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夜站在法國輪船‘瑪麗亞那號’的甲板上,看着船的跳板。碼頭上人頭攢動,舞會在奢華的艙房裏持續到很晚,甲板上熙熙攘攘,到處是旅客和拜訪者。但是終於,當時辰越來越接近黎明時,舞會一個接一個地結束了,馬車離開了狹小的沿河街道。幾個晚到的乘客上船了,一對戀人在近旁的欄杆邊一直纏綿了數小時。但是萊斯特和他的小學徒,假如他們從大火中倖存下來(而且我也確信他們是倖存下來了)的話,並沒能找到船上來。我們的行李那天已經運離公寓了,而且我確信任何可以讓他們知道我們的目的地的東西都被毀掉了。但是我仍然守望着。克勞迪婭很安全地鎖在我們的房間裏,眼睛盯着舷窗。但是萊斯特沒來。
“最後,如同我期望的那樣,天亮之前開始了出發前的騷動。一些人在碼頭和河堤的草坡上揮舞着手臂,而大船先晃動了一下,然後猛烈地傾斜到一邊,接着在巨大的震顫中滑入了密西西比河的波濤中。
“新奧爾良的燈光變得越來越小,愈來愈微弱,直到在我們後面變成了漸漸發亮的雲層下一點蒼白的磷光。我從來沒有這樣累過,但是我站在甲板上儘可能長時間地看着那燈光,知道也許我永遠不會再看見它了。有一段時間我們順水而下,經過了弗雷尼爾和普都拉的堤岸,看見綿白楊和柏樹構成的綠牆沿着河岸從黑暗中顯現出來,我知道已經快到早晨了。危險近在咫尺。
“當我把鑰匙插進艙房的鎖裏時,我感覺到了也許是我所知道的最精疲力竭的感覺。這麼多年來我從未在我們這個特殊的家庭裏碰到像今晚經歷的那種懼怕、脆弱和真正的恐怖。沒有快速的解脱,沒有可以迅速得到的安全感,只有當身心再也不能經受住這樣的恐懼時最終由倦意攜來的一種釋放。因為儘管萊斯特現在已離我們相去數里,他的復活卻已在我心裏喚醒了種種無法逃避的、糾纏不清的、複雜的恐懼。甚至當克勞迪婭對我説,‘我們安全了,路易,安全了’,而我答應着‘是’的時候,我依然可以看見萊斯特掛在門框上,看見他球狀的眼睛和傷痕密佈的皮肉。他是怎麼回來的?他是怎麼戰勝死亡的?什麼樣的生物能夠像他那樣枯縮作一團後又倖存下來?無論答案是什麼,不僅僅是對他,對克勞迪婭,還有對我來説都意味着什麼?我們已經安全地擺脱了他,但是我們已經安全地擺脱了我們自己了嗎?
“這條船被一種奇怪的‘熱症’襲擊着。它驚人地乾淨,找不到任何蟲鼠的痕跡。然而,偶爾也可以發現它們的屍體,沒有重量,乾燥,彷彿已經死了很多天。但是熱症還是存在。旅客往往先有虛弱無力和咽喉疼痛的症狀,偶爾脖子上還有些傷痕,間或傷痕又在別的位置,或者乾脆沒有任何可以辨別的痕跡,儘管有些舊的傷疤會掙裂開來,再次疼痛。而有時,那些睡得越來越多的旅客就會隨着航行的繼續和熱症的傳播,在睡夢中死去。所以在我們穿越大西洋時,海上有過幾場葬禮。自然而然地,由於懼怕熱症,我就避開旅客,不想加入他們在吸煙室裏的會談,不想聽他們講故事,談他們的夢想和期待。我總是獨自進‘餐’,但克勞迪婭喜歡觀察那些旅客,站在甲板上看他們在傍晚走來走去,然後當我坐在舷窗邊時,温軟地在我耳邊説:‘我想她會成為我的獵物……’
“我會放下書,向舷窗外看去,感覺着海浪輕微的搖擺,望着遠比在陸地上見到的要清晰燦爛得多的羣星。它們低垂下來,幾乎觸着了海面。時常在某些時刻,當我獨自坐在黑暗的船艙裏時,天空彷彿也降落下來與大海碰面。在這樣的相會里,某種巨大的秘密將會被揭示出來,某種溝峽將會奇蹟般地被永遠合攏。但是當天空和海洋已不可區分,就像天地已混沌一片時,誰又來揭示這秘密呢?上帝?還是撒旦?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這樣一個念頭,如果能認識撒旦,能夠仰望他的臉,也許會成為一種安慰;不管那張臉會是多麼的恐怖,我可以知道自己徹底地屬於他,從而才能讓這種無知狀態下的折磨永遠休止,穿過那永遠將我和我稱之為人性的一切隔絕開來的面紗。
“我感到這艘船越來越駛近那個秘密。蒼穹一望無邊,環抱着我們,帶着一種令人屏息的絕美和沉寂。但是後來,‘休止’這個詞變得駭人起來,因為在詛咒中一切是無休無止的,也不會有安息;那麼這樣的折磨和地獄中熊熊不滅的火焰比起來又是什麼呢?永恆的羣星下波濤盪漾的海——那些星星自己——和撒旦又有什麼關係呢?由於我們一貫被人類的狂熱佔據,那些在孩提時代聽起來如此祥和的景象幾乎無法想象會是令人嚮往的:六翼天使永遠地凝望着上帝的臉——而上帝的面容——是永生的安息,而這温柔搖籃一般的大海只是它的一個最輕微的承諾。
“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當船睡着了,整個世界也睡着了,天堂和地獄都不再只是折磨人的幻想。瞭解,相信,這一個或那一個……也許就是我可以夢想到的唯一的救贖了。
“克勞迪婭和萊斯特一樣喜歡光,起來時就會點亮燈。她有一盒很漂亮的撲克牌,是從船上的一位女士那裏得到的;有圖畫的那一面是瑪麗·安託瓦內特①風格的畫,背面是燦金紫羅蘭色的鳶尾花。她玩一種單人牌戲,把撲克牌組成鐘的數字。她不停地問我,直到我終於告訴了她萊斯特是怎麼玩成的。她不再嚇得發抖了。就算她記得自己在烈火中的慘叫,她也不想去多想。即使她想起大火之前她在我臂彎裏的哭泣,那也不會讓她有任何改變。她和往常一樣,是一個很少猶豫不決的人,習慣性的安靜對她這種人來説並不意味着焦慮或悔恨。
①MarieAntoinette(1755—1793),法王路易16的王后,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弗蘭西斯一世之女、勾結奧地利干涉法國革命,被抓獲交付革命法庭審判,處死於斷頭台。
“‘我們本該燒了他的,’她説。‘我們真是傻瓜,光看他的外表就以為他死了。’
“‘但他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呢?’我問她。‘你是看見他的,你知道他變成什麼樣了。’我對這種討論一點胃口都沒有,真的。我寧願把它推到我記憶的深處去才開心。但是我的頭腦並不允許我這樣做。而現在是她來給我解答了,因為其實她是在對自己説話。‘設想一下,儘管他拼不過我們了,’她解釋道,‘但還仍然活着,禁錮在那無助的乾癟的屍體裏,神志清醒,謀劃着……’”
“‘在那種情況下他還能有意識嗎?’我低聲道。
“‘那麼再設想一下,當他浮上沼澤水面,聽到我們的馬車走遠時,他有了足夠的力氣驅動他的四肢。黑暗中,他的周圍有各種生物。我有一次看見他曾經摺斷一隻小花園蜥蜴的腦袋,看着血流進玻璃杯裏。你能夠想象得出他身上那種頑強的求生意志嗎?他的雙手會不會在那片水域裏摸索着身邊任何移動的東西?’
