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不是沒問題,你會對她怎麼樣?’我問他。我的話是擔心而不是責問。
“他抬起灰白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我,説:‘你一向照顧她,路易,你和她談談。’他又説:‘過去一切都完美無缺,現在卻是這個樣子,真是大可不必。’
“我決定讓她來見我,於是她就來了。那是一天傍晚,我剛剛醒來,屋裏很暗,我看到她站在落地長窗前,穿着一件泡泡袖衣服,腰裏繫着一根粉色帶子,眼望着下面皇家大街傍晚高峯時間的車水馬龍。我知道萊斯特在自己的房間裏,因為我聽到他把水壺裏的水潑出來的聲音。他用的古龍香水散發着淡淡的香味,就和隔着兩個門的咖啡館裏傳來的音樂聲一樣,時隱時現。‘他什麼都不會告訴我,’她柔聲説道。我沒發現她已經知道我睜開眼睛了。我來到她跟前,在她身旁跪下。‘你會告訴我的,對吧?是怎麼變的?’
“‘這就是你真正想知道的嗎?’我仔細察看着她的臉色問,‘還是想知道為什麼要改變你……以及你以前什麼樣子?我不明白你説“怎麼”是什麼意思,如果你的意思是怎麼變的,然後你也可以那麼做……’
“‘我還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你在説什麼?’她冷冷地回了我一句,然後轉過身來,雙手抱着我的臉。‘今晚和我一起殺人!’她像戀人一樣柔聲細氣地對我説,‘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她説着看了看下面的街道。
“‘我不知道你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告訴她。她的臉一下子變了樣,一副費勁的樣子,好像要從突然響起的噪音中聽清我説的話似的,然後搖了搖頭。我接着往下説:‘你所迷惑的問題正是我所不解的,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麼變的,是……是萊斯特乾的,但真正是“怎麼”變的,我卻不知道!’她還是那麼費勁的樣子,露出了一絲恐懼,也可能是比恐懼更可怕更嚴重的情緒。‘克勞迪婭,’我把她的雙手握在手裏,輕輕捏着。‘萊斯待有一句明智的話送給你:別問問題。這許多年來,在我苦苦探索人的生命、人的產生等問題的過程中,你一直陪伴着我,但現在不要陪着我一起憂慮。他不會給我們答案,而我什麼都回答不了。’
“看得出,她不願接受這些話,不過我沒想到她會猛地轉過身去,以至於把頭髮扯了一下,然後又站在那兒不動了,似乎意識到這種動作過於愚蠢,也徒勞無益。這倒讓我忐忑不安起來。她這時抬起頭看着天空。天空瀰漫着煙霧,沒有一顆星星,只可見從河那邊飄過來片片的雲朵。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好像咬了一下似的。然後她轉過身來,還是那樣輕聲地對我説:‘那就是他變的我……他乾的……你沒有!’她説話時的表情很可怕。我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走開了。我站在壁爐前,點燃一根蠟燭,放在那面高大的鏡子前。突然,我看到一樣東西,不由得一驚。開始那東西像個醜陋的面具,從黑暗中慢慢出現,然後變成一個三維的實體:一個風吹雨蝕的骷髏。我的眼睛盯着它,一動不動。骷髏上的泥土已被擦掉,但還散發着一絲泥土的氣息。‘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她又在問我。這時,我聽到萊斯特的門開了。他馬上要殺人去了,至少是馬上去找要殺的人。我不願這樣。
“我總是讓晚上的頭幾個小時靜靜流過,讓飢渴一點點增加,直到這種渴望變得強大無比、難以忍受,才投入行動。這樣行動起來,我可以更加徹底、更加盲目。我耳邊又一次清楚地傳來她的提問,就好像鐘的回聲在空中飄蕩……我的心咚咚直跳。‘當然是他改變了我!他自己也這麼説。可你還有事瞞着我。我在問他的時候他也暗示了這一點。他説要不是你的話,也不可能這樣。’
“我不由得又盯着那個骷髏。她的話還在我耳邊迴響,就像鞭子在抽着我,要抽得我轉過身,去面對鞭子。我一下想到我現在除了這樣一個骷髏,就什麼都沒有了,這個念頭像一股寒流襲遍我全身。我轉過身來,藉着街上的燈光看到她的兩隻眼睛,像兩團深色的火焰,在她潔白的臉上閃耀。一個洋娃娃,被人殘酷地奪走了雙眼,而換之以惡魔的火焰。我慢慢向她走去,輕聲喊着她的名字,要説點什麼想法,可話到嘴邊又沒有了。我走近她,又從她身邊走開,手忙腳亂地給她拿外套,拿帽子。我看到地板上有隻小手套,在黑暗中發着磷光,一下子聯想到了一隻割斷的小手。
“‘你怎麼了……?’她朝我走近一點,抬頭看着我的臉。‘你這一直都是怎麼了?你為啥那樣盯着那個骷髏,又盯着那隻手套?’她柔聲地問,但是……不夠温柔。
“她的聲音裏有一絲異樣的東西,一種遙遠的冷漠。
“‘我需要你。’我嘴上這麼説,心裏卻不想告訴她。‘我不能失去你,你是我永生中唯一的同伴。’
“‘但是肯定還有其他的同伴!世界上肯定不止我們幾個吸血鬼!’她的話就和我以前説過的話一樣。隨着她的意識,她的尋問,我又彷彿聽到了自己説過的話。但我突然意識到,我已不再痛苦。這時,我有一陣迫不及待的感覺,一陣無情的迫切慾望。我低頭看看她。‘你和我不一樣嗎?’她也看着我。‘你教會了我一切!’
