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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邁阿密——吸血鬼的城市,這是日落時分的南海濱。在草木茂盛、温暖無冬的這一年冬天,它清潔、繁榮,燈火通明。從平靜的海面上吹來柔和的海風,吹拂過乳黃色沙灘的黑色邊緣,給在寬闊平緩的人行道上快活玩耍的一羣羣凡人兒童帶來涼爽。

    在車輛急促而發和的喧囂和鼎沸的人聲,行進着熙來攘往的人羣。穿着入時的小夥子豪邁地展示着練就的肌肉,小姐們也為自己的曲線和中性的現代肢體深感自豪。

    曾是老年人暫住地的老式辦泥旅館已被修茸一新,塗滿猶如彩色粉筆的漂亮顏色,霓虹燈以雅緻的手寫體炫耀着新的店名。在餐館的露天門廊鋪着白桌布的餐桌上,點點燭光晃動搖曳。瓦藍錚亮的大型美國轎車沿着林蔭大道驅散人羣,緩緩前行,司機和乘客都注視着眼花撩亂的人流,懶洋洋的行人不時把交通堵塞。

    遙遠的地平線上,大團白雲如同羣山,聳立在星光閃爍的無垠蒼穹。呵,蔚藍天色和慵懶的南國碧空總讓我歎為觀止,心曠神怡。

    朝北望去,邁阿密新海灘上座座高樓拔地而起,蔚為壯觀。南面和西面,市中心的鋼樑摩天大廈鱗次櫛比,沸騰的高架快速路縱橫交錯,繁忙的港口船來輪往。許多小遊艇飛速行駛在市內網狀運河波光粼粼的水面。

    在珊瑚角的安靜整潔的花園,無數盞電燈把雜亂漂亮的紅瓦屋頂小別墅照得通亮,一汪汪游泳池水泛着綠松石般的波光。幽靈們在巴爾提摩漆黑的大廳裏漫步。粗大的美洲紅樹甩開古老的枝幹,把寬闊清潔的街道給遮掩起來。

    在椰林區,來自不同國家的購物者擠滿豪華飯店和時髦商業街。一對對情侶在各自的玻璃牆公寓的陽台上親熱,眾多側影探頭向寧靜的海灣。汽車在熱盟的公路上川流不息,穿過婆娑起舞的棕櫚樹和婀娜多姿的鴛鴦樹,駛過一座座前面有花式鐵柵欄上門、披掛着紅色和紫色葉子花的混凝土宅第。

    這一切就是邁阿密,一座水城,高速城,熱帶花卉城,風光旖旎之城。我定期離開我在新奧爾良家鄉,最常造訪的地方就是邁阿密。在它人口稠密的大街區裏,居住着許多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男男女女。在這裏你可以聽到意第緒語,希伯萊語,西班牙各語言,海地的方言土語,拉丁美洲的方言土語,以及這個國家最南方和最北方的方言。然而,在邁阿密表面繁榮的背後,卻存在着威脅、絕望和貪婪;這裏有大都會的那種深沉而平穩的脈動——那種折磨人的能量釋放和永無休止的冒險。

    邁阿密永遠沒有黑暗的時候,它永遠靜不下來。對本吸血鬼來説,邁阿密是一座極好的城市。它總會把某個凡人殺手交給我,雖然總是某個古怪、邪惡的宵小。我只需消耗他的記憶,吮吸他的血,他就會向我坦白交待一打謀殺罪。

    可是今夜我要追捕的卻是個大獵物,是熬過“大齋節”的飢餓之後,遲來的復活節盛宴。這次我要追捕的是人類中一名出色的“常勝將軍”,他那可惡的犯罪伎倆在凡間執法機構的電腦檔案裏存有數十頁之多的紀錄。他是個隱姓埋名的神奇人物,滿懷敬畏的報界給他起了個閃光的綽號:“后街扼殺者。”

    我渴望獵捕這樣的殺手!我真慶幸這樣有名的殺手現身在我最喜歡的城市。幸好他在那些后街六次作案所殺害的,都是些大批湧到這個温暖宜人地方度過晚年的病弱老人。嘿,我本想橫跨大陸去收拾他,沒想到他卻在這兒等着我哩。只有二十位犯罪學家詳細編篡他的犯罪史(全都被我透過新奧爾良家中的電腦輕易弄到手)。不僅如此,我還在裏面偷偷補充幾條關鍵的資料:他的姓名和凡間住址,對像我這樣有讀心術的不朽者來説,這是雕蟲小技。我透過他做的血腥夢魘找到他。而今夜,我就要愉快的以一記陰險無情的擁吻結束他輝煌的犯罪生涯,無需做任何道德上的解釋。

    呵,邁阿密,你是上演這出耶穌受難小品的最佳地點。我總是順着回新奧爾良的原路來到邁阿密。目前我是在荒蠻花園的繁華角落裏狩獵的唯一吸血鬼。正如你所見到,其他的飲血者早就拋棄了這個是非之地,只因為它們互相不能容忍,而我也不能忍受他們。這樣更好,把邁阿密交給我一個“人”看管。

    坐落在海洋大道的公園中心飯店是一所小巧玲楚的漂亮旅館,我現在就站在我的套房窗前,不時用順風耳掃描周圍的客房,監聽那些有錢的遊客享受這份難得的與世隔絕——距離繁華大街僅咫尺之遙的清靜與隱蔽。它是我此時的香榭麗舍大街,我的維內託大道。

    我將獵殺的對象已經準備好,從他間歇和片斷的夢幻世界進入實際的謀殺領域。哦,該更衣去迎擊我夢寐以求的對象。從亂七八糟一大堆新打開的紙箱、手提箱和皮箱中間(我通常是這樣),我挑選一身天鵝絨的灰色套裝。我一直愛穿這套服裝,尤其是它的布料很厚,略帶光澤。我得承認,在這樣熱的夜晚穿它不太合適。不過,我感覺冷熱的方式與人類不同。那件上衣很瘦,有窄窄的翻領,頗像緊腰的騎裝上衣,説得更準確些,像那種古雅的老式男上衣。我們不朽者永遠喜歡穿老式的服裝,那使我們回想起我們人類生涯。有時,你僅憑一個吸血鬼的服裝,就能判定他的真實年齡。

