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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很響的敲門聲驚醒了母親。

    母親睜開眼睛側身細聽,有人正在很有耐心地持續不斷地敲着廚房的門。

    這時候,天還很暗,周圍寂靜無聲,由於這種無聲,便使得這種執拗敲門聲很容易引起室內人的驚慌。

    母親匆匆地穿上了衣服,快步走到廚房裏,站在門口問道:

    “是誰?”

    “是我!”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回答。

    “誰?”

    “請開門吧!”門外人用極其誠懇的語氣低聲請求。

    母親撥開了門鎖,用膝頭推開了門,——進來的是伊格納季。

    他很高興地説:

    “哦,沒有敲錯門兒!”

    他的身上很多泥點子,臉色有點發灰,眼睛凹陷了進去,只有捲曲的頭髮還是很有神氣地從帽子底下向四面鑽出來。

    “我們那兒出事兒了!”他反手關上門,小聲説。

    “我知道……”

    這話叫小夥子非常吃驚。他眨巴着眼睛問道:

    “您從哪時知道的?”

    母親簡單地、快速地對他講了一遍她看見的情景。

    “那兩個也被抓去了嗎?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兩個?”

    “他們不在家,他們去報到了——他倆是新兵!連米哈依洛伯父算在裏面,共抓去五個……”

    他用鼻子吸了口氣,面帶笑意地説:

    “剩下了我。他們一定在查我。”

    “那麼你怎樣能逃掉呢?”母親問。

    這時通往房間的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

    “我?”伊格納季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四周看了看,説道。

    “在他們還沒來之前,看林子的跑來敲着窗子説:‘小心吧,有人到你們這來了……’”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臉,繼續説:

    “唔,可是米哈依洛伯父很鎮靜,他立刻對我説:‘伊格納季,快到城裏去吧!那上了年紀的女人,你還記得嗎?’他親手替我寫了一個字條。‘吶,拿上走吧!……’我躲在樹叢裏爬在那一動不動,後來就聽到他們來了!人數特別多,老遠就能聽到他們的動靜,這些魔鬼!工廠被圍住了。我就躺在樹叢裏,——他們剛好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於是,我馬上站起來,拔腿就跑!這不嘛,一口氣整整走了一天兩夜。”

    他似乎很得意,褐色的眼睛裏充滿勝利的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動地顫動着。

    “我馬上給你弄茶喝!”母親立時拿了茶爐,匆匆地説。

    “我把字條交給您……”

    他呼力地抬起一條腿來,皺着眉頭,渾身都疲憊不堪,呼哧呼哧地把腿放在凳子上。

    這時尼古拉出現在門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説。“我來幫你!”

    他俯下身子動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綁腿。

    “啊……”小夥子把腿動了幾下,低聲應着。他的眼睛朝母親驚奇地眨着。

    而母親並沒有注意他的目光,關切地對他説:

    “腳得用窩特加擦一下……”

    “對!”尼古拉附和。

    伊格納季不好意思地用鼻子嗤了一聲。

    尼古拉找到了字條,飛快地打開來,把這張灰色的揉皺了的紙條拿到眼前,讀道:

    母親,不要放棄工作,請你對那位很高的夫人説,請她不要忘記,關於我們的工作多寫些東西!再見了!雷賓。

    尼古拉慢慢地垂下拿着字條的手,又低又緩地説:

    “這真是了不起!……”

    伊格納季望着他們,悄悄地動了泥髒了腳趾;母親扭轉淚濕了的臉,端看一盆水走到小夥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來,然後伸手來拿他的腳,——而他卻急忙把腳縮到凳子底下,吃驚般地問:

    “幹什麼?”

    “快把腳伸過來!”

    “我去拿火酒來。”尼古拉説。

    小夥子一聽更是朝裏縮腳,嘴裏還含含糊糊地説:

    “您怎麼……也不是在醫院裏……不好意思……”

    於是,母親動手替他解開另一隻腳上的綁腿帶兒。

    伊格納季用鼻子很響了嗅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搖着頭,滑稽地張開了嘴巴,低着頭看着母親。

    “你知道嗎?”她聲音地抖地説,“米哈依洛·伊凡諾維奇捱了打……”

    “是嗎?”小夥子害怕地低聲説。

    “可不是嗎?他被帶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打得很厲害了,到了尼柯爾斯柯耶村,又讓警官打了一頓,警察局長打了他的臉,後來還用腳狠狠地踢他……弄得滿身是血!”