“‘求生意志?頑強?’我自言自語道,‘那麼如果是別的什麼……’
“‘其後,當他感覺到他的力量恢復了,也許剛夠支持他爬上公路的,於是在那條路上的某個地方他逮到了什麼人。也許他蜷縮在那兒,等待一輛過路的馬車;也許他匍匐在那兒,吸取他能找到的任何血液,直到他來到那些移民居住的簡陋木棚區或是那些零散的農舍。那他會是多麼駭人啊!’她看着吊燈,眼睛眯縫着,聲音漸漸暗啞,沒有絲毫情感。‘然後他又幹了什麼呢?現在我很清楚了。如果他不能及時趕到新奧爾良,他肯定是到了老牛軛湖公墓。慈善醫院每天往那兒送新的棺柩。我可以想見他在潮濕的泥土裏挖掘着這樣一個棺材,把裏面新鮮的“內容”倒在沼澤地裏,而自己躺到那狹小的墳墓裏,直到第二個夜晚的來臨。沒有人會習慣去那兒打攪他。是的……他就是這樣做的,我敢肯定。’
“我沉思良久,描繪着那幅景象,明白事情一定是這樣發生的。而後,我聽見她放下手中的牌,看着牌上一個戴白頭巾的國王的橢圓形臉,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也會那樣乾的。’
“‘你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她問道,收拾起她的牌,小小的手指努力想把它們理成整齊的一摞,好洗牌。
“‘可是你真的相信……如果我們燒了他的屍體,他就會死嗎?’我問。
“‘我當然相信。如果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爬起來,那麼就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爬起來。你想説什麼?’現在她又分好了牌,在小橡木桌上也發給我一手。我看看牌,沒有碰它們。
“‘我不知道……’我輕聲對她説,‘只是,也許並沒有求生意志,並沒有頑強……因為很簡單,根本沒有任何這樣的需要。’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沒有流露出一點她的思想或是她理解了我的心思的跡象。
“‘因為也許他就是不能死……也許他是,而且我們也是……真的死不了?’
“好長一段時間,她坐在那兒看着我。
“‘在那樣的狀況下還神志清醒……’我最後加了一句,掉過頭去不看她,‘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不可能在別的狀況下也會有知覺呢?大火中,陽光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路易,’她聲音輕柔地説道,‘你害怕了。你沒有提防恐懼,不明白恐懼本身的危險性。等我們找到那些可以告訴我們這些事,那些有知識的、像我們這樣在地球上活了幾個世紀或不管多長時間的生物,我們會知道答案的。那部分知識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卻被他剝奪了。他該死。’
“‘但是他並沒有死……’我説。
“‘他死了,’她説。‘沒有人能逃出那幢房子,除非他們跟着我們跑,待在我們身邊。不,他死了,還有那個發抖的唯美主義者,他的朋友。神志清醒,那又有什麼關係?’