    對我而言,着裝還有個質地的問題。十八世紀的衣料光彩照人!我受不了衣服沒有一點光澤。而這件漂亮的上衣配上簡樸的緊身絲絨褲就十分適合我。至於那條白絲綢襯衫,料子軟得可以把它在手裏攢成一個球。對我這堅不可摧卻又非常敏感的皮膚,除此之外還需要穿別的什麼貼身內衣嗎?接下來是我的靴子。嘿,它們是我近來穿過的漂亮鞋子之一,因為極少接觸大地,所以鞋底完好如初。

    我通常把濃密發亮的金髮熱散成齊肩的發浪。在凡人眼裏,我看上去像什麼呢?我真的不知道。我總是戴副墨鏡遮住我的碧眼,惟恐眼波會隨時勾去眾人魂魄(真讓我煩惱)。在我那雙纖細雪白、容易泄露秘密的明亮指甲上,我通常戴着柔軟的灰色皮革手套。

    哦,給我的皮膚來一點油性的棕褐色偽裝。我把這種溶劑均勻地塗在顴骨,脖子和胸膛等暴露在外的部位。

    我在鏡子前端詳着這件“成品”,它充滿着不可抵禦的魅力。怪不得在我短暫的搖滾歌手生涯中,引起過這麼大的轟動。作為吸血鬼,我也一直所向披靡,大獲成功。謝天謝地,我在空中漫遊時並沒有變成隱身者。作為一個雲端之上漂泊的流浪者,我輕飄得猶如風中塵埃。每當我想到這裏,就忍不住想哭。

    捕捉大獵物總是把我帶回現實。跟蹤他,守候他,在他們將殺害下一個目標的緊急關頭抓住他,然後像你一樣,一點點令他痛苦地打擊他的罪惡,同時透過他那齷齪靈魂的鏡頭,窺見他以前所有的犧牲品……

    請你不要誤解,我這麼做不是出自什麼高尚的動機。我並不相信把凡間弱者救出魔掌真能拯救我的靈魂,我殺的人太多了——除非你相信義行的威力無窮,可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相信它。我只知道我相信一點:一樁謀殺的罪惡無窮。而我的罪惡感就像我的美貌一樣永恆。我不能得到寬恕,因為沒人能饒恕我的所作所為。

    儘管如此,我還是樂於把無辜的人從他們不幸的命運中解救出來。我還喜歡收編我的兇手,因為他們是我的兄弟,我們是同類。況且,他們為什麼不該死在我的懷抱裏、而偏要交給某個寬大為懷、從不傷害任何人的可憐凡人呢?我有我的遊戲規則,我按照我制訂的規則遊戲。我還暗下決心,這次我不會橫屍遍野,我會努力照別人一貫命令我的那樣行事。不過……我還是喜歡把死屍丟給當局去處理。我喜歡在回到新奧爾良之後打開電腦,閲讀驗屍報告的全文。

    突然,一輛警車緩緩從樓下駛過,打斷了我的思緒。裏面的警察正在談論我的殺手,説他很快就要再次行兇,説他的星座已經各就各位,月亮也已升到合適的高度。攻擊很可能一如既往,將要發生在海濱的一條小街。問題在於:他是誰?怎樣制止他?

    七點鐘了。數字鐘上的螢光符號顯示七點,我自然也知道時間。我閉上雙眼,把頭稍微歪向一側,醖釀情緒,準備全面施展我特別討厭的魔力。首先是我的聽力再次加強,就像扳動一部現代科學儀器的開關。頓時,世間的嗡嗡嘈雜變成地獄般的大合唱:充滿着嘎嘎大笑和嚎啕大哭,充斥着謊言,痛苦的呻吟和胡亂的哀求。我捂住耳朵,彷彿這樣就能制止這一切。最後,我關閉了這個功能。

    漸漸地,我又看見人們的頭腦中冒出無數模糊和重疊的思維意象,就像億萬只鳥兒搖曳着翅膀飛上天空。快給我那個殺手,把他的形象給我!

    他出現了,在一間陰暗的小屋子裏,和我這間大相徑庭,但距離這裏只有兩個街區。他剛從牀上爬起來,廉價的衣衫皺巴巴的,粗糙的臉孔流着油污,伸出一隻神經質的粗手去掏襯衣口袋裏的香煙,然後又把它垂下——忘了把煙放在哪兒了。他是個胖子,臉上的五官沒有稜角,目光充滿呆呆的憂慮,或是淡淡的燠悔。

    他並沒想到穿得體面點去赴他渴望已久的“筵席”。現在他剛醒來,不堪噩夢重負的心臟狂跳不已,使他幾乎垮掉。他使勁晃動全身,油膩膩的蓬鬆頭髮遮住傾斜的前額,兩眼活像兩盤黑玻璃球。

    我在房間的陰影裏一動不動地靜靜站着,繼續跟蹤此人。只見他走下通向後門的樓梯,走出房子,來到柯林斯林蔭道絢麗的燈光下,路過佈滿塵灰的商店櫥窗和凹陷的廣告牌,向前走去,朝着他渴求的那個未經挑選卻又在所難免的目標走去。

    那位幸運的太太是誰?在城裏的這同一個沉悶的地區,她穿過傍晚稀疏而情緒低落的人羣,正在盲目但執着地朝這個可怕的人走過去。她手裏提着的棕色紙袋裏是不是裝着一盒牛奶和一棵萵苣?她若是看見躲在角落裏的兇手,會拔腿就跑嗎?她會十分懷念自己蓋在海邊的老家嗎?也許她曾經很心滿意足地住在那裏,可是卻讓建築師和裝飾商們把她趕離海邊,住到那些佈滿裂縫、牆紙剝落的旅店。

