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時光慢慢地過去,經過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過得更慢了。
她在等人,但是誰也沒有來。到了傍晚,又到了夜間。冷雨嘆息著,沙沙地從牆上掃過。煙囪發出低聲的鳴叫,地板下面似乎有某種東西在蠕動。雨點從屋頂上落下來,它那種淒涼的聲音,和掛鐘的聲響奇怪地融在一起。整個房子,好像在靜靜地搖動著,周圍的一切全是不必要的,在憂愁裡面變得毫無生氣……
有人在輕聲地敲著窗子,——一下,兩下……她已經聽慣了這種聲音,她已經不覺得害怕,但是現在卻有一種歡喜的針刺在扎她的心,使她顫抖了一下,她懷著漠然的希望,很快地站起來,把巾放在肩引,打開了門……
薩莫依洛夫走了進來,在他後面,跟著一個把帽子戴得蓋到眉毛上、把臉包在大衣領子裡的人。
“我們把你叫醒了?”薩莫依洛夫沒有寒喧一聲,就這樣直截了當地詢問,他的神情憂慮而且陰沉,跟平時截然不同。
“我還沒睡呢!。母親回答,她用一種期待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薩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沙啞地吐了口氣,脫掉帽子,向母親伸出手指短短的寬大的手來,如同一個老朋友似的友愛地對她說:
“您好,媽媽,不認識了嗎?”
“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說不清來由地歡喜起來,她叫了一聲。“葉戈爾·伊凡諾維奇?”
“就是我。”他低垂著好像唱聖歌的助祭似的蓄著長髮的頭,回答道。他那肌肉豐滿的臉上,帶頭善良的微笑,小小的灰色眼睛,親切而明亮地望著母親的臉。他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具茶爐,——他跟茶爐一樣又圓又矮,有一個粗脖子和一雙短胳膊。他的面孔潤澤而發光,他很響地喘氣,胸腔里老是呼嚕呼嚕地響……
“請到房間裡去吧,我換件衣服就來!”母親說。
“我們是有事來找你的。”薩莫依洛夫從眉毛下面盯住母親,擔憂地說。
葉戈爾走到房間裡,隔著板壁對母親說:
“今天早上,親愛的媽媽,你所認識的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從牢裡出來……”
“他也在牢裡嗎?”母親問。
“住了兩個月零十一天。他在牢裡看見了霍霍爾——他向您問好,也看見了巴威爾,他也向您問好,請您不要擔心,而且說,在他所選擇的路上,監牢是人們休息的地方,這是我們照顧周到的長官們已經規定好了的。媽媽,現在我們談談正題吧。你可知道昨天在這裡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那麼——巴沙之外還抓了人嗎?”母親高聲地問。
“他是第四十九個!”葉戈爾鎮靜地打斷了她的問話。“看樣子官府裡還要抓上十來個呢,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
“對,我也要被抓去的!”薩莫依洛夫皺著眉頭說。
符拉索娃覺得呼吸輕鬆起來……
“在那裡不止他一個!”在她頭腦裡閃過這個念頭。
穿了衣服,她起進房間來,很有精神對對客人微微一笑。
“抓了這麼多人,總不致於長時間關在那裡吧……”
“對!”葉戈爾說,“如果我們想辦法破壞他們這場好戲,他們一定會手忙腳亂的。問題是這樣:如果我們現在不把小冊子送進工廠,那麼憲兵們一定要抓住了這種可悲的事實,去跟巴威爾以及和他一塊坐牢的其他朋友們為難的……”
“這為什麼?”母親大驚失色地叫了一聲。
“很簡單!”葉戈爾很溫和地解釋。“有時候,那些憲兵也能很正確地判斷的。你想巴威爾在廠裡,廠裡就有人散傳單和小冊子,現在巴威爾不在廠裡,傳單和小冊子也沒有了!這樣,傳單顯然是巴威爾散的,不就確定了嗎?於是,牢裡的人們就成為他們嘴裡的吃食了,——當憲兵這些東西,最喜歡把一個人收拾得不像樣子……”
“懂了,懂了!”母親很憂愁地說。啊啊,上帝呀!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呢?”
從廚房裡傳來了薩莫依洛夫的聲音。
“差不多全給抓了去了,——他媽的!……現在我們必須繼續幹,不單是為了工作本身,而是為了營救同志。”
“但是,誰去幹呢!”葉戈爾帶著苦笑說。“傳單小冊子倒是頭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樣才能拿到工廠裡去,真是沒有法子!”
“在門口,現在搜身了!”薩莫依洛夫說。
母親覺得他們對她有所希望預期待,於是急急忙忙地問道:
“那怎麼辦呢!
薩莫依洛夫站在門口說:
“彼拉蓋雅·尼洛夫娜!你認識那個女商販考爾松諾娃……”
“認識的,怎樣?”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進去?”
