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當時的司爐雅科夫一樣,現在奧西普的形象在我腦子裏變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人。他有些地方跟司爐非常相象,但同時又使我聯想起外祖父、鑑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廚師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記憶中的人們,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記憶裏,留下自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銅綠鏽在鋼鐘上。可以看出,他有兩種思想的系統:白天在人們中勞動的時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務式的,比較容易瞭解;休息的時候,傍晚帶我到街上去訪問他那開煎餅店的女朋友的時候,晚上睡不着的時候,他所表現的思想就完全不同了。在夜間,他有一種特別的思想,好象路燈的火光一樣有許多方面。這些思想很好地發着光,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奧西普,是對他最寶貴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見過的一切人都要聰明得多。我用環行在司爐雅科夫周圍的那種心情來往在他的身邊——我想看透這個人,瞭解這個人,可是他閃動着,躲避着,總是難於捉摸。真實的他躲藏在什麼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點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記得起對我這樣説過: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麼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傷害了。而且他傷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東西。弄明白這個老頭兒,對我説來是萬分必要的。
他雖然難於捉摸,但很堅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這樣一個人,在不堅貞得出奇的人們中間,也能堅定地守住自己。鑑定家的堅定也使我得到這樣的印象,但那是使人很難受的,而奧西普的堅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們的動搖性,強烈地映在我的眼裏,他們象變戲法一樣,從這個姿勢變成那個姿勢,對於這些打擊着我的無法解釋的跳躍,我已經不再驚異了,這種跳躍,使我對於人們的熱切的興趣慢慢地消失了,攪亂了我對他們的愛。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們工地上,飛快地來了一輛破馬車。
車伕台上,一個喝醉酒的滿臉鬍子的漢子,陰沉地坐在那裏打飽噎。他沒戴帽子,嘴唇被打破了。馬車裏面,喝醉的格里戈裏·希什林攤腳攤手地躺着,他的身邊一個肥胖的紅臉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臂。這女人戴一頂綴着紅帶子和玻璃櫻桃的草帽,一隻手張一頂洋傘,赤腳穿着橡皮套鞋。她把洋傘揮舞着,亂顫着身體,大聲地笑嚷:"真見鬼。市場沒有開幕,還休息着,可是他們帶了我來。……"
格里戈裏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皺。他從馬車上爬下來,坐在地上,眼淚汪汪地向看着他的我們訴苦:"跪在地上告訴你們,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這副樣子。葉菲穆什卡説:格里沙,格里沙……他確實這樣説,可是,諸位,饒恕我吧。我給你們大家請客。他説得對: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玩吧……"女人大聲笑着,雙腳亂跺,跺掉了套鞋,車伕卻沉着臉叫:"快上來,開車啦。你們這些大嗓門,咱們走吧,馬站不住啦。"
這是一匹衰老的劣馬,滿身大汗,跟埋在地裏一樣站在那兒,所有這一切湊在一起,顯得十分可笑。格里戈裏的徒弟們望着自己的工頭、打扮起來的女人和傻頭傻腦的車伕,鬨然地笑着。
只有福馬一個人沒有笑,他同我並立在鋪子門口,低聲説:"這豬玀發瘋了……家裏有老婆,挺漂亮的娘們。"
車伕連連催促着要走,女的從馬車上下來,抱格里戈裏上車,把他放在自己腳邊,搖着傘叫:"走吧。"
徒弟們善意地拿工頭開玩笑,羨慕他,後來福馬喝了一聲,大家又做起工來。看來福馬見了格里戈裏的醜態,心裏很難過。
"這也叫做工頭。"他咕嚕着。"不到一個月就完工了,快回鄉下去了……熬不住啦……"我替格里戈裏難受,他和那個帶着玻璃櫻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實在荒唐。
我常常想,為什麼格里戈裏當工頭,而福馬卻當夥計呢?