“她收起了紙牌,把它們放到一邊,用手示意我把牀鋪邊桌子上的書遞給她。那些書是她一上船就取出的為數不多的吸血鬼傳奇記錄,是她用來做指南的。這些書裏沒有英格蘭那種瘋狂的浪漫史,沒有埃德加·愛倫·坡①的故事,沒有奇情幻想。只有少數描述東歐吸血鬼的文章,卻已變成了她的某種類似《聖經》的東西。在那些國家,一旦人們發現吸血鬼,他們真的會燒燬他的屍體,將他的心用桃木釘死,將腦袋割掉。她現在一讀起這些就是幾個小時。這些古老的書在它們飄洋過海越過大西洋之前就被反覆閲讀過,都是些旅行者的故事和對神父及學者的描述。而她在計劃我們的旅行時,不需要任何紙筆,只要用腦子盤算就行。旅行會立即將我們帶離燈火輝煌的歐洲各國首都,去向黑海。在那兒,我們可以在瓦爾納②登岸,從喀爾巴阡山偏僻的鄉村開始搜尋。
①EdgarAllanPoe(1809—1849),美國詩人、小説家、文藝評論家·現代偵探小説的創始人,主要作品有詩歌《烏鴉》、恐怖小説《莉蓋亞》、偵探小説《莫格街兇殺案》等。
②Varna,保加利亞東北部港口城市。
“對我來説,前景是猙獰而殘酷的,我似乎已被它束縛住,因為我的內心深處有對別的地方和別的知識的嚮往和期待,而這些克勞迪婭還沒能開始理解。這種渴盼的種子多年以前就在我的內心種下,當船駛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地中海海域時,綻開了苦澀的花。
“我希望那海水是藍的,但它們不是。它們是夜晚的水色。而我又得經受多麼大的痛楚啊,使勁回想着在一個年輕人幼稚天真的感覺裏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海洋,想着那些被雜亂無章的記憶永遠放走了的海水的顏色。地中海是黑色的;意大利的海是黑色的,希臘的海是黑色的;總是黑色的;在黎明前寒冷的短短數小時裏,海也是黑漆漆的。當克勞迪婭睡着了,倦於閲讀她那些書和滿足她吸血鬼的渴望的貧乏資料時,我會放下一盞燈,穿過升騰的蒸汽放下去,直到火焰恰好在水聲嘩啦的波濤表面燃燒;在那起伏的表面上,除了那盞燈,再沒有別的光照亮,那束光的倒影一直伴隨着我前行,像一隻冷靜的眼睛,總是從水深處盯着我,説道:‘路易,你只是在找尋黑暗。這海不是你的海,人類的神話不是你的神話,人類的財富也不是你的財富。’
“‘但是,啊,在那些日子裏,對於舊世界吸血鬼的尋找讓我的內心充滿怎樣的苦楚,那是一種我無可奈何只有品嚐的苦痛,就好像連空氣也喪失了它的清新。那些夜晚的可怕怪異生物會帶給我們怎樣的秘密和真相呢?他們生命必然的侷限是什麼呢?如果我們真的要把他們找出來,我們這被詛咒的又能和那些被詛咒的説些什麼呢?
“我從沒有在比雷埃夫斯①上過岸,但是在我的腦海中,我漫遊過雅典衞城,注視着月亮從巴台農神廟②敞開的頂上升起;我也曾照着那些奇偉的廊柱測量我的身高,走在那些死於馬拉松戰役的希臘人的街道上,聽着穿行在古老橄欖樹間的沙沙風聲。這些是不朽的人們的紀念碑,而不是那些活着的死人的紀念碑;這裏有歷經了滄海桑田的秘密,而我只是剛剛隱約有所瞭解。然而,還沒有任何事能讓我放棄我們的求索,沒有什麼事可以讓我改變目的。但儘管我一直立場堅定,我還是反覆掂量着我們求根究底的巨大風險,任何一個誠心誠意的問題可能帶來的風險;因為答案的代價一定是難以計算的,一個悲劇性的危險。誰又能比我更明白這個呢?我統轄着自身肉體的死亡,眼睜睜地看着所有被我稱為人性的東西枯萎滅絕,僅僅構築了一條無法割斷的鎖鏈,將自己牢牢地固固在這個世界裏,卻又把自己變成了這個世界永遠的放逐者,有着一顆跳動的心的幽靈?
①Piraeus,希臘東南部港口城市。
②Parthanon,雅典衞城上供奉希臘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廟,建於公元前5世紀,被公認為是多利斯柱型發展的頂峯。
“這片海用噩夢和清晰而又痛楚的回憶安撫着我。在新奧爾良的一個冬夜裏,當我在聖路易公墓裏遊蕩時,我看見了我的妹妹,年老體衰,抱着一大棒白玫瑰,花刺被一張古老的羊皮紙仔細地包裹着。她低垂着灰白的頭,穩步穿過危險的黑暗,走到豎着她哥哥路易的墓碑的墳前。那裏並排躺着他的幼弟……路易,死於普都拉大火的那個人,給他的教子,一個她永遠不知道的同名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那些花是獻給路易的,彷彿他死去還沒有半個世紀,彷彿她的記憶如同路易的記憶一樣讓她心無寧日。哀痛增加了她那種灰白的美麗,哀痛壓彎了她纖細的脖頸。當我注視着她時,我沒有去觸摸她銀灰色的髮絲,低聲説愛她,於是這種愛就不會給她的有生之年添加比悲傷更糟糕的恐怖。我帶着深切的悲哀離開她。一次,一次,又一次。
“現在我做的夢太多。夢的時間總是太長。在這艘船的囚禁中,在我肉身的囹圄中,從沒有哪個凡人的身體像我那樣與每次的日出合拍。我的心跳因為眼前的東歐山巒而加速,最終,因為這樣一個希望而加速——在某個地方我們能在那原始的鄉村裏找到為什麼在上帝之下,這樣的痛苦煎熬被允許存在的答案:在上帝之下怎麼會被允許開始,以及在上帝之下又該怎樣結束。我知道,我沒有勇氣去結束它。而此刻,地中海的海水適時地,實際上已經變成了黑海的波濤。”
