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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冬日

    此刻,一切都交給夫人了,怎麼樣也無所謂了,冬子毫不反抗,彷彿手術

    後一直接抑制的感覺,透過夫人的手又開始甦醒了。

    “啊、啊……”邊啤防出聲,冬子也逐漸積極動作。

    沒錯,冬子的感覺開始燃燒了,此刻,如同在貴志懷裏同樣的沒有不安和

    恐懼,沒有子宮、性冷感醒,都已經離她遠去了。

    在只有女人的無止盡甜蜜温柔裏,冬子陷溺了。

    “圓幅”服飾店營業到三十日,元月份則在六日星期一開工。

    年關一逼近,購買帽子的悠閒顧客減少了,不過可能有些人新年想好好打扮一番吧?仍有三三兩兩的顧客上門。反正,只要有營業,就或多或少有客人!

    家住東京的真紀大年夜在家裏過,元旦起就要去志賀高原滑雪。

    友美於三十一日要回名古屋的父母家。

    這幾年,冬子只有大年初一回橫濱的父母家,第二天就立刻回來。因為和貴志的關係,等於和家裏斷絕往來,導致冬子很難在家裏待得住。一方面要看父兄的臉色,另一方面又得面對親戚們的批判,讓她覺得很累。

    本來,她打算留在東京不回家,可是,新年裏自己一個人是難堪。好朋友們不是回鄉就是外出旅遊,連個談話對象也沒有。

    在北風呼吼的東京獨自過新年,將會孤獨、寂寞而不能自已。

    四年前,貴志曾經陪冬子共度大年夜。當時不知何故,貴志可以自由行動,也許是讓妻子先回孃家吧!反正,他一直陪冬子到元旦當天傍晚。

    冬子忘不了在貴志懷裏聽到的除夕鐘聲。

    從大年夜陪自己過元旦,冬子內心很滿足,因為,一年裏最重要的時候,貴志在自己身旁。

    翌年,冬子也期待貴志會來,但他卻外出旅行了。

    正因為當時感受到的寂寞,冬子才考慮和貴志分手,雖然他或許是在妻子逼迫之下不得已出去旅行,但,冬於忍不住想到他和家人們歡度的情景!——

    不希望以後每年過着這樣的新年……

    但,即使與貴志分手,新年的寂寞仍舊設變。去年和前年都回鄉一天,其它他日子就把自己關在房間看電視劇製作帽子。

    對很多人而言是太短暫的假期,對冬子來説卻太漫長了。

    今年,或許也是同樣吧!冬子邊看着月曆邊想。三十日提早打烊,把店裏大掃除,三十一日打掃公寓房間,就是決心獨自出門旅行嗎?或者像往年一樣,在家裏茫然度過?

    想着想着,冬子更深刻體驗到自己的孤獨了。

    ※※※

    從那之後,賈志音訊全無。

    可能是年關之前很忙吧!但,上次那樣分開,令冬子特別不能釋然。

    是知道自己沒有子宮,已經失去興趣,抑或對於自己燃燒不起來的性行為感到失望?

    看來是不應該告訴他的……

    冬子告訴自己不必管貴志的事了,反正自己和男人也扯不上關係。但,話雖如此,她還是很在乎!兩人的關係結束倒無所謂,可是若因為自己失去子宮的緣故,未免就……

    上次,冬子自以為講明之後心裏會完全輕鬆下來,不過如今卻又後悔了。

    她開始厭惡自己了,為何會這樣矛盾呢?

    三十日提早結束工作,下午四時開始大掃除,等六時結束後,冬子帶着真紀和友美前往赤扳一家飯店的頂樓餐廳聚餐。

    正在用餐時,真紀問:“老闆娘,新年期間你打算做什麼?”

    “不和那位大叔見面嗎?”

    “大叔?”

    “就是上次那個叔叔?”

    “啊……”聽到真紀居然稱貴志“大叔”。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對不起。可是,若只是朋友,豈非更可以見面?”

    “也對……”

    真紀的話沒錯,或許覺得奇怪的只是冬子自己。

    “老闆娘的朋友真不錯呢!”

    “他已經有老婆和孩子了。”

    “當太大沒有意思啦,還是情婦最好。”

    “別胡説!”

    “可是,他和老闆娘站在一起,非常搭配呢!”

    冬子不安了,心想:這孩子在想些什麼?

    九時,三個人離開餐廳,在飯店前搭計程車。

    “新年快樂!”

    就這樣,到元月六日之前,三個人要分開一星期了。

    回到住處,卸妝,躺在沙發上。

    一年就這樣結束了。今年到底是怎麼的一年呢?雖想不起得到什麼,卻的確有失去之物,那就是:子宮和女人……

    今年初,冬子根本設想到自己會變成這樣。或許,冬子永遠不會忘記失去最寶貴之物的這一年吧!

    大年夜,冬子等着貴志的聯絡。她心想,就算不能來,至少也該打個電話才對。但,到了十一時過後,還是沒有聯絡。

    是又回長野的故鄉了呢?還是和家人一同上飯店慶祝?

