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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到市場去上工,在那邊遇上幾個有趣的人:木匠奧西普,灰白頭髮的老頭子,很象尼古拉聖徒,是一個靈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葉菲穆什卡,是個駝子;篤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有點象哪一位聖徒;泥灰匠格里戈裏·希什林,他長着亞麻色的長鬍子,是一個碧眼的美男子,臉色温文而和氣。

    我第二次在繪圖師家的時期,已經認識了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們到廚房裏來,認真地,儼然地,愉快地談論着使我感覺很新奇的有趣的話。當時,我覺得這一批莊重的漢子全是十足的好人,每個人都有一種有趣的地方,同庫納維諾那班兇惡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時我最喜歡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當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絕了我:"你還太早,我們這項手藝也並不容易,等一兩年再説吧……"隨後,他抬起好看的腦袋問:"或許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沒有關係,忍耐點,好好兒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這個善良的忠告對我有什麼用處,但我很感激地記住了。

    現在,每星期天早上他們也到主人家裏來,在廚房桌子邊團團坐着,一邊等主人出來,一邊談着有趣的閒話。主人同他們熱鬧地快活地打着招呼,握着他們結實的手,在桌子的上手坐下。桌子上擺着算盤和一疊疊的鈔票。他們也把自己的賬單和皺襞的工賬簿放在桌上——開始算一星期的工帳。

    主人打鬧着,説俏皮話,拚命想剋扣他們,他們也想算計主人,有時候大聲爭吵,但多半是大家笑開了:"親愛的,你簡直是天生的滑頭。"大家對主人説。

    他赧然地笑着回答:

    "唔,你們,老狐狸,也夠油的。"

    "有什麼法子呢,朋友?"葉菲穆什卡承認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説:"只能靠偷來的過日子,掙來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們一點。"主人笑了。

    他們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竊嗎?"

    "要詐騙嗎?"

    格里戈裏·希什林兩手把蓬鬆的長鬚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樣的聲音向大夥兒請求:"兄弟們,公事應當公辦,不要騙人。做一個正直的人,多麼愉快,多麼太平,對嗎,親愛的人們?"

    他的碧眼陰沉起來,發潮了。這時候,他顯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請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住了,大家赧然地轉過身去背向着他。

    "鄉下佬還有什麼大騙術呀,"風采奕奕的奧西普,憐憫鄉下人似地嘆了一口氣。

    黝黑的石匠,駝着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説:"罪惡象泥塘,走得越遠陷得越深。"

    主人應着他們的腔調,喃喃地説:

    "我嗎?別人怎麼對待我,我就怎樣對待他……"這樣議論之後,他們又打算着互相欺騙,算好了賬,緊張得汗氣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請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場裏的工作,就是監督這班人,防備他們偷盜釘子、磚頭、木板之類的東西。他們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兒,所以每個人都想從我身邊偷摸些什麼。

    他們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説:

    "你還記得想給我當徒弟的事嗎?可是,現在,你瞧,你闊了,站在我們頭頂當監工啦。"

    "對羅,對羅,"奧西普俏皮地説。"好好監視,好好管理,但願上帝幫助你。"

    彼得挺不高興地説:

    "派了只小白鶴來管老耗子……"

    這個職務使我為難,我在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們都知道一種特別的、很好的、除了他們之外別人所不瞭解的事情。但我卻必須把他們當小偷兒、扒手似的管祝開頭,同他們一起很不好過。奧西普很快就看出來了,有一天,他單獨對我説:"年輕人,你老闆着臉是沒有用的,懂嗎?"

    我當然什麼也沒有明白,但感到這老頭子知道我的地位的為難,於是我很快就同他成了知己。

    他把我拉到靜僻的地方教我:

    "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當中,主要的偷兒是石匠彼得。那傢伙養活一大家子人,貪心得很,你要留心他。他決不挑揀,什麼東西都要,一磅釘子,十塊磚頭,一袋石灰,什麼都要。人是好人,愛拜神,念頭着實,識字,可是頂喜歡偷東西。葉菲穆什卡過活象女人,很温和,對你無害。他也是聰明人,駝子無傻瓜。至於格里戈裏·希什林,他有點傻,不但決不拿別人的東西,連自己的也會給人。他老做沒用的事,誰都可以騙他,自己卻不會騙人。辦事不動腦筋……""他,人好嗎?"