福馬是個強壯、白淨、鬈髮的青年,圓臉,鷹鼻子,聰明的灰色眼,不象一個平民,要是好好打扮起來,簡直是個公子哥兒。他陰沉,不愛開口,一説話就很認真。因為他識字,替工頭掌會計,計算開支,善於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來總是不大願意的樣子。
"全部工作,永遠是做不完的,"他沉靜地説。關於書,他輕蔑地説:"什麼都可以印出來的,隨便什麼,我都能給你杜撰出來,這有什麼了不起呀……"但他對一切事都很留心,若是他對什麼感到興趣,就尋根究底地問。他總是想着自己的什麼,一切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對福馬説,你可以去當工頭,他懶懶地説:"要是一下子能掙十萬兒八千也罷了……為了掙一點點小錢管一大夥人,去找這種麻煩可沒有意思。我還是等有機會到奧蘭基進修道院去。我臉蛋兒漂亮,又有勁,説不定會被一個寡婦老闆娘愛上。世界上常有這樣的事——謝爾加茨城有一個小夥子,兩年工夫碰上了運氣,在這個城裏討了一個老婆,還是個姑娘。他給人家送聖像去,被那女的愛上了……"這是他預先想好的。他知道許多這類在修道院出家,結果輕易走上幸運之路的故事。我不愛他的故事,也不愛他那種想法,但我不懷疑他將來會進修道院。
後來市場開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馬卻進吃食店當了跑堂。我雖不能説他的同夥們認為奇怪,但從此大家都拿他開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時候,大家玩笑着説:"走,找我們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裏,就裝作客人的聲氣,叫:"喂,跑堂的。鬈髮的,過來。"
他跑過來,略抬起頭來問:
"用點什麼呢?"
"不認得老朋友了嗎?"
"沒工夫,忙得很……"
福馬知道同夥們輕視他,想拿他開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們枯燥地望着,臉上毫無表情,好象在説:"喂,快點,開玩笑嗎……""要小賬嗎?"他們問,故意用手指在錢袋裏掏摸了半天,結果是一個戈比也不拿出來就走了。
我問福馬,他不是本來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嗎?為什麼當了跑堂?
"我沒打算當修道士,"他回答。"當跑堂也只是暫時的……"過了約莫四年,我在察裏津遇到他,還是在吃食店裏當跑堂。後來在報上見到,他因偷盜未遂案被捕了。
特別使我震驚的,是石匠阿爾達利昂的經歷,他在彼得一夥中是年紀最大的,也是最能幹的工人。這位四十歲的黑鬍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樣的懷疑——為什麼他不當工頭,卻叫彼得當?他不常喝酒,幾乎沒有喝醉過,做工很有本領,也喜歡自己的工作。磚頭在他的手裏,就跟紅鴿子一樣飛着。害病的、臉色陰沉的彼得跟他比起來,簡直是一夥中無用的廢物。關於工作,他説過這樣的話:"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材……"阿爾達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邊砌着磚頭,一邊喊:"喂,大家使點勁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對大家説,明年春天,他要到託木斯克去,因為他的一個姐夫在那裏包下了一件造教堂的大工程,要他去當監工。
"我已經決定去,我喜歡造教堂,"説着,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嗎?老弟,在西伯利亞,識字的人很有用處,到了那邊,識字是個法寶。"
我答應了,他就得勝地喊:
"好極了。這是認真的,不是説着玩……"他對待彼得和格里戈裏象大人對孩子一樣,帶着善意的嘲笑,他對奧西普説:"大家都是吹牛的傢伙,老想互相誇耀自己的聰明,好象在那兒玩牌,一個説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個説: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奧西普含糊地説:
"有什麼辦法?吹牛是人的脾氣,娘兒們不是都挺着xx子走路嗎……""大家都唉聲嘆氣地叫着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兒攢錢。"阿爾達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攢不起來……"
"我是説我的那個當頭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曠野裏去……哼,在這兒實在呆膩味了。到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亞去……"工人們羨慕阿爾達利昂説:"我們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樣的靠山,也不會害怕到西伯利亞去了……"阿爾達利昂忽然不見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隊夥的工房,約有三天,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
大家不安地推測着:
"莫非被人殺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葉菲穆什卡跑回來,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們説:"阿爾達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説。"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聲。
"他鬼混,喝酒,象乾燥的穀倉從內部發了火,彷彿他可愛的老婆死了……""他是單身漢。他在哪裏?"
