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積雪融化開來,露出了埋在下面的汙泥和煤屑。泥濘一天天地更加明顯起來,整個工人區好像披著骯髒的襤褸衣片。
白天,房簷上滴嗒著雪水,家家的灰色牆壁都疲倦地、汗涔涔地在冒煙。夜裡,無數冰稜朦朧地閃著白光。太陽越來越頻繁地在天空中出現了,溪水已經不斷地發出淙淙的聲音,向沼澤地流去。
已經著手準備慶祝“五·一”。
工廠和工人區到處都是解說五一節意義的傳單,連平時不聽宣傳的青年,看了傳單後,也說:
“這倒是應當舉行的!”
尼古拉悶悶不樂地微笑著,喊道:
“時候到了!玩捉迷藏玩夠了!”
菲佳·馬琴非常高興。他的身體瘦得厲害,由於他的動作和談話都很激動,就更像關在籠子裡的雲雀了。
常和他在一起的,是那個不愛說話、少年老成的在城裡做工的雅考夫·索莫夫。因為監獄生活而毛髮愈加變紅了的薩莫依洛夫、華西里·古塞夫、蒲金、德拉古諾夫和其他幾個人,主張拿起武器,但是巴威爾、霍霍爾及索莫夫等幾個人不同意他們的意見。
葉戈爾來了。他老是疲憊地流著汗水,好像連氣也透不過來,他開玩笑地說道:
“改變現行制度的事業,——是一樁偉大的事業,諸位同志,但是要使它進行得更順利,我得去買一雙新的靴子!”他指著自己腳上那雙又溼又破的皮鞋說。“我的套鞋,也破得不能修補了,我的兩腳每天都泡在水裡。在我們沒有與舊世界公開而明朗地脫離關係之前,我是不願意搬到地心裡去住的,所以我反對薩莫依洛夫同志的武裝示威提議,我提議用一雙結實的靴子,把我武裝起來,我深深地相信,為了社會主義的勝利,我的提議比一場非常厲害的打架還要有益!……”
就用這種巧妙的話,他把各國人民如何為著減輕自己的生活負擔而鬥爭的歷史,講給工人們聽。
母親很高興地聽他說話。從他的講解裡面,她得出了一個奇怪的印象——最殘酷最頻繁地欺騙人民的、最狡猾的人民的敵人,是一些小小的、突撅著肚子的、紅臉膛的小人,這些人都是沒有良心的,殘酷、貪婪而狡猾的傢伙。當他們自己覺得在沙皇的統治之下難以生存的時候,他們就唆使勞苦大眾起來反抗沙皇政權,但是,當人民起來從皇帝手裡奪取了政權之後,他們就又用欺瞞的手段把政權抓到自己手裡,而把人民大眾趕進狗窩裡去。一旦人民大眾和他們抗爭,他們就把人民大眾成千上萬地殺掉。
有一次,她鼓起勇氣,把從他話裡面所創造出來的那幅現實生活的圖畫,講給他聽,不好意思地微笑著請教:
“是這樣的嗎,葉戈爾?”
他轉動著眼珠兒,哈哈地笑起來,兩手揉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一點也不錯,媽媽!您已經抓住了歷史的牛角了。在這黃色的底子上面,多少還有點裝飾,就是還有點刺繡,但是——這並不能改變本質!正是那些胖胖的小人,才是罪魁禍首,他們是傷害民眾的最毒的毒蟲子!法國人民替他們很好地取了一個名字,叫作‘布爾喬亞’。媽媽,記住,布爾喬亞。
他們吃我們的肉,吸我們的血……”
“那就是財主們嗎?”母親問。
“對!他們的不幸在這裡。你想,要是在嬰兒的食物裡面加了些銅,那麼這個孩子的骨骼就不能成長,就會變成一個矮子,同樣地,假使大人中了黃金的毒,那麼他的心靈立刻會變成一個小小的、僵死的、灰色的、花五個銅子就可以買到的橡皮球一樣的東西……”
有一次談到葉戈爾的時候,巴威爾說:
“你要知道,安德烈,心裡有苦痛的人,最喜歡開玩笑……”
霍霍爾沉默了一會兒,眯著眼睛說:
“如果你的話是對的,——那麼俄羅斯全國的人都會笑死了……”
娜塔莎來了。
她也曾在另外一個城市裡坐牢。但監牢生活並沒有使她發生什麼變化。
母親看出來了,娜塔莎在的時候,霍霍爾總是比平常高興,和別人說笑,或者拿些輕鬆的話挖苦人,從而來博取她的歡笑。但是等她走了之後,他就憂鬱地用口哨吹著無窮無盡的曲子,邁著無精打彩的腳步,在房裡走過來走過去。
莎馨卡也常常跑來,總是蹙著眉頭,總是忙忙碌碌的。不知什麼緣故,她的身體更加消瘦了。
有一次,巴威爾送她到門洞裡,沒把門帶上。母親便聽見了他們很快地談著話。
“是你拿旗?”姑娘低聲問。
“是我。”
“已經決定了?”
