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外國文學 > 《審判》在線閲讀 > 八、穀物商勃洛克——解聘律師

八、穀物商勃洛克——解聘律師

    K終於決定不讓律師過問自己的案子了。採取這個步驟是否明智?他一直對此存着疑問。但是,非此不可的信念最後佔了上風。他作了很大努力才下定了這個決心。在他決定去見律師的那天,他的工作效率很低;為了完成任務,他不得不在辦公室裏呆到很晚才走。當他到律師家門口時,已經十點多了。他在按鈴之前,又考慮了一遍;也許用打電話或寫信的方式解聘律師更好,當面談這事不免很難堪。但他不想放棄當面談的好處;用別的方式解聘律師,律師會默認現狀,或者會冠冕堂皇地寫一兩句話認可。除非K到萊妮那兒去了解情況,否則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律師對解聘有什麼反映,按照律師的看法這個舉動會造成什麼後果。律師的意見是應該重視的。他和律師面談,可以出其不意地提出解聘要求;不管律師多麼警覺謹慎,K也會輕而易舉地從他的舉上中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K甚至有可能發現,讓律師過問案子更為明智,因而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他在律師門上按的第一次鈴和往常一樣,沒有產生任何結果。萊妮的動作應該迅速一點,K想道。不過,謝天謝地的是,這次不像往常那樣,沒有第二者來多管閒事,比如説,那個穿睡衣的男人或者任何其他愛管閒事的傢伙都沒有出現。K又按了一下門鈴,同時看着旁邊的那扇門,但是這一回兩扇門都緊閉着。最後,律師門上的警官後面露出了一雙眼睛,但不是萊妮的眼睛。一個人拔掉了門插關兒,但仍舊擋着門,算是一種防範措施。過了一會兒,那人朝屋裏喊了一聲是他後,才來開門。K靠在門上,他能聽見那人急匆匆地轉動鑰匙所發出的聲音。門終於開了,K幾乎是衝進了前廳。他看見萊妮穿着睡衣,沿着過道一溜煙跑開了;那人剛才朝屋裏喊了一聲,準是給她打招呼。他注視了一會兒她的背影,然後轉過身去看看是誰開的門。這是一個瘦骨嶙峋、個子矮小、蓄着長鬍子的男人,他的一隻手拿着蠟燭。你在這裏幹事嗎?K問。不是那人説,我不是他們家的,我只是律師的一個委託人,有事找他來了。你穿着襯衫就來了?K指着那人的不合適的衣着問道。噢,請原諒,那人説,他藉着燭光打量着自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衣冠不整。萊妮是你的情婦嗎?K冷冷地問道。他微微叉開腿,手裏拿着帽子,在背後攥緊了拳頭。他只是因為自己穿了一件厚呢子大衣,便覺得比那個瘦小的傢伙優越。啊,上帝,那人説,他伸出一隻手,遮在面前,表示驚訝和否認,不是,不是,你在想些什麼呀!你看樣子是個老實人,K笑着説,但是,這無所謂,走吧!K揮動着帽子,推着那人,要他先走。你叫什麼名字?他們向前走的時候,K問道。勃洛克,穀物商,小個子轉過身來自我介紹説,然而K不能允許那人站着不動。是你的真名嗎?K接着問。當然-,這是回答,你為什麼懷疑它不是真名呢?我想,你可能有某種原因需要隱姓埋名,K説。他現在覺得輕鬆了,恰似一個人到了外國,和一個不如自己的人講話,自己的事可以守口如瓶,有關那個人的事,他卻可以泰然自若地參加討論,既有可能贏得別人的尊重,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撒手不管。他們走到律師書房門口時,K停下來,打開門,叫住正沿着過道不緊不慢地走去的穀物商:別忙着往前走,照一照這兒。K想,萊妮也許躲在書房裏,他讓穀物商端着燭台,把每個屋角都照了一遍:書房中沒有人。K走到法官的肖像前,從身後拉着穀物商的揹帶,把他拽回來。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指着牆上那幅畫問道。穀物商舉起蠟燭,眨巴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對K説:是一位法官。一位高級法官嗎?K問。他站在那人旁邊,觀察着這幅畫會給那人留下什麼印象。穀物商恭恭敬敬地向上看了一眼。是一位高級法官,他説。你的眼力不大好,K説,他是一個級別最低的預審法官。現在我想起來了,那人放下蠟燭説,以前他們曾經跟我這麼講過。這是理所當然的,K大聲説道,我怎麼會忘記呢,你以前當然聽人説起過。可是,我為什麼一定會聽人説起過呢?那人一面説,一面朝門口走去,因為K在後面推着他。當他們走到過道里的時候,K説:我想,你知道萊妮藏在什麼地方吧?藏在什麼地方?他説,不,她可能在廚房裏給律師做湯呢。你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呢?K問。我正要把你帶到她那兒去,可是你卻把我叫住了,那人回答道,這些互相矛盾的詢問似乎把他搞糊塗了。你以為自己很機靈吧,K説,帶我到廚房裏去!K從來沒有到過廚房,這間廚房大得驚人,設備齊全。做飯的爐子比一般爐子大三倍;其它東西看不大清楚,因為只有一盞小燈,掛在門旁。萊妮和平常一樣,穿着白圍裙,站在爐子旁邊,正往擱在煤油爐上的湯鍋裏打雞蛋。晚上好,約瑟夫,她轉過臉,看了K一眼,説道。晚上好,K説,他把穀物商支使到較遠的一張椅子跟前,穀物商順從地坐下。K然後走到萊妮身後,貼近她,靠着她的肩頭問道:這人是誰?萊妮一隻手攪着湯,另一隻手挽着K,讓他走上前來。他是個可憐蟲,她説,一個可憐的穀物商,名叫勃洛克。你瞧他這副模樣。他們兩人都回過頭去看穀物商。那人正坐在K指定的那把椅子上,已經把蠟燭吹滅了,因為沒有必要再讓它點着了;他正用手指掐滅燭蕊。你只穿着睡衣,K説,他使勁把萊妮的頭轉過去,重新對着爐子。她沒回答。他是你的情人嗎?K問。她伸手去取湯鍋,但是K抓住她的兩隻手説:回答我!她説:到書房裏去,我全講給你聽。不,K説,我要你在這兒告訴我。她悄悄挽着K的胳膊,打算吻他,但K把她推開,對她説:我不需要你現在吻我。約瑟夫,萊妮説,她用哀求和坦率的目光凝視着他,你肯定不妒忌勃洛克先生吧?接着她轉身對穀物商説:盧迪,你來幫幫忙,你瞧,我被懷疑了;把蠟燭放下。人們可能會以為穀物商一直心不在焉,但是他卻馬上明白了萊妮講的話是什麼意思。我不能想像,你有什麼可妒忌的,他單刀直入地説。我其實也不能想像我會吃醋,K笑了笑,看着他回答道。萊妮聽後哈哈大笑,乘着K暫時心緒不錯,勾住他的手臂低聲説:現在讓他一個人待著吧,你會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傢伙。我對他稍微客氣了一些,因為他是律師最好的委託人之一,這是惟一的原因。