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吉的改變
老實説,金田一耕助一直感到很好奇,為什麼自從昭和二十八年發生“人頭風鈴殺人事件”之後,本條直吉就好像變了一個人,開始對本條德兵衞的話唯命是從。
為了慎重起見,金田一耕助還特別問本條直吉有關那天晚上的事情。
“從那天晚上起,我開始覺得在我父親面前抬不起頭。”
本條直吉老實地回答。
“為什麼?”
“當時那個女人不是打電話到店裏來嗎?老實説,我覺得有些害怕,希望我父親能陪我一塊兒去。雖然我瞧不起父親凡事小心翼翼的個性,可是心裏卻相當依賴他。”
“當時房太郎也一塊兒去了,不是嗎?”
“那個人天生喜歡管閒事,不論什麼事總喜歡軋上一腳。”
“那麼,在發現那顆人頭的時候,你們三個人有什麼反應、那件事可説是你一生中的大事,即使事隔多年,你應該還記憶猶新吧?”
“是啊!我活到這把年紀,已經不認為面子有多重要了。坦白説,當我發現那真的是一顆人頭的時候,忍不住大叫一聲,想立刻逃離現場。房太郎也好不到哪兒去,就在我們兩個準備拔腿就跑之際,卻看見我父親……”
“令尊當時的反應如何?”
“我父親站在人頭下方,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顆人頭看。他甚至伸手去摸摸看,確定那是不是真的人頭。沒有多久,我父親便一個人喃喃自語着。”
“他説了什麼?”
“大概是‘太離譜了!竟然會有這種事’吧?”
“這麼説,令尊認為在那種情況下不應該會有那顆人頭嘍?”
“或許吧!當時我並沒有其他的看法。”
“原來如此。然後呢?”
“我本來想拉我父親一塊兒逃離現場,不……不只是逃,我還想去醫院坡附近的派出所報案,房太郎也跟我有同樣的看法,可是我父親卻不聽我們的意見。
當時他説:‘那麼客人委託我們的事怎麼辦?’我立刻回答:‘爸爸,別開玩笑了,這是殺人事件啊!哪還管得着什麼客人不客人的,弄不好別人還以為人是我們殺的呢!快點走吧!’一旁的房太郎也跟我一樣,早就嚇得魂不附體。”
“當時令尊一點兒也不緊張嗎?”
“是啊!我父親還説:直吉、房太郎,這有什麼好怕的!你們看,這顆腦袋還沒出現腐爛的跡象,應該是昨天或今天才被割下來的,所以就算遲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報案也不會有什麼影響,再説,我們可是來做生意的。你們瞧,客人依約把照相的費用放在這兒了。”
“於是你們就照你父親的意思開始拍照?”
“金田一先生,這也是不得已的。我和房太郎都嚇得半死,可是我父親卻非常冷靜,他還不斷告訴我們這就叫做生意,甚至還訓斥我們説:‘連這點小事都弄不好,將來還能成什麼大器?’
雖然我很害怕,但奇怪的是,當我照着父親的意思去做的時候,一顆心居然就平靜下來了,從那一次之後,我再也不敢瞧不起我的父親。”
“也就是説,你被你父親堅定的人格和勇敢的意志力打敗了?”
“金田一先生,人在危急存亡之際不是都會發揮潛能嗎,當時我父親的表現的確很有大將之風。相形之下,我就顯得太過膽怯。
因此從那件事之後,我在我父親面前自然就抬不起頭來,我父親叫我往東,我便不敢往西,而且此後本條照相館也漸漸步上軌道,一直到我父親告訴我真相以前,我都沒有察覺到這背後還隱藏着威脅、恐嚇的不法手段。”
“嗯,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對了,當時拍攝人頭的底片……我記得有五張對不對,後來怎麼樣了,是不是全被警方收走了?”
“哦,那些底片啊……警方隔了一陣子就全部還給我們,但是他們要求,絕對不可以讓照片流到市面上。”
“所以現在應該還在府上?”