    這位齷齪的死亡天使在最終發現她後,又會怎麼想呢?她會不會使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神話中的那位潑婦,將他打得失去知覺、恍若升入潛意識中的噩夢神殿?還是我們想得過多?我是説,有這樣一類殺手,他們根本不把幻象與現實聯繫起來,無論記住什麼,過幾天準忘。但不管怎麼説,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的受害者不值得把命丟在他們手裏,這些殺手都很值得讓我會晤。

    唔,我要在他伺機對她下手之前掏出他害人的心臟,他得把他的一切都交給我,乃至生命。

    我緩緩走下摟梯,穿過華麗典雅、佈滿藝術品,富有雜誌封面魅力的門廳。能像個凡人那樣行走,推開一扇扇門,並遛到室外,這種感覺真好。我挾在晚間散步的人羣當中,沿着人行道朝北走去,兩眼自然地掃過那些重新修繕過的旅館及附屬的小咖啡屋。

    等我走到街拐角時,人羣稠密起來。在一間花稍的露天餐館前面,幾架巨型電視攝影機把鏡頭聚焦在一長條被大型白色路燈照得刺眼的人行道。數輛大卡車阻礙了交通,一排排小轎車緩緩停下來。攝影機周圍稀稀疏疏地聚攏了一些孩子和老人,並不顯得特別好奇,因為在南海灘這一帶,架起攝影機拍電視片和影片是司空見慣。我避開燈光走,生怕它們照在我那特別容易反光的臉龐。我要是像那些皮膚給曬得黝黑、半裸的身軀穿着破棉布衫、散發着昂貴防曬油氣味的人類就好了。我從人羣中擠過去,走過街拐角,再次尋覓我的獵物,只見他正在飛快地走着,心中充滿着幻覺,使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拖拉且凌亂的步伐。時間刻不容緩。我蹭蹭幾步,竄上低矮的房頂。微風稍大了一點,也柔和了些。喧譁的人聲、單調而自然的無線電聲和風聲全都變得輕柔。

    在寂靜中,我透過那些路過他的人的冷漠目光捕獲他的形象;在寂靜中,我看見他的幻想再次由萎縮的手腳以及打皺的面頰和胸膛組成。橫亙在幻想和現實之間的那層薄膜正在崩裂。我跳在柯林斯大街旁的人行道上,動作快得好像從地裏冒出來一樣。可是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像諺語中的那顆樹,倒在杳無人跡的森林裏。我邁着輕鬆的步伐,很快就追上那個也許是滿懷殺機的年輕男子。我擠身穿過一羣羣擋住道路的不良少年,跟着我的獵物走進一家涼爽的大雜貨店的玻璃大門。哈,裏面真是琳琅滿目、五花八門——這個屋頂低矮的大“洞穴”裏擺滿了你能想像得到的各類包裝好的保鮮食品,還有洗手間的衞生用品和裝飾品等等,其中百分之九十在我出生的那個世紀根本不存在。

    我講的是諸如面紙、眼藥水、塑膠扁平髮夾、氈制粗頭筆、用於塗抹人體各部位的各種油膏、五顏六色的洗滌劑、化妝品及染髮液之類的東西,其中有些顏色以前從沒見過,也就叫不出名來。假設路易十六打開一個裝滿這些花花綠綠的現代產品的塑料口袋,他會作何反應?當他看見那些聚苯乙烯泡沫塑膠製的咖啡杯、玻璃紙包裝的巧克力餅乾或不斷水的自來水筆時,他會作何感想?

    連我自己也沒有完全習慣這些東西,即使我已經親眼目睹了工業革命的進步達兩個世紀之久。這樣的雜貨店能讓我連續幾個小時流連忘返。有時候我會在沃爾超市逛得入迷而忘乎所以。

    可是這次不同了,我還盯着一個獵物呢,對不對?所以,還是有空更光顧《時代週刊》和《時尚雜誌》、袖珍電腦翻譯器、和連游泳時都能向你不斷報時的手錶吧。他為何來到這個地方呢?那些拖兒帶女的年輕古巴夫婦顥然不會引起他的興趣。不過,他還是漫無目的地在狹窄而擁擠的通道里閒逛,並不在意周圍成百上千張黑黝黝的胸膛和説得飛快的西班牙語。在他用赤紅雙眼掃視着一排排擺得滿滿的貨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注視着他。

    上帝啊,這個人真是齷齪不堪,一切體面和正派都由於他的瘋狂而喪失殆盡,他那稜角分明的臉龐和脖頸平津津地沾着一層細細的泥巴。我會喜歡這樣的人嗎?見鬼,不管怎樣,他也是一袋血。憑什麼我要把機遇推掉?我不能再殺害兒童,對不對?我也不能再光顧海濱區的娼妓。完了,還要安慰自己,説沒什麼了不起的,誰讓她們坑害平底船上的船員。我正在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對不對?一旦你成了不死的神,反倒要經歷一個真正漫長而可恥的死亡過程。嘿,瞧這個骯髒、發出惡臭、行動笨拙的殺手,連囚犯都吃得比他好。當我再次像切開一個甜瓜那樣探視他的心靈時,我嚇到了。他居然不清楚自己是誰!他從來沒有審視過自己!他沒有按邏輯順序記住自己的人生階段,也無法真實地坦白自己所犯下的謀殺(因為想不起來)。他甚至不知道他今天晚上就要殺人!連我都比他更瞭解他自己!

