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出了法院。
當她看見時候已經很晚,街上點了路燈,星星佈滿天空時,竟覺得有點驚奇:時間過得真快呀。
法院附近擠滿了人,一羣一夥的,在寒冷的空氣中,發出了踏雪的聲音,和年輕人的呼叫聲混雜在一起;一個戴灰色風帽的男子湊到西佐夫跟前,緊緊地盯着他,急火火地問道:
“判決怎樣?”
“充軍!”
“大家都一樣?”
“一樣。”
“謝謝!”
那人走了。
“你看見了嗎!”西佐夫説。“大家都要問……”
忽然,有十來個青年男女過來把他倆圍住,並急急地叫呼着別人。
母親和西佐夫站下了。
他們問到判決,問到被告們採取了怎樣的態度,誰講了話,講些什麼等等。在所有的問話裏面,都可以感受到同樣的急切和關懷,——這種真誠而熱烈的好奇喚起了她一種要使他們得到滿足的願望。
“諸位!這就是巴威爾·符拉索夫的母親!”有一個不很響亮的聲音喊道,於是大家先後迅速地安靜下來了。
“請您允許我握您的手!”
只見一隻有力的大手伸過來握住了母親的手。同時有一個聲音興奮地説:
“您的兒子是我們大傢伙的勇敢的榜樣……”
“俄羅斯工人萬歲!”又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呼喊。
這種呼喊聲急劇地擴大着,此起彼伏地紛紛爆發起來。
人們從各處跑來,擠在母親和西佐夫的周圍,人山人海。
警察的警笛聲開始在空氣中跳動了,但是這種跳動的聲音卻遠不能蓋過呼喊者。
西佐夫不住地笑着,彷彿自己得到了某種勝利。
母親覺得,這一切像美麗的夢。她也微笑起來,紛紛和眾人握手,和大家打招呼,一種幸福和喜悦的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叫她喊不出來;她的雙腿疲倦得發抖;可是充滿了喜悦的心房卻能吞下一切,好像湖水的平面一般反映出一切的印象……
在母親身旁,有人清朗而興奮地説:
“諸位同志!一直在大嚼俄羅斯人民的怪物,今天又用他貪得無厭的嘴巴吞下了……”
“尼洛夫娜,我們走吧!”西佐夫提議。
這個時候,莎夏不知從什麼地方走了過來,她挽住母親的胳臂,很快地把她拖到街對面,匆匆地説:
“走吧,——這兒或許會捱打。要不然就會被抓去。充軍?
到西伯利亞?”
“不錯,不錯!”
“他怎樣講?可是我知道他要講什麼。他比誰都堅強,比誰都單純,當然,比誰也都威嚴!他是特別敏感,特別温柔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
莎夏興奮的耳語和充滿了愛的言詞,鎮定了母親的不安,使她的氣力又恢復過來。
“您什麼時候到他那裏去?”母親將莎夏的手親切地按在自己的胸前,關懷地低聲問。
莎夏自信地望着前方,回答母親:
“只要這裏找到能夠代替我的工作的人,我立刻就走。其實我不也是在等待判決嗎?大概,我也會被髮配到西伯利亞,——那時候,我會要求發配到他去的地方。”
這時從後邊傳來了西佐夫的聲音:
“那時候請替我問候他。就説是西佐夫問候他。他知道的。
菲奧多爾·馬琴的舅舅……”
莎夏停下步子,轉過身來和他握手,並和顏悦色對説:
“我也認識菲佳!我叫亞歷克山特拉!”
“父名呢?”