“應該是可以找得到,因為我父親有收藏癖,他會把所有的底片都妥善收藏好,不過老實説,從那次事件之後我再也沒看過那些照片。”
以上是昭和四十八年四月一日,本條直吉在金田一耕助事務所談的話。
保鏢
人類的第一印象實在很可怕,等等力大志第一次遇見本條直吉時,他還在警政署任職,當時是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
事件發生之後輾轉過了二十年,在這二十年當中也發生過許多事情。血壓容易升高的真田警官沒多久就因為高血壓過世了;當時不過是一名小刑警的加納刑警,後來和金田一耕助共同偵辦過兩、三件案子,憑着那些出色的表現晉升為警官,現在他已經是警政署的加納警官。
等等力即使在經過這麼多年後,對本條直吉的印象還是不怎麼好。
他始終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本條直吉吊兒郎當、厚顏無恥的樣子,所以當他從金田一耕助口中聽到本條直吉的説詞之後,仍然半信半疑。
就在金田一耕助告訴他本條直吉遭受攻擊這件事情的第二天。等等力在都內某個地方跟本條直吉碰面。
因為金田一耕助向本條直吉大力推薦等等力大志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如果讓他當本條直吉的隨身護衞,本條直吉就可以放心地在本條會館內活動。
本條直吉當然遵從金田一耕助的建議,立刻在名片後面寫下工作要項,並蓋好印章交給等等力。
可是他的態度實在令等等力感到生氣。當時本條直吉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和二十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如果只是這樣,倒也還能讓人忍受。但是教等等力不敢苟同的是,在本條直吉狂妄行徑的背後,卻又隱藏着怯懦、卑躬屈膝的樣子。
等等力並沒有想到:再怎麼偉大的人物,當醫生宣告他得了癌症的那一剎那,都會變得膽小、卑屈。
更何況,如果只是單純地得了癌症也就罷了;只要及時發現、早期治療,説不定還有痊癒的機會。最糟糕的是像本條直吉這樣,只知道自己目前處境危險,卻不知道對方會在什麼時候、從哪一方面、用什麼方式來對付他。
正因為不知道對方報復他的方式和動機,根本無從防範起。
本條直吉除了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暫時忘卻死亡的威脅呢?
這也就是本條直吉一方面狂妄自大,一方面又怯懦、卑屈的原因了。
老實説,本條直吉對等等力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既不問等等力以前是做什麼的,也不問他現在從事哪一行。雖然這表示他很信任金田一耕助,可是他這種態度卻嚴重挫傷了等等力的自尊心。無論如何,昭和四十八年四月十日下午四點,等等力仍準時到高輪的本條會館換班。
這次勤務是三班制,下午四點到午夜十二點是他值勤的時間,在他之前的八個鐘頭,也就是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則是金田一耕助的值勤時間,可是在午夜十二點之後由誰當班,等等力就不得而知了。
當等等力詢問這個問題時,金田一耕助曾一邊抓着他那雜草叢生的亂髮,一邊賣關子説道:
“就算我現在不告訴你,到了交班時間你也會知道。總之,是你認識的人就對了。”
金田一耕助露出一副悠哉的樣子。不過等等力始終猜不出這個人究竟是誰,儘管他試着去回想一些他所知道的退休同仁,卻想不出一個適當的人選。
話説回來,四月十日下午四點,當等等力走進本條會館時,心裏真的是感慨萬千。
回想起本條照相館以前不過是一問刷着藍色油漆的簡陋照相館,想不到今天竟然發展成如此現代化的本條會館,這世間的滄海桑田又怎能不教人感嘆呢?