    哎,毫無疑問,我錯抽了一張最糟糕的牌。哦,上帝呵,這真令我傷心!這個星光閃爍的世界裏明明充斥着更壞更狡猾的野獸,我卻偏要獵捕這一隻,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我可真想哭。

    可就在這時,刺激的場面出現了。那人早就發現了那個老太太,瞅見了她赤裸、佈滿折皺的雙臂、微微駝起的後背和菘藍色短褲下的顫抖的瘦腿。剛才穿過明亮的日光燈光,她正悠閒地行走,享受着周圍人羣的喧譁和活動。她的臉一半掩埋在遮陽帽的綠色塑膠帽檐下,頭髮用黑色髮夾纏在小腦袋後面。她挎着一個小籃子,裏面裝着一塑膠瓶子的桔子汁和一雙軟得被她捲成一個小球的拖鞋。這會兒,她又驚喜地從貨架上取下一本平裝小説,;她以前讀過這本小説,並且一直念念不忘,夢想着再次讀到它,就像再度造訪老朋友那樣。小説名叫《成長在布魯克林的一棵樹》。是的,我也很喜歡讀它。

    他着魔似地跟在她後面,距離近得使她一定感覺到他的鼻息吹到自己的頸部。他的自光呆滯而愚蠢,她緩緩地朝收銀台走去,並從短外套下垂着的衣領中抽出幾張髒兮兮的鈔票。他們走出店門。他像一隻跟着交尾的公狗,邁着沉重的步伐,無精打采地慢慢跟在後面。她則緩緩地走在前面,手裏提着一個沉甸甸的灰色購物袋,步履艱難地繞過那些在街上徘徊的、吵鬧而厚臉皮的不良青少年。她正在自言自語嗎?好像是。我並沒有觀察她,雖然這個小老太太越走越快。我觀察的是那個跟在她後面的畜牲,那傢伙只盯着她身上的某個部位,好像根本不能把她當成整體來看。他一邊跟蹤她,一邊在腦海裏閃現着一張張蒼白而憔悴的瞼,他渴望趴在老人的肉體上,急欲用手捂住老人的嘴。

    她終於走到她住的那楝矮小而破舊的公寓,和這片以骯髒和破落為特點的城區的所有建築一樣,它也似乎是用碎裂的石灰岩搭建,四周長滿短粗的扇狀葉片的棕櫚樹。見她到家,他也好整以暇地猛地停住腳步,靜靜地看着她走進狹窄而呈斜坡的庭院,蹬上佈滿塵土的綠色水泥台階。在她打開門鎖時,他注意看了一眼熱的門牌號碼。他邁着沉重的腳步走過去,然後頹然靠在牆壁上,開始專心致志地幻想殺害她的情景,在一間空蕩蕩除了一片光和色之外毫無特點的卧室裏。

    瞧他那副歪頭斜腦、懶洋洋靠在牆上的樣子,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不如現在就把他幹掉。然而時間卻一分一秒過去,夜色褪盡黃昏的炎熱。星光的閃爍越來越明亮。微風徐徐吹拂。我和他都在等待。

    透過她的眼睛,我看到她的起居室,彷彿我真能看透牆壁和地板。她的起居室雖然隨便擺滿了舊傢俱,但還是很整潔。這些傢俱都是膠合板做的,樣子笨頭笨腦的很醜陋,對她也沒有什麼用,不過它們都被用一種她喜歡的香味油刷得錚亮。氖光燈的光線透過滌綸窗簾照到窗外,和下面院子裏的景色一樣慘白而呆板。不過她有幾台精心佈置的小枱燈,流瀉出令她感到舒服的光線。她需要的正是這一小片温馨。

    她端坐在一張槭木製的搖椅上,搖椅用難看的方格布包裏着。一個瘦小端莊的老太太,手裏捧着那本翻開的平裝小説。再次同弗朗西-諾蘭一起,這是多麼愜意的事情。現在她穿着一件剛從衣櫃裏取出的帶花棉布睡袍,幾乎遮不住她細瘦的膝蓋。她還穿着一雙藍色的小拖鞋,如同一雙襪子套在那畸形的小腳上。她把一頭長長的灰白頭髮編成一根粗而美麗的大辮子。

    在她面前的黑白小電視機的熒幕上,已經去世的電影明星正在無聲地爭論。瓊-芳登認定卡萊-葛倫想謀害她。從他臉上的表情判斷,我認為她説的確有道理。我很納悶,卡萊-葛倫這人看上去像是完全由木頭做成的,居然還會有人相信他?她用不着去聽他們講話;據她自己認真計算,這部影片地已經看過大約十三遍。而這本小説她捧在手裏讀才讀過兩遍,所以她才饒有興致地重讀這些她還沒背下來的段落。

    從樓下陰影幢幢的院子裏,我可以辨出她那清靜寬容的本性,寧靜淡泊,遠離塵囂,超脱於周圍明顯的低格調。她屈指可數的幾樣寶貝可以裝在一個櫥櫃裏運走。對她來説,那本書和那部開啓的黑白電視機比她所有的其他東西都重要;她很清楚它們是她的精神支柱。除此之外,她連自己的那些實用而無格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都漠不關心。

    我那流浪漢殺手正處在半癱瘓狀態,他的腦海裏一團混沌,理不清剪還亂。我悄悄繞道這座灰泥粉刷的小樓後面,找到通向她家出房門的台階。在我的意念驅使下,門鎖一下子就鬆開。接着門就打開了,好像我碰了它,實際上我並沒有動它。

    我一聲不響地溜進這間鋪着亞麻布地板的小廚房。從白色的小爐灶裏冒出來的煤氣臭味讓我噁心。從黏糊糊的陶瓷皂盒裏散發出的香皂味也很難聞。不過屋裏的擺設立刻影響到我——幾件中國藍和白色的珍貴瓷盤整齊地擺在一起,煞是美觀。還有幾本翻舊的烹飪書。她的餐桌潔淨無瑕,上面鋪着明亮的大黃桌布。一株臘似的綠色常春藤生長在一個注滿清水的圓缸裏,水波把一汪顫動的光輪投射在低矮的天花板上。