“‘是萊斯特教會你殺人的。’我嘴裏結結巴巴地説着,手裏硬是給她把手套戴上,然後把她那一大把金髮從衣服裏面拿出來,輕輕技灑在衣服外面。‘可你教會了我觀察!’她説,‘你教給了我吸血鬼的目光這幾個字。你教我品嚐這個世界,還要渴求……’
“‘我説的吸血鬼的目光不是那個意思,’我對她説道。‘這話讓你一説就變味了……’她使勁拽我,想讓我看着她。‘來,’我説,‘我要讓你看樣東西……’我説完就帶着她快速穿過走道,下了螺旋形樓梯,穿過黑乎乎的院子。可我實際上並不知道要給她看什麼,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兒,只是完全憑藉一種至高無上而必然的直覺朝目標奔去。
“我們在傍晚的城市裏匆匆穿行,頭頂上的天空這時沒有一絲雲彩,一片淡淡的紫色天幕上,隱約可見小小的星星。我們離開寬大的花園,來到狹窄破舊的街道。街道上空氣悶熱,飄散着陣陣花香,石縫裏冒出許多花木。巨大的夾竹桃,枝幹圓潤、粗壯,上面開滿粉色、白色的花,就像空地上叢生的灌木。克勞迪婭在我身旁一道匆匆而行,腳步聲踢踏作響,自始至終沒有叫我放慢腳步。最後,她站住了,抬頭看着我,臉上顯得無比耐心。這裏的街道昏暗、狹窄,幾間破舊的法式斜頂房屋夾雜在西班牙式的房屋中,還有幾間古老的小屋,牆上的磚塊已經碎裂,上面的石灰鼓起一個個泡泡。我毫不費力地就認出了那間屋子,心裏清楚,自己一直就知道它在什麼位置,只是總避開它,繞開這暗無燈光的街角,不願從那個傳出克勞迪婭哭聲的低矮窗前經過。屋子依然佇立着,只是比那個時候下陷了一些。巷道里,晾衣服的繩子縱橫交錯,低矮的水池邊雜草叢生;有兩個屋頂窗玻璃破了,用布遮着。我摸着窗框對她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的地方。’我在想怎麼説才能使她理解,然而我感到了她那冰涼的視線和目光中的那份疏遠。‘我聽到你在哭,你就在這個房間裏,和母親在一起。你的母親已經死了,死了好幾天了,而你不知道。你抓着她,嗚嗚地哭着……哭得很可憐。你那時很蒼白,還發着燒,已經飢餓難當了。你試圖把她搖醒,又冷又怕,緊緊抱着她。那時天快亮了,於是……’
“我用手壓住太陽穴。‘我打開窗户……進了房問。我心疼你。心疼。然而……還有別的。’
“她張着嘴,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吸我的血?’她輕聲説道,‘我成了你的受害者!’
“‘是的!’我説,‘我是那麼幹的。’
“接下來是令人痛苦難耐的一刻,時間像是凝固了一樣。她直挺挺地站在黑影裏,大眼睛直愣愣的。這時,突然輕輕吹來一陣熱風。她轉過身跑了開去,鞋子噠噠作響。她一個勁地跑呀,跑呀。我呆呆地站在那兒,聽着她的腳步聲越來越小,然後轉過身跑着去追她。我心中的恐懼在擴散,在膨脹,難以抑制。真是不可思議,我竟然沒追上她,竟然沒有馬上追上她,對她説我愛她,我要她,要她留在身邊。我一個勁在黑暗的街道上跑着追她,每一秒鐘的流逝都像是她在一點一滴地從我身旁溜走。我的心咚咚直跳,努力與飢餓作着抗爭。突然,我猛地停了下來。她站在一根燈柱下,默默地看着我,好像不認識我一樣。我雙手抱起她的細腰,把她舉到燈下。她滿臉痛苦的樣子,仔細看了看我,然後把頭扭向一邊,不願正視我似的,像要躲開這巨大的感情變化。‘你殺了我,’她小聲説道,‘你要了我的命!’
“‘是的,’我説。我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緊得都能感覺到她的心跳。‘我本來倒是想要你的命,一直要把你的血吸乾的。可是你的心臟和別人的不一樣,一直跳呀跳。我不得不鬆開你,把你甩開,免得我脈搏跳得太快,死掉。是萊斯特發現了我做的事:路易這個多愁善感的傢伙,這個傻瓜,在享用一個金髮的孩子,一個天真無邪的聖童,一個小女孩。別人把你送進了醫院,而他把你從醫院帶了回來。我從不知道他除了想讓我懂得我的本性外,還想要幹什麼。“要她的命,幹掉她,”他對我説。於是我又對你產生了那種慾望。噢,我知道我要永遠失去你了,我從你的目光中看出來了!你現在看我的樣子和你看人時的一樣:從高處,帶着一種我不懂的冷傲,俯視着。可我確實幹了,我又對你產生了慾望,對你那小錘般的心、你的小臉、你那樣的皮膚,產生了一種無法遏制的邪惡慾望。你那時因食人間煙火而和其他孩子一樣,粉粉的,甜甜的,散發着乳香味。我再次抱過你,要你的命。我想到你的心跳可能會置我於死地,但是我不在乎。是他把我們分開了,然後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道口於,讓你喝血。你喝了,喝呀,喝呀,一直幾乎把他喝乾,以致他感到了眩暈。但你變成了吸血鬼。當天晚上你就喝了一個人的血,並且從那以後天天晚上如此。’
“她的臉色沒有變,她的肌膚就像乳白色的蠟一樣,只有眼睛閃耀着一絲活力。再沒什麼要對她説的了,我把她放了下來。‘我要了你的命,’我説,‘而他把命還給了你。’
“‘就是現在這條命!’她低聲説道。‘我恨你們倆!’”
吸血鬼不説了。
“你為什麼要告訴她呢?”男孩很有禮貌地停了一會兒才問道。
“我怎麼能不説呢?”他略有些驚訝地抬了抬眼皮。“她應該瞭解。她會權衡一件事情與另一件事情的優劣。萊斯特剝奪了我的生命,但好像沒有完全剝奪了她的生命。我已經咬傷了她,她本該死的。她不會再有什麼人性的。可那又怎麼樣?對於我們每一個來説,死只是個時間問題。她會目睹所有人都熟知的事實:死亡將無可避免地降臨。除非有人選擇……這個!”他説完看着自己潔白的手掌。
“你失去她了嗎?她離開了嗎?”