“嗯。這是我的權利。”
“又要坐牢!”
巴威爾沉默不語。
“你不能……”她說,又立刻停住了。
“什麼?”巴威爾問。
“讓給別人……”
“不!”巴威爾高聲地說。
“您想一想吧,——您很有威望,大家都愛戴您!……你和那霍德卡是這兒的領袖,——你們的身體自由的話,你們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你想一想!這樣,你是會被充軍的,——到很遠的地方,長時間地!”
母親覺得,在這個姑娘的聲音裡面有一種熟悉的感情——憂慮和恐懼。莎馨卡的話,像大滴的冰水一樣,直滴在她的心上。
“不,我已經決定了!”巴威爾說。“無論怎我都不放棄這件事。”
“我求你都不行?”
巴威爾忽然很快地、用一種非常嚴格的口氣說:
“你不應當說這種話,——你怎麼啦?——你不應當這樣!”
“我是人!”她聲音很低。
“是好人!”巴威爾也是低聲說,可是顯得有點異樣,好像是透不過氣來。“是我所珍貴的人。所以……所以你不能說這種話……”
“再見!”姑娘說。
聽著她的腳步聲,母親知道她差不多像跑一般地走了,巴威爾跟在她後面,走到院子裡去。
一種沉重、壓人的恐怖,包圍著母親的心。他們在說些什麼,她不能理解,但是她已經覺得,不幸的事情就在前面等待著她呢。
“他在想幹些什麼呢?”
巴威爾和安德烈一同回來;霍霍爾搖著頭說:
“噯,依薩那個東西,——怎麼辦他才好呢?”
“我們得忠告他,叫他停止他的陰謀!”巴威爾皺著眉頭說。
“巴沙,你打算做些什麼?”母親低著頭問。
“什麼時候?現在?”
“一號……五月一號?”
“噢!”巴威爾放低了聲音說。“我拿了旗開路。這樣,我大概又要進監牢了。”
母親的眼睛,感到熱辣辣的,嘴裡乾燥得非常難受。他拿起母親的手,撫摸著。
“這是必要的,請你理解我吧!”
“我什麼都沒有說呀!”她說著,慢慢地抬起頭來。當她的眼睛和兒子的倔強的視線相遇的時候,她又彎下了脖頸。
他放開了她的手,嘆了口氣,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媽媽不要難過,應該為我高興。——要到什麼時候,母親們才能很歡喜地送自己的兒子去就義呢?……”
“加油,加油!”霍霍爾插嘴說。“捲起了長衫,我們的老爺馬上加鞭!……”
“難道我說了什麼了嗎?”母親問。“我並不妨礙你。如果說我憐惜你,——這也不過是母親的心!……”
他從她身邊走開了。
母親聽見一句激烈而尖銳的話:
“妨礙人類生活的愛……”
母親戰慄了一下,她恐怕他再說出什麼使她心疼的話,所以趕緊說:
“不必說了,巴沙!我已經懂了,——你沒別的法子,——為了同志們……”
“不!”他說。“我這樣做——是為著自己。”
安德烈站在門口——他比門還高,好像嵌在門框裡面一樣地站著,怪模怪樣地屈著膝,把一邊肩膀抵住門框,另一邊肩膀和脖子以上,全伸進了門裡。
“您少嘮叨幾句吧!先生!”他憂鬱地用凸出的眼睛望著巴威爾的臉。他的神情很像石縫裡的晰蜴。
母親想哭一場。他不願讓兒子看見眼淚,所以突然自言自語地說:
“哎喲,我的天啊!——我忘記了……”
這樣,她走進門洞裡,把頭抵住牆角,任由屈辱的眼淚往下淌。她無聲地哭著,倍感自己的衰弱,彷彿和眼淚一起流出來的還有她的心血。
從沒有關嚴的房門裡,傳來了低低的爭論聲。
“你怎麼,——折磨了母親,你很得意嗎?”霍霍爾質問。
“你沒有說這種話的權利!”巴威爾喊道。
“我看著你像蠢山羊一樣地跳,卻一聲不響,那才算是你的好同志!你為什麼說那些話呢?噯?”