    奧西普望着我,好象遠望似的,説出值得記住的話:"是的,是一個好人。懶鬼做好人最容易,做好人,小夥子,做好人用不着聰明……""那麼,你自己呢?"我問奧西普,他冷笑着回答:"我好象姑娘,會變老婆子,那時候再講自己,你等着吧。不過你可以動動腦筋,你找找看:真正的我是藏在什麼地方?好,你找吧。"

    他完全推翻了我對他和對他朋友的想法,我很難懷疑他講話的真實性。我看見,葉菲穆什卡、彼得、格里戈裏都承認這位品格很好的老頭兒,他比他們聰明,天底下的事他都知道。他們什麼事情都同他商量,注意聽從他的勸告,對他很尊敬。

    "對不起,你給我出個主意,"他們這樣請求他。但當問題談完,奧西普走開之後,石匠就偷偷對格里戈裏説:"邪教徒啦。"

    格里戈裏冷笑着補充:

    "小丑。"

    泥灰匠親切地警告我:

    "你當心那個老頭兒呀,馬克西莫維奇,只消一會兒,你就會上他的當。這個壞老頭,可惡極啦。"

    我完全弄得莫名其妙。

    我覺得石匠彼得是第一個正直虔敬的人,他一切都説得簡單切實,他的思想動不動停在上帝、地獄和死的上邊。

    "喂,大夥兒,儘管你怎樣努力,儘管你有什麼希望,棺材和墳墓總是逃不過的。"

    他常常鬧肚痛,有時候整天不能吃東西,連一小片面包都會使他痛得抽搐起來和劇烈地嘔吐。

    駝子葉菲穆什卡也象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常常有點滑稽,有時候他象一個白痴甚至瘋子,或是一個温和的傻瓜。他常常一個又一個地愛上各式各樣的女子,對於一切女人都用同樣的斷語:"乾脆説,那不是一個女子,是一朵塗上奶油的鮮花,真的。"

    當庫納維諾那些活潑嘈雜的小市民家的女人來鋪子裏洗擦地板時,葉菲穆什卡就從屋頂上爬下來,站在一邊的屋角里,眯細着灰色的靈活的眼睛,把大嘴巴扯到耳朵邊,發出貓叫的聲音:"好一個健壯的姑娘,上帝把她給我送來了,我多麼開心呀。唔,真正是塗上奶油的鮮花,命運神送這禮品來,叫我怎樣道謝才好呢?見了這樣的美人,我真是活活地燒起來了。"

    開頭女人們譏笑他,互相叫嚷:

    "瞧呀,這駝子軟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譏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顴骨的臉變得惺鬆欲睡,説話也變得象夢囈,從他嘴裏流出來的甜蜜的話,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漸漸把女人們醉倒。有一個年長一點的,吃驚地對女伴們説:"你們聽吧,那個漢子在發魔了,象個小夥子一樣。"

    "象鳥兒叫一樣……"

    "也象教堂門口的叫化子,"倔強的女人卻不肯服輸。

    但葉菲穆什卡並不象叫化子;他站得挺結實,象一棵粗矮的木頭,他的聲調越來越帶挑逗性,説的話也變得惑人動聽,女人們默默地聽着。他好象真的被柔和甜蜜的話語融化了。

    結果,在打尖或是歇午以後,他就笨重地晃着粗硬的腦袋,驚歎地對同伴們説:"啊,滋味不壞,可愛的小娘兒們,出世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

    葉菲穆什卡談到自己的成功時,跟別人不同,他不吹牛,也不嗤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滿心高興地,感謝地嘆息。那時候,他的灰色眼睛睜得特別大。

    奧西普搖頭嘆氣:

    "啊,你總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紀了?"

    "我的年紀——四十四。年紀沒有關係。今天我就年輕了五歲,好象在生命的河裏洗了一次澡,全身結實了,心裏也安靜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嚴厲地對他説:

    "過了五十歲,你瞧,你那淫蕩的習氣會叫你吃苦頭的。"

    "你真不要臉,葉菲穆什卡,"格里戈裏·希什林嘆着氣説。我卻覺得美男子是在嫉妒駝子的運氣。

    奧西普的眼睛從鬈曲的銀眉下望着大家,説出有趣的話:"每個瑪什卡都有自己的愛好,這個愛茶杯、湯匙,那個愛胸飾、耳環。而且個個瑪什卡都要變成老婆婆……"希什林是有老婆的,不過老婆在鄉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們都是容易親近的女子,每個人都做"私門生意"。在貧民窟裏,這種行業同別的行業一樣,不算一回事。

    可是美男子從來不碰女人,只是遠遠地望她們,眼色很奇怪,好象自憐,又好象在哀憐那些女人。有時她們倒反來戲弄他,撩撥他,他就赧然地笑笑,走開了。

    "去你們的吧……"

    "怎麼?你這個怪人,"葉菲穆什卡奇怪了。"難道可以放棄機會……""我有老婆呢,"格里戈裏提醒説。

    "老婆哪會知道呀?"