    “這一套他們是拿手的!”小夥子皺着眉頭説。同時,他的肩膀跟着戰慄了一下。“所以我怕他們就像怕吃人的惡魔似的!鄉村裏的人也打他了?”

    “有一個人打了,是奉了局長的命令,可是別人誰也不動手,還有人説,不能打人……唉!”

    “嗯,——鄉下人也漸漸地明白了,什麼人該站在哪一面和為什麼站在這一面。”

    “那邊也有明理的人……”

    “什麼地方沒有?逼得沒路可走了!這種人什麼地方都有,——可是不容易找到呀,對不對?”

    尼古拉拿着一瓶火酒進來,他在茶爐里加上炭,然後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伊格納季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問母親:

    “這位老爺是醫生嗎?”

    “在這種工作裏是沒有老爺先生的,大家都是同志……”

    “我覺得很奇怪!”伊格納季半信半疑地微笑着説。

    “你奇怪什麼?”

    “就是這個。一種人,要打人的耳光;一種人,肯替人家洗腳,那麼在這兩種人的中間是什麼呢?”

    那扇通往房間的門打開的,尼古拉站在門口説:

    “在中間的是舔打人者的手、吸被打者的血的傢伙,——

    那就是中間的!”

    伊格納季恭敬地對他望了望,又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口説:

    “大概就是這樣吧!”

    小夥子站起身來,着實而大膽地把腳踏在地板上,試着走了幾步,嘴裏説:

    “好像換了一雙腳!謝謝你們……”

    後來他們一起坐在餐室裏喝茶,伊格納季有力地説:

    “我從前送過報紙,我很能走。”

    “看報的人多嗎?”尼古拉問。

    “識字的人都看,連有錢的人也看,他們當然不看我們的。……他們很清楚,農民們是要用他們的血來沖洗掉地上的地主和富人的,他們要自己來分得土地,——他們要分得使以後永遠不再有主人和僱工——還不是這樣嗎!要不是為了這個,那麼他們為什麼要打架呢?對不對?”

    他説着説着甚至生起氣來,懷疑地、詢問似地望着尼古拉的臉。

    尼古拉只是一聲不響地笑着。

    “如果今天大家都起來鬥爭,——並且戰勝了,可是明天又有了窮人和富人,——那又何必呢?我們心裏很明白,——財富就像河裏的砂一樣,不會靜止地停在那裏,一定會向各處流去的!不,要真是這樣,那又何必呢!對不對?”

    “可是你不要生氣呀!”母親開玩笑似的説他。

    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説:

    “你有什麼法子可以把關於雷賓被捕的傳單儘快送到那邊去呢?”

    伊格納季豎起了耳朵聽着。

    “有傳單嗎?”他問。

    “有。”

    “給我,我去送!”小夥子搓着手,自告奮勇。

    母親並不瞅他,只是輕輕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説過已經很累,而且又害怕的嗎?啊?”

    伊格納季用他的大手掌撫着他的捲髮,一本正經地説:

    “怕是怕,工作是工作!您為什麼要笑呢?噯?您這個人呀!”

    “噯,我的孩子!”母親被他的話惹得高興起來,情不自禁地喊道。

    原本鎮靜的小夥子,一下子被弄得很尷尬,乾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説:

    “您不能再到那邊去……”

    “為什麼?那麼我到哪裏去呢?”伊格納季很擔心地問。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詳詳細細地講給那個人聽,應該做什麼和應該怎麼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納季不情願地答應。

    “我們給你弄一張相當的護照,給你找個看森林的工作。”

    小夥子聽了馬上抬起頭來,擔心地朝他問道:

    “假如鄉下人來砍柴,或是有什麼別的事……那我怎麼辦?逮住他們?綁上?這事兒,我做不來……”

    母親和尼古拉不約而同地笑了。

    這下倒使伊格納季侷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難受。

    “您儘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説。“保管您不必把他們逮住綁上!”

    “那麼也好!”伊格納季説,他算是放下心來,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進工廠,聽説,那裏的人都很聰明……”

    母親站起身來,沉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説:

    “唉,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納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別想別的事兒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們這兒的規矩很兇!那好,我就去睡了……謝謝你們給我喝了茶,還有糖,又待我這麼好……”

    他在母親的牀上躺下,用手指梳攏着頭髮,含糊不清地説:

    “從此以後,這兒要有柏油的臭味了!這完全用不着……我一點都不想睡。……他關於中間的人説得那話真好……那些魔鬼……我……”

    説着説着,他就發出了重重的鼾聲。只見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張着嘴巴,安安穩穩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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