吸血鬼嘆了一口氣。男孩的頭枕在肘上,右手掌託着臉,迫切的神情和發紅的眼睛極不相稱。
“你覺得我是在哄你玩嗎?”吸血鬼問,漂亮的深色眉毛一瞬間鎖結在了一起。
“不,”男孩很快地回答,“這比我問你問題所得到的要多。你會按照你自己的節奏告訴我所有的事。”他不説話了,看着吸血鬼,好像已準備好聽他再次開口。
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從他們周圍老式維多利亞房子的某個地方傳來的。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男孩抬起頭看看通往樓道的門,就好像他已經忘記了房子的存在。有人步履沉重地在老式木地板上走着。吸血鬼並未受到干擾。他向一旁看去,彷彿在又一次將自己和現實分離開來。
“那個村莊。我沒法告訴你它的名字;名字我想不起來了。我記得它距離海岸有數里之遙,然而我們還是獨自乘着馬車旅行。那樣的一輛馬車!那是克勞迪婭的主意,乘馬車,是我本該預料到的;但這以後,事情總是讓我摸不着頭腦。到瓦爾納的第一刻起,我就覺察到她身上的某種變化。我突然明白,她不僅是我的女兒,也是萊斯特的。從我這兒,她明白了錢的價值,但是從萊斯特那兒,她繼承了一種花錢的熱情。如果找不到我們花銷得起的最奢華的黑色馬車,她就不準備離開。馬車裝備了可以坐一隊旅行者的皮座椅,而不僅僅是足夠讓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來運送一個精雕彩刻的橡木箱。馬車後面吊着兩箱那兒的商店裏可以提供的最好的衣服。我們疾速行駛着,那兩個輕便龐大的輪子和優質的車軸載着車廂,以一種驚人的輕鬆越過山路。這讓人覺得有些不寒而慄,在那偏僻怪異的鄉村裏,沒有別的任何東西,只有馬匹疾馳的蹄聲和馬車輕微的吱呀聲。
“那是一個古怪的鄉村。孤寂、黑暗,偏遠的鄉村時常是黑暗的;亂雲遮月時它的古堡和廢墟變得朦朧晦暗,因此在那幾個小時裏我感到一種在新奧爾良時從未曾體驗過的不安。那裏的人也無法讓我安心。我們毫無遮掩,迷失在他們小小的村舍間,而且不斷意識到待在他們中間使我們處於嚴峻的危險之中。
“在新奧爾良殺人永遠不需要掩飾,熱症瘟疫和犯罪的肆虐——這些事總是在那兒和我們競爭,而且更勝一籌。而在這裏,我們必須費盡心機讓捕殺儘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因為這些頭腦簡單的鄉下人,也許他們會覺得新奧爾良擁擠的街道很嚇人,可他們完全相信死人的確會行走、會吸活人的血。他們知道我們的名字:吸血鬼、惡魔。而我們很容易招致最輕微的流言,因此不想在任何情況下親手製造出謠傳。
“我們獨來獨往,來去匆匆,花錢大手大腳,竭力想在我們外表的掩飾下得到一種安全。我們發現吸血鬼實在是小酒館爐火邊一個俯首皆是的通俗話題。在那兒,我的女兒靠着我的胸口安穩地睡着,而我總是能在農民或是客人中間發現什麼人的德語説得足夠好,偶爾甚至會是法語,可以和我討論那些熟悉的傳説。
“但是終於,我們到了將成為我們行程中一個轉折點的村莊。我一點也不欣賞那趟旅行,無法享受那空氣的清新、夜晚的清涼。即使是現在,我講起它來時還有一絲微弱的顫慄。
“那一夜之前我們是待在一間農舍裏的,因而沒有聽到任何新的消息——只看見那地方荒涼的景象。因為我們到那兒時,天色還不算晚,還沒有晚到小街上的店鋪都要上門板、或是隻留有一盞若明若暗的燈在酒店寬敞的馬車道前搖盪的時候。
“家家户户都將我們拒之門外。還有別的一些跡象説明有些事情不對頭。一扇關閉的商店窗户下的一小盆乾花、一隻在院子中心前後滾動的擁。這個地方有種像是被瘟疫圍困住的城池的景象。
“但當我把克勞迪婭放到馬車邊壓實的泥地上時,我看見酒店門下的一線光亮。‘把你斗篷的帽子戴起來,’她快速地説道,‘他們來了。’有人從裏面拉開了門栓。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個人影身後留下的極狹小空間裏的光,隨後我看見馬車燈的光線在她眼中閃爍。
“‘我要一個過夜的房間,’我用德語説,‘我的馬需要喂料,非常需要!’
“‘夜晚不是趕路的時間……’她用一種特別的、單調的聲音對我説,‘而且還帶着一個孩子。’當她説話時,我注意到她身後屋子裏的其他人。我聽見他們在小聲嘀咕着什麼,還有火焰劈啪的閃亮。我能看見的人大多數是農民,圍聚在火爐旁,除了一個打扮和我差不多、穿着剪裁考究的大衣的男人。他肩上披着一件外套,但是有些衣着不整而且衣衫破舊。他的紅髮在爐火的映照下發着光。他是個外國人,像我們一樣。他是唯一沒有在看着我們的人。他的頭微微有些搖動,好像喝醉了酒。
“‘我女兒累了,’我對那女人説,‘除了這裏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把克勞迪婭抱在懷裏。她把臉轉向我,在我耳邊低聲説道:‘路易,大蒜,門上還有十字架!’
