一動都決定著兩個絕美的凡人孩子的命運。他們就像是僧侶,而你則是神明。但是你想要講給我你的故事,你知道你其實是想的。來吧!”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些詭計對我早就沒用了吧?”
這次輪到他笑了起來,他笑容可掬,“沒用,我想是沒用的。但讓我這麼說吧,你要為他們而寫。”
“為誰?”
“為了本傑和瑟貝拉。”他聳肩道,“不是嗎?”
我沒有回答。
為本傑和瑟貝拉而寫下這故事。我的心神慢慢地飄向一所整潔而令人愉快的小小房間,那房間裡將從此住著三個人——我,阿曼德,永遠不變的男孩教師,還有處在他們年輕身體的全盛時期的本傑和瑟貝拉。本傑屆時已成長為一個身材高大,面龐光潔的紳士,生著迷人的,阿拉伯人般的墨水色眸子,手上挾著他最喜歡的方頭雪茄煙,完全是一位前途無量的男子。而我的瑟貝拉屆時也將成為一位凹凸有致,有著女王般體態的女性,並且成為一個比現在更加傑出的鋼琴家。她的金髮襯托著成熟女性橢圓的臉龐和豐滿而富於女性魅力的雙唇,雙眼充滿魅惑和隱秘的光輝。
我應該在這房間裡口述下這故事,並把這本書送給他們嗎?我應當把這本曾經口述給大衛·泰博特的書贈送給他們嗎?當我放他們離開我這鍊金術士般的世界,放他們自由的時候,我應當把這書贈送給他們嗎?去吧,我的孩子們,帶著我賜予的財富與指引,以及這本,我在很早以前就同大衛一起為你們而寫下的書籍,去吧。
是的,我應該。我的靈魂這樣說道。但我轉過身去,撕扯著我那犧牲品黑魆魆的頭皮,把它們剝下來,用我的長統皮靴狠狠踐踏。
大衛沒有退縮。英國人還真是禮貌啊。
“很好。”我說,“我會講給你我的故事。”
他的房間在二層,離那個我曾經停留的樓梯不遠。他把那空洞冷寒的廊廳做了徹底的改變。他給自己建立了一個圖書室,裡面有桌有椅,還有一張乾燥整潔的黃銅床。
“這是她的房間,”他說,“記得嗎?”
“朵拉。”我說,突然間我嗅到了她的芬芳。怎麼會,她本人的物品早已不在這裡,而這芬芳卻縈繞著我。
當然了,這裡都是他的書籍。都是些最新的靈魂學探索者的作品,諸如達尼昂·布林克雷,希拉利昂,麥爾文·穆斯,布萊恩·韋斯,馬修·福克斯,天文書籍(Urantia)。還有那些古老的文典,Cassiodorass,Avila的聖鐵列莎,教皇格利高裡之旅,吠陀,猶太法典,律法書,愛經——都是原文書。還有些晦澀的小說,劇本和詩集。
“是的,”他在桌邊坐下,“我用不著燈光,你想把燈點起來嗎?”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
“哦。”他說道,拿出筆來,又拿出一個筆記本,它有著令人驚異的白色紙頁和精美的綠色線格。“你會知道該對我說些什麼的。”他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站在那裡,環抱雙臂。我垂下頭顱,彷彿它就要滾落在地,而我亦將因此殞命。我的長髮在我面前垂落下來。
我想念著瑟比爾和本傑,我那文靜的女孩和我那非凡的男孩。
“你喜歡他們嗎?大衛,喜歡我的孩子們嗎?”我問。
“喜歡,從我第一眼見到他們,並把他們帶進來的時候就喜歡。每個人都喜歡他們。每個人都向他們抱以親切而尊重的目光。他們有著如此的儀態和魅力。我想所有人都夢想著能夠擁有這樣的知心夥伴,這樣不會發瘋的大喊大叫,反而優雅奪目而又無限忠誠的人類伴侶,他們並不恐懼,也並不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我沒有移動,也沒有說話。我闔上雙目,從我的心靈深處聆聽到那輕捷而勇敢的“熱情”曲聲,轟鳴而熾烈的音浪,充滿著悸動和脆薄的金屬質感。熱情。此時我的頭腦裡只回旋著這曲子,而不是我那金髮而纖長的瑟貝爾。
“燃亮你所有的燭光吧,”我羞澀地說,“可以為我而點燃它們嗎?點著很多蠟燭的感覺很甜美。看吧,朵拉的蕾絲花邊還掛在窗前,看上去那麼的鮮豔潔淨。我喜歡蕾絲,那個是布魯塞爾點式薄紗,或者非常類似的式樣。啊,我快要為它而發狂了。”
“當然,我會為你點亮燭光。”他說。
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聽見木製火柴銳利悅耳的清脆響聲。我嗅到它在燃燒,之後成為捲曲搖曳的燭芯所散發出來的流體芬芳。燭光嫋嫋升起,照亮了我們頭頂斑駁的柏木天花板。又是一聲清脆的響聲,跟著又是一連串細微甜蜜而柔美的清脆響聲,燭光愈來愈亮,把我的身影積落在牆壁上,成為黑影憧憧。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阿曼德。”他說,“毫無疑問,那塊有著基督身形的紗似乎的確就是維羅尼卡之聖紗。上帝知道這一點,成千上萬的人也如此確信。但你又是為了什麼而相信呢?為什麼?是的,我同意你,帶著棘刺與鮮血的耶穌基督,他的雙眼正凝視著我們,凝視著我們兩個,這真是無比美好。但是經歷瞭如此長久的時間之後,為什麼你會如此確信不疑,阿曼德。你為什麼到他那裡去?你那時是想要到他那裡去的,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溫柔而求懇般地說道,
“紀錄下來吧,學者。”我慢慢地轉過身來說道,“看著你的紙頁。這固然是為你,為瑟貝爾,哦,還有為我的小本傑而做。但某種程度上,這亦是我為瑟貝爾所譜寫的交響樂章。這故事始於久遠以前。或許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這是發生在多麼久遠以前的事情。請你只管傾聽和書寫罷,且讓我來做那哭喊,咆哮和怨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