“離開!她能去哪兒?她只是個孩子,誰會收留她?難道她會像神話裏的吸血鬼一樣找個墓穴,白天與爬蟲、螞蟻為伴,晚上去某個小墓地及其周圍的地方作祟?不過這還不是她沒有離開的原因。她有某種和我最為接近的東西,這一點萊斯特也一樣,那就是我們都無法獨自生存!我們需要同伴!有這麼一大羣人類包圍着我們,我們只有在黑暗中忙亂地摸索,與死神相依相伴。
“‘仇恨把我們拴在了一起,’她後來平靜地對我説。我是在空空的壁爐邊找到她的,她正從長長的薰衣草花枝上摘小花。看到她這樣,我一下子放心了,心裏很輕鬆,覺得這會兒讓我幹啥、説啥都行。因此,當我聽她小聲問我肯不肯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時,我欣然答應了。因為與這個古老的秘密——我奪取了她的生命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麼了。我就把我自己的一切,就像對你講的一樣,統統告訴了她,講了萊斯特是怎麼出現在我的身旁,還有那晚把她從那家醫院裏帶回來的情形。她什麼也沒問,只是一會兒看看花,一會兒抬頭看看我。一切都講完了之後,我就又坐在那兒,凝視着那個討厭的骷髏,耳聽着花瓣輕輕滑落在她裙子上的聲音,身心都感到隱隱作痛。這時她對我説:‘我不會看不起你!’我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從那很高的大馬士革圓墊上蹭下來,走到我的面前,手裏拿着花瓣,滿身散發着花香。‘這是不是凡人孩子的芳香氣味?’她輕聲問道,又喊了一句,‘路易,親愛的。’我記得我把她抱了起來,雙手抓住她小巧的肩膀,頭埋入那小小的胸脯裏。她用小手捋着我的頭髮,撫慰着我,然後捧着我的臉,對我説:‘我過去是人的時候,’我抬起頭來,看到她微笑的面容,然而唇邊的那絲温情一下子不見了。她這時就像人們在傾聽隱隱約約、又異常珍貴的樂音時那樣,眼睛看着別的什麼地方。‘你給了我吸血鬼的吻,’她繼續説道,但並沒對着我,而是在自言自語,‘你以你吸血鬼的本性愛着我。’
“‘我現在以我的人性愛你,如果我還有一點人性的話,’我對她説。
“‘唉,對……’她應了一聲,還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對,這就是你的缺點。當我和人一樣對你説“我恨你”時,你的神情會是那樣痛苦;還有你為什麼會像現在這樣看着我,那是人性。我沒有人性。一具母親的屍體,只能讓孩子瞭解殘酷的旅館房問。這些片段無法賦予我人性。我沒有。聽我這麼説你的眼裏充滿了恐懼的寒光。然而你説出了心裏話,使我瞭解了你探索真源的強烈慾望。你需要把心思完全投入其中,就像蜂鳥一樣,一直不停地動,讓人以為它沒有小腳,永不會停歇,不斷地追求。你就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探索着。而我更能體現你的吸血鬼本性。現在,65年的沉睡結束了。’
“65年的沉睡結束了!聽她這麼説,我簡直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她明白自己在説什麼,明白自己説的是什麼意思。因為這正好就是當時距那個晚上的時間。那個晚上,我本想離開萊斯特,但沒成功,反而愛上了她,以至於忘記了自己塞得滿滿的腦子,忘記了自己那些討厭的問題。現在,她提到了這些討厭的問題,還一定要知道答案。她慢慢走到房子中間,把揉碎的薰衣草灑了一地,還把花枝折斷放在嘴上。在聽完了整個故事之後,她説:‘他那時就是想讓我……和你做伴。沒有鎖鏈能拴住孤獨中的你。他什麼都給不了你,他現在也不能給我什麼……我一度還覺得他挺迷人的,喜歡他走路的姿勢,喜歡他把我抱在懷裏,用手杖敲打着石板的樣子,還有他殺人時的那種瀟灑。可現在我不覺得他迷人了。你呢,從來就沒有過此種感覺。我們一直是他的玩偶,你是留下來照顧他的,而我是給你做伴的。現在該結束了,路易,現在該離開他了。’
“該離開他了。
“很久以來我再沒這麼想過,做夢都沒想過。我就像適應生活條件一樣,適應了他。這時我聽到一串模模糊糊交織在一起的聲音,表明他的馬車進了門,他很快就會從後面上樓來。這時我想起,每次聽到他回來的聲音,我總有一種隱約的不安,一種模糊的需要,於是要永遠脱離他的想法就像久已遺忘了的潮水湧了上來,掀起一陣一陣清涼的水浪。我站起來,悄悄對她説他回來了。
“‘我知道,’她笑了笑,‘他從遠處拐過來時我就聽到了。’
“‘可他決不會讓咱們走的,’我小聲説道,不過已領會了她話中的含義。她吸血鬼的感覺非常靈敏,一向保持着警惕。‘如果你認為他會放咱們走,那你就太不瞭解他了,’我又説道,驚異於她的自信。‘他不會放我們走的。’
“她呢,還是微笑着説:‘噢……真的嗎?’”
“於是我們商量好要制定計劃,馬上就辦。第二天晚上,我的代理人來了,像通常一樣,抱怨説點一支可憐的蠟燭做事是多麼多麼不方便。等他説完我就明確吩咐他給我們打點,準備漂洋過海。我和克勞迪婭要去歐洲,要趕最早的輪船,無所謂去哪個港口。至關重要的是,我們要隨身攜帶一個重要的大箱子,走的那一天,要小心翼翼地把箱子從家裏送上船,不能裝在貨艙,要放在我們的客艙裏。然後我又為萊斯特做了些安排,給他留了幾家可出租的店鋪、城裏的房子,以及一家在法伯·馬裏哥尼作業的建築公司。我很利索地簽了字。我要用錢買一個自由:要讓萊斯特以為我們只是一起去旅行,而他可以按照他所習慣的方式生活下去。他以後可以自己掙錢,再也不用找我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讓他依賴我,從我這兒不斷索取資金,就好像我是專門給他開銀行的,而他動不動就用最刻薄的話答謝我。不過他也已經膩煩了這樣依賴我。我現在就希望通過迎合他的貪婪來打消他的疑慮,可是想到他能從我的臉上讀出所有的情感變化,我就惶恐不已。我不相信我們能夠逃脱他,你明白這個意思嗎?我像是相信能逃脱似的,做着各種安排,而實際上我不相信。
“克勞迪婭卻一點沒有大禍要臨頭的憂慮,在我看來她是那樣的鎮定自若。她依舊看吸血鬼的書,問萊斯特問題。她對於他的惱怒總是無動於衷,有時還用不同的方式一遍一遍問同一個問題,對他不小心透露的消息,哪怕只有一丁點兒,也要仔細揣摩。‘是什麼吸血鬼把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她頭也不抬地問,眼睛看著書本,任憑他發怒,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怎麼從不談起他?’她繼續問道,把他粗暴的不滿當成一陣清風,毫不理會他的惱怒。
“‘你們貪心不足,你們倆都是!’第二天晚上,他在黑乎乎的房子裏走來走去時這麼説,仇恨地看着克勞迪婭。克勞迪婭待在她的小角落裏,蠟燭的光環籠罩着她,身旁是成堆的書。‘永生都不能使你們滿足!你們沒有滿足,你們還在吹毛求疵!我隨便讓街上的任何一個人永生,他都會歡呼雀躍的……’
“‘你就曾經為此雀躍過?’她輕聲問道,嘴唇幾乎都沒動。
“‘可你們,你們還要知道原因。難道你們想把它結束掉嗎?我要讓你們死的話,比讓你們生容易得多!’他轉向我。她的燭光把他的影子射了過來,映出一圈金黃色的頭髮。他的臉頰閃閃發光,其他部位都籠罩在陰影裏。‘你們想死嗎?’
“‘意識不等於死亡,’她小聲説。
“‘回答我!你們想死嗎?’