    十二時過後,冬子死心了,看着電視上播出的跨年節目。

    古寺的除夕鐘聲悠悠晌起。據説能消除一百零八項煩惱,其中主要是與愛慾有關的苦惱。這麼説,或許今年起煩惱可以減少很多也不一定。

    胡思亂想着,最後,冬子喝了白蘭地,上牀。

    翌晨是元旦。都已經八時過後,周遭卻連一絲聲響也沒有,似乎公寓住户有近半數人不在。

    九時,她沖澡,準備前往橫濱。

    新年假期,冬子本來打算一直待在屋裏,但,單獨過除夕夜的寂寞使她想回家了。

    正午過後抵達橫濱家中,家裏擠滿客人。與父母住在一起的兄嫂有了孩子,妹妹也帶回預訂今春結婚的未婚夫。雖然雙親健在,但是家中氣氛逐漸轉為以兄嫂為中心。一旦妹妹也出嫁,四、五年後,也許冬子就無回家的餘地了。

    冬於深刻體會到自己已被排除於周遭的歡樂氣氛之外,因此,家人雖勸她住下來,她仍在六時離開。

    出門之際,每親在她耳畔問:“身體狀況怎樣?”

    “沒什麼……”

    “那就好。”母親默默頷首。

    若是往年回家,母親一定會提到親事,明知冬子不想嫁人,仍執拗的逼迫。但,今年卻一個字也未提及。

    是在乎動過手術之事嗎?

    冬子既感到鬆了一口氣,也覺得寂寞。

    回到公寓住處,她忽然疲備不堪。換上家居服,打開電視開關。年輕演員的表演才藝。她邊看,心中仍等待着貴志的電話。明知不可能打來,卻仍有所期待,不管如何,她很懷念那種等待男人的燦爛心情。

    第二天同樣是晴朗的好天氣。上午,冬子打掃房間,下午開始新帽子的設計工作。只有在製作帽子時,她才能靜下心來忘掉一切!

    告一段落時,已經下午六時了,外面天色已暗,澀谷方向亮起了燈光。第二個假日又結束了。

    冬子覺得有些餓。中午只吃了咖啡和火腿蛋。雖然從橫濱家中帶回麻薯和年菜,卻不想吃,只想一些較清淡的東西。

    年初二應該有餐廳開始營業吧!

    她正困惑着不知道是要出門呢,或是將就以現有食物果腹時,電話鈴響了。

    她以為是貴志打來的,待鈴響三聲後,拿起話筒。

    “請問是木之內冬子小姐嗎?”

    是熟悉的聲音,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哪位?”

    “我是船津……”

    “啊……”冬子嘆息出聲。

    “恭喜新年。”

    船津拜年後,接着説:“你在家嗎?我還以為你出門了。”

    “是呀!你呢?”

    “本來想回故鄉,可是班機客滿,覺得很麻煩,就乾脆留下來。”

    聽説船津的故鄉是福岡。的確,膚色淺黑,五官輪廓勻稱,是十足的九州男人模樣。

    “你現在在忙什麼?”

    “只是獨自發呆?”

    “如果你不介意,何不一起吃飯呢?我無聊得發慌哩!”

    “是因為無聊才約我?”

    “不,不是這樣。”船律慌忙解釋。“我去接你,還是在新宿碰頭?”

    “這個嘛……”

    “其他地方都體息了,所以,京王廣場飯店的樓下大廳如何?

    “什麼時間比較方便?”

    “七時半左右吧?”

    “好。”

    冬子擱回話筒,坐在梳妝枱前。

    新年裏有多餘時間的,應談是像船津這樣的單身貴族吧!有家的男人不太可能。

    反正,和船津在一起的話,可以不必花太多精神,而且至少也有個伴。冬子開始梳頭。

    新年應該穿和服吧!想着之間,冬子的心也雀躍起來了。

    約定的七時半,冬子前往京王的樓下大廳,船津已經在等待了。

    “恭喜!”打過招呼,船津仍凝視着冬子。

    “怎麼啦?”

    “不,只是你太美了……”

    冬子穿淡色底、有白色榴鶴衣襬圖案的和服。

    “你穿和服真漂亮!”

    “謝謝。”船津認真的語氣令冬子感到好笑。

    新年裏,樓下大廳有很多穿和服的女性,但,可能是冬子最引人注目吧?來往的人們很多特地回頭多看她幾眼。

    和貴志在一起時,冬子常穿和服,不過最近一、兩年幾乎未曾穿過。看來,若無人欣賞,女人也會疏於打扮!

    久未穿和服,冬子的心繃緊了,彷彿背脊挺直,姿態也優雅許多。

    “吃飯吧!你想吃點什麼?”

    “我隨便……”

    七樓的西餐廳有數名男歌手演出晚餐秀,但,似乎相當擁擠。

    “地下街的中華料理好嗎?”

    “好呀!”

    元月二日晚上,地下街也是人潮如流,但,兩人仍在裏面找到一個空位,面對面坐下。

    “我心想你大概不在家,卻仍拔了電話。謝謝你新年裏就答應和我見面。”一坐下,船津再度致謝。

    “你這種説法太可笑了,我也正無聊呢!”

    “無論如何,今年一開始就很幸運。”

    服務生拿菜單過來了。

    船津接過,説:“請點菜。”

    冬子點叫了啤酒和三樣菜。啤酒上桌後,兩人乾杯。

    “還好我留在東京。”船律説着.一口氣喝光啤酒。

    冬子是第一次和年輕的男人一起吃飯。在此之前,雖也和伏木及木田吃過飯,但他們皆為有妻室之人,年齡也都超過三十五歲。或許因為貴志的緣故,認識的都不是年輕人——

    偶爾和年輕人見見面也不錯……

    望着有些拘謹的船津,冬子終於覺得情緒鬆弛了。

    船津年輕,彬彬有禮,但是面對面時卻不太有話題可談,畢竟和貴志的交往不同。

    “你故鄉是九州?”