“我還沒有看見這些東西。那是一個小十字架,銅製的耶穌身體被釘在木頭上,周圍有一圈大蒜圍着。新的花圈和舊的纏結在一起,那上面的花瓣已經枯乾了。女人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很犀利地看着我。我看得出她是多麼的精疲力竭;她的眼珠發紅,緊抓着胸前披巾的手在顫抖着,黑髮完全不成樣子。我又向前踏近幾步,走到快到門檻的地方。她突然猛地一下把門大開,似乎她剛剛決定要讓我們進去。我從她身邊走過時,她説了一個祈禱詞。儘管我不懂斯拉夫語,但是我能確定她是禱告了一聲。
“那矮小、低梁的屋子裏擠滿了人。男人、女人,靠着粗糙的鑲木板牆,在長凳上,甚至在地上坐着,彷彿整個村子的人都集合在這兒了。有一個孩子在一個婦人的腿上睡着了,另外一個孩子睡在樓梯上,被包裹在毯子裏,雙膝蜷縮着擱在一層樓梯上,雙手墊着頭靠在緊挨着的上一層樓梯上。到處都鈎鈎釘釘掛着大蒜,和那些煮鍋水壺放在一起。爐火是唯一的光線,在那些注視着我們的人的僵硬的臉上投射下變了形的陰影。
“沒有人動彈、讓位給我們坐下或是招呼我們任何東西。最後還是那女人用德語和我説,如果我願意,可以把馬牽到馬廄裏去。她用那遍佈血絲、神色慌亂的眼睛盯着我,而後臉色變柔和了。她告訴我,她會舉着一盞燈站在門口為我照亮,但是我必須抓緊,而且得把孩子留下。
“但是還有別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察覺到在燃燒着的木頭和美酒濃烈的芳香下有着的一種氣味。那是死亡的氣味。我感覺到克勞迪婭的手緊緊按着我的胸口,看見她的小手指指着樓梯下面的一扇門。氣味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我回來時女人已經替我準備好一杯酒,還有一碗肉湯。我坐了下來,克勞迪婭坐在我的膝上。她的頭轉過去衝着那扇神秘的門。所有的眼睛都像先前一樣緊盯着我們,除了那個外國人。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輪廓了。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得多,憔悴的外貌好像是某種感情折磨造成的。實際上,他有着一張削瘦但是清秀的臉,淺色、略帶雀斑的皮膚使他看起來像個孩子。他那雙大大的藍眼睛定定地凝視着爐火,好像正在和它説話。火光中,他的眼睫毛和眉毛都映成了金色的,使他看起來有種非常無邪的、率直的表情。但是,他沉浸在哀痛裏,心潮起伏而且醉醺醺。驀然地,他轉過來看着我。我發覺他哭過。‘你説英語嗎?’他的聲音在寂靜中嗡嗡振動。
“‘是的,我説英語。’我對他説道。彷彿最終勝利一般地,他瞥了一眼周圍的人。他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你説英語!’他叫起來,嘴角擠出一個苦笑。他的眼光漫遊在天花板上,然後落到我身上。‘離開這個國家,’他説道,‘現在就離開。駕着你的馬車和你的馬,驅趕它們直到它們再也跑不動。只是趕快離開這裏!’然後,他的肩膀一陣抽搐,好像他很難受。他把手放在嘴上。現在,靠牆站着的那個女人雙手交錯着放在她那油髒的圍裙上,平靜地用德語説:‘天一亮你就得離開。天一亮。’
“‘可是出了什麼事?’我低聲問她,然後又看着他。他正看着我,目光遲鈍,雙眼血紅。沒有人説話。一根木頭重重地跌落在火裏。
“‘你不願意告訴我嗎?’我用英語温和地問道。他站起身來。有一會兒我幾乎以為他要跌倒了。他陰鬱地站在我面前,是一個高出我許多的男人,頭向前傾着,轉而又後仰,直到他站穩了身子,把一隻手放在桌角上。他的黑大衣上沾着酒漬,襯衣袖口上也是。‘你想弄明白嗎?’他喘着氣,目光直看到我眼睛裏去。‘你願意親自看一看嗎?’他説這些話的時候聲音裏有種柔和、哀憐的聲調。
“‘把孩子留下!’女人冷不防説了一句,快速做了一個專橫的手勢。
“‘她睡着了。’我説,然後站起身,跟着那英國人走向樓梯底部的那扇門。
“那些最靠近那門邊的人讓了開來,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我們一起走進了一個小小的客廳。
“壁櫥上只點着一支蠟燭。我第一眼瞧見的是架子上一排精緻描花的盤子。小窗上掛着窗簾,牆上掛着一幅閃光的聖母聖嬰圖。但是那四壁和椅子中幾乎容納不下一張巨大的橡木桌,桌上躺着一個年輕女人的屍體,慘白的雙手合抱在胸前,赤褐色的亂髮攏在瘦長白晳的喉頸和肩膀兩側。美麗的面龐已經被死神變得僵硬。琥珀玫瑰念珠在她的腕上和淡色羊毛裙的下襬閃着光。在她邊上還擺着一頂非常漂亮的紅氈帽,有一道寬邊和柔軟的面紗,還有一雙深色手套。那些東西放在那兒,好像她隨時會爬起來把它們穿戴好似的。英國人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帽子,靠近了她。他幾乎要全面崩潰了。他從外衣裏掏出一塊大手帕,捂住了自己的臉。‘你知道他們要對她做什麼嗎?’他看着我低聲道,‘你有一點點概念嗎?’
“女人從我們身後走進來,抓住他的胳膊。他很粗暴地甩開了。‘你知道嗎?’他用一種兇猛的眼神逼問着我,‘他們是野蠻人。’
“‘你現在住嘴!’她嘶嘶地説道。
“他咬緊了牙,搖搖頭,一綹紅髮抖落在眼睛裏。‘你別碰我!’他用德語對那女人説,‘別來煩我。’有人在隔壁房間裏低語。英國人再次看看那年輕的女人,眼裏盈滿了淚水。‘多麼無辜!’他輕聲説道,説完看着天花板,右手握成拳。他喘着氣説道:‘你見鬼去吧……上帝!該死!’
“‘上帝!’女人低聲念着,快速地劃了一個十字。
“‘你瞧見這個了嗎?’他問我。他小心翼翼地拎起死人喉嚨上的緞帶,彷彿他不能、也不想真的碰觸到那正在乾硬的肉體。在她的喉嚨上,確定無疑地,有兩個針孔形的傷口,像我曾無數次在無數人身上看到過的那種一樣,深深地刻在變黃了的皮膚上。那男人把手舉到面前,高大頎長的身體搖搖欲墜。‘我覺得我快瘋了!’