你自己怎麼樣?今天晚上你想見見律師嗎?他今天身體很不好;不過沒關係,如果你想見他,我就告訴他你在這兒。但是你一定要在我這兒過夜。你自從上次來這兒後,好久沒露面了,連律師也問起了你。對你的案子不能漠不關心嘛!我也聽説了一些情況,我會告訴你一些消息的。不過,你先把大衣脱掉吧。她幫他脱下大衣,接過他的帽子,跑到門廳裏去掛好,然後又跑回來看一眼鍋裏的湯。我先去通報一聲,説是你來了,還是先給他端湯去?先通報一聲吧,K説。他覺得很惱火,因為本來想把整個案子、尤其是解聘律師的問題,和萊妮徹底談談;可是穀物商在這兒,把事情全搞糟了。話又説回來,他認為這件事十分重要,不能聽任一個小小的穀物商進行干擾;於是他把已經走進過道的萊妮叫了回來。不,讓他先喝湯吧,他説,這樣,他跟我講起話來會更有力氣,他需要這樣。這麼説來,你也是律師的委託人-,穀物商坐在屋角,心平氣和地説;他似乎想證實一件事。他的話引起了不良後果。關你什麼事?K説;萊妮插嘴説:你別嚷嚷。萊妮又對K説:好吧,我先把湯給他送去。她把湯盛在碗裏。不過他很可能馬上便會呼呼入睡,他每次吃完東西后都要睡一覺。我將要對他講的話會使他一夜睡不着覺,K説,他想使別人明白,他和律師的會晤將是十分重要的;他盼着萊妮會來盤問他,到那時他再請她出主意。但是萊妮只是嚴格地按着他的吩咐去做。她端着湯,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故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輕聲對他説:他一喝完湯,我就向他通報你來了,這樣你就可以儘快回到我身邊來。去吧,K説,你快去吧。火氣別這麼大,她説,然後便端着湯碗,在門口轉過身走了。

    K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現在他已下定決心,一定把律師解聘掉,但他肯定沒有機會先和萊妮商量一下。雖然這些事情遠遠超出她的能力範圍,但她準會勸他改變主意;這一次她的意見很可能會佔上風,她很可能會讓他放棄原來的打算,使他繼續成為疑慮和恐懼的犧牲品,直到他的決定最終能付諸實踐為止;這個決定太重要了,不能放棄。這個決定實施得越早,他的痛苦也就越少。穀物商也許能在這件事情上開導他一下。

    他於是向穀物商轉過身去,穀物商猛地動了一下,好像要蹦起來。坐着吧,K説,他拽過一把椅子,坐在穀物商身邊。你早就是律師的委託人了,是嗎?是的,穀物商説,很早就是他的委託人。他過問你的案子有多久了?K問。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麼事,商人説,在商務上我是個穀物商律師從一開始就是我的代理人,也就是説二十年來一直如此;至於説我個人的案子你大概指的是這事,他也是從一開始,也就是説五年多以前,就是我的律師。是的,到現在已經五年多了,他拿出一箇舊筆記本,以證實自己説的話,我在這裏面全記着。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把確切日期説出來。憑腦子記住這些日期是很困難的。我的案子也許還應上溯到更早的時候,比我説的還要早,我妻子一死就開始了,肯定在五年半以前。K把椅子挪得更加挨近那人。這麼説來,律師還兼管過問遺產糾紛?K問。法院和法學之間的聯繫在他看來似乎牢固得不同一般。那當然,穀物商説,他接着低聲補充了一句:他們甚至説,他在處理遺產糾紛方面比在其它方面更內行。接着,他顯然後悔自己講得太多了,便伸出一隻手,搭在K肩上,對K説:別出賣我,求求你。K輕輕拍拍他的大腿,説道:不會的,我不會告密。你知道,他慣於打擊報復,勃洛克説。他肯定不會傷害一個像你這樣忠誠的委託人的,對嗎?K説。噢,他會的,勃洛克説,他一旦發火,便六親不認;此外,我其實對他也並不忠誠。這是怎麼回事?K問。我也許不該告訴你,勃洛克猶豫不決地説。我想你不妨説出來,K説。好吧,勃洛克説,我告訴你幾件事,但是你也得把你的秘密講一件給我聽聽,這樣咱們就彼此捏着對方的一個把柄了。你真謹慎,K説,我將要告訴你的那個秘密會使你的一切懷疑煙消雲散。現在請你説説,你是怎麼對律師不忠誠的。好吧,商人躊躇地説,好像在招認一件見不得人的事,除了他以外,我還有其他律師。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K説,他有些失望。據説這是不行的,商人説,他從開始講話起,一直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不過現在由於K的配合,他放心了。不允許這樣做。特別是當你有了一個正式的律師後,就更不準找那些訟師商量了。而我卻正在這麼幹,除了他以外,我還有五個訟師。五個!K嚷道,他為這個數字感到驚訝,除了這位以外,還有五個律師?勃洛克點點頭繼續説道:我還正在和第六個律師商談呢。不過,你需要這麼多律師幹什麼?K問。他們中間的每個人都對我有用處,勃洛克説。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願意嗎?K説。當然願意,穀物商説,首先,我不想輸掉官司,這點你很容易理解;所以我不敢放過任何可能對我有用的東西。如果有一線給自己帶來好處的希望,哪怕這個希望很渺茫,我也決不放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為自己的案子花了所有的錢。比如説,我把做生意的錢全填上了;原先我的商行差不多佔了整整一層樓,現在我只需要一間朝北的屋子和一個夥計就夠了。當然我的生意之所以凋敝,並不僅僅是因為資金花光了,而是因為我精力不濟。當你全力以赴為自己的案子奔走時,你不會有多少精力花在其它事情上。這麼説來,你也是自己為自己的事情奔走-,K打斷他的話,我正想問你這個問題呢。這沒什麼可多説的,穀物商説,開始時我試圖自己過問此事,後來我不得不作罷。太耗費精力了,結果也令人失望。光是到法院裏去,看看事情的動向,也得付出很大代價,至少對我來講是如此。即使你只是在那裏坐着,等着來叫你,你也會覺得無精打采。你也知道那兒的空氣怎麼樣。你怎麼知道我上法院去過?K問。你從過道里走過的時候,我正好在那兒。真湊巧!K嚷道,他被穀物商的話吸引住了,完全忘了他剛才還認為穀物商是一個十分可笑的人物,這麼説,你看見我了!我從過道里走過的時候,你在那裏。不錯,我是從過道里走過一次。這並不是一次什麼巧合,穀物商説,我差不多每天都要上那兒去。我可能從現在起,也得經常上那兒去了,K説,不過,我大概不能受到像那次那麼隆重的迎接了:當時大家都站了起來。我想,你們準把我當作法官了吧。不對,商人説,我們站了起來,是因為門房的緣故。我們知道,你也是個被告。這類消息不脛而走。