這時,正面大廳裏的大型電子鐘顯示四點整,等等力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然後走進警衞室。
這裏原本是本條德兵衞及繼承人本條直吉的辦公室,大約十坪大,擺着兩張同樣大小的辦公桌,其中一張桌子上放着已故德兵衞的照片,照片前面還供奉兩個花圈。這兩個花圈都是法眼彌生贈送的。
另一張桌子則坐着金田一耕助。只見金田一耕助大咧咧地坐在那裏,一位中年婦人站在他的旁邊,將他的話做成備忘錄。
金田一耕助一看到等等力,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哈!,來了……你從以前就一直是個守時的人。”
他笑着回頭對中年婦人説道:
“我來為你們介紹一下。這一位就是我剛才跟你提到的等等力大志先生,他從年輕的時候就一直很照顧德兵衞先生,在他工作之前,希望先參觀一下本條會館的內部結構,所以還得麻煩你為等等力先生介紹一下。對了,等等力先生。”
“是的。”
“這位是社長的專任秘書——石川鏡子小姐,我已經詳細跟她介紹過你個人的經歷,現在就由石川小姐帶你四處參觀吧!我先告辭了。
金田一耕助説完,就從衣帽架上拿起他那件實在稱不上高級的開襟外套,笑嘻嘻地走了。
“那麼,我現在就帶你參觀會館內的情形。”
等等力這才認真地打量眼前這位女秘書。
她的年紀大約四十歲左右,從她做事情乾淨利落、不拖泥帶水的樣子,可以看出她是個意志堅強、做事非常有原則的人。
“不,我想先跟社長打聲招呼。”
“好的,那麼請你稍等一會兒,社長現在在甜蜜之屋接待客人。”
她一邊説,一邊按下內線電話。
“喂,甜蜜之屋……”
説話的人是本條直吉,他還是一副喝醉酒的樣子,但是跟昨天比起來已經比較有精神了。
“等等力先生現在在警衞室,他説想和社長見個面。”
“啊!請等一下。”
本條直吉大概先跟客人説了兩、三句話,接着才回應秘書的話。
“好的,請你立刻帶他來這裏,我的客人也説想見見他。”
之後,本條直吉便以酒醉後特有的混濁聲音大笑幾聲。
聽到本條直吉這種笑聲,等等力不免皺着眉頭問道:
“那位客人是誰?”
“他剛才來這裏拜訪金田一先生和社長,然後三人就上去甜蜜之屋,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您這邊請!”
電梯就設在警衞室旁邊,由於是專用電梯,可以直達頂樓。
等等力一進電梯,忍不住間石川鏡子:
“那位客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是男的。”
“他究竟是誰呢?”
石川秘書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等等力想到反正一會兒見了面,就會知道對方是誰,所以也就閉上嘴巴,不再發問。
電梯從一樓到九樓,沒一會兒就到了甜蜜之屋。
“您和社長打聲招呼之後,我再帶您到館內各處參觀一下。因為您得儘快熟悉我們公司的內部構造。”
電梯出口和甜蜜之屋的入口相距僅有五公尺,只是電梯的進出口稍微往裏面凹進去一些,看起來並不是那麼明顯。
石川秘書走出電梯,來到甜蜜之屋的門前輕敲門扉。過了一會兒,一位中年紳士前來開門。
這位紳士身高大約一百七十七公分,身穿條紋襯衫、粗格子外套,再配上一條時下最流行的寬領帶。由於他看起來十分帥氣、整潔,所以等等力一時誤以為他是一位藝人哩!
“啊!”
石川秘書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説道:
“我為兩位介紹一下,這位是……”
“石川小姐,不用了!”
對方伸出手示意。
“我和這位先生是舊識。”
“咦?”
等等力忍不住發出懷疑的聲音。
“我認識你嗎?”
“哎呀!警官,你忘了,我是美國修,以前經常承蒙您照顧的多門修啊!聽説我們兩個現在是同事了,將來還要請您多多指教!”
等等力聞言,突然感覺全身發燙,他終於明白金田一耕助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他另一位接班者是誰,原來另一個人就是這個以前曾讓等等力傷透腦筋的小混混。
只是現在的多門修已經不能同日而語,他是K-K-K夜總會的總經理,也是金田一耕助最得力的助手。
這時,甜蜜之屋裏面傳來本條直吉喝醉酒後特有的呻吟聲。
“警、警官,快點進來啊!金、金田一先生真可惡,也不告訴我一聲,原來你就是那個時候……昭和二十八年,把我修理得很慘的那個警官嘛!剛才我間多門修才想起來,是啊、是啊!我想起來了……等、等等力……等等力……喂,快進來啊!”