    "若是不老實過活,老婆會知道的,兄弟,她是瞞不過的。"

    "怎麼會知道呢?"

    "這我不知道。不過她如果自己規矩,就一定會知道;若是我自己規矩,老婆不規矩,我就會知道。"

    "怎麼會知道?"葉菲穆什卡大聲問。格里戈裏安靜地重複説:"這個我不知道。"

    瓦匠忿然地把雙手一攤説:

    "看吧。規矩,不知道。……唔,你這個腦袋瓜子呀。"

    希什林手下有七個工人,他們對他都很隨便,都不把他當老闆看待,背後還叫他"牛犢"。希什林到工地來,看見他們在躲懶,便拿起託板和鐵鍬,象演戲似的,自己動手做工,而且很親切地喊:"大家好好兒幹呀。"

    有一天,我執行主人氣憤的囑咐,對格里戈裏説:"你手下這班工人不行……"他好象吃驚地説:"是嗎?"

    "那些活兒,應該昨天上午做完的,可是他們今天還做不完……""這是對的,還做不完,"他同意了;沉默了一會,又悄悄地説:"當然,我也明白,可是也不好意思催促他們,因為他們都是自己人,和我同一個村子,叫我沒有法子。上帝處罰人——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你我都是受罰的。不過你我比他們做得少,再催促他們也説不過去……"他喜歡冥想,有時候在市場空曠的街道上走着,忽然在環形運河的橋上站下,倚在橋欄邊好久好久,望望水,望望天,又望望奧卡河的對岸。遇上這種情形時,問他:"你在幹什麼?"

    "什麼?"他醒過來了,窘迫地笑笑。"不幹什麼……在這兒呆會兒,望望……""老弟,真好,上帝把一切東西都安排得順順調調的,"他常這樣説。"天空,大地,河水流着,輪船走着,乘上輪船,什麼地方都可以去,梁贊,雷賓斯克,彼爾姆,阿斯特拉罕都可以去。我去過樑贊,那小城還好,很清靜,比尼日尼還清靜。我們尼日尼很不壞,很熱鬧。阿斯特拉罕也很清靜。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加爾梅克人很多,我不喜歡這個。莫爾德瓦人,剛才説的加爾梅克人,波斯人,德國人,任何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歡……"他慢騰騰地説着,謹慎地尋找有同樣思想的人,同意他的,總是石匠彼得。

    "他們不是民族,他們是邪族,"彼得肯定而且氣鼓鼓地説。"他們出生時躲過了基督,走路也躲過了基督……"格里戈裏活躍起來,臉上放出光彩:"不管怎樣,兄弟,我總是喜歡眼睛長得老老實實的純粹的民族,俄國人。我也不喜歡猶太人,我不知道上帝幹嗎要造那麼多的民族,這件事安排得太深奧了……"石匠陰沉着臉補充説:"深奧,可是多餘的東西實在不少。……"奧西普聽了他們的話,就插嘴惡毒地譏笑:"多餘的東西的確不少,現在你們講的這種話,也完全多餘。唔,你們搞宗派,該把你們揍一頓。"

    奧西普有自己的意見,但他到底同意什麼,反對什麼,是不大弄得清楚的。有時我覺得,他毫無所謂地對一切人都同意,對他們的全部思想都同意。但最常見的是他討厭一切人,他也老把別人當傻子。他對彼得、格里戈裏、葉菲穆什卡説:"呸,你們這些小豬玀……"他們笑,並不十分高興,而且也並不想笑,可是他們還是笑了。

    主人每天給我五戈比買麪包,不夠吃,有點肚餓。工人們見了就拉我去吃早飯和夜飯。有時候,工頭們也邀我到吃食店喝茶,我高興地答應了,我喜歡坐在他們中間聽那些緩慢的談論和奇怪的故事。我熟悉宗教書,很使他們滿意。