    “福崗。”

    “市內嗎?”

    “在室見,靠海。”

    “那邊氣候很暖和吧?”

    “雖是九州,南北九州卻有相當差異。福崗在地理上屬於陰地方,冬天還很冷,甚至因為冷風由玄界灘吹過來,比東京更冷。”

    看樣子認為九州在南方,一定很暖和,未免太幼稚了些。

    “你去過九州嗎?”

    “高校修學旅行時曾由雲仙繞經阿蘇。阿蘇有個地方叫草千里吧?那裏真棒!”

    當時,冬子是高校二年級學生,還穿着深藍色制服,不懂愛情的喜悦和悲傷。如今,已經過十年的歲月了。

    “九州好地方太多了,像長崎、宮騎、鹿兒島,以及……”

    “你全去過?”

    “幾乎都走遍了。下次要一起去嗎?我當嚮導。”

    “謝謝。”冬子邊頷首,邊想着和船津旅行的情景。如果和船津單獨旅行,貴志會怎麼説呢?而船律又是抱持什麼心理?

    但,這或許是冬子自己想大多了,船津很可能只是出自善意的當嚮導而已。

    “這兒的東西味道不錯。”船津不停的動筷子。

    看着年輕男人大吃,冬子覺得很惱快。她若無其事的試問:

    “新年期間,所長在東京嗎?”

    “你不知道?所長歲末就去夏威夷了。”

    “全家一起去嗎?”

    “元月四日會回來。”

    冬子喝着啤酒。如果要出國,為何不告訴自己一聲呢?是因為全家出遊而説不出口?

    “什麼時候啓程?”

    “應該是三十日。”

    “是家庭服務吧!”

    “所長平日幾乎都不在家,新年假期陪着家人也是沒辦法的事。”

    貴志講過他並不愛妻子,但,即使那樣,新年卻仍帶她出國旅遊?

    冬子覺得醉意驟然清醒了。

    吃過飯,兩人上到四十五樓的屋頂酒吧。由這裏,隔着櫃枱前的玻璃窗能俯瞰夜景。

    在冬天晴朗的日子裏傍晚時應該能見到富土山,但,現在已八時過後,稍微籠罩着霧露,以致看不見了。

    兩人並肩坐在櫃枱前喝白蘭地。

    儘管被比沒有特別的話題閒聊,但,遠跳夜色之間,冬子覺得自己身體搖晃了,不知是因為上空的霧在流動,抑或已經喝醉?

    “你一直在貴志先生的事務所幫館?”冬子忽然想問一些不懷好意的話題了。

    “有一段時間了……”

    “在那種地方待着有用嗎?”

    “可是,所長是目前建築界裏最有才華之人。”

    “但,聽人使喚還是很沒趣吧!”

    “總有一天我會獨立,做出一番事業。”

    “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出來自己幹呢?”

    “現在有點困難,但,以後如果有錢……”

    “反正,你最好趕快辭職,離開那種地方。”

    冬子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講這種話。

    “再給我一杯。”冬子把空杯推向前。

    “沒問題嗎?”

    “放心。”

    又喝了半杯白蘭地時,冬子突然感到暈眩了。一瞬,眼前漆黑,燈光搖晃。她伸手扶住額際,低頭。

    “怎麼了?”

    “有一點不舒服……”

    可能久未穿和服吧?覺得胸口難受。

    “我們走吧?”

    “喂。”冬子輕輕甩頭,站起身來,她本來認為可以站穩,卻踉蹌着。

    “喝太急的緣故?”

    “不知道。”

    在地下街道喝啤酒,到了屋頂酒吧也只蠍兩杯白蘭地,應該並非過量,而是和服衣帶緊勒,以及貴志出國旅行之事令她不高興吧!

    “我要回家。”走出電梯時,冬子説。

    “我送你。”

    “最好是這樣。”冬子命令似的説着,逕行上了停在飯店門口的計程車。

    車行之間,冬子靠着門邊,額頭抵住玻璃窗,她很清楚醉意使她的臉孔像火燙一般。

    “你不要緊嗎?”船津很擔心的凝視着她的臉。“抱歉,勉強找你出來。”

    “不,不能怪你。”事實上,冬子自己也想出來散散心。

    計程車經西參道,在代代木森林前右轉。馬上就見到參宮橋車站明亮的燈光,而上了坡,就是冬子的公寓住處了。

    “啊,在那邊停車。”過了公寓前的石牆時,冬子對司機説。

    “需要我送你進去嗎?”

    “好的……”冬子頷首。但,轉念一想,深夜不該讓男人進人自己房間的,以前除了貴志,她從未讓任何人進去過。

    不過,對方是船津,他是純情的青年,應該不會起什麼奇怪的念頭吧!

    無論如何,就這樣獨自過夜實在太寂寞了些。如果貴志能陪着家人去夏威夷,自己在國內和船津單獨相處也是理所當然的。

    新年裏,公寓內靜悄悄的,連管理員的房間也拉上了窗簾。

    冬子走出電梯,來到房門前,開門。遮擋脱鼓間的簾但願脱映着起居室的燈光。

    “可以進來嗎?”

    “很髒呢!”