這麼説來,你那時就已經知道了,K説,你們也許以為我是個身居高位、有權有勢的人物吧。沒有人議論起這點嗎?對你的評價不壞,穀物商説,不過,全是無稽之談。怎麼會是無稽之談呢?K問。你幹嗎要追問呢?穀物商温怒地説,你看來還不瞭解那兒的人,你會產生誤解的。你要記住,在這些法院裏,所有事情都要提出來進行討論,這些討論荒謬絕倫。人們累了,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思索問題了,於是便求助於迷信。我在這方面和其他人一樣糟糕。按照一種迷信觀點,人們可以從一個人的臉相上,尤其是他的唇部線條上,看出他的案子的結局會怎樣。比如説,人們會宣稱,根據你的唇部動作判斷,你將被認定有罪,而且就在不久的將來。我可以告訴你,這種迷信行為愚蠢之極,在很多情況下,這樣作出的臆斷與事實完全不符。但是,如果你生活在這些人中間,你就很難不受這種壓倒一切的看法的影響。你想像不出,這類迷信行為會產生多麼深刻的影響。你在那兒對一個人講過話,對不對?他很難説出一句話來回答你。人們一到那兒便糊塗了,原因當然很多;他無言以答的原因之一是:看到你的嘴唇後,他受到了刺激。他後來説,他在你的嘴唇上發現了他自己要被定罪的跡象。在我的嘴唇上?K問,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面小鏡子,仔細端詳着自己的嘴唇。我在我的嘴唇上看不出任何特殊的東西來。你能看出來嗎?我也看不出,穀物商説,一點也看不出。那些人真迷信!K大聲説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穀物商説。那麼,他們大概經常見面,交換看法吧?K問,我和他們從來沒有打過任何交道。他們一般不大來往,穀物商説,他們不大可能常見面,因為他們人數太多了。此外,他們的共同利益很少。有些人偶爾相信找到了一種共同利益,但是很快就會發現自己錯了。人們無法採取統一行動來反對法院。每樁案子都單獨審理,法院在這一點上毫不含糊。因此採取共同行動的可能性根本談不上。個別人可能秘密地在這兒或那兒取得一些進展,但其他人只有到事後才能略知一二,誰也不會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因此,並沒有真正的統一行動;人們在過道里雖然頻頻相遇,但交談的次數卻很少。迷信是個古老的傳統,正在自發地增長。我看見了過道中所有的人,K指出,我心想,他們在這兒閒逛是多麼無意義啊。不是沒有意義。完全不是,勃洛克説,惟一無意義的事是採取獨立行動。我已經對你説過,除了這位以外,我還有五位律師。你可能會想我也曾經這麼想過我可以高枕無憂、撒手不管這件案子了。你如果這麼想就錯了。我必須更密切地注視它,比我只有一個律師時更注意。我想,你不能理解這點,是嗎?是的,K説,他伸出手,按在那人手上,請他別講得這麼快,我想請你講得稍微慢一點,這些事情對我極為重要,我跟不上你講話的速度。我很高興,你提醒了我,穀物商説,當然,你是新來的,你在這類事情中還缺乏經驗。你的案子剛六個月,對不對?沒錯,我聽説過。六個月時間太短了!而我對這類事情卻已經考慮過不知多少遍了,這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我想,當你想到你的案子已經進展到這一步時,內心一定充滿了感激,K説,他不想直接打聽穀物商的案子進行到什麼程度了。他沒有得到直接的回答。是的,我這個包袱背了足足五年,勃洛克低下頭説,這不是一件小事。他接着沉默了一會兒。K注意傾聽,萊妮是不是回來了。一方面,他不願意萊妮這時進來,因為他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他不想讓她看見他正和穀物商進行推心置腹的交談;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為萊妮明明知道他在這兒卻仍舊在律師身邊呆這麼久而煩惱:送一碗湯哪裏用得了這麼多時間呢!我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開始時的情況,穀物商重新開始説,K立即聚精會神地聽着,當時我的案子正處於你的案子現在所處的階段。我那時只有這麼一個律師,我對他不十分滿意。現在我能夠把一切都弄個水落石出了,K想,他親切地點着頭,好像這樣做就能激勵穀物商把所有情況都和盤托出。當時我的案子一點進展也沒有,勃洛克接着説,已經開過幾次庭,我每次都出庭受審;我搜集了證據,甚至把所有的賬冊都送到法院裏去。後來我發現,完全是多此一舉。我常常到律師這兒來,他呈交過好幾份申訴書好幾份申訴書?K問。是的,沒錯,勃洛克説。這一點對我很重要,K説,因為他正為我的案子準備第一份申訴書呢。他到目前為止,什麼都沒寫出來。我這下才明白他對我多麼不關心,簡直可恥。申訴書至今還沒有寫好,可能他也有一些充分的理由,勃洛克説,老實告訴你吧,我的那些申訴書後來幾乎毫無用處。多虧一位法官的好意,我看見過其中的一份。寫得很深奧,但是空洞無物。開頭塞了一句拉丁文,我看不懂;然後是滿滿幾頁向法院進行的一般性申訴;接着吹捧了某些法官,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精於此道的人一看就知道誇的是誰;接下去是律師自我吹噓一番,與此同時又對法院進行阿諛奉承;最後是分析幾個據説和我的情況相似的過去的案例。根據我瞭解到的情況,我得承認,這種分析是很細緻、很精闢的。你別以為我是在評價律師的工作;那份申訴書不過是許許多多申訴書中的一份而已。不過,不管怎麼説,我沒有看出我的案子有了任何進展。這就是我要説的意思。你希望看到什麼性質的進展呢?K問。這個問題提得好,穀物商笑着説,這些案子很難取得明顯的進展。但我當時不明白這一點。我是商人,當時的我比現在的我更像一個商人。我當時只想得到看得見的結果,我想,這一系列磋商要麼結束,要麼按正常途徑,轉人更高一級。可是隨之而來的卻只是一些走過場的傳審,一次接着一次,內容大致相同,我可以像念禱文一樣作答。法院的傳令人每星期要到我的商行、我家裏或者任何能找到我的地方來好幾次,這當然很討厭,現在這方面的情況大有改善,因為打電話找我並不使我太煩惱了。此外,關於我的案子的謠言到處流傳,不僅傳到我的實業界朋友耳中,甚至連我的親戚們也知道了。所以,我到處碰壁,而法院則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圖,要在不久的將來依法審理我的案子。於是我便來到律師這裏,向他發泄了我的怨憤。他讓我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但是斷然拒絕按我説的意思採取行動。