    "你裝飽了一肚子書,把胃袋繃得緊緊的,"奧西普睜着淺藍色的眼睛向我凝視。他的神情很難捉摸,眼球永遠象在融化。

    "你要好好兒守住,再多積蓄些,將來有用的;等你長大了,可以當修道士,口頭上安慰人們,要不然,就當大富翁……""當傳道師吧,"石匠不知什麼緣故,用懊喪的口氣替他改正。

    "什麼?"奧西普問。

    "應該説傳道師,你該明白,耳朵又不聾……""好,就是傳道師,就當個傳道師去同異教徒辯論,要不然就改信異教——這也是掙麪包吃的法子。只要聰明,異教也可以掙飯吃……"格里戈裏害羞地笑。彼得從鬍子裏發出話聲來:"魔法師也過得不壞,還有各種無神論者……"但是奧西普馬上反駁:"魔法師沒有學問,學問不受魔法師歡迎……"接着便對我説:"留心聽着:我的家鄉里有一個窮光蛋,叫圖什卡,是一個精瘦的無聊漢子。他跑東跑西,象一根雞毛被風吹來吹去地過日子。他既不會做工,又閒不祝這傢伙因為沒有地方好呆,有一天決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兩年,流浪完了突然回來,模樣兒完全不同了。頭髮披到肩胛上,頭上戴頂三角帽,穿着粗布的紅道袍。眼睛象鱸魚一樣向大夥兒瞄着,反覆地説:悔改吧,罪人們。人們當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於是事情順利起來了,圖什卡既酒醉飯飽,又有無數的女人玩……"石匠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難道事情在於酒醉飯飽嗎?"

    "要不然,是什麼?"

    "在於傳道呀。"

    "他傳什麼道,我沒有留心過,不過我的話還説不完呢。"

    "你説的就是那個圖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嗎?那人我們很熟,"彼得抱屈地説。但格里戈裏低着頭不出聲,瞧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爭論,"奧西普口氣緩和地聲明。"我只是跟馬克西莫維奇談談掙飯吃的路子……""有些路子,會使人到牢獄去……""這事也不少呀。"奧西普同意了。"並不是走每一條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須知道在什麼地方拐彎……"他有一種脾氣,常常愛逗弄泥灰匠和石匠,他們是虔誠的信徒。也許他討厭他們,但是他隱蔽得挺巧妙,他對人的態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對葉菲穆什卡似乎和善親密些。瓦匠對於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類的談話,從不插嘴,而這些談話,正是他和同伴所愛好的。他橫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着他的駝背,不動聲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時忽然警惕起來,向煙氣騰騰的屋子裏掃了一眼,聽一聽分辨不清的談話,跳了起來,馬上溜走了。原來葉菲穆什卡的債主進來了。他有十多個債主,其中一些還打過他,因此他躲開去,免得招事。

    "他們這些怪傢伙還發怒,"他不瞭解地説。"有了錢,豈有不還之理。"

    "唉,這棵苦命的枯樹……"奧西普瞧着他的背影説。

    有時候,葉菲穆什卡坐着長久地冥想,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高顴骨的臉帶着温和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顯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麼?"人家問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錢,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貴族太太結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閨女,我同她結了婚,一定對她很好。在這種女人身邊過活,會融化的……這沒有什麼稀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別墅裏修過屋頂……""是的,我們聽人説過,那位上校家裏有一位守寡的閨女。"彼得面色憎厭地打斷他。

    可是葉菲穆什卡雙手在膝上磨擦着,搖擺着身子,駝背一聳一聳的,又説了下去:"有時,她走到花園裏來,長得那麼白,那麼美,從屋頂上望下去,覺得太陽簡直算不得什麼,幹什麼要白晝?要是能夠變成一隻鴿子,飛到她腳底下。真正是一朵塗了奶油的天藍色的鮮花。同這種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輩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們吃什麼?"彼得粗聲問。但葉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嘆息。"我們需要的不多啊,何況她有的是錢……"奧西普笑了:"葉菲穆什卡,你這個放蕩鬼,什麼時候才把命搭進去啊?"

    葉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麼都不談,他做工匠,活兒做得不怎麼樣。有時候他做得又好又快,有時候不順手,就拿着木棰子在樑上懶懶地亂敲,結果弄了很多裂縫。他的身上永遠發出一股牛油和魚油的氣味,但也有一種他所特有的健康好聞的氣味,好象剛砍下的樹木。

    同木匠談話,談什麼都有趣,雖然有趣卻使人不快。他的話老是激動人的心坎,而且你不會明白,他哪句是當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裏最好是談上帝,他喜歡談而且信心很堅定。

    "格里沙,"我問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麼?"

