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剩下來的時間,是在一片撲朔迷離的加憶中度過去的,是在無法抗拒的沉重疲勞中度過去的,在她眼前,那個瘦子的軍官就像一個灰色的斑點似的跳動着,巴威爾的青銅色的臉龐謝射出光茫,安德烈的眼睛裏含着微笑。
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會兒坐在窗前,觀望街上,一會兒蹙起眉毛,戰慄着,四面張望着,又起身走過來走過去,彷彿在罔然地尋找什麼。
她喝了水,但是仍然不解渴,不能澆滅她心裏那種灼烤般地微燃着的凌辱和悲傷。
這一天被切成兩半,——開始那半兒很有內容,可是現在呢,什麼都沒有了。傷佛面對着一片淒涼的空虛,在她腦海裏不斷出現着一個難以解答的疑問。
“現在怎麼辦?”
考爾松諾娃來了。她指手劃腳地大説特説,時而悲泣,時而高興,還跺着腳板,提出些勸告和諾言,一會兒又在恐嚇什麼人。可是,這些都不能打動母親的心。
“哼!”她聽見瑪麗亞那刺耳的聲音。“到底把大家弄得發了吧!廠裏的工人們起來了,——全廠都起來了!”
“唔,唔!”母親搖着頭,低聲説。但是,她的眼睛卻呆呆地瞪着,彷彿又看到了先前她與巴威爾、安德烈遊行分手那一刻的情景,她哭不出來,——心受到壓抑,已經乾枯了,嘴唇也是皸裂乾燥的,嘴裏覺得火熱難捱。兩手發抖,背上的皮膚也不住地在輕輕抽搐着。
傍晚時分,來了幾個憲兵。
母親毫不驚奇也不害怕地迎接了他們。
他們鬧哄哄地闖了進來,臉上都是得意洋洋的神情。
黃臉軍官齜着牙戲謔説:
“怎麼樣?您好嗎?我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不是嗎?”
好一聲不吭,只是用乾燥的舌頭舐着嘴唇。軍官煞有介事地不停地教訓着,母親覺得,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使他自己高興。他的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自顧想自己的事。一直等他説道:“老婆子,如果你沒有本事教訓你的孩子尊敬上帝和沙皇,就得怨你自己……”過了一會兒她才開了口,這時她正站在門口,對他看也不看一眼地低聲説:
“不錯,孩子們是我們的裁判官。他們要很公正地責備我們,因為我們在這條路上離開他們!”
“什麼?”軍官大聲喝問。“大聲點!”
“我説孩子是我們的裁判官!”她嘆着氣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軍官惱怒了,嘰哩呱啦地不知説了些什麼。可是他怕話,只在母親身上回蕩,並沒有讓她生氣。
瑪麗嚴·考爾松諾娃也是見證人之一。她站在母親旁邊,但不敢抬眼看她。每當軍官問她話的時候,她總是很慌張地深深行禮,並用同一句話回答:
“我不知道,大人!我是沒文化的女人,做小生意的,笨得很,什麼都不知道,……”
“好,閉嘴!”軍官動着唇髭,發號施令。
好懷面行禮,一面把大拇指塞在食指與中指中間——途個輕蔑的動作——偷偷地對他晃一晃,輕輕地對母親説:
“吶,給你!”
軍官叫她搜查符拉索娃的身上時,她把眼睛眨了眨,又睜得圓圓的,朝軍官瞟了一眼,吃驚地説:
“大人,這樣的事我不會!”
軍官把腳一跺,罵了起來。
瑪麗亞只好垂下眼瞼,低聲央求母親説:
“沒法子,解開釦子吧,彼拉蓋雅·尼洛夫娜……”
她仔細摸着母親的上衣,臉漲得通紅,小聲説:
“唉,真是些混帳東西,你説對不?”
“你説什麼?”軍官朝她所在的搜身的角落裏望了一眼,兇狠地逼問。
“我説的是女人家的事,大人!”瑪麗亞由於害怕含混不清地回答。
到後來,他命令母親在記錄上簽名。
母親的手儘管捏不慣筆桿,但還是用印刷體寫了幾個粗大的字:
“工人的寡婦,彼拉蓋雅·符拉索娃。”
“你寫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寫?”軍官輕蔑地歪着臉喊道。過了一會兒,又冷笑着説:
“沒文化的傢伙!……”
他們走了。
母親將雙手放在胸口,站在窗前,高高抬起下額,久久地,一動不動地,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前方。她緊閉着嘴唇,用勁地壓住顎骨,不大一會兒她就感到牙痛了。
洋燈的煤油點幹了。火苗不住地發出響聲,並漸漸地熄滅。母親吹滅了燈,站在黑暗中。煩惱的陰雲堵在她的胸口,使她呼吸感到困難。她站了許久,——眼睛和腿都覺得疲倦了。
她聽見瑪麗亞在窗子下面站住,用醉醺醺的聲音喊道:
“彼拉蓋雅!你睡了嗎?真是不幸的苦命的人,睡吧!”