“‘好了!’女人説道,想扶住他,但是他掙脱了。她的臉刷的紅了。
“‘別管他,’我對她説,‘就隨他去吧。我會照看他的。’
“她的嘴癟了一下。‘我會把你們全部從這裏扔出去的,扔到那黑暗中去,如果你們還不到此為止的話。’她實在是厭倦這個了,她自己也瀕臨崩潰。但是後來她背轉身去,拉緊圍巾裹住自己,輕輕地走出去了。擁在門口的人們給她讓開了道。
“那英國人失聲痛哭。
“我明白我必須做什麼了,但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多麼盼望着能從他那兒瞭解到什麼,我的心因為一種無聲的興奮而劇烈搏動着。他的樣子讓我心碎。命運無情地安排我和他這樣近地相面對。
“‘我會陪着你。’我提議道,拿來兩把椅子放在桌邊。他重重地坐下來,眼睛望着身邊搖曳不定的燭光。我關上門,牆壁似乎隱沒了,蠟燭的光圈在他低垂的頭顱周圍變得明亮起來。他背靠在壁櫥上,用手帕擦拭着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帶皮套子的金屬酒瓶遞給我。我謝絕了。
“‘你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點點頭。‘也許你能給這個地方帶來一些清醒的神志,’他説。‘你是法國人,對吧?你知道,我是英國人。’
“‘是的。’我點頭。
“於是他熱切地握住我的手。酒精已經麻木了他的感官,他竟未覺察到我的手是那樣的冰冷。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摩根,他非常需要我;在他一生中從未這樣需要過誰。那一刻,我握着那隻手,感覺着它的火熱,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告訴了他我的名字。我以前幾乎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我的名字。但是,他正瞧着那個死去的女人,好像並沒有聽見我説的話。他的嘴唇擠出一個最微弱的笑容,眼淚在眸中悽然欲墜。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打動任何人;也許還會讓一些人根本不忍心再看。
“‘都是我害的,’他説道,點着頭,‘是我帶她來這裏的。’他抬起眉毛,似乎還拿不準這一點。
“‘不!’我急忙説道。‘那不是你的錯。告訴我是誰幹的。’
“但是那時他看起來有些神思恍惚,迷失在他自己的思緒中。‘我本就不該走出英格蘭,’他開始説道。‘我是畫畫的,你瞧……這好像有什麼關係……那些繪畫,還有書!我覺得那一切都古怪有趣、生動奇妙!’他的眼光在房間裏逡巡着,聲音慢慢地拉長。他又長久地看着她,而後柔聲對她説:‘愛米莉!’直覺告訴我,我已經看到某種被他收藏在心底的珍貴的東西。
“漸漸地,故事開始成形了。一次蜜月旅行,穿過德國,來到這個國家。他們去班車可以帶他們去的任何地方,任何摩根發覺有感覺作畫的地方。而最終,他們來到了這個偏遠的村子,因為這兒附近有一個據説是保存得非常完好的修道院廢墟。
“但是摩根和愛米莉永遠沒有去成那個修道院。悲劇已經在這裏等候着他們。
“他們發現班車不從這裏經過,於是摩根付錢給一個農民,坐他的拉貨車來到這裏。但是,他們到達的那天下午,鎮外的墓地有一陣巨大的騷動。那個農夫,只看了一眼,就拒絕下馬車去看個究竟。
“‘那看起來像是一種什麼遊行,’摩根説道。‘所有的人都穿着他們最好的衣服,有些人還帶着花;事實上我覺得那場景看起來很迷人。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實在太好奇了,於是讓那農夫走了,留下我們和所有的行李。我們看見村莊就在眼前。實際上,我比愛米莉更有興致,當然,而她又是那樣的和順;你瞧,我最後還是撇下了她,讓她獨自一人坐在我們的衣箱上,而我自己爬到小山坡上,沒有帶上她。你們來的時候看見它了嗎?那個墓地?不,你們當然不會看見,感謝上帝你們的馬車將你們平安無事地帶到了這兒。雖然如果你們繼續往前趕路的話,不管你們的馬是多麼地疲勞……’他停住了。
“‘有什麼危險嗎?’我温和地催促他説。
“‘啊……危險!野蠻人!’他喃喃道。他又瞥了一眼門,然後又從酒瓶裏喝了一口,蓋上瓶蓋。
“‘嗯,那不是什麼遊行。我立刻看明白了。我走上前去時,人們甚至不和我説話——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但是他們並不反對我觀看。事實上,你也許不會認為我真的會站在那兒,你也不會相信我告訴你我親眼見到的事情,但是,你必須相信我;因為假如你不相信的話,我會發瘋的。我知道。’
“‘我會相信的,説下去吧。’
“‘呃,墓地裏佈滿了新墳。我立刻就能看得出來,有一些墳上面插着新豎的木十字架,另一些只是鋪滿了新摘的鮮花的土丘;那兒的農夫都手持着花,其中還有一些人,像是有意識要裝點那些墳冢似的;但是他們所有人都靜止不動地站在那兒,目光落在手持繮繩勒住一匹白馬的兩個男人身上——那是怎樣的一匹牲口啊!它用蹄子刨抓着地,踢跳蹦踏着,退避瑟縮到一邊,似乎根本不想待在那個地方。那是一匹漂亮的馬,很棒的種馬,毛色純白如雪。嗯,從某一點上來説——我沒法告訴你他們是怎樣達成默契的,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説一個字——有一個傢伙,我想是領頭的,用鐵鍬柄給了那匹馬狠命的一擊,那馬就掙脱了,狂奔上山頂。你可以想象,我還以為那肯定是一段時間內我們最後一次看見那匹馬呢。但是我錯了。不一會兒它就放慢了腳步變成小跑,在那些老墳地間轉來轉去又掉頭下山跑到那些新墳邊。人們都站在那兒盯着它,沒有人發出響聲。它在土丘上疾走着,踐踏過那些花束,但是沒有人動手去拉它的繮繩。後來它突然停下來了,立定在一個墳堆上。’
“他擦了擦眼睛,眼淚水已經幾乎沒有了。他似乎對自己的故事很着迷。我也是。
“‘嗯,後來是這樣的,’他繼續道。‘那牲口只是站在那兒。人羣中猝然發出一聲喊叫。不,那不是叫喊,那聽起來就像他們所有的人都在喘息和呻吟,而後一切又復歸平靜。可那匹馬只是站在那兒,擺動着它的腦袋。最終,那個領頭的傢伙衝上前,呼喊着另外幾個人;有一個女人——悽聲尖叫着,一頭撲到馬腳下土丘前的墳墓上。我儘可能湊上前去,看到了刻着亡人名字的墓碑。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只死了6個月,日期還明明白白地刻在上面。那個痛苦的女人跪在塵埃間,雙臂緊抱着墓碑,好像她決意要把它從土裏拔出來。而那些傢伙試圖把她抬起來趕到一邊。