“‘是’或者‘不是’,任何時候都應當毫不含糊地說出來。”
“對母親?”
“不論對誰!束手束腳的愛和友情,我都不要……”
“真是好樣的!揩揩你的濃鼻涕!揩了之後,到莎馨卡那裡也照這樣說吧!這是應該和她說的……”
“我已經說了!……”
“說了?撒謊!你對她說得要親熱,要溫存,我雖然沒聽見,但是我料得到的!在母親面前逞什麼英雄……告訴你吧,傻子,你的英雄主義是一分錢也不值的!”
符拉索娃很迅捷地擦了眼淚,恐怕霍霍爾叫巴威爾難堪,趕快推開門,走進廚房。她全身打著戰,心裡充滿了悲涼和恐懼,高聲地搭話:
“噢,好冷!已經是春天了……”
她毫無目的地在廚房裡移動各種東西,為的是努力擾亂房間裡放低了的談話聲,所以更提高了聲音說:
“一切都變了,——人人狂熱起來,天氣反倒冷了。從前這個季節,早已暖和起來了,天朗氣清的,太陽……”
房間裡面靜了下來。她立在廚房中間等待著。
“聽見了嗎?”霍霍爾輕輕地問。“這一點應該瞭解,——
鬼東西!這——在精神上要比你豐富……”
“你們不喝茶?”母親用發抖的聲音問。為了掩飾她的顫抖,不等他們回答就又說:
“什麼緣故呀?我覺得冷得很!”
巴威爾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邊,低頭望著她,負罪似的顫動著他的雙唇,微笑著說:
“媽媽,請你原諒!”他輕輕地請求著。“我還是個孩子,——我是個傻瓜……”
“你別管我!”母親把他的頭抱在自己的心口上,痛苦地說。
“什麼都不要說吧!上帝保佑你,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不要讓我生氣吧!做母親的哪能不擔憂呢?那是辦不到的……對於任何人,我都是擔憂的!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是珍貴的人!除我以外,還有誰來替你們擔憂呢?……你在前面走,其他的人們一定能夠拋棄了一切跟上來的……
巴沙!”
在她心胸間,高尚而熱情的思想在那兒波動,憂愁和痛苦的喜悅,使她的心靈生了翅膀,但是,她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因為苦於不會說話,所以揮著手,用她燃燒著明亮而尖銳的疼痛的眼睛,望著兒子的臉。
“好,媽媽!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的!”他低下頭哮噥著,帶著微笑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後不知所措又歡喜不盡地轉過身去,補充說:
“我不會忘記這件事的,——一定!”
母親推開了他,朝房間裡面望了望,用和藹的懇求的口氣對安德烈說:
“安德留夏!請你不要罵他吧!你當然比他年紀大一點……”
霍霍爾前朝母親站著,一動也不動,奇怪而滑稽地低吼道:
“哼!我要罵他,而且還要打他!”
她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把手伸給他,一字一句地說:
“您真是個可愛的人……”
霍霍爾轉過身來,像牡牛一般歪著頭,兩隻手緊緊地捏著背在背後,從母親身邊過去,走到廚房裡。從那裡傳來他不高興的嘲笑似的聲音:
“巴威爾,趕快走吧,不然我咬下你的頭來!我是在說笑話呢,媽媽,你別當真!我把茶爐生起來。哦,家裡的炭……
這麼溼,真見鬼!”
他靜了下來。當母親走進廚房的時候,他坐在地上吹炭呢。
霍霍爾並不抬頭看她,只是說:
“您別不放心,我不會碰他的!我這個人和蒸蘿蔔一樣的軟和!加上……喂,朋友,你別聽,——我是喜歡他的!但是,我對於他的那件背心,有點看不上眼!你看,他穿著那件新背心,得意得很呢,所以連走路也挺著肚子……什麼人都被他推開;再看一看我的背心吧!這也不是很好嗎?但是,為什麼要推人呢?不推已經很擠了。”
巴威爾苦笑了一下,問道:
“你要嘮叨到什麼時候?你罵了我這麼一頓,總也該滿足了吧!”