等等力一走進去,本條直吉就坐在最前面的西式房間裏,整個人喝得爛醉如泥,他的身後是一大片玻璃窗,手臂上的繃帶雖然已經拆掉,可是臉上的傷痕卻教人不敢正視。
“警、警官,請、請坐。啊!我真是太失禮了,少了一個酒杯……”
桌上有一個威士忌酒瓶和酒杯,此外還有一個裝冰塊的冰桶。
本條直吉站起來想打開旁邊的玻璃櫃,突然一個踉蹌,整個人趴在二十公分高的榻榻米上哭了起來。
看到本條直吉此失態,多門修不免對他產生一股側隱之心,可是等等力卻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石川秘書親眼目睹老闆如此反常的舉動,先是愣一下,後來才突然警覺到自己的立場,便趕緊一聲不響地離開房間。但是,她的臉上卻滿是驚訝、疑惑的神色。
無聊的任務
本條直吉發狂一陣之後,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
當他發覺自己失態時,立刻反覆地向大家賠不是。等等力對此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可是多門修的處理方式倒是非常圓滑。
“我能瞭解你的感受。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保護你的安全。”
多門修又説了兩、三句,接着向大家告辭。
“我先告辭。對了,警官,十二點的時候我會來接你的班,各位,再見了。”
多門修離去之後,等等力也想跟着出去。
“啊!警官,等一等!”
在本條直吉的叫喚聲下,他只好停下腳步。
“什麼事?”
“來這兒坐一下吧!”
“嗯,你究竟有什麼事?”
等等力大志依然冷冷地站在原地。
“警官,金田一先生為什麼要隱瞞你的身分呢?我以前又不是不認識你。”
“他大概認為沒有必要跟你提這件事吧?”
“剛才我聽多門修説起這件事,真的很吃驚哪!”
本條直吉説到這裏,吐出一口酒氣,才又接着説:
“對了,你知道我父親的事嗎?”
“你是指令尊恐嚇法眼家的事?”
“什麼?金田一耕助這傢伙連這種事也告訴你!”
“不,這件事是以前我自己觀察出來的。在我退休以前,就已經知道這件事。”
“喂,你是什麼時候退休的?”
本條直吉的説話態度漸漸無禮起來。
“大概四、五年前吧!”
“四、五年前不就是昭和四十三、四年嗎?這麼説來,是在那件命案發生的十四、五年之後嘍!這麼久了,你還對我父親的事那麼關心啊?”
“是的,我們從事警察工作,原本就比一般人多疑,而且還非常執着。對了,多門修也知道令尊和法眼家的關係嗎?”
“他不知道,只是聽説我的生命受到威脅,需要一名保鏢,所以才來應徵這份工作吧!看來他十分喜歡刺激的工作呢!”
等等力現在雖然不是警官,可是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竟然跟以前令他傷透腦筋的小混混擔任同樣的工作,就不免感到窩囊。
他一臉漠然地想轉身離去時,背後又傳來本條直吉詛咒的呻吟聲。
“房太郎,你這畜生,竟然還有閒情逸致出去玩!”
等等力聽到這個名字,不禁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本條直吉。
“你剛才説到房太郎?”
“是啊……你應該也認識他。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你們趕到醫院坡上吊之家時,他也跟我們一起拍照啊!你們不是還叫他以後別再做這種事情嗎?”
“房大郎那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哈哈哈,難道你不知道房太郎現在已經四十一、二歲了,哪裏還能被人當做小孩子看待呢?”
“是啊!我太失禮了。那麼,兵頭房太郎現在怎麼樣了?”
“那傢伙説不喜歡當照相館的照相師傅,想當攝影師,所以早就辭去我們這裏的工作,出去另謀發展了。
不過,他離開我們這裏之後,還跟我父親保持聯繫,那傢伙跟我一樣,頗有點小聰明,或許他多少也嗅出我父親和法眼家之間的秘密吧!
唉!他老説不喜歡跟在女人屁股後頭轉來轉去,但是到頭來,竟然也當起拍女性裸照的攝影師,還在赤坂開了一家流行的攝影工作室,他……”
本條直吉説着説着,又開始昏昏欲睡,等等力連忙將他搖醒。
“喂,社長,別睡着了!你剛才説的兵頭房太郎現在怎樣了?”