“‘當時我幾乎要回轉身了,但是我不能,除非我看明白了他們準備幹什麼。當然,愛米莉是相當安全的,人羣中沒有人對我們兩個有絲毫的注意。呃,有兩個人最終還是把那女人拉起來了。而後,另一個人拿着鐵鍬走過來,開始挖那個墳。很快他們中就有一個人跳下了墓坑,所有的人都保持着絕對的安靜。你可以聽到最輕微的聲音。鐵鍬刨挖着,土揚上來壘成一小堆。我無法形容那場景。太陽高懸在我們頭頂上方,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所有那些人圍成一圈站着,彼此依扶着,甚至那個哀傷的女人也……’他停了下來,眼光又落在愛米莉的身上。我就坐在那兒等着他。他拎起酒瓶,咕嘟咕嘟喝着威士忌。我很高興他還有那麼多酒可以喝下去殺死自己的痛苦。‘那山上也許已經是午夜了,’他説道,看着我,聲音非常低,‘感覺上像是。後來我就聽見墓坑裏那傢伙的聲音,他正在用鐵鍬撬棺材蓋!然後,支離破碎的木板被扔了出來。他正在把它們全都扔出來,一左一右地拋到墓地兩邊。突然,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另外兩個傢伙湊上前去。而幾乎同時,人們都蜂擁到墓坑面前,而後又像一陣波濤似的全部向後退去。所有的人都高聲尖叫着,有些人迴轉身想推操着擠出人羣。而那個可憐的女人,幾乎要發瘋了。她蜷曲膝蓋,拼命想掙脱那些抓住她的男人們。我實在忍不住了,只能走上前去,沒有想到會有什麼事能夠阻擋我。我告訴你,這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而且,上帝保佑我,也是最後一次。現在,你必須相信我,你必須!在那兒,就在那棺材中,躺着那個死去的女人,腳邊上那個掘墓的傢伙站在破木板上。我跟你説……我跟你説,她的皮膚仍然新鮮紅潤,就像——’他的聲音嘶啞了。他坐在那兒,圓睜雙目,手平放着,就像正抓着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他迫切地要我相信他——‘紅潤得就像她還活着一樣!已經埋掉6個月了!而她就躺在那兒!屍衣被剝去了,她的手放在胸口,就像在睡夢中一樣。’
“他嘆了口氣,手垂落到腿上,搖搖頭,坐在那兒怔怔地愣了一會兒。‘我向你發誓!’他説,‘後來那個墓坑裏的傢伙,彎下腰拿起了女人的手。我跟你説她的胳膊能像我的胳膊一樣移動自如。後來他又把她的手舉起來,似乎在看她的指甲。然後他大叫起來。待在墳邊上的那個女人,猛踢着那些人,用腳蹬踹着土,灰土撲喇喇落在屍體的臉和頭髮上。啊,她那麼美麗,那個死掉的女人;啊,如果你能見到她和他們後來乾的事!’
“‘告訴我他們做了些什麼。’我輕聲對他説,但我在他開口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我跟你説……’他説,‘我們不會明白像那樣的事意味着什麼,除非我們親眼瞧見!’他看着我,眉毛聳起,彷彿正在泄露一個可怕的秘密。‘我們是絕不會知道的。’
“‘是的,我們不會明白,’我説道。
“‘我來告訴你。他們拿來一根木樁,注意,是木頭的。而在墳坑裏的那個人,拿着一把錘子把木樁結結實實地釘進了她的胸膛。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後,他猛力一擊,將木樁釘穿她的身體。我告訴你,就算我想動也動不了。我腳底下像生了根。而後那個傢伙,那個獸性的傢伙,舉起了他的鐵鍬,兩隻胳膊一用力,猛地把它插進了女人的喉嚨。她的腦袋就那樣被剷掉了。’他閉上眼睛,面容扭曲,頭歪向一邊。
“我看着他,但是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我正看着那個墳裏的女人和她被削掉的腦袋。我感覺身體內有一種最劇烈的噁心,好像一隻手正扼住我的咽喉,五臟六腑都湧上來,使我不能呼吸。後來,我感覺到克勞迪婭的嘴唇貼在我的手腕上。她瞪視着摩根,顯然她這樣已經有一陣了。
“慢慢地,摩根抬起頭看着我,眼神狂亂。‘這就是他們想對她做的事,’他説,‘他們想這樣對付愛米莉!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幹的!’他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允許他們這麼做。你得幫我,路易。’他的嘴唇顫抖,那張因為突然的絕望而扭曲的臉會嚇得我這個吸血鬼也縮到一邊去。‘我們的血管裏流着同樣的血,你和我。我的意思是,法國的和英國的。我們是文明人,路易。他們是野蠻人!’
“‘摩根,鎮靜些,’我説,將手伸給他。‘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你和愛米莉……’
“他正費力地想拿到酒瓶。我把它從他口袋裏掏出來,他打開了蓋。‘我們才是一種人。路易,這才是朋友,’他加重語氣説道。‘你瞧,我匆匆地把她帶離了那兒。他們正準備就在墓地裏把那具屍體燒燬;愛米莉不能看那個,不能在我……’他搖搖頭。‘我找不到一輛馬車可以把我們帶離這兒;沒有一輛車願意走兩天的路把我們帶到一個正經的地方!’
“‘但是他們又是怎樣向你解釋的呢,摩根?’我堅持問道,看得出他快不行了。
“‘吸血鬼!’他叫出來,威士忌潑濺在手上,‘吸血鬼,路易。你能相信嗎!’然後他用酒瓶指指門口。‘吸血鬼橫行!四處都是這樣的流言蜚語,好像魔鬼自己就在門口偷聽!當然,感謝上帝,他們最後還是結束了它。墓地裏那不幸的女人,他們已阻止了她夜間從墳裏爬出來吸我們的血!’他把酒瓶放到嘴邊。‘啊……上帝啊……’他呻吟着。
“我看着他喝,耐心地等着。
“‘而愛米莉……’他繼續往下説。‘她覺得這很有意思。在爐火邊吃一頓像樣的晚餐,喝一杯不錯的酒會怎麼樣呢?她並沒看見那個女人!她沒看見他們都幹了些什麼!’他絕望地説。‘啊,我只想從這裏出去。我給他們錢。如果完事了,’我不停地和他們説,‘你們中總該有個人想掙這錢吧。一小筆外快,只要你們誰能把我們從這裏送出去。’”
“‘但是事情還沒完……’我低聲説道。
“我看見眼淚又在他的眼眶中凝結,他的嘴因為痛苦而扭曲起來。
“‘怎麼碰巧是她?’我問。
“‘我不知道。’他喘息着,搖晃着腦袋,瓶子貼在額頭上,好像那是什麼清涼提神的東西,儘管它並不是。
“‘那吸血鬼進酒館了嗎?’