霍霍爾坐在地上,將兩腳擺在茶爐兩邊,眼睛望著炭火。母親站在門口,親切而哀愁地盯著安德烈的圓圓的後腦和彎下去的長脖頸。
霍霍爾把身子往後一仰,兩手撐在地板上,用稍稍泛紅了的眼睛望著他們母子二人,眨眨眼睛,然後低聲說:
“你們都是好人,——真的!”
巴威爾彎下身去,捏住了他的手。
“不要拖!”安德烈低沉地說。“我會被你拖倒的。”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母親憂鬱地說。“親一下不好嗎?
緊緊地、緊緊地擁抱著……”
“好嗎?”巴威爾請求。
“當然好呀!”霍霍爾站起身來答應著。
他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屏著呼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兩個身體,融成了一個燃燒著熱烈的友情的靈魂。
在母親的臉頰上,流動著愉快的眼淚。她一邊抹淚,一邊不好意思地說:
“女人是最容易哭的,悲傷地哭,歡喜了也哭!……”
霍霍爾用柔和的動作推開了巴威爾,也是一邊用手指抹著眼淚,一邊說:
“好啦!窮開心開夠了,該去受苦了!嘿!這些混帳的炭,吹著,吹著,吹到眼睛裡去了……”
巴威爾低著頭,朝著窗子坐下來,靜靜地說:
“這種眼淚不有什麼可害羞的……”
母親走了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一種令人振奮的感情,溫熱而柔和地包住了她的心。她覺得悲傷,但同時又深感愉快而平靜。
“我來收拾碗碟,媽媽,你坐一會兒吧!”霍霍爾一面說,一面走進房間來。“休息一下吧,讓你傷心了……”
在房間裡面,能聽見他雖歌般的聲音。
“我們現在的生活真是美好啊,——真正的、人的生活!
“對啦!”望著母親,巴威爾贊同著。
“一切都變了樣子!”她接下去說。“悲哀也不同了,歡喜也不同了……”
“就應該是這樣的!”霍霍爾又說。“這是因為新的精神在成長,我的親愛的媽媽,——新的精神在生活中成長著。有一個人用理性的火焰照耀著生活,一邊走,一邊高喊:‘喂,全世界的人們,團結成一個大家庭吧!’所有的心都響應了他的號召,把它們健全的那部分結合成為一顆巨大的心,像銀鍾一般堅強,響亮……”
母親緊緊地抿住了嘴唇,為了不使嘴唇打戰。牢牢地閉上了眼睛,為了不使眼淚流出來。
巴威爾舉起一隻手來,好像要說些什麼,但是母親拉著他另一隻手把他按了下來,並輕聲說:
“不要去妨礙他!……”
“知道嗎?”霍霍爾站在門口說,“在人們面前還有許多的悲苦!從他們身上,還要榨出許多的鮮血。但是,所有這一切,所有的悲哀,乃至我的鮮血,跟我心裡和腦裡已有的東西比較起來,已經算不了什麼……我已經夠豐富的了,像一顆星星擁有的光線那樣地豐富,——我可以忍受一切,——因為,在我心裡,已經有一種不論是誰,不論是什麼東西,不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消減的歡喜!在這種歡喜裡面,包藏著一種力量!”
他們喝著茶,一直坐到半夜。關於人生、人們和未來,講了許多知心的話。
當母親瞭解了一種思想的時候,她總是嘆一口氣,從她過去的生活裡面,找出一些痛苦而粗暴的東西,於是用這些像她心裡的石塊似的東西,來證實她所瞭解的思想。
在這次溫暖的談話中,消除了她恐懼。現在,她的心情就好像有一天聽她父親說了幾句嚴酷的話之後那樣,他說:
“不要出怪相!有什麼傻瓜來娶我,儘管去吧!——不論哪個姑娘都要嫁人;不論哪個女人都要生孩子,不論哪個父母都要替兒女們賠眼淚的!你怎麼,不是人嗎?”
自從聽了這些話之後,她看見自己面前是一條不可避免的、沒有盡頭的、在一片荒涼而黑暗的地方伸展著的小路。由於知道了非走這條小路不可,她心裡充滿了一種盲目的平靜。現在,也是這樣。只不過,感到了新的悲哀的到來,她內心好像在對什麼人說:
要拿,儘管拿了去吧!”
這使她內心的隱痛減輕了一些;這種痛苦好像是一根拉緊了的琴絃,在她心中顫巍巍地彈奏著。
但是,就在她那由於預料到未來的悲哀而騷動著的靈魂深處,卻存在著一線雖說不很有力,但還沒有熄滅的希望:總不至從她身上把一切都拿完,都搶光吧!總會有些剩下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