“嗯……差不多在四個禮拜前,房太郎到歐洲拍金髮美女的裸照,所以還不知道我父親過世的消息。房太郎、房太郎,快點回來呀!快點回到我的身邊啊!房太郎……房太郎……”
可憐的本條直吉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睡着了。
看着本條直吉這等落魄樣,就算等等力再怎麼冷酷無情,也不免對他產生側隱之心。
但是從本條直吉剛才的話中,等等力瞭解到兩件重大的事實。
第一:距今四個禮拜前兵頭房大郎就一直待在國外,因此摩托事事件和風鈴墜落事件肯定和他無關。
第二:照本條直吉的説法,房太郎是個頗為伶俐的人,如果他繼續待在本條照相館,現在應該可以做到專務的職位。他後夾之所以選擇離開本條照相館,很可能是因為他想打聽本條家和法眼家的關係,結果被德兵衞識破,才被趕出去的。
等等力拿起內線電話,按下警衞室的按鈕,話筒那頭傳來石川秘書的聲音。
“石川小姐,我是等等力大志,社長喝醉睡着了,麻煩你派兩、三位值得信賴的人來;同時也請你來一下,我想請你帶我從九樓沿路參觀下去。”
“好的,我知道了。”
沒一會兒,石川秘書和本條會館的專務兼經理——伊東俊吾,以及司機加山又造一起上九樓。這兩個人都是德兵衞的心腹,他們兩人對本條家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
“麻煩你們小心一點,社長好像患了被害妄想症,説不定他會從窗口往下跳,所以一定要把他看牢一點,石川小姐,麻煩你帶我到處去走走吧!”
等等力催促石川秘書趕緊帶他認識各樓層的環境,留下一臉茫然的經理和司機呆愣在當場。
兩人從九樓依序走到一樓,等等力忍不住在心裏苦笑,如此複雜的環境,實在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熟悉的。
“今天好像沒有人在這裏舉行喜宴。”
“因為今天不是黃道吉日。”
“現今的年輕人還在意是不是黃道吉日嗎?”
“就算年輕人不在意,他們的長輩還是會在乎啊!”
“説的也是。”
“不過明天就不一樣了。”
“明天怎麼了?”
“明天可是個適合嫁娶的黃道吉日。”
“這麼説來,明天就可以見到許多新娘子嘍!”
當他們通過四樓名為“彌生”的房間時,看見許多像是藝術家的年輕人十分忙碌地穿梭其間,入口處那塊黑色大板子上寫着某某作家的出版紀念會。
“本條會館也提供這一類服務嗎?”
“是的,這也是我們營業的項目之一。”
十二點一到,等等力就把“保鏢”的棒子交給讓他擁有無限痛苦回憶的多門修,他總覺得本條直吉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自己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但是等等力事後回想起來,實在無法原諒自己那天的疏忽。在他告別人世的前一瞬間,只要一想起那大的事情,仍會感到十分屈辱和自責。
久別重逢
那天是昭和四十八年四月十一日下午快四點的時候。等等力站在高輪的本條會館前面,頗為認同石川秘書的説法。
“唉!黃道吉日就是黃道吉日。”
只見本條會館前的小廣場聚集了許多小客車,跟昨天的冷清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
由於天氣十分炎熱,不論下車還是上車的客人,額頭上全都淌着汗水。
“果然沒錯,一到黃道吉日就跟平日不太一樣。”
等等力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踏進自動門裏。
大概是館內開放冷氣的緣故,不像室外那麼悶熱。館內的男男女女各個盛裝打扮,其中穿着長袖和服的小姐們更是三三兩兩地走上樓梯,或是消失在電梯裏。
這時,從正面樓梯走下來一對男女,男的身穿西裝,女的卻只穿着便服,但是從兩人臉上喜悦的表情,就不難猜出他們是今天的新人。
特別是看上去像新娘的女人手裏還捧着一小束花,兩家的親戚也魚貫地跟在新郎、新娘的背後。
等等力看着掛在大廳旁邊的黑色牌子,心裏想:
(沒想到今天在這棟會館將湧進這麼多對新人,光是寫着“某某府喜宴”之類的牌子就有十幾個。)
他好奇地看着每個牌子上寫的字,突然問,他的眼睛為之一亮,因為其中有張牌子上寫着“發怒的海盜聚會”的字樣。
“發怒的海盜”……等等力怎麼可能會不記得這個名字呢?這個爵士樂團不就是在昭和二十八年的命案中,擔任主角的那一羣人嗎?