母親和衣躺在牀上,就好像行人跌入深淵一般地很快地陷入了可怕的夢境。
她夢見沼澤地後面的一個黃色砂丘,在去城裏的路上,有人在一個又一個的窪坑裏挖砂。巴威爾站在砂丘的邊上,向那些窪坑傾斜的斷崖上面,用仿若安德烈的聲音輕輕地、清楚地唱着: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她一路走着,路過砂丘旁邊時,便把手遮在額頭上,眺望兒子。襯着淡藍色的天空,他怕身形顯得很清楚,輪廓格外分明。她不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因為她懷了孕。她手裏還抱着一個嬰兒。她一直朝前走去。野外有許多孩子正在踢球,皮球是紅色的。嬰兒想掙脱她的手,到孩子那裏去,因此放聲大哭起來。母親讓他含了乳頭,又轉過身來走回去。
可是,砂丘上已有兵士們站在那裏,正用刺刀對着她。她很快地朝矗立在草地中央的教堂跑過去。教堂是白色的,輕飄飄的,似乎是用雲朵砌壘而成的,而且高插雲霄。那裏好像在舉行葬禮,棺材很大,是黑色的,棺材蓋緊緊地蓋着。但是教士和暗祭們都穿了白色袈裟在教堂裏走來走去,嘴裏唱着:
基督從死裏復活了……
陪祭點了香,臉上帶着笑對她點了點頭。他的頭髮是淺褐色的,樣子也很快活,就好似薩莫依洛夫一樣。上面,從拱頂射下一道道陽光,有手巾那麼寬。兩邊唱詩席裏的孩子們輕輕地唱着:
基督從死裏復活了……
“抓住他們!”教士在教堂中央站住,忽然大喊了一聲。他身上的袈裟不見了,臉上長出了樣子很威風的灰白色的唇髭。大家撒腿就跑,陪祭也是丟了香爐就逃命,雙手抱住了頭,跟霍霍爾一樣。
母親手裏的嬰兒掉在地上,掉在人們的腳邊,他們就繞着嬰兒的身旁跑過去,害怕似的望着赤裸裸的小身體。母親跪在地上,向他們高喊:
“不要丟掉孩子!把他抱起來……”
基督從死裏復活了……
——霍霍爾反剪雙手,笑呵呵地唱着。
母親彎下腰抱起嬰兒,把她放在一輛板車上。尼吉拉在車旁慢慢地跟着,哈哈大笑地説道:
“他們給了我一件困難的工作……”
路上很濕,人們從窗口伸出頭來,有的人吹着口哨,有的叫喊着,揮着手。
天氣晴和,陽光燦燦,到處都找不到一點陰影。
“唱吧!媽媽!”霍霍爾鼓勵着她。“生活就是這樣!”
説着他就唱起來,他的歌聲壓低了所有的聲音。母親跟在他的後面走着,她突然絆了一跤,迅速地跌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深淵對着她發出了可怕的吼聲……
她嚇醒了,渾身在發抖。好像有人用着粗暴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心,又惡意地揉捏着它,輕輕地壓榨它。
上工的汽笛拋拗地鳴叫了。她斷定這已是第二次的汽笛聲了。房間裏亂糟糟地堆着書籍、衣服、——一切都被移動過了,弄亂了,地上踩得很髒。
她站起身來,臉也顧不上洗,禱告也不做,就動手收拾房間。
她走到廚房裏,一眼就看見帶着一條紅布的旗杆。她惱羞成怒地把它拾了起來,想把它丟在暖爐下面,可是,她嘆了口氣,卻把那破碎的紅旗解了下來,又仔細疊好,藏在衣袋裏,把旗杆在膝蓋上折斷,丟在暖爐的爐台上。然後用冷水洗了窗户,擦了地板,生了茶爐,穿上了外衣。
等她在廚房的窗子前坐下來的時候,心裏又出現了那個問題。
“現在怎麼辦?”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還沒有做禱告,於是站起來走到聖像前面,站了幾秒鐘,重新坐下,——心裏覺得非常空虛。
一切都是異常的寂靜,——好像昨天在街上那樣大喊大叫的人們,今天都躲在家裏,回想着那個不平常的日子。
忽然,她眼前浮現出年輕時看過的一幅情景:
在查烏莎依洛夫老爺家那個古老的花園裏,有一個長滿了睡蓮的大池子。在秋天的一個灰朦的日子裏,她剛好從池邊走過,看見池子當中有一隻小船。池水黑黑的,非常平靜,小船好像是貼在淒涼地落着黃葉子的黑水上。這隻孤零零的沒漿沒棹的小船,一動不動地停滯在晦暗的水面上,被幹黃的枯葉包圍着,令人感到無限的悲哀和莫名的痛苦。
母親當時在池邊站了好久,心裏好生奇怪,是誰把這隻小船從池邊推開的,到底為了什麼?那天晚上,查烏莎依洛夫家的管家的老婆,一個老是蓬着一頭黑髮、步履輕盈的小個兒女人,在這個池子裏投水自盡了。
母親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臉,她的思緒抖顫着回到了昨天的印象中。於是,她深深地陷入了昨天記憶的情形中。兩眼直呆呆地瞅着早已冰涼的茶碗,就這樣僵坐了許久。
其實,在她心裏燃燒着一種希望,希望看見一個聰明而質樸的人,以便向他請教許多問題。
恰恰與她的希望相符合,在午飯之後,尼古拉·伊凡諾維奇來了。可是,母親一看到他,又突然驚醒起來。她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的問候,就低聲説:
“啊,您不該到這兒來!這樣太不小心了!被人看見了會把您抓去的呀……”
他緊緊地握住了母親的手,推了推眼鏡,將臉湊近母親,很快地説:
“事先我早跟巴威爾和安德烈講好了,如果他倆被抓去,——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裏去住!”他親切地解釋着,隨後又擔心地問:“到家裏來搜過了?”