    讓船津進自己家,出院是第一次,現在是第二次。

    “家裏只剩咖啡……”冬子燒開水,沖泡好咖啡,將咖啡置於船津面前後,轉身進入裏面的卧房。

    她急忙解開衣帶,外面披上羽織(譯註:和式的長外套),霧時,胸口的鬱悶消失了。

    “不要緊吧?”

    “輕鬆一些了。想聽什麼音樂嗎?”

    “也好……”

    “聽什麼?”

    “都可以……”

    冬子播放一星期前購買的比利-喬艾雨的LP。

    “要加糖嗎?”

    “不……”

    船津的態度比在飯店酒吧裏時顯得更生硬了。

    冬子忽然有一種想作弄這位誠實青年的行動。那和誘惑不同,幾近於折磨取樂,但,無可否認的骨子裏仍肇因於對貴志的氣憤。

    冬子和船津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怎麼樣?”

    “不因為我是孤單寂寞的女人而想誘惑嗎?”

    “不會的。”

    “是因為我年紀已大而同情?”

    “不。”船津堅決説着,突然抓住冬子肩膀,上身傾斜了。

    “做什麼?”冬子身體後退。

    失去支撐,船津的上半身倒向冬子。

    “我……”船津聲音興奮的想拉冬子。

    “住手!”冬子知道這位青年即將變成一隻野獸了。柔順、誠實的青年已化身醜陋的男人。

    “不行!”明明是自己主動誘惑,冬子現在卻想逃。

    她一直後退,跌落沙發,但,船津也跟着滑落。趁對方放鬆力道時,冬子又再後退一步。

    兩人劇喘的面對面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忽然,冬子內心不知何故湧出很可笑的感覺了。

    “怎麼會這樣呢?”冬子哄着小男孩般的拉着坐在地板上的船律的手,説:“來,坐好。”

    似乎一瞬間的激情已冷卻,船津乖乖回到沙發上。

    “咖啡涼了!”冬子重新衝炮咖啡,替船津倒了一杯。“如果你亂來,我不會再和你見面的。”

    “可是……”船律端着咖啡杯,低垂着頭。“我……?”他啜了一口咖啡,接着:“我喜歡你。”

    “雖然明知道不應該,但是……”

    “謝謝你。”冬子用非常鎮定的聲音説。“可是,我不行。”

    “為什麼?你討厭我?”

    “不是的,我喜歡你,我認為你是個難得的好男人。”

    “那又為什麼?”

    “反正就是不行。”

    “因為有所長在?”

    “和貴志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

    “你年輕,最好喜歡更年輕、更漂亮的女孩。”

    “不要,我喜歡你。”船津凝視冬子。“我不是隨便説説而已,是真心的。”

    “那麼,我告訴你好了。”

    “告訴我什麼?”

    “我沒有子宮。”

    “子宮?”

    “上次動手術摘除了。所以,我不能和你有那樣的關係。”

    “明白了嗎?”説着,冬子自己點點頭。

    兩個人盯視前方,並肩坐在沙發上——

    為什麼要説出來呢?

    冬子內心的後悔逐漸擴大。看船律沉默無語,可見他本來並不知道此事,儘管他曾多次到醫院來,應該沒有問過手術的詳細情形。

    沒必要主動讓毫不知情的對方知道自己的不幸!

    但,如果不説出“沒有子宮”,船津可能會強烈的向自己需索吧!而,這句話最具有遏阻效果。

    問題是,設想柔順的船津會表現出那種態度,也許,原因出在冬子自己,該怪也只能怪自己。

    應邀出去吃飯還無所謂,卻沒必要讓對方進來自己的住處,何況,是冬子命令對方送自己回家。

    雖説船津是柔順、害羞的青年,畢竟是成熟的男人,和這樣的男人單獨在一個房間裏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冬子自己應該最為清楚。

    但,冬子今夜不知何放非常寂寞,即使酒喝多了,胸口悶得很不舒服,卻仍不想孤單的回家,總希望能有誰陪在身旁。

    她今夜的寂寞,很明顯出在貴志身上。自從知道貴志在歲未和家人一同出國,冬子喝酒的速度就加快了。帶着醉意的腦海中掠過貴志和家人倘樣於維基基梅灘的情景,而為拂拭這樣的想像,她更加想喝酒。

    即使這樣,也沒必要連那種事都説出來!這麼一來,等於貴志和船津都知道了。

    告訴貴志時,冬子事後雖也後悔,但,卻另一有種放鬆的感覺,亦即認為他既然知道,自己也就安心了。

    但,坦白説,冬子並不希望被船律知道。讓年輕且對自己抱持好感的男性知道自己無子宮,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會粉碎對方好不容易擁有的夢想。

    只不過,冬子不能忍受自核贖人,她希望表白一切,尤其對自己抱持好感的男人,她更不想欺騙。如果終有一天會知道,不如趁現在就説出,若因此使彼此的關係崩潰,至少心境也是輕鬆的,這點,和向貴志表白時完全相同——

    我最討厭虛偽了……

    但,説出之後還是留下後悔,尤其船津脅沉默不語讓冬子更痛苦。

    “你一定很驚訝吧!”

    “不。”船津輝頭,但,語氣裏卻缺乏自信。

    “因此,我不值得被你愛。”

    “可是,我覺得那種事並無關係。”

    “是嗎?”冬子問。

    船津似下定決心。“就算沒有子宮,我仍喜歡你。”

    “説謊!”

    “真的。”船津又凝視冬子。

    冬子轉過臉。“你還年輕,最好找更年輕、完美的女孩。”

    “我不要!”

