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母親胸口上推了一下。
透過遮住眼睛的雲霧,她看見了她面前那個低矮的軍官。
他的臉通紅,神情緊張,對着母親喊道:
“滾開,老太婆!”
母親從上到下地打量他,看見了在他腳邊躺着那折成兩段的旗杆——在一段上面,還有一塊完整的紅布。
她彎腰把它拾起來。
軍官從她手裏將旗杆奪下去,往旁邊一扔,跺着腳大聲喊叫:
“叫你滾開!”
在兵士中間,忽然爆發出歌聲。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周圍一切都突然旋轉、動搖和戰慄起來。在空中發出了一種和電線的模糊的聲響相似的、粗重而驚慌的嗡嗡聲。
軍官很快地跑了過去,暴躁地尖叫:
“不准他們唱,克拉衣諾夫曹長!……”
母親搖搖晃晃地走到被他扔掉的斷旗杆旁邊,又把它拾了起來。
“堵住他們的嘴!……”
歌聲混亂,顫動,斷斷續續,終於還是消失了。
有人抓住了母親的肩膀,讓他轉過身去,在她背脊上推了一下……
“走,走……”
“把街道掃乾淨!”軍官叫道。
母親在離開自己十步左右的地方,又看見一堆聚集的羣眾。他們在那裏吼叫、嘀咕、吹口哨。然後又慢慢地從街道上向後退,躲進了人家的院子裏。
“走,鬼婆子!”一個年輕的留着髭鬍的兵士,走到她的身邊,朝着她的耳朵喊了一聲,把她推到人行道上。
她拄着旗杆走着,她的兩條腿直不起來,為了不至於倒下,她的另一隻手扶住牆壁或者圍牆。在她前邊,羣眾在往後退,在她旁邊,在她後面,都是兵士們。他們邊走邊吼:
“走,走……”
兵士們從她身邊走過,她停下腳步,朝四周看了看。
在街道的盡頭,稀疏地排列着一隊兵士,擋住了廣場的出口。廣場上空無人跡。廣場那邊,也有一排灰色人影,正在那裏慢慢地向羣眾逼近……
她想轉回去,但是不知不覺地又向前走去,走到一條小巷子跟前,忽然走了進去,這是一條窄小而無人的巷子。
她重新站定,沉重地喘了口氣,聳着耳朵聽着。在前面什麼地方,好像有喧鬧的人聲。
她拄着旗杆,繼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忽然出了一身汗,動着眉毛,抖着嘴唇。在她心裏,有些言語像火花似的迸發着,它們迸發着,擁擠着,點燃起執拗的、強烈地想説出它們,叫喊出來的願望……
小巷子突然向左轉了個彎。母親轉過彎後,看見密密地擠着一大堆人;不知是誰正在有力地高聲説着:
“弟兄們,往刺刀上碰可不是好玩的……”
“他們怎樣了呢?嗯?他們對着刺刀走去——站住了!我的兄弟,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兒了……”
“巴沙·符拉索夫也是那樣的!……”
“霍霍爾呢?”
“反揹着手在那裏笑呢呀,這鬼……”
“親愛的人們!”母親擠進人羣,喊道。人們很恭敬地給她讓開。
有人忽然笑了:
“看,拿着旗子!手裏拿着旗子!”
“不要出聲!”另外一個人嚴厲地制止。
母親寬寬展展地向左右攤開了手……
“請你們聽聽吧,為了基督!你們大家,都是親人……你們大家,都是真心誠意的……你們旗開膽子看看吧,——方才出了些什麼事呀?我們的親骨肉的兒子,在世界上到處尋求真理!為了大家!為了你們大家,為了你們的孩子,他們給自己選定了到十字架去的道路……去尋找光明的日子。他們希望過那真理和正義的生活……他們希望大家都有幸福。”
她的心在炸裂,胸口感到堵塞,喉嚨乾燥而辣熱。在她內心深處,產生一些擁抱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們的慈愛的話,這話燃燒着她的舌頭,使她更有力更自由地述説出來。
她看見,大家都在默不作聲地聽着;她感到,大家都緊緊地圍着她,在那兒思索着。在她心裏,產生了一種願望,——現在對她已經是很明白的願望:想鼓動人們跟着她的兒子、跟着安德烈、跟着一切被兵士帶去、現在成為孤單的人們向前走。
她環視周圍那些皺着眉頭、集中注意力的面孔,用一種温和的力量繼續説下去:
“我們的孩子在世界上是向着快樂的生活前進的,——他們是為着大家,為着基督的真理,我們那些惡毒的、欺詐的、貪慾的傢伙,用來壓迫我們,綁縛我們的一切東西——都是他們要反對的!我的這些親人,要知道,就是為了全體人民而起來的我們的年輕血肉,他們是為着全世界,為着全體工人而去的!……別離開他們,別拋棄他們,別把自己的孩子丟舍在孤單的路上。可憐我們自己吧!相信兒子們的信仰吧!他們得到了真理,為着真理而死,請你們相信他們吧!”