他説,任何人也不能促使法院確定聽取案情的日期,在申訴書裏寫上這樣的要求我正希望他這樣做是前所未聞的,這隻會毀了我自己和他。我心想:這位律師不想做或不能做的事,另一位律師準願意和有能力做。於是我便去物色其他律師。我現在也得告訴你,他們之中誰也沒有請求過法院確定審理我的案子的日期,也沒有為了爭取開庭審判而作過任何努力。這樣做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這兒有一個例外,過一會兒我再解釋。這位律師其實並沒有誤我的事,但我也不認為有必要因為找了其他律師而懊悔。我想,霍爾德博士已經對你講了很多有關訟師的事情了,他準是把他們貶得一錢不值;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也確實如此。但是他在談到他們時,以及把他們和他自己以及自己的同事們相比較時,總會犯一個小小的錯誤,我順便提醒你注意這點。他總把自己圈子裏的律師稱為大律師,用作對比。這是不符合事實的;當然,任何人只要自己高興,都可以在自己的頭銜面前加上大字;但是這件事應該由法院的傳統來決定。除了不學無術的律師外,所有大小律師都得到法院的承認,按照法院的傳統,我們的律師和他的同事們只屬於小律師的範疇,而真正的大律師們我僅僅聽説過,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他們高踞於小律師之上,就像小律師高踞於訟師之上一樣。真正的大律師們?K問,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呢?人們怎麼才能找到他們呢?這麼説,你從來沒有聽説過他們,勃洛克説,被告們聽説大律師的事後,總會晝思夢想地盼着見見他們,難得有一個被告是例外。不過,你可別上當。我不曉得大律師們是誰,我也不相信能夠找到他們。他們曾經確切無疑地干預過的案子我一個也不知道。因為他們只是在自己高興的時候才為某些案子辯護。他們只為自己願意為其辯護的人辯護。另外我想,他們只是在案子已經超出低級法院的審理範圍時才採取行動。事實上,人們最好把這些大律師們統統忘掉,不然的話,他們聽着普通律師説出的那些謹小慎微的主意和建議,會覺得這些談話味同嚼蠟,是蠢人之舉我自己有過親身體會;於是他們便想把一切統統拋棄,上牀矇頭睡大覺。這麼幹當然就更蠢了,因為即使上了牀也睡不安穩。這麼説,你當時沒想去找大律師嗎?K問。有一段時間是這樣,勃洛克説,他又笑了笑,不幸的是,人們無法把大律師們忘得一乾二淨,尤其是夜裏。不過當時我需要立即見成效,因此我便去找那些論師了。

    你們兩個捱得真近呀!萊妮嚷道,她端着湯碗回來了,正站在門口。他們確實緊挨在一起坐着,頭只要稍稍一動就會碰着;小個子勃洛克坐在那兒,身體向前傾,説話聲音很低,K只好朝他俯下身去,才能聽見他説的每句話。讓我們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呆一會兒,K大聲説道,他讓萊妮走開,由於忿怒,他那隻仍然按在穀物商手上的手在發抖。他要我向他介紹我的案子,穀物商對萊妮説。好吧,你接着向他介紹吧,她説。她對勃洛克講話時用的是一種和氣、然而略帶傲慢的語氣,這使K不悦。不管怎樣,K已經發現,穀物商具有某種價值,他有自己的經驗,知道怎樣向別人介紹這些經驗。萊妮起碼是沒有發現他的價值,這是可能的。更使K不高興的是,萊妮拿走了穀物商一直握在手中的蠟燭,用圍裙擦乾淨他的手,還俯下身去刮掉落在他褲子上的燭淚。你剛才講到你去找那些訟師了,K説,然後默默地把萊妮的手推開。你這是在幹什麼?她問,並且輕輕拍了K一下,繼續刮穀物商褲子上的燭淚。是的,我去找訟師了,勃洛克説,他用手摸着額頭,像是在回想。K想幫助他回憶,因此又説了一句:你當時需要立即見效果,所以便去找那些訟師。對了,勃洛克説,但沒有講下去。他大概不願意當着萊妮的面講,K想道;他立即剋制住急於聽下文的心情,沒有再催那人講下去。

    你通報過了嗎?他轉而問萊妮。當然-,她説,律師在等着你呢。現在你讓勃洛克一人待著吧,你過一會兒可以再找他談話,因為他總呆在這兒。K仍舊猶豫不決。你總呆在這兒嗎?他問穀物商;他想要那人自己説,不願意萊妮來替他説話,因為她講起話來旁若無人,好像那人根本不在場。K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對萊妮很生氣。可是,開口講話的又是萊妮:他常在這兒睡覺。在這兒睡覺?K嚷道,他原以為穀物商只會等到他和律師的短暫談話結束,然後他們就一起離開這兒,找個地方私下裏徹底磋商一下這件事。是的,萊妮説,誰都不像你,約瑟夫,愛什麼時候來找律師就什麼時候來。你甚至認為,如果你夜裏十一點鐘求見像律師這樣一個病人,他也應該答應,你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你以為朋友們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不錯,你的朋友們,至少是我,願意為你效勞。我不要你感謝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謝;我只希望你喜歡我。喜歡你?K想,但他只是在腦中出現了這幾個字後才想到:我是喜歡她的。不過,他不理會她講的其它活,就其一點説道:他答應會見我,因為我是他的委託人。如果我想找律師談一次話,還需要其他人幫忙,那我就得不斷鞠躬作揖了。他今天真難對付,對不對?萊妮對穀物商説。現在輪到我受冷遇了,她只跟他説話,似乎我不在場,K想道,他同時也對穀物商發火,因為穀物商講話的方式也像萊妮一樣沒禮貌:不過,律師答應會見他,還有其它理由。他的案子比我的案子要有意思得多。另外,他的案子仍處於開始階段,可能還有希望,所以律師願意過問。以後你會發現這兩個案子是不同的。不錯,不錯,萊妮説,她看着穀物商,笑了笑,你真會説話!這時,她轉而對K説:他講的話,你一個字也別相信。他倒是一個好人,就是太饒舌。律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無法忍受他。所以,律師除非心緒特別好,否則從來不見他。我儘量想辦法改變這種局面,可是沒有用處。你想想,我有幾次對律師説,勃洛克在這兒呢,可是律師卻過了三天才見他。如果律師想見他時,他正好不在,那麼他的機會就喪失了;我就又得從頭開始,為他重新通報。因此我得讓勃洛克睡在這兒,因為以前曾經發生過律師半夜打電話來叫他的情況。所以勃洛克必須時刻準備見律師,不分白天黑夜。有時也會遇到律師改變想法的情況,有一次他發現勃洛克確實是在原地恭候,可是他卻拒絕會見。