    “你是跟自己鬧彆扭。”冬子又替船津添加咖啡。“算了,別再談這種事。”

    “沒有子宮為何不行?”

    “因為我已經不是女人了。”

    “沒有這回事!我嬸嬸也摘除了子宮,但她説過自己仍舊是女人。

    “你的嬸嬸也被摘除子宮?”

    “罹患子宮癌,三年前摘除了。”

    “現在幾歲?”

    “五十二歲。手術後非常健康,人反而也更漂亮了。”

    “可是我不行。”

    “不可能,認為子宮很重要純粹是錯覺。”

    “這也是你嬸嬸説的?”

    “我以前的同學有人當了醫師,我曾問過他。”

    “你有同學是醫師?”

    “高校同學,後來進入醫學院。”

    “他這麼説嗎?”

    “他説卵巢比子宮重要,所以卵巢才有兩個。”

    “原來如此。”雖認為是奇妙的説法,冬子仍頷首。

    “對人類很重要的器官都有兩個,像腎臟、肺都是。”

    “可是心臟呢?”

    “那是……”船津無法回答。

    冬子忽然感到可笑了。

    “反正,他説子宮並沒什麼大不了。”

    “謝謝你安慰我。”冬子道謝。“可是我不行的。”

    不管對方怎麼説,冬子內心的喪失感卻填不滿!

    船津嘆息,喝着咖啡,似有些不贊同冬子堅決的態度。

    “都已經十時了。”冬子微感疲倦。

    船律又暖了一口咖啡,回頭望向冬子。“那麼,我該告辭了。”

    “哦……”

    “對不起。我今天太沒禮貌。”

    “不,彼此彼此。”見到船律温馴的準備告辭,冬子心中感到過蒙不去了。”有時間請再約我。”

    “可以嗎?”

    “只要沒有剛剛那種情形。”冬子輕輕院了船津一眼。

    船津垂着頭。“元月五日之前你在家?”

    “應該是的。”

    “那麼,我會再給你電話。”説着,船津再度深深望了冬子一眼離去了。只剩自己一個人,冬子回沙發坐下,從矮櫃裏拿出白蘭地。

    此刻,她心裏鬆了一口氣,心想:總算克服了一項難題!

    冬子茫然回想方才的情景。船津向自己需索時,一瞬,她也有着答應對方也無所謂的念頭。如果貴志和家人享受團圓之樂,自己也可以隨興陪男人玩。

    即使這樣,她還是逃避了,原因並非意志堅定,而是考慮到獻出自己身體後的慘狀。如果船津失望,那是何等可怕之事!

    冬子不顧自己被認為是冷感無趣的女人!如果她像以前那樣是個正常女人,也許會答應……

    船津雖比自己年青,卻是自己喜歡的那一型男人,就算未考慮到什麼結婚之類,仍是排遣暫時寂寞的最合適對象。

    何況,船津在貴志手下做事,就“向貴志報復”的意義而言,也是最佳對象!

    但,冬子終究沒有接納的勇氣。一方面心中雖憎棍,卻仍深愛貴志,另一方面則是失去子宮之事在她內心留下無法磨滅的陰影。

    船津若與貴志相比,對女性的經驗可能少多了,或許只是莽撞的進行愛的動作,只要自己不説,很可能不會察覺什麼不對勁,問題是,假如對方露出元趣的反應,屆時自己一定很難堪。

    如果要勉強松馳沒有自信的身體,倒不如最初就拒絕!這樣自己也能避免受傷害的活下去。

    即使這樣,船津會那樣大膽的需索自己實在出乎冬子意料之外,儘管以前就知道他對自己抱持好感,但……到底船津認為貴志和冬子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從住院時的送錢,以及慶祝冬於康復時的情形,船津該明白兩人的關係很親密,但仍表現出那樣的行為,難道是向自己的上司挑戰?——

    船律會有那樣的勇氣嗎……

    從平常船津對貴志的崇拜態度來看,冬子實在無法理解。

    或許,船律以為兩人只是普通朋友吧?所以才會隨口説出貴志陪家人出國旅遊,但,若真的這樣,未免就太遲鈍了。不,也許男人多半都如此……

    想着之間,冬子忽然覺得那殷猴急向自己求愛的船津很可愛。也許,不該讓他就這樣離去……

    邊喝着白蘭地,冬子忽然陷入錯覺,認定自己在失去子宮後競變成壞女人。

    翌日也是非常晴朗。

    可能到了元月三日,回鄉的人們也開始陸續歸來吧!公寓中庭傳來喧鬧的聲音。從窗户往下看,有孩子們在玩踢石頭遊戲。冬子一早起來打掃後,吃完火腿蛋和咖啡的早餐,開始繼續昨天的帽子製作。

    中午過後,正在休息着看電視節目時,船津打電話來了。

    “好嗎?”明明昨天才見面,船律仍問。“昨天太失禮了,生氣嗎?”

    “沒有。”

    “坦白説,昨夜我後來去見老同學,也問過他了。”

    “問什麼?”

    “手術的事。”

    “啊……”冬子有點憂鬱的蹙眉。

    “結果,他也認為摘除子宮有問題。”

    “為什麼?”

    “他説子宮腫瘤不應該連子宮也摘除。”

    “可是有多個腫瘤,很嚴重哩!”

    “話是這樣沒錯,但,若是年輕女性,應該只摘除腫瘤,連子宮摘除是太過分了。”

    “既然醫學上有疑問,最好是問清楚一些。”

    突然被這麼一説,冬子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算是“太過份了”,畢竟也已接受過手術。

    “那麼,該怎麼做才好呢?”