莎夏看了他一眼,平靜地回答:
“我沒有父親。”
“已經過世了……”
“不,還活着!”姑娘有點激動了,她的聲音裏含着一種固執而堅決的口氣,臉上也露出同樣堅定的表情。“他是地主,現在是地方自治局的議長,他是剝削農民的。……”
“原來是這樣!”西佐夫抑鬱地説,然後沉默了一會兒,與她並排走着,他轉過頭來望着她説:
“那麼,尼洛夫娜,再見了!我要住左拐了。再見,小姐,你把父親罵得太厲害了!當然,這和我不相干。……”
“假使您的兒子是個壞蛋,是一個對社會有害、是一個您所憎惡的人,您也會這樣説的吧!”莎夏的放説得很熱烈。
“哦,——我一定會説!”老人想了想才回答她。
“可見,對於您,正義比兒子更寶貴;對於我,正義比父親更寶貴……”
西佐夫微笑着連連點頭,然後又嘆了口氣説:
“您的口才可真棒!哦,要是您能長久堅持下去,老年人也會讓您説服的,——您很有毅力!……再見了,好好,多保重!對人還是親切一點好,嗎?再見了,尼洛夫娜!要是碰到巴威爾,告訴他,他的演説我聽到了,我並不完全懂,有些許甚至可怕,可是我認為,他説得對!”
他舉了舉帽子,莊重地朝街角拐彎處走去了。
“他大概是一個好人!”莎夏用她的含笑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稱讚道。
在母親看來,今年莎夏的臉比平時更和善更温柔。
回到家中,她倆捱得緊緊地從在沙發上。母親在寂靜中休息着,一邊重新提起莎夏去找巴威的事。
姑娘沉思地聳起兩道濃眉,那雙大眼睛像在幻想似的望着遠方,在她的蒼白的臉上,洋溢着安靜的冥想。
“將來等你們有了孩子,我可以到你們那裏去,給你們照管孩子。我們在那裏過的日子一定比這裏差。巴沙可以找到工作,他的手是很乾的……”
莎夏用探究的眼光望着母親,問道:
“難道您現在不想就跟他到那裏去?”
母親嘆了口氣説:
“我去對他有什麼用呢?他逃走的時候,反而要拖累他。
況且,他不會同意的……”
莎夏點了點頭。
“他不會同意的。”
“而且,我還有工作!”母親略帶自豪地説。
“對呀!”莎夏沉思地説。“這很好……”
突然,她像要抖掉身上的什麼東西似的抖了一下,簡單地低聲説:
“他是不可能住在那裏的。他當然要逃走的。……”
“那麼您怎麼辦呢?假如有了小孩呢?是不是……”
“到那時候再説吧。他不應該顧到我,我也非常不願意拖累他。和他分離對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一定能夠剋制自己。
我決不想拖累他。”
母親覺得,莎夏説到就能做到——她是這樣的人。於是,心中忽然很可憐莎夏了,她伸出胳膊摟着她説:
“親愛的,那對您一定是很苦的!”
莎夏把整個身子都緊挨在母親身上,温柔地笑了一笑。
尼古拉回來了。
他看上去很疲倦,一面脱着外套,一面匆匆墳產:
“喂,莎馨卡,您趁早走吧!今天一早就有兩個暗探盯在我身後,而且明目張膽毫不隱蔽,大概快要抓我了。我已經有了預感。估計在什麼地方可能已經出了事兒了。正好我這兒有巴威爾的演説稿,現在決定把它印出來。您拿到柳德密拉那裏,請他務必儘快把它印出來,越快越好!巴威爾講得真棒!尼洛夫娜!……要當心暗探,莎夏……”
他一邊説着,一邊把凍僵了手搓來搓去,然後走到桌子旁邊,麻利地拉開抽屜,開始挑選文件。有的文件扯掉了,有的擱在一邊,他的神色是焦慮而急迫的。
“不久之前剛全部整理過,現在又聚了一大堆,——該死的東西!尼洛夫娜,您看,您最好也不要在這兒過夜,是嗎?碰見這種情況,是相當乏味沒有意思的,那些傢伙可能把您也抓進去,——您還得到處去分發巴威爾的講演稿呢。
……”
“可是,他們把我關進去有什麼用處呢?”母親有點不在乎。
尼古拉把手揮動着,很有把握地説:
“我有特別的嗅覺。況且,您不是也可以幫助柳德密拉嗎?