    "他們説,沒有上帝。"

    "啊,是埃這個我知道。"

    於是他用手拂去並不存在的蒼蠅,説:

    "你記得嗎,大衞王説過:愚頑人心裏説沒有神,可見從古以來,愚人們早説過沒有上帝。沒有上帝,什麼事全做不成啦……"奧西普好象同意他:"對啦,你叫彼得沒有了上帝,他準叫你見閻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臉變嚴肅了,用指甲裏嵌着幹石灰的手指捋着鬍子,神秘地説:"每個人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

    "罪惡呢?"

    "罪惡是從肉體,從魔鬼那裏來的。罪惡好象麻點,是從外面加上去的,就是這樣。多想罪惡的人犯罪最厲害,不想罪惡就不會犯罪。想罪惡的——是魔鬼,是肉體的主人,他唆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異議:"這話有點不對……""對的。上帝沒有罪惡,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樣式。形象——就是肉體,會犯罪,但樣式不會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樣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嚕着:"這話,似乎有點不大對……""那麼,依你看怎樣呢?"奧西普問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嗎?"

    "這意思可靠一點。我聽老年人説過:忘記了魔鬼,也就不愛上帝了……"希什林不會喝酒,喝兩杯就醉;一醉他的臉就會發紅,眼睛就會象小孩的眼睛,説話的聲音就會象唱歌一樣。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飽飽的,謝謝上帝,安排得真好。"

    他哭了,眼淚落在鬍子上,絲線似的鬚毛上發出玻璃珠一樣的光。

    他常常滿口讚美生活,還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樣的眼淚,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讚美生活,但她要切實得多,明白得多,不這樣固執。

    這一切談論,使我經常感到緊張,引起我隱隱的不安。我已經讀過不少寫平民的小説,看出實際上的平民和書本中的平民有許多顯著的不同。在書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善良的,兇惡的,説話都比實際的平民少,思想也貧弱。書中的平民不大講到上帝、宗派、宗教,主要的只講着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們也不大講女人,講起來也不大粗魯,要親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們的玩物,而且是危險的玩物,對於女人是須要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會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輩子倒楣。書中的平民不是壞蛋就是好人,但他們永遠只是活在書裏。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蛋,他們都是出奇的有味。活的平民,不管他們傾筐倒籮都説出來,總好象有一點什麼留在自己心裏,而這留下來的,正是他們為自己用的,或者,説不定還是最重要的東西。

    一切書中的平民,我最喜歡《木匠作坊》裏的彼得。我把這本書帶到市場裏來,想念給我的朋友們聽。我常常宿在這一班裏或那一班裏。有時候,因為下雨,最經常的是因為做了一天工累了,懶得回去,就宿在他們那邊。

    我對他們説:這裏有一本講木匠的書。這引起了大家的極大興趣,尤其是奧西普。他從我手中拿過書去,懷疑地搖搖聖像畫似的腦袋,翻了翻書頁:"這簡直象是寫我們的。你這壞蛋。是誰寫的——是貴族嗎?我想準是的。貴族和當官的,什麼事都能幹。連上帝沒想到的地方,當官的也想得到。他們活着就是為了這個……""喂,奧西普,你不能亂説上帝呀,"彼得提醒他。

    "沒有關係,在上帝看來,我的話算什麼呢,好象一片雪花,一點雨水落到我的禿頭上,不,比這個還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興奮地嚷着,爆出燧石冒火一樣尖鋭的話。這些話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家向他攻襲過來的一切。這一天,他向我問了好幾次:"念嗎,馬克西莫維奇?嗯,有道理,有道理,這個主意想得不錯。"

    收工後,我們到他那一班裏去吃夜飯。吃過夜飯,彼得帶了他的徒弟阿爾達利昂來了,希什林帶來了小夥計福馬。在工匠們寄宿的工房裏,點着煤油燈,於是我就開始念起來。大家一動不動地靜聽着。唸了不多一會兒,阿爾達利昂生氣地説:"咳,我不要聽了。"

    説着就走了。第一個睡着了的是格里戈裏,很怪相地張開嘴。接着木匠們也都睡着了,可是彼得、奧西普、福馬三個,卻捱到我身邊來,全神貫注地聽着。

    我剛剛唸完,奧西普馬上把煤油燈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經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問:

    "這本書是為什麼寫的?反對誰的?"