    “何不直接去接受手術的醫院調查?如果真的是不必要摘除卻摘除了,就有問題。”

    “這……”冬子實在沒有深入追查的勇氣。

    “昨天跟你談過我才想起,我高校時代好友目前任職K大醫院外科部門,雖非婦產科,卻也認為連子宮都摘除是很奇怪。”

    “如何?不想調查清楚嗎?”

    “但,該怎麼做才好呢……”

    “這件事請交給我處理。”

    “你要調查?”

    “我先和朋友商量後再採取行動。”

    “且慢!這樣對幫我動手術的醫師不太好吧?”

    “所以,只要不讓對方知道就行。”

    “可是……”

    醫師不可能會做沒有必要的手術吧!

    “你真奇怪!”

    “奇怪的人是你哩!”

    船津是因為昨夜被冬子以沒有子宮為藉口拒絕,才會講這種話嗎?或者只是單純出於正義感?但,不管怎麼説,都是多管閒事。

    “事到如今,調查也沒有用的。”

    “我知道,被摘除的已經無法挽回,可是,總應該調查清楚的,不是嗎?”

    “我拒絕。”冬子肯定的説。

    “會讓你感到難堪?”

    “是的。”

    “若是這樣,我道歉。只不過,聽你這麼説,我覺得最好調查清楚……”

    “我要掛電話了,對不起。”冬子逃避似的擱回話筒。

    就算現在知道手術有疏忽,也挽不回失去的子宮了。船津似乎是基於好意,但,冬子卻不希望再想起這件事。

    回到座位,冬子繼續開始帽子的繪圖。以布料這種平面材質製作立體的帽子,出乎意料的困難,必須將布料裁剪成好幾個面再予以組合。剪裁硬紙板時,也必須畫上各平面的縫合線,如此剪出的布塊格可能完美組合。

    雖然回到工作上,船津的話仍留在冬子腦海中未曾消失——

    真的沒必要連子宮也摘除嗎……

    冬子想起貴志也講過同樣的話。貴志並沒有像船津那樣懷疑,只是談話時忽然搖頭,説“為何必須摘除呢”,似乎因本來聽説只要摘除腫瘤即可,現在卻連子宮也摘除面驚訝不已。

    但,船律好像一開始就懷疑手術本身有問題。他似乎認為:年輕女性應該只摘除腫瘤,但是卻連應該保留的也一併摘除了。

    冬子不知道誰才是正確。問題是,船津問過他的醫師朋友。

    想着之間,冬子不知不覺的停止繪圖的手了。

    如果真的是被摘除原本不必摘除的子宮,那……

    冬子眼前浮現聲音温柔的院長和圓臉的護士。他們會做出這種事嗎?就算做了,絕對也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的——

    也許船律的朋友太多心了……

    冬子自言自語。

    可能昨夜聽説“沒有子宮“的衝擊使船津的腦筋混亂,導致他的醫師朋友本來沒有這樣的意思,他卻誤會了。

    冬子站起身,望向窗外,想要轉換心情。

    陽光西傾,樹葉掉光的枝丫在明亮柏油路面投下長長的陰影。

    看着之間,冬子忽然想見中山夫人。

    她急忙收拾桌上的工具,打電話給中山夫人。

    中山夫人似乎也很無聊。

    “你在幹什麼呢?如果不介意到我家來玩。”

    “可是,有客人吧?”

    “昨天來了一羣外子的大學裏的同事,但是今天沒有人來,小犬出去玩了,外子也到朋友家,説是很晚才會回來。”

    冬子曾送帽子至中山夫人家兩次,位於從澀谷步行可過的代官山的僻靜住宅區。房子很大,夫妻兩人和就讀高校的獨子居住,實在太大了些。

    “你馬上過來,我們一起吃飯。”

    冬子心想,像這樣待在家裏只是令心情更糟而已,於是決定出門。

    新年期間出門,她覺得應該穿和服,但,想到昨夜胸口被勒緊般的難受,還是決定穿得自在些。換上高領套頭衫,香奈兒套裝,搭配褐色長統馬靴,由於並不很冷,沒有穿大衣,只在脖子圍上韶皮披肩——是去年秋天,貴志從歐洲買回來送她的。

    出了公寓,攔了計程車,途中,在澀谷買了乳酪蛋糕。抵達中山家時,陽光已西斜了。

    “你來啦?我一直以為你回橫濱家中呢!”夫人出來迎接,身穿和她年齡不搭稱的白色圓領衫,深藍色長裙。

    “元旦當天我回去過……後來就一直待在東京。”

    “是嗎?我覺得有問題。”夫人瞄了冬子一眼,從冰箱拿出葡萄酒。“這是六九年份的夏特-瑪歉,由外國直接帶回來的,你喝喝看。”

    “不會被先生罵嗎?”

    “外子不太喝葡萄酒哩!”夫人在葡萄酒杯內注人血紅的液體,遞給冬子。

    冬子似曾經聽貴志説過,六九年份的葡萄酒最為香醇。冬子雖不常喝葡萄酒,也覺得確實不錯。

    “今天我們兩人好好歡度只有女人的新年吧!”夫人拿出乳酪、火腿蛋,以及剩下的年節料理,兩入開始喝酒。“到了像我這樣的年齡,新年樂事也只剩吃喝了。”

    “我也一樣。”

    “你還年輕,才剛開始人生呢!最近有和貴志碰面嗎?”