避開這些災苦吧……”
可以親自參與印刷兒子的演説記錄的這件工作,使母親非常高興,她回答道:
“既然這樣,——我就走吧。”
突然,她自己覺得也很意外地而且十分自信地小聲説:
“感謝基督,現在我是什麼都不怕了!”
“那好極了!”尼古拉並不看着她,叫了起來。“可是要請您告訴我,我的箱子和襯衫放在哪裏了?您的手厲害得很,把所有的東西都抓了過去,我連自己的財產,都完全失去自由處理的可能。”
莎夏默默地將紙片丟在爐子裏燒掉,燒完之後,又仔細地將餘燼和灰攪在一起。
“莎夏,你走吧!”尼古拉對她伸着手説。“再見了!不要忘記,如果有什麼有趣的書,不要忘了我。好,再見了,親愛的同志!要加小心啊……”
“您估計會很久嗎?”莎夏問。
“誰知道他們!一定有了我的什麼材料了。尼洛夫娜,您跟她一起走吧。因為盯在兩個人後面要困難些,好嗎?”
“我就去!”母親回答説。“我就去穿衣服……”
她仔細地注視着尼古拉,但是,除了發覺有一種擔心的神氣遮住了平時的善良温和的表情外,並沒有其他的發現。在她最親近的這個人身上,她看不出一點不必要的慌張的動作,看不出一點不安的痕跡。對一切的人都是同樣的關注,對一切的人都是那麼和藹平易;一向是那樣鎮靜而孤獨的他,在大家看來,仍舊是和以前一樣,內心之中藴藏着隱秘的思想,而他的思想在程度上是超過了別人的。
可是隻有母親才知道,他跟她最接近,她也用一種十分小心的、好像沒有自信的感情愛着尼古拉。現在,母親非常可憐他,非常疼愛他,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因為她知道,假使她將這種感情流露出來,尼古拉一定會惶惑不安,不知所措,會像平時一樣變得有點可知,——她不願意看到他變成這個樣子,這是由衷的。
母親走進房間裏來了。
尼古拉握着莎夏的手説:
“好極了!我相信,這對於你倆都是很好的!稍微笑有一點個人的幸福,——是沒有什麼害處的。尼洛夫娜,您準備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鏡,走到母親面前。
“那麼,再見了,我希望是三四個月,至多是半年吧!半年——這就夠長的了,不是嗎?……請您千萬自己要保重,好嗎?好,讓我們擁抱一下吧……”
瘦高個兒的尼古拉,伸出有力的兩臂抱住了母親,凝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説:
“我好像是愛上了您了,我真想永遠擁抱着您!”
母親默默地吻着他的額和腮,她的兩手在發抖。但她不願意讓他發覺,所以就把手鬆開了。
“好,明天要小心些!這樣吧,您明天早上派個孩子來,——柳德密拉那兒有個男孩子,——就叫他來看看。好吧,再見了,同志們!祝你們好!…”
走到街上的時候,莎夏悄悄對母親説:
“在必要的時候,他也會這樣隨隨便便地去赴死的,大概也像這樣有一點匆匆忙忙的。在死神和他打個照面的時候,他也會整一整眼鏡説:‘好極了!’就這樣死去。”
“我很喜歡他!”母親低聲説。
“我欽佩他,但是並不喜歡他!當然我非常尊敬他。他這個人有些枯燥,雖然他很善良,有時甚至很温柔,但是這一切還不夠有人情味……好像有人盯在我們身後!我們分開走吧。如果您真覺察出有暗探跟着的話,就不要到柳德密拉那兒去。”
“我知道!”母親説。
可是莎夏好像不大放心,又執拗地叮囑了一句:
“不要進去!那時候就到我那兒去!那麼,再見吧!”
她飛快地扭過身去,朝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