K向穀物商投了一瞥詢問的目光,那人點點頭,用剛才那種直爽的口氣,也許還夾雜着一種自慚形穢的不安心情説道:是的,隨着時間的過去,人們越來越離不開自己的律師。他不過是無病呻吟而已,萊妮説,因為他喜歡睡在這兒,他經常這麼對我説。她朝一扇小門走去,把它推開。你想看看他的卧室嗎?她問。K跟着她走,從門口向裏面看了一眼:這間屋子天花板很低,沒有窗子,窄得只能放一張牀,要上牀就得爬過牀架。牀頭邊的牆上有個洞,裏面放着一根蠟燭,一個墨水瓶和一支筆,這些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擺在一疊文件旁邊可能是有關案子的文件。這麼説,你睡在女僕的房間裏?K轉過頭來問穀物商。是萊妮讓我睡在這兒的,他説,這兒很方便。K久久地注視着他;他給K留下的第一個印象也許不錯;勃洛克經驗豐富,這是肯定的,因為他的案子已經拖了好幾年,然而他為取得這些經驗卻付出了很高的代價。K突然覺得無法忍受他的那副模樣。讓他上牀去,K對萊妮嚷道,她好像沒明白他的意思。其實他是想擺脱律師,不僅使霍爾德,而且也使萊妮和穀物商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但是,勃洛克在走到卧室門口之前,低聲對K説:K先生。K生氣地轉過身來。你忘了自己的諾言,商人説,他朝K伸出手,像是在哀求。你得把你的一個秘密告訴我。不錯,K説,並且掃了萊妮一眼,萊妮正全神貫注地看着他。好吧,你聽着,不過現在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我要到律師那兒去,解聘他,不要他過問我的案子。解聘他!穀物商驚奇地喊道;他從椅子上跳起來,舉起雙臂,在廚房裏匆匆跑了一圈,一面跑一面嚷道:他要解聘律師!萊妮抓住K的胳膊,但是勃洛克卻把他拉開,她攥起拳頭打勃洛克。她握着拳,趕緊去追K,K已經走了好遠了。她剛要追上K,K卻一步跨進律師的房間;他打算隨手把門關上,但是萊妮從門縫中擠進一隻腳來,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往後拽。K使勁捏着萊妮的手腕,疼得她哎喲一聲,不得不鬆開手。她不敢硬擠進屋來,K鑰匙一轉,把門鎖了。

    我等了你好久啦,律師從牀上對K説,他把剛才正藉着燭光閲讀的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架上眼鏡,凝視着K。K沒有表示歉意,而是説:我不會佔用你很多時間了。這句話並非道歉,所以律師沒有理會,他説:下次再這樣晚,我就不見你了。這和我的想法一致,K接過話頭説。律師疑慮地向他瞥了一眼,説道:坐下。既然你讓我坐下,我就坐下,K説,他拽過一把椅子,放在牀頭櫃旁邊,自己坐下。我好像聽見你把門鎖上了,律師説。是的,K説,這是因為萊妮的緣故。他不想庇護任何人;律師接着問:她又來纏着你啦?纏着我?K反問道。是啊,律師説,他抿着嘴輕聲笑了起來,直到咳嗽了一下才止住笑,咳完後又輕聲笑了起來。我想,你一定已經發現她在纏你了,對嗎?律師拍拍K的手問道;K剛才心煩意亂,無意中把手放在牀頭櫃上,現在趕緊縮了回來。你不必太在意,K急忙説道。律師接着往下説,這更好。否則我就要為她道歉了。這是她的怪癬之一,我早就原諒了她,如果你剛才不把門鎖上的話,我也不想再提起。我最不願意向你解釋她的這個怪癖,但因為看樣子你困惑不解,我認為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她的這個怪癖是,幾乎覺得所有的被告都可愛。她追求他們每個人,愛他們每個人,並且顯然也被他們所愛;當我同意的時候,她常常把這些事告訴我,讓我開心。我並不為此大驚小怪,不過,看來你卻着實感到吃驚。如果你在這方面的眼力不錯,你也會發現,被告們往往是可愛的。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可以説是一條自然規律。一個人被控告以後,他的外貌並不會立即發生明顯的、一下子就能發現的變化。這些案子並不像普通刑事案件,大部分被告繼續從事日常活動,如果有一個好律師過問的話,他們的利益不會受到多大損害。然而,有經驗的人能在人山人海中把所有被告一個不漏地辨認出來。他們是怎麼把被告認出來的?你會這麼問。我怕我的答覆不會使你滿意。他們能認出來,因為被告們總是甚為可愛的。不是罪行使他們變得可愛了,因為我起碼作為一個律師,應該如實講講我的看法他們並非全都有罪。也不是爾後的依法施刑事先使他們變得可愛了,因為他們並非都會受到懲處。因此,準是對他們的控告以某種方式使他們變得可愛了。當然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可愛。不過總的來説,他們都很可愛,連那個名叫勃洛克的可憐蟲也一樣。

    律師發表了這番宏論後,K已經完全恢復了鎮靜,還點過幾次頭,好像對律師講的最後幾句話表示完全贊同;不過,他實際上更加認為自己的一貫看法有理,即律師總想講一些泛泛的大道理,就像這次一樣,使他的注意力從主要問題上轉移開。這個主要問題是:律師在推動案子的進展方面到底做了多少實際工作?律師住了嘴,給K一個講話的機會,他或許已覺察到,K比往常更咄咄逼人;他看見K仍舊一言不發,便問道:你今晚到這兒來,有什麼特殊事情嗎?是的,K説,他伸出一隻手,遮住燭光,以便把律師看得更清楚些。我來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需要你過問我的案子了。我沒聽錯吧?律師問道,他一隻手撐在枕頭上,微微欠起身來。我希望你沒聽錯,K説,他坐得筆直,似乎處於戒備狀態。好吧,咱們可以圍繞着這個設想商量一下,律師停了一會兒説。這不是設想,而是事實,K説。就算是吧,律師説,不過咱們用不着這麼匆忙。他用咱們這個詞,好像不想讓K離開他,如果實在不能當K的正式代理人,至少可以給K出幾個主意嘛。這不是一個匆忙作出的決定,K説;他慢慢站起來,退到椅子後面,我是深思熟慮過的,也許考慮的時間已經夠久了,這是我的最後決定。既然這樣,請允許我發表一點看法,律師説,他踢開鴨絨被,坐在牀沿上。他的腿上稀稀地長着白色的汗毛,他由於沒穿褲子而冷得直髮抖。他請K把沙發上的毛毯遞給他。K拿起毯子説:你沒有必要這麼凍着。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律師説,他把被子技在肩上,用毯子裹着腿,你叔叔是我的朋友,我也慢慢喜歡上了你。我公開承認這點,沒什麼可難為情的。K不願意聽這個老頭抒發感情,因為這就迫使他不能不把話講得更明白一些,而他則想避免這麼做;另外,他自己承認,律師的話雖然絲毫不能影響他的決定,但也使他很尷尬。我感謝你的友好態度,他説,你竭盡全力,做了你認為對我有利的事,對此我表示欣賞。