“‘你有這個本事。你給予了一切,生命與死亡,’她小聲地譏諷他。
“‘我有這個本事,’他説,‘我就這麼去做。’
“‘你一無所知,’她嚴肅地對他説。她的聲音很低,街上的一點點響聲都能淹沒她的話,把她的話捲走,所以我頭靠着椅子躺在那兒,不由得竭力想聽清她説的話。‘假如造就你的吸血鬼一無所知,而造就了這個吸血鬼的另一個吸血鬼也一無所知,他的前一個吸血鬼同洋一無所知,就這樣一直追根溯源,無知造成無知,最終還是一無所知!那麼我們活着就應該知道,原本沒什麼可知道的。’
“‘對!’他突然大喊一聲,聲音裏帶着一點不像是生氣的味道。
“他不吭聲了,她也不再説話了。他慢慢轉過身來,那樣子好像我的什麼響動驚動了他,好像我在他身後站了起來。這使我想起了人在聽到我的呼呼喘氣聲,突然感到孤立無援時的轉身……還沒來得及看清我的臉,聽清我的喘息,流露出重重疑慮的時刻。他現在看着我,而我幾乎看不清他嘴唇的翕動。但是我感覺到了,他害怕了。萊斯特害怕了。
“她依舊用平靜的目光凝視着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思想。
“‘是你影響了她,她才會……’他小聲説道。
“他嚓的一聲劃了根火柴,點燃了壁爐上的蠟燭,在房裏轉了一圈,取掉一盞盞燈上燻黑了的燈罩,使整個房間都亮了起來。他背靠着大理石壁爐台站着,看到克勞迪婭那小小的燭光熠熠生輝,便又看看這盞燈,看看那束光,似乎燈光恢復了一些平和。‘我要出去了,’他説。
“他剛剛上了街,她就馬上站起來,然後突然在房子中間站住不動,小身子向後伸直,小手捏着拳頭舉起來,眼睛緊緊閉了一下,然後猛地睜大,好像剛從夢中醒來。她的舉動有點令人討厭;房間裏似乎還閃爍着萊斯特的恐懼,迴盪着他的最後一句回答,要求她注意。我一定是無意做出了某種背轉過身的舉動,因為我發現她這時站在我椅子的扶手邊,手壓在我的書上。這本書我幾個小時都沒看了。‘跟我出去。’
“‘你説得對,他一無所知,沒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我對她説道。
“‘那你原來還真以為他有所知啊?’她問了一句,聲音還是那麼小。‘我們會找到其他同類的,’她又説道。‘我們可以在歐洲中部找到他們,很多書裏都有關於他們的故事,不論真的還是假的,都這麼説。我相信所有的吸血鬼,如果有根可尋的話,他們的根都在那裏。我們已經被他耽擱得太久了,出去吧,讓肉體來指揮靈魂。’
“聽到她説這句話,我感覺一陣喜悦,讓肉體來指揮靈魂。‘把書放在一邊,殺人去,’她輕輕對我説。我跟着她下了樓,穿過院子,經過一個狹窄的巷子,來到另一條街道。然後,她轉過身,伸出手要我把她抱起來。她並不累,要我抱着她,只是想摟着我的脖子,靠着我的耳朵。‘我還沒把咱們的計劃告訴他,沒跟他談咱們的旅行,還有錢的事。’我這麼對她説道,心裏覺得她身上有某種無法理解的東西。她很輕,我抱着她穩穩地走着。
“‘他把那另一個吸血鬼殺了,’她説。
“‘不,你怎麼這麼説?’我問她。不過,並不是她的話使我不安,攪亂了我那顆如一池渴望寧靜的水一般的心。我覺得她好像在引我走向某個目標,像引航員那樣,指引着我們慢慢穿行於黑暗的街道。‘因為我現在明白了。’她説這話的口氣很肯定。‘那個吸血鬼把他當做奴隸,而他就像我一樣不願做奴隸,於是就殺了他。他還沒來得及瞭解他該瞭解的事情,就把那吸血鬼殺了,於是就在驚恐之中把你變成他的奴隸,而你就這麼一直當他的奴隸。’
“‘從不真是……’我輕聲説道。我能感到她的臉頰靠着我的太陽穴。她身上冷冰冰的,急需要殺人。‘我不是奴隸,只是某種沒頭腦的幫兇。’我這麼向她坦白着,同時也在向自己坦白。我感到自己體內殺人的慾望在增加,五臟六腑都交織着飢渴,太陽穴突突直跳,好像血管在收縮,肉體內會變成一張地圖,上面滿是扭曲的脈絡。
“‘不,是奴隸,’她用低沉的語調固執地説,好像在大聲地思考,而這語言的揭示,組成了一個謎。‘我將使你我獲得自由。’
“我站住了。她用手壓了壓我,讓我繼續往前走。我們這時走在教堂旁邊那又長又寬的衚衕裏,前面就是傑克遜廣場的燈光。衚衕中間的水溝裏流水潺潺,在月光下發着銀光。她説道:‘我要殺了他。’
“我靜靜地站在衚衕的盡頭。我感到她在我懷裏蹭着要下地,好像無需我笨拙的雙手,她就能夠掙脱我而自由。我把她放在石砌的人行道上,對她説不要,並且搖了搖頭。這時我又有了以前説過的那種感覺,我周圍的建築——市政廳、大教堂、廣場邊的公寓——所有這一切都像絲一樣,成了一種幻影,會突然被一陣可怕的風吹得飄起來,而地上會裂開一道口子,那是可感知的現實。‘克勞迪婭。’我氣呼呼地喊了一句,便轉過身去。
“‘那麼為什麼不殺他!’她開口説道,聲音很清脆,而且越來越高,最後像是在尖叫,‘他對我毫無用處,我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他給我帶來痛苦,那是我無法容忍的。’
“‘要是他真的對我們沒什麼用!’我熱切地對她説。但我的熱切是假的,因為沒有希望。她現在遠遠走在我前面,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副決心已定的樣子,步子邁得很快,就像一個小女孩星期天和父母出門,想走在前面,假裝是一個人那樣。‘克勞迪婭。’我在她後面喊着大步趕上去,伸手去抱她的細腰,只覺得她硬硬的好像變成了鐵。‘克勞迪婭,你不能殺他!’我低聲説道。她跳着向後退了退,步子踏得很響,然後走向車道。一輛帶篷馬車從我們身邊經過,猛地傳過一陣笑聲和馬蹄的嘚嘚聲、木輪的吱嘎聲,街上便突然又是一片寂靜。我又想去抱她,走過一塊很大的空地,看到她站在傑克遜廣場的門口,手抓着鐵柵欄。我靠近她。‘不管你怎麼想,不管你怎麼説,你不可能真的殺他,’我對她説道。
“‘為什麼不行?你認為他太厲害!’她説道,眼睛看着廣場上的雕像,兩個巨大的發光體。
“‘他比你想象的還要厲害,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厲害。你想怎麼殺他?你不瞭解,也無法衡量他的本事。’我一個勁地懇求她,可看得出來她根本就無動於衷,像孩子在着玩具店玻璃窗裏的玩具一樣。她的舌頭突然在上下牙之間一動,又伸到嘴邊那麼奇特地一晃。我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嚐到了血的味道,感到雙手發癢。我要殺人。我能嗅到人的味道,聽到人的聲音。他們在廣場上、市場上、大堤上。我正準備拉她,讓她看着我,不行的話就搖搖她,讓她聽我説,這時她轉過身來了,兩隻大眼睛水汪汪的。‘我愛你,路易,’她説道。
“‘那就聽我的,克勞迪婭,求你了。’我輕聲對她説着,把她抱了起來。我心裏突然一震,聽到不遠處傳來一串細語聲,人的語言,一字一句,越來越高,打破了夜晚各種交織的聲音。‘如果你要殺他,他會毀掉你的。你沒有辦法保證萬無一失。你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和他作對,你會失去一切的。克勞迪婭,這會讓我受不了的。’
“她淡淡一笑。‘不會的,路易,’她輕聲説道。‘我能殺了他,而且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別的事,一個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我搖了搖頭,可她向我又靠了靠。她垂下眼瞼,絨絨的睫毛觸着圓圓的小臉頰。‘路易,這個秘密就是,我想殺他,殺他我會很開心的。’
“我一言不發地跪在她身旁,她的目光就像以前那樣審視着我;她又説道:‘我每晚殺人,引誘人們靠近我。我的慾望無法滿足,永遠無止境地搜尋着……我也不知道搜尋什麼……’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使勁壓着。她的嘴微微張開,露出了閃光的牙齒。‘我並不關心那些人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只要我不在路上碰上他們。可我討厭他!我想讓他死,要他死,我會很高興的。’
“‘可是,克勞迪婭,他不是凡人,是永生的。沒有什麼病能影響他,歲月也對他不起作用。你在向一個與世界共存的生命挑戰!’