    然而,最讓我感動的,還是她對待死亡無所畏懼的安詳神態;這是我在僵硬地站在門前、用手指把門輕輕推上時所見到的。只見她仍然一邊讀着貝蒂-史密斯的小説,一邊偶然看一眼閃爍的鐵幕。她根本沒有起碼的警覺,注意不到臨近的街上有個瘋狂的妖怪正在打她的主意,也覺察不到在她的廚房裏正有個不朽者在遊蕩。

    那個殺手完全沉迷在自己的幻覺,以致於對身邊的過路人視而不見,連徘徊的警車和熟悉他的那些警察對他投來的懷疑恫嚇目光也不放在眼裏。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今天夜裏會再行兇,連自己是誰也糊里糊塗。一條細細的口水順着他那鬍子雜生的下巴徜下來。對他來講,一切都不是真實存在的——他白天的生活不是,他怕被人發現的擔憂也不真實;只有這些幻覺生產的、流遍他沉重軀體和笨拙四肢、電擊般的感覺才是真實的。他的左手突然抽搐起來,喉嚨左邊也哽噎了。我討厭這個傢伙!我不想喝他的血。他是個不入流的殺手。我渴望喝的是她的鮮血。

    瞧她靜靜獨處的樣子,陷入沉思默想,那麼不起眼,那麼知足,全神貫注於閲讀那本她已十分熟悉的小説。她的思緒彷彿飛回到最初讀這本書的年代,地點是在紐約市、列克星頓大街上一處人羣擁擠的冰果室。那時她還是名穿着入時的年輕女秘書,穿着紅色的羊毛裙和白色的褶邊襯衫,袖口上飾有珍珠鈕釦。那時她在一座石頭蓋的辦公大樓上班。那楝大廈漂亮極了,電梯裝有華麗的黃銅梯門,大廳鋪着深黃色的大理石地磚。

    我想把雙唇壓迫在她對往事的回憶,想使她回憶起自己的高跟鞋曾在大理石地磚上咔嗒、咔嗒地踏過,並想起自己當年姣好的形像:一面把純絲長筒襪套在光潤柔軟的小腿上,一面小心不要讓自己塗着指甲油的修長指甲把絲襪劃破。我凝視片刻她的紅髮,似乎看見了她曾戴過的那頂着華黃色寬邊禮帽,款式其實很醜,但仍充滿魅力。

    這才是值得我飲的鮮血!我感到十分飢渴,程度是我在近數十年的生命中十分罕見的。這次大齋節的禁食來的真不是時候,幾乎超出我能忍耐的限度。哦,上帝,我真想把她吸個痛快!

    從樓下的街道上,一聲輕輕的嗽喉聲從那愚蠢而笨拙的殺手嘴裏傳來。所有湧入我吸血鬼耳朵的雜音洪流中,惟獨這一聲最有穿透力,清晰可辨。終於,這混蛋東倒西歪地離開牆壁,先是側了一會兒身,好像要在地上爬似的,接着晃悠悠地朝我們踱來,走進小院子,邁上台階。難道我會讓他嚇着她嗎?這樣好像不妥。他就在我的掌握中,不是嗎?但我還是讓他把一根小金屬條插進她們把手上的圓孔裏,讓他把門鎖強行打開。那鎖鏈也從朽木中脱落。

    他邁進屋裏,冷冷地盯住她。她嚇壞了,身子縮進搖椅中,那本書從她膝蓋上滑落到地上。可就在這時,他一眼看見了站在廚房走廊裏的我——一個影子般的年輕男子,穿着灰色的天鵝絨套裝,墨鏡推到額頂上。我也像他那樣面無表情地那着他。他有沒有看見我那紫羅蘭色的眼睛、雪白如象牙的皮膚、狀如一團無聲爆炸的白光的頭髮?抑或我只是擋在他和他罪惡目的之間的一個障礙、大煞他的風景?緊接着,他奪路而逃,跑下台階。那個老太太尖叫着跑過去,“砰”地一聲把木頭大門關上。

    我跑出去追他,不在乎腳是不是觸到地面,故意讓他在拐過街角時看到我站在路燈下作猶豫狀。我們若即若離地兜了半個街區的圈子,然後我才朝他直奔過去,在常人看來象是一陣風,不值得注意。接着我突然在他身邊站住。聽着他痛苦的呻吟一聲拔腿又跑。就這樣,我們做着這個“遊戲”又繞了幾個街區。他先跑,然後停下來,卻猛地發現我就在他的身後。他渾身大汗淋漓,薄薄的化纖襯衫很快就浸透汗水,貼在光滑無毛的胸膛上。

    最後,他總算跑回那家廉價旅館,重重地踩着樓梯,朝自己住的破房間跑去。等他跑回最高一層的那個小房間,我已經在裏面等着他。不等他喊出聲來,我就把他摟住。他的髒頭髮散發出惡臭,直衝我的鼻孔撲來,還夾雜着淡淡的化學織物襯衫上的汗酸味。不過現在我也不在乎。他很粗壯,在我的懷抱裏熱乎乎的,活像只多汁的閹雞,胸膛頂着我劇烈起伏。他血液的氣味充斥我的大腦。我聽見他的血抖動着流過左右心室、瓣膜和被壓迫得難受的脈管。在他眼底下的那塊柔軟發紅的肉上,我舔到血。他的心臟怦怦狂跳,幾乎要破裂,我得特別小心,別把他擠扁了。我用牙齒咬住他脖子上的那塊潮濕而堅韌的皮膚。唔,滋味不錯,我的兄弟,我可憐而困惑的兄弟。不過,這鮮血是多麼充沛而味美啊。噴泉鑿開了;他的生命化為排水管。所有那些老頭兒老太太都是在血流裏漂浮的屍體,隨着他在我的懷抱裏慢慢癱軟下來,他們也在這血流翻騰打滾,互相碰撞。他不開玩笑,輕易得逞,既不耍花招,也沒有預謀。這傢伙一直粗野得像只蜥蜴,一隻接一隻地吞食着蒼蠅。上帝呵,瞭解這點就如同瞭解巨型爬蟲統治地球的那個時代,且長達一百萬年之久,只有它們的腥黃眼睛注視着打雷下雨,日升月落。