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慢慢懂得了,光有你的努力是不夠的。我當然不應該試圖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一個比我年長得多、有經驗得多的人;如果我無意中似乎正在這樣做,那就請你原諒我,可是用你的話來説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我相信,在我的案子中,應該採取比迄今為止強有力得多的措施。我理解你,律師説,你感到不耐煩了。我沒有不耐煩,K説,他有點惱火,因此不那麼注意酌字斟句了,我第一次跟叔叔一起來拜訪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發現,我並不把我的案子當作一碼事;如果別人不強迫我想起它,可以説,我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但我叔叔堅持要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我這麼做了,為的是使他高興。從那時起,我當然希望,這件案子在我心頭的壓力會減輕一些,因為聘請律師的目的就是要把壓力勻一點給律師。然而事實恰恰相反。自從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以後,這件案子反而使我更加苦惱了。我獨自一人時,什麼事也不想幹,但我幾乎毫無憂慮;而請了律師後,我覺得條件已經齊備,只等發生一件什麼事了。我日以繼夜地等着你的干預,等得我心焦如焚;但你卻什麼事情也沒做。我承認,你給我提供了許多有關法院的情況,這些情況在別處也許是聽不到的。可是這種幫助對我來講遠為不夠,要知道案子正折磨着我,刺痛着我的心。K把椅子推到一邊,直挺挺地站着,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當一個人的活動到了一定階段以後,律師壓低聲音、心平氣和地説,就不會出現什麼真正新鮮的東西了。我的委託人中,不知有多少也像你這樣,當案子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到我這裏來,站在我面前,腦子裏轉着同樣的念頭,嘴裏説出同樣的話!好吧!K説,這麼説來,他們也和我一樣是事出有因的。這並不能反駁我的論點。我不想反駁你的論點,律師説,我只想補充一句,我希望你比其他人理智一些,尤其是因為關於法院的活動以及我自己的做法,我對你講的要比我通常對一般委託人講的多得多。而我現在卻不得不看到,儘管這樣,你卻對我不夠信任。你沒有為我創造方便條件。律師真會在K面前低聲下氣!他絲毫不考慮自己的職業尊嚴;在這種時候,職業尊嚴最容易受到損害。他為什麼要這樣呢?如果人們的印象符合事實的話,他是一位闊綽的律師,登門求助的人很多;對他來説,失去K這麼一位委託人,失去K的酬金,算不了什麼。何況他身體有病,自己應該想到,少接受幾個委託人是明智的。可是,他卻緊緊抓住K不放!為什麼?是因為他和K的叔叔有私人交情嗎?還是因為他真的認為該案很特殊,他可以借為K辯護或通過討好法院裏的朋友等方式,來提高自己的聲望呢?後面這種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K仔細端詳着他的臉,可是卻發現不了任何跡象。人們幾乎可以認為,律師故意裝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看看他的話會引起什麼效果。然而,律師顯然把K的沉默作了太有利於自己的解釋,因為他接着説:你大約已經發現,我的辦公室雖然很大,但是我卻不在助手。前幾年可不是這樣,那時有幾位學法律的年輕學生在我這裏工作;不過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作了這種變革,一方面是為了適應我的業務活動的變化,因為我漸漸地只過問像你這樣案子了;另一方面是為了適應我心中逐漸形成和鞏固的一種信念。我發現,我不能把過問這些案件的責任委託給其他人,否則肯定會使我的委託人蒙受不白之冤,使我已經着手做的事情冒失敗的危險。但是,我決定把這種類型的案子全部接受下來以後,自然而然地就產生了這樣的後果:我只好拒絕接受大部分委託給我的案子,只接受那些跟我有密切關係的案子。我可以告訴你,就在我家附近便有不少可憐蟲,不管我給他們介紹哪個蹩腳的律師,他們都會急忙找上門去的。由於工作過度緊張,我的身體搞垮了。不過我並不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我也許應該更果斷一些,接受的案子更少一些。我應該專心致志地過問我所接受的那些案子,這種做法經證明是必要的,是有道理的。我有一次曾經讀到過一篇出色的文章,介紹兩類律師的區別:一類律師只過問一般法律權益問題,另一類律師過問像你們這樣的案子。兩者的區別在於:前者手裏拿着一條細線,牽着他的委託人走,一直到判決作出為止;後者則從一開始就把委託人扛在肩上,揹着他走,從不把他放下,一直背到作出判決,甚至背到判決以後。確實如此。但是,如果説我挑起這麼重的一付擔子而從來也不後悔,那也不大符合事實。比如説,在你的案子中,我的努力完全遭到誤解了;這時,只是在這時,我才感到有一點後悔。這番話並沒有使K心悦誠眼,只是使他更加不耐煩了。律師講話的口氣提醒他,要是他讓步的話,會面臨什麼後果:以前的那些規勸又會重複一遍,律師將再次介紹申訴書的進展情況和某些法官的謙恭温和態度,還會勸他別忘記在這個過程中存在的巨大困難總之,那套陳詞濫調又會搬出來,目的在於用虛幻的希望哄他,或者用同樣虛幻的威脅折磨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應該到此止步,永遠終結。於是他説道:如果我仍舊請你做我的代理人,你打算在我的案子中再採取一些什麼措施?律師對這個挑釁性的問題居然也逆來順受,他回答道:我將繼續採取我已經採取的那些措施。我早就料到了,K説,好吧,再談下去等於浪費時間。我將再試一試,律師説,好像有過錯的是K,而不是他自己。我有這麼一個感覺:你在評價我的能力時大錯特錯了,你的一般表現也不對頭,這都是由於你雖然是個被告,卻受了太好的待遇的緣故。換句話説,或者更確切地説,他們對你疏忽了,這是表面上的疏忽。當然,他們這麼做是有道理的:被告戴上鐐銬往往比逍遙法外更感到安全。不過,我得讓你瞧瞧,其他被告得到的是什麼待遇,你也許能從中學到點東西。我現在就把勃洛克叫來;你最好去把門打開,然後坐在這兒,坐在牀頭櫃旁邊。好吧,K説,他執行了這些指示,他一貫願意學點東西。然而,為了慎重起見,他又問了一句:你知道我要解聘你嗎?知道,律師説,不過你如果想改變主意的話,還來得及。他重新躺到牀上,蓋上毯子,一直蓋到下巴上,然後轉過身去,臉朝牆躺着。接着他按了鈴。