“‘他們説是她出去時碰到的!’他承認道,淚水順着臉頰愴然而下。‘哪兒都鎖上了,他們檢查過的。門和窗都鎖上了!後來就到了早上,他們全在那兒大喊大叫,她不見了。窗户大開着,而她不在那兒。我甚至沒有工夫穿上睡衣。我四處跑着,撞到了她就猛然停下了。就在外面,在酒館的後面,我的腳踩到了她……她就躺在桃樹下面,握着一個空酒杯。緊抓着一個空酒杯!他們説它誘惑了她……她是想給它水喝……’
“瓶子從他的手中滑了下來。他用雙手罩住耳朵,躬着背,頭垂了下來。
“我坐在那兒看着他,良久,無話可説。他輕聲哭泣説他們要肢解了她;他們説愛米莉現在也是一個吸血鬼。我温和地向他保證她不是的,儘管我想他沒有聽見我在説什麼。
“最後,他向前傾了傾,險些要摔倒。他伸手像是要去夠那支蠟燭,在手臂放到餐具櫃上之前手指碰到了它,於是滾熱的蠟燭油澆滅了燭心裏僅剩的一點火焰。我們就坐在一片黑暗中了。他的腦袋垂到了胳膊上。
“屋子裏所有的光線現在都好像集中到克勞迪婭的眼睛裏來了。但是當寂靜延展開來時,我坐在那兒,思忖着,希望摩根不要再抬起頭。那個女人走到了門口,手中的燭光照見了他。他醉了,睡着了。
“‘現在你走吧。’她對我説,黑沉沉的人影圍聚在她身邊。這個古老的木板屋酒吧因為男人女人的走動而變得活潑起來。‘到爐子那邊去!’
“‘你們要幹什麼?’我質問她,站起來抱着克勞迪婭。‘我想知道你們計劃做什麼事!’
“‘站到火爐那邊去!’她命令道。
“‘不,別這樣做!’我説。但是她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她的牙。‘你走開!’她咆哮着。
“‘摩根,’我喊着他,但是他沒聽見,也聽不見。
“‘讓他待在那兒!’女人惡狠狠地説。
“‘但是這很愚蠢,你們做的事!難道你們不明白嗎,那女人已經死了!’我請求她。
“‘路易。’克勞迪婭壓低了聲音,這樣他們就聽不到她的話了。她的手臂在我斗篷的毛皮下緊緊地抱住我的脖子。‘別管這些人。’
“現在別的人也進屋來了,圍住了桌子,看着我們,面目猙獰。
“‘但是吸血鬼從哪兒來呢!’我低聲説道,‘你們已經搜查了你們的墓地!如果是吸血鬼,它們又藏在哪兒不讓你們發現呢?這個女人不可能對你們構成危害。如果必須的話,你們就去追捕那些吸血鬼吧。’
“‘白天!’她嚴肅地説,眨了眨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白天,我們抓住它們,白天。’
“‘在哪兒?就在墳地裏,挖掘你們同村人的墳墓嗎?’
“她點了點頭。‘廢墟,’她説,‘總是廢墟。我們錯了。在我祖父的年代裏它們在廢墟里,現在又是這樣了。不得已的話,我們會一塊磚一塊磚拆開來,把它們找出來。但是你……你現在走開。因為如果你不走開,我們就要把你趕到外面的黑暗中去。’
“説完,她從圍裙下面露出了握緊的拳頭,攥着一根桃木釘,在蠟燭明滅的光亮中高舉起來。‘你聽見了嗎?走開!’她説。人們從她的身後逼近過來,嘴唇緊閉着,眼睛在燭光中灼灼發亮。
“‘好吧……’我對她説,‘到外面去。我更願意出去,到外面去。’我從她身邊拂袖而過,幾乎把她撞到一邊,看着他們閃身讓開道。我把手放在門栓上,飛快地打開了門。
“‘不!’女人用帶着喉音的德語大喊。‘你瘋了!’隨後她衝到我面前,盯着那門栓,目瞪口呆。她撲上去,用雙手抵住門上粗糙的木板。‘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廢墟在哪兒?’我平靜地問她,‘有多遠?它們在路的左邊還是右邊?’
“‘不,不。’她瘋狂地搖着頭。我一把拉開門,冷風呼啦一下吹到我臉上。一個女人在牆那頭尖刻而憤怒地説了些什麼,一個孩子在睡夢中呻吟了一聲。‘我會走開的,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訴我廢墟在哪兒。這樣我就可以繞開它們。告訴我。’
“‘你不明白的,你不懂的,’她説。於是我把手放在她温熱的腕上,慢慢地把她拉到門外。她腳在門板上蹭着,神色驚恐。男人們向前圍攏過來,但是當她被迫踏進外面的夜色中時,他們不動了。她使勁搖着頭,髮絲跌落到眼睛裏去。她瞪視着我的手和臉。‘告訴我……’我説。
“我可以看見她沒在盯着我,而是在看着克勞迪婭。克勞迪婭已經轉過臉去對着她,爐火的光映照在她臉上。我知道,女人並沒有看見她那圓圓的臉蛋和抿緊的嘴唇,她看見了克勞迪婭正凝視着她的眼睛,那眼神里閃爍着一種黑暗的、魅魅的、魔鬼一般的智慧。女人的牙齒緊咬着嘴唇。
“‘在南面還是北面?’
“‘北面……’她輕聲道。
“‘左邊還是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