    "現在該睡覺了。"奧西普説着,脱去長靴。

    福馬默默地躲開一旁。

    彼得重複地要求着:

    "我説——這是寫來反對誰的呀?"

    "這隻有他們才知道。"奧西普吐了一句,在板牀上躺倒。

    "要是寫來反對後母的,那就完全沒有意思了,後母並不會因此變得好些,"石匠固執地説。"反對彼得嗎,也沒有用處。所謂因果報應就是了。殺了人就要充軍到西伯利亞去,再沒有別的。為這種犯罪寫書是多餘的,好象完全是多餘的吧?"

    奧西普不作聲,於是石匠補充説:

    "他們沒有什麼可做,就這樣談論別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間聚會閒扯一樣。好,再見,該睡了……"他在開着的門口顯出的一塊藍色的方形中站了一會兒,又問:"奧西普,你覺得怎樣?"

    "唔?"木匠含糊地應了一聲。

    "好,好,睡覺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側身躺倒,福馬同我一起睡在壓軟了的乾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靜,遠遠地聽見火車頭的聲音,鐵輪的轟隆聲,緩衝機的軋軋音。工房裏發出各種不同的鼾聲。我覺得不自在——想等他們講出一點什麼,可是一點也沒有……忽然,奧西普輕輕地發出清楚的聲音:"嗨,孩子們,這些話你們不能當真。你們年紀還輕,活的日子還長着哩,你們要積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別人的多一倍用處,福馬,睡着了嗎?"

    "沒有,"福馬高興地應了一聲。

    "好啦,你們兩個,都識字,讀書是好的,但什麼也不要相信。他們什麼都可以寫書,這種事情,是握在他們手裏的。"

    他從板牀上伸下兩腿,兩手靠在板牀沿上,向我們俯着身子繼續説:"書,應當怎樣去了解呢?它是專門揭發別人的隱事的。

    這就是書。它説:請看吧,人是怎樣的,木匠或者別的什麼人,是怎樣的,可是它把貴族寫成了另一種人。書不是胡亂寫的,它一定為某些人説話……"福馬沉着地説:"彼得殺死工頭是對的。"

    "唔,這不行,殺人總是不對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格里戈裏。可是你得打消這個念頭。我們大家都不是有錢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給人家當夥計……""我不是説你,奧西普伯伯。"

    "這反正是一樣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訴你,寫那本書的目的,"奧西普打斷福馬帶怒的話。"這目的是很狡猾的。你瞧,這裏説到沒有平民的貴族和沒有貴族的平民。現在你看:對貴族固然不利,對平民也未見得好。結果就這樣:貴族衰敗了,發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屈。書裏説什麼,給貴族當奴隸要好些;貴族庇護平民,平民幫扶貴族,大家有飯吃,一切都平安無事了……這話本來不錯,我也決不爭辯。跟着貴族到底過得安靜些。平民窮苦,對貴族沒有好處,平民有錢,而且不聰明,對貴族就很好,這就是對他有利的。我很明白這個,要知道我自己在貴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親身嘗過不少苦。"

    我想起自殺了的馬車伕彼得,關於貴族也説過同樣的話,感到奧西普的思想同那惡老頭子的完全一致,心裏覺得很不愉快。

    奧西普一隻手摸了一下我的腳,又説:

    "我們應該瞭解書本和其他文章。無論誰,都不會白乾什麼事的。看起來好象是胡幹,這是外表。書也不是白寫出來的,它是要攪昏人家頭腦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沒有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東西,也不能打一雙草鞋……"他談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來,在暗夜的靜寂中,輕輕地説出他的警句:"人家説貴族和平民是對立的兩方,這是不對的。我們是貴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層。當然,貴族靠唸書長見識,我靠碰壁長見識,貴族的屁股白一點,這便是全部的差別。不,年輕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時代到來了。把書本丟開吧。讓大家問問自己:我是誰?是人。那麼,他是誰?他也是人。那麼現在該怎樣呢:上帝並不多要他七個盧布,對嗎?不呀,租税方面我們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終於天快亮了,黎明掩沒了所有的星星,奧西普對我説:"你瞧,我多麼能説呀。今晚上我説的話是從來沒有想過的。孩子們,你們不要相信我的話。我是因為睡不着,隨便胡説的。躺着躺着就會想出些什麼來消遣:從前有一隻烏鴉,從田裏飛到山中,從這個地埂飛到那個地埂,過完了自己的壽命,上帝的命令下來,烏鴉就死了,乾硬了。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也沒有……好,我們睡吧,很快就該起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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