彼得怒衝衝地跑去救阿爾達利昂,卻捱了他的打回來。
於是奧西普把嘴唇緊緊一咬,兩手深深插進衣袋裏,説:"我去瞧瞧——到底怎麼一回事?他是個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這個人,"奧西普在路上説。"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來啦。馬克西莫維奇,你留意,要記住這個教訓……"我們走到"庫納維諾遊樂村"的一家下等窯子裏,走出來一個強盜婆似的老婆子,奧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帶我們到一間空洞的小屋子裏,又暗又髒,象個關一匹馬的馬圈。一張小牀上,躺着一個胖大的女子;老婆子用拳頭推了一下她的腰,説:"出去。嗨,姐兒,出去。"
女子驚跳起來,用手掌擦了擦臉問:
"天哪,這是誰?做什麼?"
"偵查來啦,"奧西普兇兇地説。女子哎呀了一聲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解釋:"她們怕偵查,比怕鬼還厲害……"老婆子摘下牆上的一面小鏡子,把壁紙揭起了一點。
"瞧吧——是這個嗎?"
奧西普從牆上的縫裏望進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從縫裏張望了一下:那邊同我們這裏一樣,是一間狹小的狗窩,窗子關着,窗龕上放着一隻洋鐵的煤油燈。燈邊一個斜白眼的韃靼女子,脱得精光地在那兒縫褂子。她的背後,一張牀上,阿爾達利昂腫起的臉高高地枕在兩個枕頭上,翹着蓬亂的黑鬚,韃靼女子抖索了一下,披上褂子走過牀邊,突然出現在我們這個房間裏。
奧西普見着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臉的。"
"你自己是傻老頭子呀,"她笑着回答。
奧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嚇她。
我們跑進韃靼女子的屋子裏,老頭兒坐在阿爾達利昂腳邊的牀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沒能把他叫醒,對方只咕嚕了幾聲:"好吧,好吧……等一下我們就走……"他終於睜開了眼睛,驚奇地瞧瞧奧西普和我,又把發紅的眼閉住,呻吟地説:"唔,唔……""你怎麼回事?"奧西普平靜地説,並不責備,只是有點不快。
"我昏了頭,"阿爾達利昂咳嗽着,發出沙啞的聲音,解釋説。
"幹嗎這樣……"
"不幹嗎呀……"
"似乎有點不妥當……"
"有什麼好的……"
阿爾達利昂拿起桌上一隻已經打開的伏特加酒瓶,捧着喝起來。之後,請奧西普:"喝點嗎?這兒該有下酒的東西……"老頭兒把酒倒在自己嘴裏,嚥下去,皺一皺臉,開始注意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爾達利昂便沒勁地説:"看呀,同韃靼女子攪上了,這都是——因為葉菲穆什卡的緣故。他説:韃靼女子,挺年輕,從卡西莫夫城來的孤兒,來做買賣的。"
從牆洞口發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聲音:"韃靼女子——頂頂好,象一隻小母雞。把他趕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個女子。"阿爾達利昂喃喃着,很笨拙地向牆洞邊望去。
"我見過了,"奧西普説。
阿爾達利昂回頭向着我:
"兄弟,我弄成這個樣子了……"
我想,奧西普馬上會責備阿爾達利昂,把他教訓一頓,而他就會難為情地懊悔,可是這樣的形勢一點也沒有。他們並肩坐着,安靜地交換着簡單的談話。看見他們在這樣黑暗骯髒的狗窩裏,真受不了。韃靼女子從牆洞口説着可笑的話,但他們不去聽她,奧西普從枱子上拿了一條貴魚乾,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剝起皮來,他問:"錢花光了嗎?"