“‘啊,是的,是這樣,絕對沒錯!’她説這話的時候,帶着一種敬畏的神情。‘那將是持續幾百年的一生,如此的生命,如此的活力。你認為我到時候能夠既擁有自己的力量,又擁有他的力量嗎?’
“這時我被惹怒了,猛地站起來,轉過身去。我聽到人的細語聲,那是在談論父親和女兒的聲音,説經常能看到父女情結什麼的。我意識到他們是在説我們呢。
“‘那沒必要,’我對她説。‘那超出一切需要,一切常理,一切……’
“‘什麼!人道嗎?他是殺人犯!’她不屑地説。‘孤獨的食肉獸。’她帶着譏諷的口氣重複着萊斯特用過的詞。‘不要干涉我,也別想知道我行動的時間,不要介入……’她舉起手來堵着我的嘴,不讓我再説什麼,然後又緊緊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指像是要戳進我的皮肉。‘如果你干涉,那隻會毀了我。別想説服我,我不會放棄的。’
“她説完就一陣風似的走了,只看見她小帽上的帶子一晃而過,噠噠的腳步聲由近而遠,漸漸消失了。我挪了挪步子,茫然不知所往,只希望這個城市能夠把我吞沒。這時,那種飢渴感越來越強,要壓倒理智。我不太想滿足這種慾望,我需要讓這種慾望、這種衝動模糊所有的意識,讓腦子裏反覆迴旋着‘殺人’二字。我慢吞吞地走完這條街,又來到另一條街,一直被這種慾望牽引着。我心裏在説,那是一根線,帶我在迷宮裏穿行,不是我扯着線,而是線扯着我……然後我站在康帝街,聽到一種沉悶的響聲,一種熟悉的響聲;那是上面大廳裏擊劍手發出的響聲,在木地板上來回動作的響聲,向前,退後,過來,過去,踩得地板咚咚直響,還伴着銀劍揮舞的嘯聲。我靠牆站在那兒,從高大沒有遮掩的窗户裏能看到他們,兩個年輕人你來我往地一直舞到深夜,左臂始終像舞蹈演員一樣擺着優雅的姿勢,優雅地衝向死亡,優雅地刺向心窩。我眼前的情景幻化作小弗雷尼爾,揮舞着銀劍刺向對方,又跟着銀劍走向地獄。這時,有人下了狹窄的木製樓梯。他出來了,是一個小夥子,年紀還小,圓鼓鼓的臉蛋像個孩子,粉白光滑。因為剛剛擊完劍,他的兩頰泛着紅暈,一件漂亮的灰色外套和皺巴巴的襯衣下面,散發出科隆香水和汗水的芳香。當他從昏暗的樓梯井剛一出現,我就感到了他的體温。他臉上露着笑容,在自言自語地説着什麼,走路時棕色的頭髮飄在前額,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頭,説話的聲音忽高忽低。突然,他站住不動了。他看見了我,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後眼皮動了動,有些不安地笑着説:‘對不起。’他講的是法語。‘你嚇了我一跳!’他説完正要禮貌地點點頭,走過去,卻又定定地站住了,紅撲撲的臉上露出很震驚的表情。我從他臉上就能看到他的心跳,聞到他年輕、結實的身體上的汗味。
“‘你在燈光裏看清了我,’我對他説道,‘我的臉像戴着一個死神的面具。’
“他咧着嘴,兩眼很迷茫,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走吧!’我對他説,‘快!’”
吸血鬼停下了,挪了挪身子,好像要繼續往下説的樣子。可是他在桌子底下伸展開長長的腿,身體向後一靠,把雙手按在了額上,像是在給太陽穴施加巨大的壓力。
早先縮作一團,兩手緊抱着雙臂的男孩將身體慢慢舒展了開來。他瞥了一眼磁帶,旋即又把目光轉回到吸血鬼身上。“但是你那晚還是殺了人,”他説道。
“每天晚上都殺,”吸血鬼説。
“那你又為什麼讓他走了呢?”男孩問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説,語調中卻不是真的不知道,倒是一種隨它去的態度。“你看起來似乎挺累的,”吸血鬼説,“好像覺得冷。”
“沒事,”男孩急忙説。“這房間是有點冷,但我無所謂。你不冷吧?”
“不冷。”吸血鬼笑了,他的肩膀也隨着那無聲的笑而輕微晃動。
有一陣子,吸血鬼似乎在出神思索,而男孩在端詳着他的臉。過了一會兒,吸血鬼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手錶上。
“她沒有成功,對嗎?”男孩細聲問道。
“説實話,你是怎麼想的?”吸血鬼問,而後靠在椅子裏,凝視着男孩。
“她……就像你説的,被毀滅了?”男孩説道。他好像感覺到自己話裏的寒意,於是説完“毀滅”這兩個字後不由得吸了一口氣。“是不是?”他又問。
“你不認為她能成功嗎?”吸血鬼反問道。
“但他是那麼強大。你自己説過你從不知道他究竟擁有怎樣的力量,知道怎樣的秘密。她又怎麼能夠確定該如何幹掉他呢?她試了什麼法子?”