    “他好像出國了。”

    “又出國?”

    “聽説帶着家人去夏威夷……?”

    “想不到那個人也這麼俗氣。”夫人談説着。“那我們好好暢飲一番。”

    夫人的臉孔已紅了。

    “真是的,當家庭主婦真無聊,今年,我也該找個工作了。”

    聽説夫人比貴志小一歲,是四十一歲,不過看起來只有三十五歲摸樣,臉孔很滑嫩,氣色極佳。

    很早生下孩子,又沒有任何煩惱,在家裏待久了,或許都像她一樣吧!

    冬子正凝視中山夫人時,對方開口:“見到像你這樣在外面工作的人,我很羨慕呢!”

    “可是,我卸羨慕能住在這樣靜邀的房子裏悠閒生活的夫人你哩!”

    “沒有你想像得這麼好的!每天都做着同樣的事,一想到就這樣變成老太婆,就毛骨驚然。”夫人誇張的雙眉緊鎖,接着:“來,儘量喝。”

    夫人一喝醉,好像話也跟着多了,眼眶微紅,説話舌頭有點打結。

    “對了,你沒打算相親嗎?”

    “我?”

    “對方是醫師,T大畢業,目前仍任職大學附設醫院,身材高大,非常英俊蔚灑。”

    一聽説醫師,冬子不由自主採取防禦姿態了。自從接受手術後,只要聽到醫院或醫師之類的名詞,她就頭皮發麻。

    “三十歲,父盡住在靜岡,同樣是醫師。”夫人放下端着的酒杯。“本來應該向他拿照片的,可是,我也是見了面才知道……很不錯的男人呢!你才二十八歲,對吧?你長得漂亮,看起來又比實際年紀年輕,我想,對方一定會中意的。”

    “反正,只要見一次面就好,沒什麼關係的。願意見對方嗎?”

    “我實在沒辦法。”

    “還忘不了貴志?”

    “也不是……”

    “啊,你是在乎曾動過手術了?但是,身為醫師可能因為常替病患者動手術吧?對於疤痕之類的並不太放在心上呢!”

    “我沒有嫁人的資格。”

    “是指過去嗎?別太在意,所謂結婚,只要目前彼此相愛就行。”

    “不是的。”

    “對方講過欣賞瘦削的知性女性,你最適合了。”似乎隨着年齡增加,女性都會愛管閒事。有時候,那當然求之不得,但,有時候也會造成困擾,現在的中山夫人就屬於後者。

    “而且,也並非馬上就要你結婚,只是見個面而已,對你也沒有損失吧!”

    冬子並不是因為有沒有損失才逃避,而是以相親的方式和男人見面,就已經是痛苦的事了。但,夫人好像不瞭解這點。

    “這個星期六,如何?”

    “關於這件事,真的請你原諒,我不能答應。”

    “是嗎?”夫人顯得沒趣。“你果然是喜歡貴志。”

    “錯了,不是這樣。”

    “這麼説,你另外有心上人?”

    “不。”

    “那就令人不懂了,有什麼別的理由嗎?”

    “必須説出來嗎?”

    “別拖拖拉拉的,説吧!”

    “我沒有……”

    “那不説啊!是我們的交情不夠?”

    “我沒有子宮。”

    “子宮?”

    “上次手術時和腫瘤一併摘除了。”

    一瞬,夫人像難以置信般盯視冬子,不久,頷首。“原來如此。”

    “對不起。”夫人彈落煙灰。“因為我只聽説是單純的子宮腫瘤住院。”

    “最初本來是這樣的。”

    “切開後才發現很嚴重嗎?”

    “嗯……”

    “我不知道。”夫人把玩着端在手上、盛有葡萄酒的酒杯,不久,擠出笑容,説:“我和你一樣。”

    “什麼!”

    “我也沒有子宮呢!五年前,也是因為子宮腫瘤而摘除。”

    “真的嗎?”

    “要我讓你看傷口疤痕嗎?”

    “不必了……”

    “也沒有什麼可羞恥的,反正彼此同病相拎。”夫人站起身,解開長裙的腰釦。“我從未讓任何人見過哩!”

    大概很注重身材保養吧!夫人絲毫沒有中年女人的臃腫,雙腿線條很美。

    在薄薄的褲襪下,可見到小花圖案的內褲。

    中山夫人毫不猶豫的掀起套頭衫,用另一雙手褪下內褲,立刻,很難想像是年過四十的白留肌膚呈現於冬子眼前。

    “你看!”按住內褲的手邊有一道橫的疤痕。略有脂肪的白留肌膚上,只有該處稍呈淡紅。“見到了吧?最初大約有十五公分長,現在只剩下十三.五公分了。”

    “覺得奇怪嗎?其實隨着年齡增加,會稍微縮小的。”雖然讓冬子看自己小腹的疤痕,夫人的態度還是很開朗。“現在你明白了吧!”

    “嗯……”

    “除了外子,你是第一個見到之人呢!”

    “對不起。”

    “沒什麼好道歉的。”夫人轉身,背向冬子,穿上放在椅子上的長裙。“因此,我們乾一杯。”

    這就是所謂的同病相憐嗎?冬子依言和對方碰杯。

    “你的傷口也是橫向?”

    “是的。”

    “大約幾公分?”