"彼得還欠我的……"
"嗨,你還恢復得過來嗎?現在該到託木斯克去了……""到了託木斯克又怎樣……""莫非你變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為什麼?"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麼樣?"
"對自己親戚去低頭,不大有味……"
"無論在哪裏,都一樣要低頭。"
"畢竟不一樣……"
他們談得那樣親切、認真,以致韃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們了,她走進屋子裏來,默默地從牆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輕啦,"奧西普説。
阿爾達利昂向他瞧了一眼,並不懊喪地説:"都是葉菲穆什卡那個搗蛋鬼,他除了女人什麼都不知道……那個韃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氣的……""當心——不要着了迷,"奧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魚乾,就向他道別。
歸途中,我問奧西普:
"你幹嗎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這種事情,我見過很多。有些人,活着活着,忽然荒唐起來。"他把以前説過的話,又説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過了一分鐘,他又説:
"沒有那個,也寂寞。"
"沒有酒嗎?"
"唔,對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裏……"阿爾達利昂終於沒有擺脱出來,過了五六天,他上工來了,但很快又不見了。到春天我碰見他,他已淪落成流浪人,正在碼頭上給木船敲冰。我們兩個人見了面很高興,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邊喝,一邊誇耀説:"你記得,我是一個怎樣的手藝人?老實説,我做起工來,是本行的能手。掙幾百盧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沒有掙到呀。"
"沒有掙到。"他昂然大聲説。"我厭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裏的客人都在注意地聽他瞎吹。
"你還記得,那個善心賊彼得不是説過嗎?咱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材,看呀,這就是全部工作。"
我説: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爾達利昂喊叫起來:
"我也有病呀,也許我的心臟位置有點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萬街去,那裏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見阿爾達利昂如何急轉直下變成一條"江湖漢子"。在一年以前還是快活嚴正的阿爾達利昂,現在好象變得脾氣急躁,學到一種很奇怪的搖搖晃晃的步法,用旁若無人的態度斜睨着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樣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説:"你瞧,人們怎樣看待我,我在這兒象個頭領呀。"
他毫不吝惜地揮霍掙來的錢,請流浪人吃東西,吵架的時候,他幫助弱者,而且常常這樣説:"夥計們,這是不正派的。行為必須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個綽號,叫做"正派人"。他對這綽號很滿意。
我很熱心地觀察聚在這條破舊骯髒的街上的人們,他們擠在象口袋一樣的磚頭房子裏。他們都是被生活遺棄的,但他們好象給自己另外創造了沒有老闆束縛的自由快樂的生活。他們樂天而大膽,使我想起外祖父對我説過的容易去當強盜和隱士的縴夫。他們沒有工作時,常常不嫌棄地從木船上和客輪上偷點東西,但這行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見生活就是徹頭徹尾的偷盜,象破衣服是用灰線縫的一樣。同時我也看見有時候這些人也不辭勞苦,拚命地做工,那種幹勁在緊急裝卸貨物、在發生火災,或在融冰期間是常常可以見到的。大致説來,他們比別人生活得更快樂些。
可是奧西普見我跟阿爾達利昂有了往來,父親似的警告我:"怎麼啦,我的心肝,你這個苦命的呆木頭,你怎麼同百萬街上的傢伙交起朋友來啦?當心點,不要害了自己……"我盡我所能地對他説我非常愜意那些人——他們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着。