吸血鬼盯了男孩很久。男孩子弄不懂他的表情,最後只好把自己的目光從吸血鬼那如炬的眼神中撤開。“你為什麼不把口袋裏的酒拿出來喝一口?”吸血鬼問道,“那樣你會暖和起來的。”
“噢,酒……”男孩説道,“我正要喝,只是……”
吸血鬼大笑起來。“你覺得這樣不禮貌!”他説道,猛拍了一下大腿。
“的確。”男孩聳聳肩,微笑起來。然後,他從夾克的口袋裏掏出小酒瓶,打開金色的瓶蓋,抿了一口。他拿着瓶子,看了看吸血鬼。
“不。”吸血鬼笑了一下,擺擺手拒絕了男孩的好意。
隨後他的面色又嚴峻起來,靠在椅子裏,繼續他的敍述。
“萊斯特在迪梅恩街有個音樂家朋友,我們曾在一位勒克萊爾夫人家的演奏會上見過他。這位夫人也住在那條街上,當時那是在社交界頗出風頭的一條街。這位萊斯特偶爾也拿來逗樂的女士,替音樂家在附近的一幢大樓裏找了一間房,萊斯特時常去那兒拜訪。我告訴過你他在殺人前常拿他的獵物開心,和那些人交朋友,誘使他們喜歡他,甚至愛上他。顯然他只是和這個年輕人鬧着玩,儘管他們這次的友誼比我曾經觀察到的任何類似關係持續得都要長。那個年輕人寫的曲子很不錯。萊斯特常常會帶回一些新譜的樂稿,在客廳的方鋼琴上彈那些歌曲。那年輕人極有才華,但你也知道這樣的作品是不會有市場的,因為那音樂太令人不安了。萊斯特給他錢,一晚又一晚地和他待在一起,常常帶他去他從不可能消費得起的餐館,給他買音樂創作要用的紙和筆。
“就像我剛才説的,他們之間的友誼遠遠長過萊斯特以前有過的任何類似關係。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一個活人,還是僅僅在走向某種特別駭人的背叛和殘忍。他曾屢次向我和克勞迪婭表示他準備去幹脆利落地殺掉那男孩,但是每次都沒有動手。當然,我從沒有問起過他的感受,因為還不值得為這個問題引起巨大的混亂。萊斯特被一個活人弄得神痴意迷?!他聽見這話肯定會勃然大怒,把屋裏的傢俱砸得稀巴爛。
“第二天晚上,就在我剛才向你描述過的那一天之後,他非要我陪他一起去那男孩的公寓不可,這讓我感到十分不快。他表現得相當友好,每當他需要我陪伴他時他就會有這樣的好心緒,種種樂事也能使他表現出平易近人。當他想看一出好戲,一部定期上演的歌劇或是芭蕾舞的時候,他總是想讓我隨同他一起去。我想我起碼和他看過15次《麥克白》。我們看過這個劇的每一場演出,甚至連業餘演員演的也看。散場後,萊斯特會昂首闊步地走回家,大聲給我背誦台詞,甚至伸着一個手指頭向路人大喊:‘明天,明天,仍是明天!’直至人們都繞開他走,以為他是個醉鬼。但是他這種澎湃激情是瘋狂的,而且轉瞬即逝。只消我一兩句友好的話或是流露出一丁點喜歡與他為伴的意思,就會把這一切統統勾銷,幾個月甚至是幾年不復存在。而現在,他就是帶着這樣一種好心情到我面前來,要我走男孩那兒。他纏着我,拽着我的胳膊使勁兒勸我。而我呢,感到厭煩、緊張,找了一些糟糕的理由搪塞他——因為當時我只想着克勞迪婭,那個復仇者,還有那場烏雲迫頂的災難。我能感覺到它在逼近,我懷疑萊斯特競會沒有感覺到。最後,他從地上撿起一本書朝我砸來,狂叫着,‘那麼讀你那該死的破詩去吧!混蛋!’然後狂奔而去。
“這讓我忐忑不安。我沒法告訴你它是怎麼弄得我心神不寧的。我倒寧願他冷若冰霜、無動於衷,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決定勸説克勞迪婭放棄她的計劃。我感到虛弱無力、疲憊不堪。但她的房門一直鎖着,直到她離開。我也只是在萊斯特喋喋不休的時候匆匆看到她一眼。當時她正穿上外衣,我瞥見了她的一綹花邊,那麼可愛;還是那種寬袖長裙,胸前飄着一條紫羅蘭色的絲帶,裙襬下露出白花邊短襪,一雙小白鞋纖塵不染。她走出去的時候向我投來了冷漠的一眼。
“後來當我吃飽喝足地回來,懶洋洋了一陣,甚至不願意讓自己的思想來打擾時,我漸漸感覺到,就是在今晚,今晚她要下手了。
“我説不清我是怎樣知道的。這幢房子的某些東西一直讓我惴惴不安、時刻警覺。克勞迪婭在緊閉着門的後客廳裏走動着,我想我還聽見了另外一個聲音,一聲低語。克勞迪婭從不把任何人帶到我們這兒來;我們誰都不會這麼做,除了萊斯特,他會把街上的女人帶到這兒。但我知道那兒一定有什麼人,儘管我沒有聞見強烈的味道,也沒有聽到很清晰的聲響。後來,空氣中飄來酒菜的香味。方鋼琴上的銀花瓶裏插着菊花——這種花,對克勞迪婭來説,象徵着死亡。
“後來萊斯特回家了,輕聲哼唱着些什麼,手杖在螺旋狀樓梯的欄杆上弄出‘嗒—嗒—嗒’的響聲。他走過長長的樓道,臉上透着剛殺過人後的紅潤,嘴唇是粉色的;他將曲譜放在鋼琴上。‘我殺了他還是沒殺他?’這時他伸出一個手指頭甩給我這個問題,‘你猜猜看。’
“‘你沒有,’我木然説道,‘因為你邀請我和你一起去,而你是從不會邀我和你分享這種殺戮的。’
“‘啊!但是!也許我就是因為你不肯跟我去而在盛怒之下把他殺了呢?’他邊説着,邊把琴蓋打開。我可以想象他會這樣持續下去,一直到黎明。他太興奮了。我瞧着他快速翻動着曲譜,想道,他會死嗎?他真的會死嗎?她真的會幹掉他嗎?一時之間,我想去告訴她我們必須放棄所有的打算,甚至包括預定的旅行,而像以前那樣生活下去。但是我現在感到我們已毫無退路了。自從她向他提出問題的那天起,這——不管它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就是無法避免的。我覺得好像有一種重壓,將我固定在椅子裏面。
“他用手指彈出兩個和音。萊斯特有無限的潛力。如果是活人,他甚至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鋼琴家。只是他彈琴時不帶任何感情;他總是置身於音樂之外,琴上奏出的旋律也好像是由魔法,或是他那種吸血鬼的靈感和控制的嫺熟技巧製造出來的。音樂本身並不能進入他的身心,而他自身也沒有真的參與演奏。‘喂,我有沒有殺掉他?’他又問我道。