她的嗓音啞了,她渾身疲憊,四肢無力,身體搖晃了一下。旁邊一個人,立刻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講的是上帝的話!”有一個人激動不已地低聲驚歎。
“上帝的話!善良的人們!大家快聽她講啊!”
又有一個人對她萌生憐憫。
“嗨呀,看她這傷心的樣子喲!”
大家用責備的口氣反駁他:
“她哪兒是傷心呀,她是在鞭打我們這些傻瓜,——你要懂得!”
響亮的、戰抖的聲浪,在人羣之上波動不已:
“正教的信徒們!我的米加是一個心地純淨的人,——他幹了些什麼呢?他跟着夥伴們去了,跟着親愛的同伴們……那個老太太説得不錯,——我們怎麼能拋棄我們的孩子!?難道他們對我們幹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母親聽了這些話,忽然戰慄不已,她的淚水靜靜淌下來,仿若是對這些話的回報。
“回家去吧,尼洛夫娜!回去吧!老媽媽!你辛苦了!”西佐夫大聲問候。
他的臉色蒼白,鬍鬚零亂地顫抖着,忽然間,他皺起了眉頭,用尖刻的目光向大家看了一眼,伸展了身子,清清朗朗地説道:
“我兒子馬特威,在工廠裏壓死了,這是你們都知道的,假如他現在還活着——我肯定叫他和同伴們一同去的!我一定説‘馬特威!你也去吧,去吧,這是對的,這是光榮的!’”
他忽然又閉上了嘴,默默不語了。大家也都陷入了憂悶的沉默中,但好像有一種清新的、並不使大家害怕的巨大的情感有力地籠罩着所有的人。西佐夫又舉起手來,在空中揮動着,他繼續説:
“這是老年人的話,——你們不會認得我!我在這幹了三十九年了,今年我都五十三了!我的侄子,是個純潔的孩子,今天又被抓了去了!他也和巴威爾一起走在前頭,就站在旗子旁邊……
他揮了揮手臂,彎下腰來,握住了母親的手,説道:
“這位老太太説的是大實話。我們的孩子都希望過上合乎正義、合乎理智的生活,但是,我們卻捨棄了他們——我們都逃了,逃跑了!尼洛夫娜,回去吧……”
“你們都是我的親人!”他用哭腫了的眼睛望望大傢伙,説道。“生活就是為了孩子們,所有的土地是孩子們的!……”
“回去吧!尼洛夫娜!哪,拿着枴杖。”丁佐夫把那一段旗杆交給母親,並囑咐着。
大傢伙用憂鬱和尊敬的目光,注視着母親。人羣中響起一陣同情的話語,仿若是對他的送別。
西佐夫沉着地把人羣攔開,大家都無言地讓路。有一種很茫然的吸引力,促使他們一邊交談着,一邊不慌不忙地跟在她身後。
到了自己家門口,母親便轉過身來,拄着那段旗杆,給大家鞠躬,無比感激地道謝:
“謝謝你們!”
她重新想起了自己的思想,——想起了似乎是在她自己心裏生長出來的新的思想,——她説:
“如果人們不是去為了他的光榮而赴死,我主耶酥基督就不會存在了……”
人們望着她,鴉雀無聲。
她又身大家鞠了一躬,然後走進院子裏。
西佐夫低着頭,跟在她後面。
人們站在門口,談論了一會兒。
大家不緊不慢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