    我放他一馬,讓他跌跌撞撞一聲不吭地從我懷抱裏掙脱。我沐浴在他那哺乳動物的血泊。還不錯。我閉上雙眼,讓這蜿蜒的熱流穿過我的腸子,或流經我強壯雪白肉身的任何通道。我醉醺醺地看着他連滾帶爬地穿過房間。他真是笨得出奇。我輕而易舉地從凌亂和撕破的報紙堆中、從打翻的咖啡杯下把他揪回來,冷咖啡潑在灰褐色的地毯上。我揪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回來,他那雙茫然的公牛眼向上翻着白眼。接着,他就亂踢我,這個專殺老弱病殘的惡棍,鞋子蹭着我的下頜。我再次把他舉到飢餓的嘴邊,十指穿過他的頭髮,並感到他的身體僵硬起來,彷彿我的指尖在毒藥裏浸泡過。

    他的鮮血再次注入我的大腦。我感到它使我臉頰的微血管麻酥,彷彿像觸了電。它甚至“突突”跳着,流入我的指尖,還使我覺得一股熱辣的暖流自上而下貫穿脊柱。一口口的鮮血注入我的身體。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呀。然後我又把他放開,等他跌跌撞撞地剛要跑開時,我又追上去把他揪住,拖回房間,讓他面朝着我,然後一把甩出去,再讓他滿地掙扎。他現在衝着我説着什麼,本該是一種語言,可又不是。他衝我連踢帶打,可是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直到這時,他才感到了一種悲憤的尊嚴,雖已視線不清,但怒容滿面。我好像在幫那些古老的傳奇、石膏塑像和不知叫什麼名字的聖人的回憶錄添枝加葉,增加新的篇章。他的爪子撓着我的鞋面。我又把他提起來,再次撕開他的喉嚨。可這次他的傷口已經過大。他完了。死亡降臨,像一個拳頭捅進他的胃腸。有一陣兒我覺得噁心,接着鮮血的熱氣、充沛和光亮的外表,帶着他最後的一絲氣息湧遍我的全身。

    我一頭倒在他骯髒的牀上,不知道躺了多久。我凝視着低矮的天花板。直到屋裏的酸臭和黴爛味夾雜着屍體的腐臭讓我受不了,才從牀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去,模樣肯定像他剛才那樣笨拙。我讓自己像凡人那樣輕鬆自然地走着,像他們那樣滿臉怒氣,一言不發。我不想讓自己像個幽魂,虛無飄緲,長着翅膀,晝伏夜出。我想當人類,感覺像個人,讓他的鮮血流遍我的全身。可這還不夠,還差得遠。我全部的希望都在哪裏?那些筆直粗壯的矮棕櫚樹的扁狀葉片拍打這樓房的灰墁牆壁。

    “哦,你回來了。”她對我説。她的嗓音低沉穩重,沒有顫抖。她正站在那把花格布繃面、兩隻械木扶手已經破舊的醜陋搖椅前,透過一副銀絲邊眼鏡盯着我,手裏還抓着那本平裝小説。她的嘴巴很小,沒有造型的圓形,露出一點黃牙,難看得和她那堅定無畏、個性十足的深沉語調形成鮮明對比。她衝我微笑!這時她到底在想什麼?她為什麼不祈禱上帝保佑?

    “我知道你會回來。”她説,説完她摘下眼鏡。她的目光炯炯。她瞧見什麼?我哪裏使她這麼好奇?像我這樣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魔鬼居然被她瞅得無地自容,差點哭起來。“是的,我知道,”她補充道。

    “是麼?你怎麼知道的?”我邊囁嚅着邊朝她走過去,這間普通的小屋使我感到温馨和愜意。我伸出細長得可怕蒼白得不像人的手指——但卻有勁得足以把她腦袋擰掉,觸摸她瘦小的喉嚨。我聞到一股鮮奶油的氣味,要不就是雜貨店的另一種氣味。

    “對,”她輕鬆而肯定地説。“我一直都清楚這點。”

    “那就吻我吧,愛我吧。”

    她的身體真熱,雙肩真瘦小,人老珠黃,這最後的枯萎煞是壯觀。花雖已凋謝,仍充盈着清香。淡藍色的靜脈在地鬆弛的皮下蜿蜒曲張。在她合上雙眼時,眼瞼的線條很美。頭皮向上蔓延,包住她的頭蓋骨。

    “帶我去天堂,”她説。聲音發自內心。

    “不行。但願我有這個能力,可是我不行,”我衝她的耳朵愉快地低語。我用雙臂把她接住,用鼻子拱着她灰白色的柔軟發窩。我感到她把枯葉般的手指貼在我的臉上,令我有點不寒而慄。她也在微微顫抖。哦,這個温和、枯萎的小老太太,這個只剩下思想和意志的造物,僅包着一層鬆脆軀殼的微弱殘火!她只夠“喝一小口”,再沒別的了。

    可是等我明白這點時已經太晚了,頭一股鮮血已經流在我的舌頭上了。我正在吸乾她。顯然,我吸血的呻吟使她警覺起來,但緊接着她就什麼也聽不見了……一旦吸血開始,他們就什麼也聽不清。

    原諒我吧。

    哦,親愛的!