母親否定地搖搖手。
“絕對不行!她是個最愛多嘴的女人,——不行!她馬上就會告訴別人,說是我交給她的,是從我家來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種意想不到的辦法,於是壓低嗓門說:
“你們交給我吧,交給我,我一定能辦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瑪麗亞,請她把我收為助手!就說我為了吃飯,要找工作!這樣,我也可以到工廠裡送飯了!我就可以把那些東西帶進廠去!”
她把手按在胸口處,很性急地說,我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事情辦好,最後,她勝利地喊道:
“那時候他們一定能夠看到——巴威爾不在廠裡,他的手也可以從監牢裡伸出來,——他們一定能夠看到!”
三個人都興奮起來。葉戈爾用力地擦著手,微笑著,說道:
“妙極了,媽媽!真不知道這有多麼好!簡直——妙不可言。”
“如果這事辦成了,我就像坐安樂椅一般地去坐牢!”薩莫依洛夫擦著手說。
“您是一個美人!。葉戈爾沙啞地喊道。
母親微微一笑。她很清楚,如果現在工廠裡出現了傳單,——那麼官府裡就會了解,這次的傳單不是她兒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執行這個任務的能力,不覺全身都歡喜得顫動起來了。
“您去跟巴威爾會面時,”葉戈爾說,“請您告訴他,他有這樣一個好母親……”
“我希望早點看見他!”薩莫依洛夫笑著答應了。
“請你和他說: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這件事!
……”
“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葉戈爾指著薩莫依洛夫問道。
“啊——那可怎麼辦?”
他們兩個都大笑起來。她知道自己說錯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又好像自我解嘲地,也跟著他們輕聲地笑了。
“只顧自己——就忘了別人!”她垂下眼睛說。“這是很自然的!”葉戈爾說。“但是關於巴沙的事,請您不要擔心,不要悲傷。他從監牢裡出來後會更好的。他在那裡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們的弟兄們是沒有這些工夫的。我也坐過三回監牢,雖然收穫不大,可是每回對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補益。”
“你的呼吸很急促!”母親很親熱地肓著他樸實的面孔,說道:
“這是有特別原因的!”他舉起了一個指頭,回答道。“那麼就這樣決定了,媽媽!明天我把材料給您送來,——我們那架鋸破永恆黑暗的鋸子又要活動了!自由的言論萬歲!母親的心萬歲!那麼,再見!”
“再見!”薩莫依洛夫緊緊地握住了母親的手,說道。“這種事情,我連半句都不敢跟我自己的母親提,——真的!”
“慢慢誰都會懂的!”符拉索娃想使他歡喜起來,這這樣寬慰。
他們走後,她關上了門,跪在房間的正中央,在淅瀝的雨聲裡祈禱。她無語地祈禱著,一心只念著巴威爾引進她生活裡的那些人。似乎,他們是從她和聖像之間走過,他們都是些普通的、互相特別相近的、孤獨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瑪麗亞·考爾松諾女士那裡去了。
那個女商販像平時一樣,滿身油汙,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著她。
“很冷清吧?”
她伸出粘滿了油膩的胖手在母親的肩上拍了拍,問道。
“算了吧!抓了去,押走了,真倒楣!可是這並沒有什麼對不住良心的。從前都是因為偷東西才坐牢,可是現在是因為真理。那一天巴威爾別說那些話就得了,可是他是為了大家站起來說話——大家都理解他,你放心吧!大家儘管嘴上不說,但是在心昊,誰好誰壞非常清楚的。我老想到你家裡去看看,可是你瞧,忙成這樣子,脫不了身。一天到晚做點心,賣錢,臨了還是像叫化子一樣的死去。各種各樣的男人,都到這裡來鬼混,可把我給纏死了,這些無賴!這個也來吃我,那個也來吃我,好像一群蟑螂咬一塊大面包似的!攢上十來個盧布,不知哪個鬼東西立刻捱上門來,——一直把銅氣都舔得精光!做個女人——真是倒楣的事兒,做女人是這個世界上電討厭的事兒了!一個人過日子困難,兩個人——無聊!”
“我想到你這兒來幫忙!”符拉索娃打斷了她的瞎扯八道,插上話頭。
“這是為什麼?”瑪麗亞問道。
她聽母親說完後,肯定地點點頭。
“好說!你大概還記得吧,從前我那死鬼打我的時候,你總幫護著我。那麼現在你有困難,我也該幫助你了……大家都應該幫助你,因為你的兒子是為了公眾的事才被抓起來的。大家都在說呢,你有這樣一個爭氣的兒子!誰都同情他。我說——這樣捉了去,官府裡是一點好處得不到的。——你看,廠裡怎樣?誰都說好話,親愛的!那些當官的,大概以為打作品腿就走不遠了,可是,哼,對不起羅,打了十個,——
惱了一百個呢!”
她們談話的結果是:明天中飯時符拉索娃挑兩上盛著瑪麗亞的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廠裡去,瑪麗亞自己到市場上去做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