難道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另一個同名的爵士樂團嗎?
這時,突然有人碰了一下等等力的手肘,他一回頭,就看到金田一耕助站在他身後。
於是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跟在金田一耕助的後面,走到寬敞的大廳一角。並向正巧經過身旁的女侍叫了兩杯果汁。
“警官果然好眼力,立刻注意到那些黑色的牌子。”
“不不不,純屬巧合罷了。難道那真的是以前那支樂團?”
“好像是吧!”
“你也是從牌子上知道的嗎?”
“不,我之前就知道了。”
“為什麼?”
“是阿修昨天告訴我的。對了,警官,你好像對阿修和你一起擔任保鏢不是很高興喔!”
“我……還好啦!”
“請你暫時忍耐一下,我知道這樣安排有些委屈你,可是我必須讓阿修參加他們的聚會呀!”
“多門修怎麼知道他們聚會的事?”
“警官,你還記得當時‘發怒的海盜’那些成員嗎?”
“我想我還記得。要我説一遍嗎?”
“請。”
“首先是鋼琴手佛羅里達阿風——秋山風太郎,本名秋山浩二。他後來成為一位作曲家。”
“嗯,他現在可是一位紅透半邊天的作曲家,幾年前還得過唱片大賽的作曲獎,每年都有暢銷歌曲問世。”
“接下來是鼓手佐川哲也,當時他的外號是德州阿哲。那個人後來率領名為‘海盜’的樂團,也是非常受歡迎,我常在電視上的歌唱節目看到他喲!”
“他還戴着眼罩吧!聽説非常受到女性觀眾的喜愛。接下來呢?”
“吹薩克斯風的邁阿密阿雅——原田雅實,他後來做什麼工作?”
“原田後來離開演藝圈,在御徒町成立一個原田商會,專賣電器;後來還經營多家連鎖店,生意做得很大,算得上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
“金田一先生,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哈哈哈!這些都是阿修昨天告訴我的情報。阿修……啊!沒什麼,請你繼續説下去吧!”
“吉他手軟骨頭阿平——吉澤平吉,他後來做什麼?”
“原本在世田谷馬事公苑旁的保齡球場當經理,現在保齡球不流行了,那裏因而變成假日木匠中心,但他還是擔任經理一職。”
“對了,還有一個人,就是見習生加藤謙三——肯德基阿謙。”
“聽説那個人現在還在銀座從事街頭賣藝的行業,他一邊彈手風琴,一邊演唱,雖然唱得不是頂好,可是表演的歌曲倒是挺廣的,從大正時代的‘KATYUHSHA’(一種音樂曲名)、‘枯萎的蘆葦’,到現代的八拍曲調,都能配合客人的點唱來一場精彩的演出。”
等等力盯着金田一耕助的眼睛間道:
“金田一先生,為什麼多門修知道這些情報?難道那件命案之後,他一直注意着他們的行蹤嗎?”
“警官,雖然你非常清楚佐川哲也的事,不過你卻忘了一件事。”
“哪件事?”
“‘海盜’本來就是K-K-K夜總會的專屬樂團。”
等等力一聽,兩道眉毛隨即往上揚。
“我明白了,昭和二十八年的事件中,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佐川哲也,後來幸好有多門修為他洗刷冤屈。獲救的阿哲和救人的阿修因此成為好朋友,佐川因此放心地將自己組成的樂團,交由多門修為他們打理一切。
這支樂團在K-K-K夜總會演奏時,正好被電視台發掘出來,才有今天的‘海盜’。”
“你説的不錯。這些年來,阿修和佐川經常接觸。大約兩個禮拜前,佐川接到一封奇怪的邀請函——也就是今天聚會的邀請函。”
“那封邀請函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因為邀請函上的寄件人署名是秋山浩二和佐川哲也,可是佐川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
“難道是有人惡作劇?”
“只能朝這方面想了。因此,佐川哲也立刻打電話給秋山……忘了告訴你,這兩個人由於工作性質差不多,所以經常有聯絡。結果秋山也大吃一驚。”
“這麼説,秋山也不知道有這件事嘍?”