“來過了。到處都搜查了,也摸了。那些人啊,真是半點良心和謙恥都沒有!”她大聲回答。
“他們要謙恥幹什麼?”尼古拉聳了聳肩膀評説着,接着向母親説明搬進城裏去住的必要性。
母親聽到這種充滿關懷的親人般的言語,臉上浮現出幸福的微笑,雙眼和平地望着尼古拉;她雖然聽不懂他的理由,但卻深感驚奇,自己為什麼對他有這種親近感和信任呢?“若是巴沙要這樣做,”她説,“而且對您沒有妨礙……”
他打斷了她的話。
“那您沒必要擔心。我只單身一人,我姐姐也是偶爾才來上一趟。”
“可是,我不願意白吃您的……”她脱口而出。
“如果您願意,總會有工作可做的!”尼古拉寬慰地説。
對母親來説,所謂“工作”,已經和她的兒子、安德烈以及一班同志們所做工作的概念,不可分割地融在一起了。她朝尼古拉走近一步,望着他的眼睛,問道:
“真有工作可做?”
“替我照料那小小的、單身漢的家……”
“我説的不是這個,不是家務!”她認真地輕聲説明。
她很難受了嘆了口氣,好像他不能理解她的心願,便使她的感情受了傷害。尼古拉站起身來,那雙近視眼裏帶着微笑,沉思地説:
“哦,有了!在跟巴威爾見面的時候,您能不能想法子問問他,那些需要報紙的農民的地名……”
“那我就知道!”她很高興地叫道。“我可以找到他們,並且照您的話把事情辦好。有誰會想到,我身上帶着禁書呢?工廠裏也拿進去過——感謝上帝!”
她突然真的想要背起口袋,拿着枴杖,沿着大路,經過森林和村莊,到什麼地方去。
“我親愛的,讓我做這件事吧,我求你了!”她説。“為了你們,我什麼地方都敢去。我可以走遍各省,不論什麼地方我都可以找到的!我可以當一個巡禮的女人,不分冬夏地四處走,一直到死——我的命運又有什麼不好呢?”
她彷彿看到自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巡禮的女人了,站在農舍的窗下,靠着基督的名義,挨家挨户地請求佈施,於是,禁不住有點悲傷起來。
尼古拉小心地握住母親的手,用自己的温熱的手把它撫摸了一下。然後看一看錶,説:
“這事以後再談吧!”
“我親愛的!”她喊着。“孩子們是我們做母親的最寶貴的東西,是我們的心肝兒,他們已經獻出了他們的自由和生命,毫不利己地走向犧牲,——我當母親的,怎能什麼事都不管不做呢?”
尼古拉的臉色變白了,他尊敬而又親切地望着母親,鄭重地説:
“要知道,我聽到這樣的話,今天是第一次……”
“我能説什麼呢?”她悲傷地搖着頭説,隨即又無力地攤開了雙手。“要是我能夠説明當母親的心,那是……”
她被她內心的力量鼓舞着,那種力量漸漸增長着——她站起身來;憤怒的言語像一股洶湧的熱潮,使她的大腦興奮起來。
“許多人聽了都會哭的,……哪怕是歹人,是沒廉恥的人……”
尼古拉聽着也站起來,再看一看錶。
“她,就這樣決定——您搬到城裏我那兒去,好嗎?”
她默許地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搬?早點吧!”他問過之後,又温和地加了一句:“可當真啊,不然我要替您擔心。”
母親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和她有什麼關係?他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站在她前面,——駝背,近視,穿着普通的黑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和他酚有些不大相稱……
“您還有錢嗎?”他垂下眼瞼問。
“沒有了!”
他迅速地從口袋裏摸出了錢包,打開來遞到她面前。
“請,請拿……”
母親不由主地笑了一笑,搖着頭説:
“一切都是新式的!連錢也不算什麼了。人們為了錢失掉了自己的靈魂,可是您把錢看得很淡。您有一好像是專門為了佈施似的……”
尼古拉輕輕地笑起來。
“錢啊就是一種非常叫人不舒服、叫人討厭的東西!不論是給或者是拿,總是叫人很不舒服……”
他抓住母親的緊緊地握了一下,又要求了遍:
“早一點搬吧!”
他説完之後,就像平常那樣悄悄地走了出去。
母親送他出門,心裏想道:
“這樣的好人,可是不知道愛惜……”
她不能理解,——這是使她覺得不快呢,還是隻叫她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