    萊妮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就出現在眼前,她匆匆投過幾瞥目光來,想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看見K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律師的牀邊後,似乎放心了。她微笑着朝K點點頭,但是K只是毫無表情地瞧着她。把勃洛克領到這兒來,律師説。但是萊妮卻沒有去領勃洛克,而是走到門口,喊了一聲:勃洛克!律師叫你!然後,也許因為律師的臉對着牆,沒有注意她,她便乘機悄悄走到K的背後,靠着椅子背,身子向前傾去,伸出手指,温情脈脈地撥弄着K的頭髮,或者撫摸他的太陽穴,使他一直神志恍惚。最後K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讓她別再摸;她反抗了一陣,只好屈服。

    勃洛克一叫即應,但他走到門口時卻猶豫不決起來,顯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進屋。他睜大眼睛,抬起頭,似乎盼着有人叫他第二遍。K本來想讓勃洛克進來,但他已決定不僅和律師,而且也和在律師家裏的所有人決裂,所以他一動也不動。萊妮也一句話沒説。勃洛克發現,至少誰也沒有攆他走,便躡手躡腳地進了屋;他的面部表情很緊張,雙手攏在背後,門沒有關,以便隨時可以出去。他顧不上看K一眼,只盯着那條隆起的毯子,律師緊靠着牆蜷縮在毯子下面,所以沒法看見。不過,牀上倒傳來了一個聲音:是勃洛克嗎?勃洛克聽到這個聲音,像是被人打了一下,不由得向前走了好幾步。他跌跌撞撞,似乎胸前剛捱了一拳,背後又被捶了一下;他接着深深鞠了個躬,雙腳立定,答道:為您效勞。你來幹什麼?律師問,你來得不是時候。不是有人叫我來嗎?勃洛克説,他的話與其説是對律師説的,倒不如説是對自己説的,他伸出雙手,好像在護着自己,同時準備隨時溜出門去。是有人叫你來,律師説,不過,反正你來得不是時候。律師停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你總是來得不是時候。勃洛克自從聽見律師的聲音後,便把目光從牀上移開,凝視着一個屋角,他只是聽着律師説話,不想看着律師,大概是太晃眼,他受不了。不過,他聽律師講話也很費力,因為律師臉貼着牆,聲音又很輕,説得很快。你希望我走開嗎?勃洛克問。嗨,既然你已經到這兒了,律師説,你就待著吧!勃洛克渾身直打顫,人們可能會以為,律師沒有滿足勃洛克的願望,而是威脅説要揍他一頓。昨天,律師説。我見到了我的朋友第三法官,我們談着談着,提到了你的案子。你想知道他説了些什麼嗎?噢,當然,勃洛克説。由於律師沒有立即回答,勃洛克又央求了他一次,看來準備跪倒在他面前。但是K卻大聲插嘴道:你這是在幹什麼?萊妮試圖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嚷嚷,於是K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抓住了。他抓住她的手,這可不是一種愛撫動作:她哎唷哎唷地叫着,竭力想掙脱。由於K的暴怒,最後吃苦頭的,卻是勃洛克;律師冷不防向他提了個問題,你的律師是誰?是您,勃洛克説。除了我以外還有誰?律師問。除了您以外,沒有別人了,勃洛克説。那你就別理會任何其他人,律師説。勃洛克對這句話心領神會;他惡狠狠地瞪了K一眼,朝K使勁搖頭。如果把這些動作轉換成語言,即是對K的一頓臭罵。而K竟想和這個人一起,友好地商談自己的案子!我決不會插嘴了,K説,他的身子朝後一仰。靠着椅子背,你想下跪也好,在地上爬一圈也好,只要你願意就行,我再也不多嘴了。然則勃洛克身上還殘留着一些自尊心,至少在K面前是這樣,因為他走到K面前,壯起膽子,當着律師的面,揮舞着拳頭,對K嚷道:不許你用這種腔調對我説話,不允許你這麼做。你侮辱我,想要幹什麼?居然當着律師的面也敢這麼做,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出於憐憫之心才讓咱們兩人到這兒來的。你比我好不到哪兒去,你也是個被告,你也和我一樣,牽涉到一件案子裏面去了。但是,假如你仍然是位紳士,那就讓我告訴你,我也是一位和你一樣有名氣的紳士,如果不是比你更有名氣的話。我得強迫你用紳士的口氣對我説話,是的,你應該這樣。如果你覺得比我佔上風,因為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這兒,看着我在地上爬你是這麼説的那就讓我提醒你記住一句古人的警句吧:受到懷疑的人最好多活動,而別待著不動,因為待著不動就有可能被人認為真的有罪,而自己還矇在鼓裏。K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只是目瞪口呆地瞧着這個瘋子。就在這個鐘頭內,這傢伙身上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他是不是為案子的事過分着急,以至連敵友也區分不清了?他難道沒有發現,律師在肆意侮辱他嗎?這回律師沒有任何別的目的,只是想在K面前顯顯自己的威風。另外,他也許想強迫K默認他的這種權力。然而,如果勃洛克不能看出這一點,或者他怕律師怕得要命,不敢讓自己看出這一點;那麼,他又怎麼會刁鑽或者能幹到騙過律師的程度?他居然否認曾經找過其他律師。他明知道K可能會揭穿他的秘密,又為什麼會魯莽到出言攻擊K的地步?他的魯莽逐步升級,居然走到律師牀前,埋怨起K來了。霍爾德博士,他説,您聽見這傢伙對我説的話了嗎?他的案子和我的相比,只有幾小時的歷史;可是,雖然我五年前就捲入案子了,他卻大言不慚地要給我出主意。他甚至還辱罵我。他什麼都不懂,居然還罵人,罵起像我這樣一個煞費苦心、仔細研究過各種義務、公德和傳統的人來了。別理會任何人,律師説,自己覺得怎麼對就怎麼辦。一定照辦,勃洛克説,他好像取得了自信心,接着匆匆向旁邊掃了一眼,緊挨着牀跪下。我跪下了,霍爾德博士,他説。然而律師沒有回答。勃洛克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毯子。屋內一片靜寂;萊妮掙脱了K,説道:你把我捏疼了,放開,我要和勃洛克在一起。她走過去,坐在牀沿上。勃洛克看見她來,十分高興;他頻頻做着手勢,像是在演啞劇一樣,哀求萊妮在律師面前為他的案子説情。