“是的。這封邀請函的內容大致是:‘時值乍暖還寒的季節,願藉昔日好友相聚話當年之時,探間彼此近況,重温昔日情誼,必不使今後的人生感到空虛。’
聚會費用一個人五千元,時間是四月十一日下午六時至八時,地點則訂在高輪本條會館名為‘彌生’的房間。奇怪的是,邀請函上不僅印着召集人秋山和佐川兩人的名字,甚至還附上出席與否的回函明信片。明信片上只有秋山的名字。”
“是印刷好的嗎?”
“嗯,是在紙質非常好的日本和紙上印着清朝體的鉛字。佐川和秋山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他們決定靜觀其變,看看這件事怎麼發殿。
沒有多久,電器商原田雅實寄來回函,接着是在銀座從事街頭賣藝的加藤謙三、假日木匠中心的吉澤平吉。
仔細想想,‘發怒的海盜’也只剩下這幾個成員,因為團長阿敏——山內敏男已經遇害,他的妹妹小雪留下一封遺書之後就下落不明,至今連屍體都沒被發現呢!”
“那麼這三個人都説要出席嗎?”
“是的,大家不只是在出席的字眼上畫圈,甚至還有留言。好像每個人都非常開心能有這樣的機會和大家聚首話當年。”
“這麼説,這三個人都沒有察覺出是有人在惡作劇嘍?”
“不知道他們是沒有察覺出來,還是故意裝糊塗。”
“啊!難道是這三個人當中有人故意惡作劇?”
“奇怪的是,大家都聽説加藤謙三在銀座以街頭賣藝的方式維生,卻不知道他住在哪裏;假日木匠中心的吉澤平吉也不知道秋山和佐川的消息。”
“這樣啊……”
“上個月三十日,秋山和佐川商量之後,決定打電話到本條會館問個清楚,當時這邊的回覆是,本條會館的確已經接受他們的預約,所以‘彌生’那個房間當天——也就是今天會空出來。
他們又問是誰訂的房間,這邊答稱因為對方是以電話預約,所以不知道是誰訂的,不過費用都已經付清了。秋山為了慎重起見,還特地問那個人是什麼時候訂房間的,這邊回説是上個月二十七日早上,而且那人二十八日就以現金掛號的方式把訂金寄到這裏來了。”
“金田一先生,上個月二十七日早上,不就是本條直吉第二次遭受攻擊的隔天嗎?”
“不錯,正是風鈴掉落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早上。”
頓時,一股無法言喻的不安氣氛瀰漫在兩人之間。
“警官,我之所以沒有采取更進一步的行動,是因為我昨天早上才從阿修那兒得知這件事,而佐川是前天晚上才告訴阿修的。”
這時,金田一耕助又點了一杯果汁。
“阿修住在K-K-K夜總會的宿舍裏,前天晚上,佐川拿着那封邀請函到阿修的宿舍找他商量這件事。
老實説,佐川也是因為日子迫在眉睫,心裏感到不安才會去找阿修。阿修聽他説完這件事,不由得大吃一驚,昨天早上便帶着佐川來找我。”
“那麼你有什麼線索?”
“什麼也沒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只能先讓這次聚會進行下去,再靜觀其變。為了讓阿修能在中途加入他們的聚會,我才會把阿修拉進來,三個人一起輪三班制。”
“本條直吉現在沒事了吧?”
“嗯,有稀客來訪,他現在正在甜蜜之屋。”
“你説的稀客是誰?”
“法眼夫婦——法眼滋和他的夫人由香利。”
“法眼夫婦來了?”
“是啊!聽説他們是來參加今天晚上在這裏舉行的婚禮。再説,法眼滋也是公司裏的重要主管,在這裏露臉也不稀奇,此外,鐵也和德彥也都會到場。”
“法眼家和本條家的公子?”
“嗯。對了,還有一位稀客也來了。”
“還有一位稀客?”
“兵頭房太郎。”
“他從歐洲回來了?”
“是的,房太郎在香港看到日本報紙上刊載德兵衞的訃聞,立刻搭機返國,一下飛機就直奔這裏。”
這樣一來,所有的角色全都到齊了!
“金田一先生,那麼今天晚上……”
“我不知道,警官,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金田一耕助的眼底流露出一絲痛苦神色,説話的聲音也充滿感傷,教人聽了心情也跟着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