"象天上的飛鳥,"他打斷我的話,冷笑。"他們流落到那個地步,因為他們貪懶、無用,他們把做工當做受罪。"
"那麼做工又怎樣呢?大家都説規規矩矩做工,還是造不起磚頭房子呀。"
我説這話,是很不費力的,我不知聽到過多少這類的話,而且感到它是真話。但奧西普很生氣,喝倒了我:"誰説這種話?這是傻子和懶鬼説的。你這小狗崽子,不應該進耳朵。唉,你這家。説這種話,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運的傢伙。你應該先長出羽毛來,然後向高處飛。我要把你同他們的來往告訴你主人去,請你不要恨我。"
終於,他告訴了。主人當他的面對我説:"喂,彼什科夫,不許再到百萬街去。那邊是小偷和窯姐兒的窩子。從那邊出去,只有一條路,到牢獄和醫院。不許再去了。"
我還是私下去百萬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斷絕關係了。
有一天,我跟阿爾達利昂和他的朋友羅賓諾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內板棚的屋頂上。羅賓諾克有趣地談着他如何從頓河羅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個工兵,瘸子,得過喬治勳章。土耳其戰爭時,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長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氣力大得怕人。因為是瘸子,不能做工,有了氣力也沒有用。生過一場什麼病,把頭髮臉毛都禿光了,看他的腦袋,就象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他閃着紅眼睛説:
"那是謝爾普霍夫市,一個神父坐在園子裏,我説:神父,我是土耳其戰爭中的英雄,請你佈施一點……"阿爾達利昂搖着頭説:"唔,你説謊……""我幹嗎説謊?"羅賓諾克並不生氣地反問。我的朋友就用教訓的口氣慢騰騰地説:"你是不正派的人。你應該做一個看門人,瘸子總是做看門人的。你卻亂跑,亂撒謊……""我不過叫別人笑笑,説謊玩兒的……""你應該笑你自己……"雖然是有太陽的乾燥的天氣,院子裏卻陰暗骯髒,一個女子跑進院裏來,拿一條布片揮搖着叫喊:"誰要買裙子?唉,女朋友們……"屋子裏走出許多女人來,密密圍住叫賣的女子,我馬上認出這是洗衣婦納塔利婭,我從屋頂上跳下去,不料她已經照第一個出價把裙子賣掉,慢慢從院子裏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門外追上她,快樂地叫。
"還有什麼説的嗎?"她斜了一眼問,但馬上站下來,生氣地叫:"天哪,你在這裏幹什麼……"她的驚叫使我又感動,又發窘。我明白她是關心我才驚駭的,在她的聰明的臉上明顯地現出驚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訴他,我不是住在這裏,不過有時來望望。
"望望?"她譏笑地又生氣地叫。"你到什麼地方來望望?你望的是什麼地方?是望過路人的口袋?還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臉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寬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門口站下,説:
"進去,請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潔,不象這裏的人,可是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但在吃食店裏,她似乎相信我了。一邊倒茶,一邊乏味地告訴我,她還是一個鐘頭以前起的牀,此刻還沒有吃過早飯。
"昨晚上牀的時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麼地方同誰喝的酒,已經記不得了。"
我可憐她,在她面前,覺得忐忑不安。我很想問她的女兒在哪裏。她喝了伏特加和熱茶,講起話來象往常那樣活潑,也象這條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樣粗魯。可是我問到她的女兒時,她馬上清醒過來,叫喊説:"你問她幹什麼,不行,親愛的,你要轉我女兒的念頭不會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説:
"女兒,跟我沒有關係。我算她的什麼人呢?一個洗衣婦,不能當那女兒的媽媽。她受過教育,有學問,所以説,老弟,她把我丟了,到有錢的女朋友家裏去了,大概當教員……"她沉默了一會兒,沉着聲問:"原來是這麼回事呀。你對洗衣婦沒有興趣嗎?那麼窯姐兒要嗎?"