他顯然急於想從律師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不過,或許他只是想把這些消息轉告給其他律師,供他們參考。看來萊妮知道得很清楚,應該通過什麼途徑去套出律師的話;她指指律師的手,撅起嘴唇,作出吻手的樣子。勃洛克立即去親律師的手,並在萊妮的提示下,又把這個動作重複了兩遍。但是律師一直不予答理。於是萊妮便挺直她那嬌美的身軀,俯下身去,湊近老律師的臉,撥弄他那灰白的長頭髮。這終於引出了一個回答。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律師説,他搖着頭,也許只是為了更好地享受萊妮的撫摸帶來的快樂。勃洛克低着頭聽着,似乎聽人講話是違法的。你為什麼猶豫不決?萊妮問。K覺得,他是在聽一段背得滾瓜爛熟的對話,這段對話以前常常聽見,以後也會經常重複,只有勃洛克一個人從來也不覺得乏味。他今天表現得怎樣?律師沒有回答,倒是提了個問題。萊妮在向律師提供情況之前,先低下頭去看了勃洛克一會兒;勃洛克朝她伸出雙手,然後十指交叉,作哀求狀。萊妮最後慢吞吞地點了點頭,轉過臉去,對律師説:他既安靜,又勤快。一個上了年歲的商人,一位銀髮長鬚的長者,竟懇求一個年輕姑娘為自己説句好話!他當然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在他的朋友們面前,他是無法為自己辯解的。K不能明白,律師怎麼會認為這樣拙劣的表演就能把自己爭取過去。如果律師迄今為止還沒有使勃洛克喪失人格,那麼今天這個場面便足以使他完全失去為人的價值了。甚至旁觀者看了也覺得羞愧難當。這麼看來,律師的手法幸好K還沒有長期領教過聽得到的結果是:委託人最後忘記了世間萬物,只是寄希望於沿着一條其實是錯誤的道路蹣跚移步,直到能看到案子的結果為止。委託人不再成其為委託人了,而成了律師的一條狗。如果律師命令此人鑽到牀底下去好像鑽進狗窩裏一樣,並且在那裏學狗叫,他準會高高興興地照辦。K以冷眼旁觀的態度聽着每句話,好像他得到的任務是密切注視事態進展,寫出書面記錄,向上級機構彙報。他整天盡於些什麼?律師接着問。我把他關在女傭人的房間裏,萊妮説,不讓他妨礙我幹活。那兒是他通常呆的地方。我可以透過門上的通風孔經常監視他,看他在幹些什麼。他一直跪在牀上,看你借給他的文件;他把文件都攤在窗台上。這給我留下了良好印象,因為窗户對着小天井,透不進多少光線,而他卻仍然專心致志地看文件,這使我相信,他正在一絲不苟地做着讓他做的事情。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説,律師説,但是,那些文件他能理解嗎?在這段時間內,勃洛克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在蠕動,他顯然是在默默地回答律師的問題。他希望萊妮也這麼回答。這個嗎,當然,萊妮説,我也不怎麼確切知道。不管怎麼説,我可以肯定,他看得很仔細。他每天最多隻看一頁,從不多看;他用手指着,一行行往下看。我每次觀察他時,他總是在自憐自嘆,好像看文件實在太費勁了。你給他看的文件似乎很深奧。是的,律師説,那些文件是夠深奧的。我不相信他真的能看懂。我讓他看這些文件的目的只是使他大致瞭解,我為他進行辯護是一場多麼艱鉅的戰鬥。我到底為推進行這場艱鉅的戰鬥呢?講起來真可笑我全是為了勃洛克。他應該明白這意味着什麼。他看的時候從來不中途停頓嗎?差不多一次也不停,萊妮回答道,他只有一次問我要點水喝,我從通風口裏給他送了水。然後,大約八點鐘的時候,我讓他出來,給了他一點吃的。勃洛克向K瞟了一眼,好像希望K聽了他創造的這個極佳記錄後會深受感動。勃洛克的希望似乎增大了,他的動作不那麼拘謹了,他還讓膝蓋稍微挪動了一下。可是,律師下面講的這番話卻使他噤若寒蟬,這是十分明顯的。你在誇獎他,律師説,但這隻能使我更難向他啓口。因為法官講的話對勃洛克和他的案子很不利。不利?萊妮問道,這怎麼可能呢?勃洛克目不轉睛地瞧着她,好像相信她有本事使法官説過的話具有一種新的、有利於他的含義。不利,律師説,他甚至討厭我提起勃洛克。別提勃洛克的事,他説。可是,他是我的委託人呀,我説。你是在為那人浪費精力,他説。我不認為他的案子沒有希望了,我説。得了吧,你確實是在為他浪費精九他又説了一句。我不信,我説,勃洛克真心誠意地關心着自己的案子,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這上面。他為了及時瞭解訴訟的進展情況,幾乎一直住在我家裏。這種熱情是不常見的。當然,他本身令人反感,舉止粗俗,身上很髒;但是作為一個委託人,他是無可指責的。我當時説他是無可指責的,當然是故意言過其實。法官聽了後,回答道:勃洛克只是老練而已。他經驗豐富,知道怎樣拖延蘑菇。不過,他的無知甚於他的老練。如果他發現他的案子其實還沒有開始審理,如果別人告訴他,開庭審理的鈴聲還沒有搖響,你想他會説些什麼?安靜點,別動,勃洛克,律師説,因為勃洛克哆嗦着兩腿,站了起來,顯然想求律師解釋一下。這是律師第一次直接對勃洛克説話。律師那雙毫無光澤的眼睛朝下看着,目光甚為呆滯,既像看着勃洛克,又像沒看他。勃洛克慢慢蹲下,重新跪好。法官的這番話對你沒有多少意義,律師説,用不着為每個字眼心驚肉跳。如果你再這樣,我就什麼也不告訴你了。我每講一句話,你就以這種目光瞧着我,好像已經對你作出最終判決了。你當着我的另一個委託人的面這麼做,應該感到難為情。你會使他也不再信任我。你怎麼啦?你還活着哩,你還在我的保護之下。你的恐懼是沒有道理的,你已經在某個地方看到過,一個人的定罪往往出乎意料地取決於隨便哪個人偶爾講過的一句話,這肯定是符合事實的,儘管有許多保留;然而,同樣真實的事,你的恐懼使我很反感,這顯然表明你對我缺乏必要的信任。我所講的一切不過是重述了法官講的話而已。你知道得很清楚,在這類事情中,意見紛壇,一片混亂。比如説,這位法官認為訴訟是從某個時刻開始的,而我卻認為是從另一個時刻開始的。意見不一,僅此而已。按照古老的傳統,訴訟進行到一定階段,就得搖鈴。而根據法官的看法,案子的訴訟過程這時才算正式開始。我無法把所有反駁他的論點講給你聽,講了你也不會明白的;只需要告訴你有許多論據和他的看法相反就行了。憂心忡仲的勃洛克開始拽起鋪在牀前的獸毛地毯上的毛來;他對法官講的話害怕得要命,以至一時忘了聽命於律師,只顧考慮自己的事了;他反覆琢磨着法官的話,從各個方面進行分析。勃洛克,萊妮用警告的口氣説,她拽住勃洛克的衣領,把他往上拉起一點。別動地毯,聽律師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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