    我倆摟着慢慢倒在地毯上,像一對情侶倒在一叢枯萎而多節的花朵。我看到那本小説也落在身旁,看見封面上的那幅畫,可這好像不是真實的。我小心翼翼地摟着地,生怕把她擠碎。可是我只是個空殼。死神正在她頭上迅速降臨,好像她自己正在一條寬闊的走廊裏朝我走來,在某個極其特殊和十分重要的地方,啊,對了,就是在紐約那座鋪着深黃大理石地磚的樓裏;連在這兒你都能聽見熙來攘往的車流,以及在樓下的大廳裏、樓梯口的門“砰”地關上的悶響。

    “晚安,親愛的,”她耳語道。

    我聽見了她的話嗎?她怎麼還能講話?

    我愛你。

    “是的,親愛的,我也愛你。”

    她站在走廊裏。秀髮火紅筆直,在肩頭上打着美麗的卷兒。她正在微笑,她的高跟鞋一直在大理石地面上踏出尖鋭而誘人的聲音。不過現在她的周圍只有沉寂,雖然羊毛裙褶仍在擺動。她正帶着一種怪怪的聰明表情看着我,舉起一把獅子鼻頭狀的黑色小手槍瞄準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死了。那聲槍響震得我的耳朵好一陣兒,除了嗡嗡聲什麼也聽不見。我躺在地板上,茫然地盯着頭上的天花板,鼻子聞到紐約一條走廊裏的火藥味。但是這裏是邁阿密。她的鐘表正擺在桌子上滴嗒滴嗒走着。從燒得過熱的電視機裏傳來卡萊-葛倫又尖又細的聲音,告訴瓊-芳登他愛她,使她感到十分幸福。原先她一直以為卡萊-葛倫想要殺了她。我也一直這麼以為。

    南海灘。我又來到郊區沿公路的霓虹燈商業區。只是這一次我離開熙攘的人行道,走過沙灘,向大海踱去。

    我不斷走着,直到附近見不到一個人為止;連海灘的流浪者和夜泳者也見不到一個。只有沙灘,白天的人羣留下的所有腳印都已被海水沖刷乾淨,灰濛濛的夜間大海,不斷把它無盡的浪濤一層層拋向堅忍的海岸。天空是那麼緲遠,充滿疾走的雲塊和遙遠而不顯眼的羣星。我做了什麼?我殺害了她,殺害他的犧牲品,掐滅那個我本該救助的人類的希望之光。我又回到她那裏,和她一起躺下,並抓住了她,她打出的無形一槍為時已晚。我又滿足了自己對血的渴望。

    事後,我把她放在她那張整潔的小牀,蓋上灰暗的尼龍被,把她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為她合上雙眼。

    親愛的上帝,請幫助我。我那些無名的聖徒在何方?那些長着羽翼、要把我送入地獄的天使又在何方?待他們真正降臨時,他們是否是你見到的最後一件美好事物?當你沉淪火海里之後,你還能跟着他們一道昇天嗎?你還能指望最後瞥見他們那金色的小號、和他們那映照上帝容光的臉孔嗎?

    對於天堂我又瞭解多少呢?

    我久久佇立在海邊,凝望雲塊飄移的無垠夜空,再將目光移回那些新建旅店的閃亮燈光和來回閃現的車頭燈。

    一個孤獨的凡人站在遠遠的路邊,朝我這個方向眺望。也許他根本沒注意到我——一個渺小的身影,站在大海的岸邊。也許他只是像我這樣眺望大海,彷佛海濱充滿奇蹟,你佛海水能沖刷洗淨我們的靈魂。地球上曾經全是海洋,大雨曾連續下降一億年!可是現在宇宙卻爬滿了魑魅魍魎。那個孤獨的凡人仍站在那邊,朝這邊張望。我逐漸意識到,他的目光越過空曠如洗的沙灘和稀薄的夜色,正凝聚在我的身上。是的,他在看着我。

    我不假思索地也看着他,只因為我不想轉身。接着一種古怪的感覺傳遍我的全身,一種我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它開始出現時我感到有點暈眩,接着一種微微刺痛的震顫傳遍我的軀幹和四肢。我覺得四肢越繃越緊,一點一滴地壓迫體內的物質。這種感覺如此強烈,我彷彿要被從我自己的軀體內被擠出去。我很吃驚,可又從中嚐到一點快感;這對我這麼一個鐵石心腸、麻木不仁的怪物來説尤其難得,這是種勢不可擋的興奮,像是吸血時的亢奮,雖然完全不像吸血那樣發自本能。並且,在我剛一開始分析它,我就意識到它已經消失。我渾身戰慄。我曾經設想過這種場面嗎?我仍然盯着遠方的那個人類,這個可憐的人也緊盯着我,卻一點也不知道我是誰,是幹什麼的?

    一絲微笑掛在他年輕的臉龐,脆弱而佈滿驚詫。我慢慢想起來曾經見過這張臉,並進一步吃驚地發現,他臉上流露出也認識我以及那種古怪的期盼神情。突然,他舉起右手衝我揮舞。

    莫名其妙。不過我認出了這個凡人。更確切的説,我見過他不止一次。過了一會兒,記憶才鮮明的回到我的腦海。

    一次是在威尼斯,當我在聖馬可廣揚上徘徊時;另一次是幾個月後,我在香港的夜市附近。這兩次我都特別留意過他,只因為他也特別留意我。沒錯,那兒站立着,同一個高大健壯的身體,同樣濃密的褐色捲髮。簡直不可能。還是很可能?因為他就站在那兒!