我馬上看出來,她就是"窯姐兒",這條街裏沒有別種女人。從她的口裏這樣説出來,我覺得害羞,同情她,眼裏含了淚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燒了我,在不久以前,她還是那麼一個勇敢、自立、聰明的女人。
"你呀,"她説着,向我瞥了一眼,嘆息了。"離開這裏回去吧。我請求你,並且勸你,這種地方,千萬不要再來。再來會失腳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盤裏畫着,象在自言自語,低低地斷斷續續説起來:"可是,我的請求和忠告對你又有什麼用處呢?連親生的女兒也不聽我的話。我對她説,你怎麼啦?你不能丟開親生的媽。她説:那麼,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説是去學產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麼辦呢?想來想去,就只有這條路……沒有人可依靠……就只好依靠過路人……"她停了嘴,長久地想着什麼。嘴唇無聲地動着,好象忘記了我坐在對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鐮刀一般彎着,嘴唇皮微微發抖,在抖索的皺紋裏,好象發出無聲的言語,那樣子看起來真難受。她的臉象小孩一樣,受了欺負似的,頭巾底下露出一綹頭髮,掠過額角彎到小耳朵背後。冷了的茶杯裏,落下一滴眼淚。她察覺了,把茶杯推開,緊緊閉住眼睛,又擠出了兩顆眼淚,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輕輕站起來:"再見吧。"
"啊?去,去,滾開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趕人的手勢,大概忘記了同她在一起的是誰。
我回到院子裏阿爾達利昂的地方。他本來約我一起去捉蝦,而我卻想告訴他這個女人的事情。可是,他跟羅賓諾克早已不在那屋頂上。當我在亂七八糟的院子裏四處找尋他們的時候,街路那邊發生了這裏常常發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門外邊,馬上碰見納塔利婭,她在哭,用頭巾擦着受傷的臉,另一隻手掠着散亂了的頭髮,目不旁視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後走來了阿爾達利昂和羅賓諾克。羅賓諾克説:"再給她一拳,讓她再吃一拳。"
阿爾達利昂揮着拳追上她,她轉過身來,向他們挺出胸脯,臉色非常可怕,眼裏燒着仇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爾達利昂的胳臂,他驚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麼?"
"不許動她,"我好容易才説出了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嗎?——啊,納塔利婭,你勾搭上了一個小修道士。"
羅賓諾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就髒嘴髒舌譏笑了我好一會兒,弄得我非常難受。這時候,納塔利婭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腦袋拱到羅賓諾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煙跑掉了。
從此以後,我好久沒上百萬街去,但又碰到了阿爾達利昂一次,是在一條渡船上。
"你躲到哪兒去了?"他高興地問我。
我告訴他,他們打納塔利婭,又侮辱我,想起來非常難受,阿爾達利昂和善地笑了起來:"你當真了嗎?我們是為開玩笑才逗你的。至於那個女人,她是窯姐兒,為什麼不打呢?老婆都可以扭來打,難道那種女人還要去憐惜嗎。況且我們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頭是教訓不了人的。"
"那麼,你拿什麼去教訓那個女人呢?你有哪點比她強?……"
他抓住我的兩肩,搖着,帶嘲笑地説:
"我們的糟糕正在於我們誰也不比誰強……老弟,我什麼都明白,裏裏外外都明白。我不是鄉下佬……"他有點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師望一個蠢笨的學生一樣,帶一種柔和的憐憫向我望着……有時也碰見巴維爾·奧金佐夫,他更加精幹起來了,打扮得挺漂亮,跟我説話時帶着寬大的神氣,動不動責備説:"你幹什麼去做那種沒有出息的事呀。這些鄉下佬……"以後,他傷心地告訴我作坊裏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還同那個牝牛一樣的女人攪在一起;西塔諾夫大概很悲觀,現在喝酒喝得挺兇;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過聖誕節,就被狼吃了。"
於是巴維爾得意地笑着,講他杜撰的滑稽話:"吃他的那幾只狼也都醉了。它們得意起來,象馴狗似的在森林裏用兩隻後爪子走着,過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我聽了這話也笑了起來。但是覺得那個作坊和我在那裏經歷過的一切,好象變得對我很生疏了,這使我未免有點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