“‘沒有,你沒殺。’我重複了一遍我的回答,儘管我説出相反的話也並不費勁。我正在盡力專注於使我的面孔看起來像一張面具。
“‘你説對了,我沒有,’他説道,‘這讓我覺得很刺激。我可以靠近他,一遍一遍地想,我可以殺了他,我也準備殺了他,但不是現在。然後我就會離開他,去殺掉一個儘可能像他的人。如果他有兄弟的話……好哇,我就會一個一個地殺了他們。於是這個家族就會死於這樣一種神秘的熱症,耗幹他們軀體中的所有血液!’他模仿着一種咆哮的聲音説道。‘克勞迪婭對家族有種特別的偏好。説到家族,我想你一定有所耳聞,據説弗雷尼爾鬧鬼;一個監工都留不住,奴隸也都跑掉了。’
“這是我特別不願聽到的一件事。巴貝特年紀輕輕就死了,她精神失常,最終被關了起來,防止她再到普都拉的廢墟上游蕩,堅持説她在那裏看到過魔鬼而且要找到他;我零零碎碎地從人們的閒言闡語裏聽到了這些。後來就有了葬禮的通告。我也曾偶爾想到要去看看她,試着補償我所做過的事情;在另一些時候我又想,傷痕會自然而然地彌合的;在我新的夜間殺戮生涯開始之後,我早已疏遠了那種我曾經對她、對我妹妹,或是對任何活人產生過的依戀之情。我最終目睹了這場悲劇,就像一個觀眾從劇院的看台上觀看着,時不時會移動一下身子,但是終究沒有能夠從欄杆上跳下去參加舞台上的演出。
“‘別提她,’我説。
“‘那好吧。我在説種植園,不是她。她!你的愛,你的夢。’他對我笑着。‘你知道,我最終還是讓一切都順從了我的方式,不是嗎?不過我剛剛正在告訴你,關於我的小朋友,還有怎麼……’
“‘我希望你能彈些曲子,’我輕輕地説道,儘量不讓他覺察出話中的冒昧,但是儘可能讓自己聽起來有説服力。有時候,對付萊斯特這辦法能行。如果我恰巧説着了,他就會發現自己正在做我説的事,而他現在正是這樣:他衝我齜着牙輕吼一聲,像是在説,‘你這個笨蛋。’然後開始彈琴了。我聽見後客廳的門開了,克勞迪婭的腳步聲在大廳裏迴響起來。別過來,克勞迪婭,我這樣想着,感覺着;在我們全被毀滅之前,放棄吧,離開吧。但是她堅定地走了過來,走到大廳的穿衣鏡前。我可以聽見她打開了小桌子的抽屜,然後用發刷梳着頭。她用了一種花香型香水。我慢慢轉過臉去對着她,她出現在門口,一襲白衣,無聲地踏過地毯走向鋼琴。她立定在琴鍵的一端,雙手交疊擱在琴板上,下頜枕在手上,眼睛盯着萊斯特。
“我能看見他的側影和邊上她的小臉。她正仰望着他。‘現在你又要幹嗎?’他説道,翻過一頁曲譜,把手放在腿上。‘你讓我很不舒服,你一出現在我面前就讓我難受。’他的視線掃過曲譜。
“‘是這樣嗎?’她用一種最甜美的聲音説道。
“‘是。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碰到了一個人,他會成為一個比你更好的吸血鬼。’
“這話讓我很吃驚。但是我沒必要催促他説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對她説道。
“‘你是要嚇唬我嗎?’她問。
“‘你給寵壞了,因為你是獨寶寶,’他説。‘你需要一個哥哥,或者説,我需要一個弟弟。我對你們兩個都感到厭倦了。你們這兩個永不滿足、胡思亂想的吸血鬼,把我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我討厭這一點。’
“‘我想我們可以讓這個世界佈滿吸血鬼,靠我們三個,’她説道。
“‘你這樣想?’他笑道,聲音裏流露出一絲得意。‘你認為你能做到嗎?我想路易已經告訴過你怎麼做,或者他以為是怎樣做的了。你沒有這種力量,你們兩個誰也沒有,’他這樣説着。
“這話好像讓她不安。這是她沒有料到的。她仔細端詳着他。我看得出她並不完全相信他説的話。
“‘那麼是什麼給了你這種力量?’她輕柔地問道,略帶着一絲譏諷。
“‘我親愛的,這是你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情之一,因為即使是在我們居住的煉獄裏,也得有它的貴族制度。’
“‘你是個騙子。’她短促地笑了一聲。就在他的手指又放到琴鍵上去時,她説道:‘但是你打亂了我的計劃。’
“‘你的計劃?’
“‘我是來和你講和的,儘管你是謊言之父。你是我的父親,’她説道,‘我想和你講和了,我想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現在輪到他不相信了。他朝我瞟了一眼,然後又去看她。‘那好辦,只要別再問這問那,別再跟蹤我,別再大街小巷地四處找別的吸血鬼。沒有別的吸血鬼!而且這裏才是你生活的地方,才是你待的地方。’這時他看起來有些懵懂,好像他提高了嗓門倒把自己給弄糊塗了。‘我來照顧你,你什麼都不需要。’
“‘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你討厭我提問題。既然一切都清楚了,那麼就讓我們和好吧,因為找們也沒有別的什麼可以擁有了。我還有個禮物給你。’
“‘我希望那是個美麗的女人,擁有你永遠不可能擁有的天資。’他説道,從上到下地打量着她。他這樣做時,她的臉色變了,好像差一點要失去那種我從未見她失掉過的自控。但她只是搖搖頭,伸出一隻小圓胳膊,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説話算數,不想再和你爭執不休了。地獄是仇恨,人們在永恆的仇恨中生活在一起。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地獄裏。你接不接受禮物,我都不在意。沒有關係。只要能在路易厭惡地離開我們兩個人之前把這一切都結束。’現在她催促着他丟開鋼琴,蓋上琴蓋,並讓他轉過身來坐在琴凳上,目送她到門口。
“‘你是當真的。禮物,你什麼意思,禮物?’