    他再次打着問候的手勢,然後笨手笨腳地快步朝我跑來,向着笨拙的步子距離我越來越近。我則站在原地,吃驚但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我掃描他的大腦。毫無想法,根本沒有開動。只有他的笑臉隨着他跑近,反射星光的海水逐漸清晰起來,他的恐懼連同鮮血的氣味一同鑽進我的鼻孔。是的,他很害怕,但又異常興奮。他突然看上去很誘人——又一個犧牲品,將要投入我的懷抱。他灰褐色的大眼睛目光炯炯,雪白的牙齒泛着寒光。他跑到距離我三尺遠的地方停下來,心怦怦劇跳,伸出一隻顫抖的汗手,要把一個鼓鼓而皺巴巴的信封交給我。我仍然不動聲色地那着他,既不露出被他得罪的傲慢,也不對他竟有膽量在這兒找到我的壯舉表示讚賞。我只是餓得恨不得把他一把揪起來,不假思索地吸他的血。我瞪着他,就要失去理智。我只看見了血。他好像很明白這一點,也確實感到不對頭,就警覺起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那厚信封扔在我的腳下,站在鬆鬆的沙灘上突然向後一跳,轉身就跑。動作猛得差點摔倒,腿快得好像連身體也跟不上。我的飢渴消退一點。我也許仍沒恢復理智,但卻在猶豫,而這就出現考慮的餘地。這個緊張兮兮的傢伙到底是誰?

    我又試着窺探他的心思。什麼也沒有,真奇怪。不過也有這種凡人,即便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可能會窺探他們的心靈,他們也能把自己自然地偽裝起來,叫你摸不透。他拚命地奔跑,樣子笨拙可笑,離我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一條漆黑的小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現在再也嗅不到他的蹤跡了,除了那個他丟在我腳邊的厚信封。

    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麼?毫無疑問,他很清楚我是誰。我們在威尼斯和香港的兩度相遇並非巧合。他突如其來的恐懼且不説別的——就説明這一點。不過我還是要稱讚他的勇氣。設想一下,跟蹤我這樣一個可怕的魔鬼,得需要拿出多大的勇氣才行。難道他是個狂熱的崇拜者,趕來敲這神殿的大門,乞求我是否能出於憐憫或獎賞他的勇敢,賜給他一點“黑血”?這念頭使我突然憤怒且傷心,但我又很快不在乎。我撿起那個信封,見上面是空白的,而且沒粘上。裏面有一篇印刷體的短篇小説,顯然是從一本平裝書上裁剪下來的。這是厚厚一疊書頁,左上角用訂書機訂上。沒有任何留言。小説的作者是個可愛的傢伙,我很熟悉,名叫H-P-拉夫克拉夫特,專擅超自然和死亡題材。其實我也讀過這篇小説,並一直記得它的標題:《門前石階上的東西》。這標題曾讓我大笑。

    “門前石階上的東西-”現在我又忍俊不住。沒錯,我記得這篇小説,寫得很機智,很有趣。可是這個陌生的凡人為什麼要把這樣一篇小説送給我呢?荒唐可笑。我突然又生起氣來,或者説是氣怨交加。我不經意地把這包東西胡亂塞進上衣口袋,沉思起來。是的,那傢伙肯定是失蹤了。我甚至分不清他和別人的區別。唉,他要是明天夜裏再來誘惑我就好了。那時我的靈魂也許不會這麼厭倦疲勞,也許會比現在更在乎他一點,這樣起碼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懂。可是眼下距離他匆匆來去好像已經逝去百億年。夜空曠得只剩下遠方大都市刺耳的叫囂和近處海濤灰濛的喧譁。連雲層也逐漸稀薄乃至消失。蒼穹浩瀚寂寥。我遙望頭頂上冷峻明亮的羣星,聽任低神的濤聲在我四周哀嗚。我最後看了一眼邁阿密,這座我十分鐘愛的城市的萬家燈火,悲痛欲絕。

    然後,我騰空而起,簡單得猶如心想事成,迅速得沒有凡人能夠看見。就這樣,我“呼呼”地穿雲破霧,越飛越高,直至這座宛如章魚爬的大城市化為遙遠的一團星雲,最終從視線裏漸漸消失。高空的風不分季節,一逕寒冷刺骨。我體內的血液被它包圍,彷彿原先的熱流根本就不曾存在。不久我的臉和雙手就罩上一層冰套,我像是被凍成冰棍。接着,這層冰套又移到我薄薄的衣服裏面,裏住我全身的皮膚。但它並沒有讓我覺得疼,或者説它並沒有讓我覺得太疼,只是乾乾地裏着我,倒也不算太難受。我只是覺得淒涼、憂鬱,一切值得活下去的東西都沒有了——熊熊燃燒的壁爐火焰、親人的愛撫、熱吻和拌嘴,還有愛情、渴望和鮮血。哦,那些規勸可憐的人們説,如果不流血供奉、宇宙就會不復存在的阿茲特克,眾神肯定都是些貪婪的吸血鬼。想像你自己就主持着這樣一座祭壇,手指扛着槭子招喚人們一個個地過來,然後把他們充滿鮮血的心臟壓在你的嘴上,像吃一串串葡萄似地吮吸裏面的鮮血!我乘着這股冷風翻滾遨翔,忽而下降,忽而上升,有時展臂迂迴,有時併攏直飛。此刻我像個仰泳者仰躺前進,再次凝視盲目而冷漠的繁星。我僅憑着意念向東飛行。倫敦上空雖然仍籠罩着夜幕,但鐘錶已指向黎明的時辰。已經到了倫敦。

    應該向我的凡人朋友大衞-泰柏特道別了。自從我們上次在阿姆斯特丹見面後,時間已過去數個月。我當時很粗暴地離他而去,對此及對打擾了他而深感羞愧。從此我一直監視着他,但沒有直接找他麻煩。現在我清楚無論情緒多壞,我也要去找他。毫無疑問他也想讓我去。這是件適宜和體面的事,應該去做。

    有一刻我還想到了我親愛的路易。他大概正在新奧爾良沼澤深處、那所搖搖晃晃的小房子裏,一如既往在月光下讀書,或遇到陰天無月夜時在晃動的燭光下破卷。不過向路易告別可能已經太遲……如果説我們當中有誰最能善解人意,那就是路易。至少我是這麼想的。很可能實際情況正好相反……

    我飛向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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