“‘你還沒有吃飽,我從你的臉色上可以看得出來,還有你的眼睛。在這個時間你從沒有吃飽過。這樣説吧,我可以給你一個難得的時刻。讓小孩子們到我這兒來吧。’她低語道,然後走開了。他看着我。我一句話也沒有説。我很可能也給矇住了。我可以看見他臉上顯出好奇和懷疑的神色。他跟着她穿過大廳。隨後,我聽到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故意的呻吟,一種飢餓和慾望完美混合的聲音。
“當我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口時,他正俯身在小沙發上。兩個小男孩躺在那裏,被圈在柔軟的天鵝絨枕頭中間,完全放鬆在孩子們特有的沉睡中,粉紅色的嘴張着,小圓臉非常光滑。他們的皮膚潤濕,有光澤。兩個孩子中膚色深一些的那一個,鬈曲的頭髮正濕漉漉地貼在前額上。一看他們那一模一樣的襤褸衣衫,我就知道他們是孤兒。他們已經用我們最好的瓷器狼吞虎嚥地飽餐了一頓,桌布上沾着酒漬,油膩的杯盤碗叉中間還剩着小半瓶酒。但是屋裏有一種我不喜歡的香味。我走近了一點,好更清楚地看見睡着的孩子,我能瞧見他們的頸子裸露着,但卻還沒被碰過。萊斯特在那個膚色較深的孩子旁邊俯下身子。這孩子顯然更漂亮一些,原本可能被畫在天主教堂的彩繪圓頂之上。他不超過7歲,有着那種男性女性都不具備的、純然天使般無與倫比的美麗。萊斯特將手温柔地放在他那蒼白的喉頸上,然後觸摸那絲質般的嘴唇。他發出一聲嘆息,又是那種糅合着渴望、甜蜜、及痛苦期待的聲音。‘噢,克勞迪婭……’他嘆息道。‘你真行。你從哪兒找到他們的?’
“她什麼也沒説。此時她已退到一個深色的扶手椅那兒,靠在兩個大靠墊上坐着,伸直兩腿擱在圓墊子上。她的腳耷拉着,所以你看不見她白色拖鞋的鞋底,而只能看到弓起的足背和繫緊的精緻鞋帶。她正盯着萊斯特。‘喝白蘭地吧。一小口!’她用手示意着桌子。‘我看見他們時想到了你……我想如果我和你分享這個的話,就是你也會原諒我的。’
“她的奉承打動了他。他看着她,伸出手,緊握了一下她裹着白花邊的腳踝,‘小可人兒!’他耳語般地對她説,然後大笑起來。但是他又突然安靜下來,好像他不希望驚醒那兩個在劫難逃的孩子。他很親熱地、頗具誘惑力地用手招呼着她。‘來,坐在他邊上。你享用他,而我享用這一個,來吧。’當她走過去倚到另外一個男孩身邊時,他擁抱了她一下。他撫摸着男孩潮濕的頭髮,手指輕輕地拂過那圓潤的眼皮,接着又滑過眼睫毛的側緣,然後用整個柔軟的手掌撫向男孩的臉,觸摸他的額角、臉頰和下巴,摩挲着那毫無瑕疵的肌膚。他已經忘記了還有我和她在那兒。可是他又收回了手,靜坐了一會兒,就像是他的慾望讓他感到了眩暈一樣。他看了看天花板,然後低下頭,看着這一頓不折不扣的美餐。他把孩子的頭慢慢地轉過來靠在沙發上。男孩的眉毛皺了一下,嘴裏發出一聲呻吟。
“克勞迪婭的眼睛一直緊盯着萊斯特,同時伸出左手,緩緩地解開睡在她身邊的男孩的扣子,把手伸進那破舊的衣衫裏去,感受着那光潔的肉體。萊斯特做着同樣的動作,但是突然之間,他的手好像自己有了生命,拖着他的手臂穿過男孩的衣服,繞着那小小的胸膛緊緊地摟住了男孩;萊斯特從沙發墊子上滑了下來,跪在地板上,雙臂緊扣住男孩的身體,把它拉近,將臉埋在男孩的脖頸裏,嘴唇擦過孩子的頸子、胸脯和小小的乳頭。接着他把另一隻手伸入敞開的衣衫中,使男孩在他的雙臂中無助地蜷曲着。他把男孩緊緊地拉向自己,然後,牙齒深深地插入了男孩的喉嚨。男孩的頭向後耷拉下去,被拉起來時鬈髮鬆散着。他再次發出一小聲呻吟,眼皮顫動着——可是永遠睜不開了。萊斯特屈膝跪着,緊緊貼着男孩的身體,用力吸着。他自己的背部拱起,肌肉收緊,身體擁着男孩前後搖晃着,長聲的呻吟隨着這種緩慢的搖晃高低起伏。突然他全身繃緊,雙手摸索着好像要把那個男孩推開,彷彿這個男孩自己在那種無助的昏厥狀態中附着在了萊斯特的身上;而最終他又摟抱了那個男孩一下,然後將身體緩緩地移向前去,讓男孩滑回墊子裏。現在的吮吸變得輕柔多了,幾乎聽不見。
“他向後退開,雙手把孩子放下,跪在那兒,頭向後仰着,波浪型的鬈髮蓬鬆凌亂地垂在那裏。然後,他的身子緩緩地坐到地板上,轉過來,背靠着沙發腿。‘啊……上帝……’他喃喃道,頭後仰着,雙唇半開半合。我看見血色湧上他的雙頰,湧上他的雙手。他一隻手擱在彎曲的膝上,輕微顫動着,一會兒之後靜止不動了。
“克勞迪婭一直沒有動,她就像波提切利畫中的安琪兒,躺在那個還沒被傷到的男孩身邊。而另一個男孩的身體已經萎縮下去,頸子像一根折斷的莖,沉重的頭顱從一個奇怪的角度、死亡的角度垂下,陷在枕頭裏面。
“然而,有些事情不對勁。萊斯特瞪着天花板,我能看見他的牙齒咬着舌頭。他躺着,太安靜了。他的舌頭,像剛才那樣,試圖從嘴裏伸出來,試圖擺脱牙齒的阻礙去碰嘴唇。他開始顫抖,肩膀痙攣着……然後重重地鬆懈下來;但是他仍然沒有移動,清澈的灰眼睛中彷彿蒙上了一層紗。他怔視着房頂,而後發出一聲聲響。我從過道的陰影裏走上前,但是克勞迪婭尖聲地叱斥道:‘回去!’
“‘路易……’他説道。我現在能聽見了。‘路易……路易……’
“‘你不喜歡嗎?萊斯特?’她問他。
“‘這裏面有鬼,’他喘息着説道。他的眼睛睜大了,好像説話也需要費很大的力氣。他不能動了,我看得出來,他一點也動彈不得。‘克勞迪婭!’他又喘着氣説,將目光轉向她。
“‘你難道不喜歡孩子血的味道嗎?……’她輕柔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