    “一樣大小。”

    “是嗎?我想也差不多。”夫人額首。“醫師説我有瘢痕性擴散體質,手術後還重新縫合過哩!所以,看起來有點髒,對不?”

    “不。沒有這回事。”

    “你的疤痕也讓我看看吧!”

    “我……”

    “像你這樣的皮膚,應該癒合得很漂亮的。”

    “不行!”冬子搖頭。

    中山夫人微笑。“算了,今天放過你。”然後,她瞄了冬子一眼。

    “你不知道吧?”

    “是的,完全不知道。”

    “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説也並非值得焰耀之事,但,這樣一來,我倆是同病姊妹了。”

    “無論如何,我們的感情應該更親密才對。”夫人説着,一日喝光杯中的酒。

    冬子重新打量着夫人。斜坐在椅子上的那種姿勢,怎麼看都是滿足現狀的中年貴夫人,很難想像她小腹也有摘除子宮後留下的疤痕。

    “對了,手術後有什麼不一樣嗎?”冬子問。

    “沒有,而且身體健康了,生理現象也沒有,反而感到舒爽多了。你呢?”

    “一樣……”沒有生理期,冬子雖也覺得清爽,卻總有一抹淡淡的寂寞縈繞不去。

    “不管有無子宮,皆不會影響人類繼續生存,沒什麼好在乎的。”

    醫師也是這麼説。但,冬子卻無法看開。

    “沒有了子宮,也不會影響生活的。”

    “是嗎?”

    “當然啦!又不是用子宮做愛,不是嗎?”

    “可是,摘除子宮,也沒有了荷爾蒙……”

    “真糟糕,連你也會這樣認為。子宮只是用來保護、養育胎兒的袋子,不是製造荷爾蒙的地方。坦白説,摘除子宮對我毫無影響。”夫人充滿自信的挺挺胸脯,但,馬上接着説:“不過,男人就不行了。”

    “我怎麼不行?”

    “像我先生,知道我摘除子宮後,就認定我已不是女人了。他是那種老頑固型的人,不管我怎麼説明,仍舊認定子宮是女人的生命。”

    中山夫人的丈夫是T大工學院的教授,今年應該五十歲了,頭髮花白、戴跟鏡,身材很高,看起來誠實可靠。

    “所以,講出來很羞,但……從那之後,我們之間幾乎完全沒性的生活。”

    “但是,為什麼……”

    “在那種時候,他説‘感覺很奇怪’。”

    “奇怪?”

    “好像是進入的瞬間覺得冷冰冰的。”

    “怎麼可能!”

    “我也認為絕對不可能,但,外子是這麼認為。”中山夫人説,又斟滿葡萄酒。“結果,他開始在外頭逢場作戲了。”

    “真的?”

    “我知道的。”突然,中山夫人的丹風眼中淚水奪眶而出了。

    冬子一句話也沒有説,移開視線。

    夫人拭去淚水,笑了。“對不起,我太可笑了。”

    “不!”

    “真傻,盡是講些沒趣的事。”

    “可是,教授對你很温柔的,不是嗎?”

    “問題就在這兒。因為我已沒有子宮,他認為我是個可伶的女人,才因為同情而對我温柔。”

    “但,他出國時也都帶你同行吧?”

    “那只是做給人家看而已。因為,外國人都帶着太大參加宴會,對不?所以有我在身邊比較方便。”

    “可是,他一定是愛你才會帶你同行的。”

    “即使在國外時,他也不想跟我做愛哩!上了牀,立刻就呼呼大睡。”

    “也許是旅途勞頓吧!”

    “在國內時也一樣,亦即,他自始就認定我已經不行,不是女人。”

    “哪有這種事……”冬子想否定,但,這種事並非外人能夠置喙。

    “他表面上講得很好聽,説我動過手術,不能夠勉強做這種事,其實卻到外頭找女人。”

    “教授真的這樣嗎?”

    “我不會説謊的,再説,我也知道對象是誰。”

    “你知道?”

    “是研究室的助教,勝瀨川,不過也已經三十五歲了,整天穿一條牛仔褲,根本不是好女人!”

    夫人很憎恨似的説着,冬子反而感到可笑,説:“教授可能只是抱着逢場作戲的心理吧?”

    “沒有這回事!參加學術會議時,他都帶那女人同行呢!我常常在想,那種女人有什麼好?難道只是因為她有子宮?”

    “怎麼可能?不會吧?”

    “男人一向都很任性、自以為是的,總是藉口自己老婆沒有子宮,已經算不上是女人,藉此激起女人的同情心。”

    “對方那女人連這種事也知道嗎?”

    “外子告訴她的。.至少,女人聽了都會同情的,不是嗎?”

    “若是真的,未免就太過分啦!”

    “就是嘛!所以,我也可以紅杏出牆。”也許是醉了,今天的中山夫人講話很大膽,與平時在店裏或附近咖啡店見面時完全不一樣。

    好像因為手術疤痕都讓冬子看了,而完全放開自己。

    “我要讓他知道,我也是完美的女人!”

    夫人已經連臉頰都紅了,再喝下去很可能會爛醉,但是,她是在自己家喝酒,冬子沒理由勸止。

    “目前我已有了欣賞的男人,但,介紹給你的話會被你搶定,所以不能介紹,但,應該是和貴志差不多年紀吧!外型差不多。你呢?”

    “我實在沒有那種勇氣。”

    “但,即使動過手術,那種感覺也絲毫沒變吧?”

    “醫師都説沒問題了,當然不可能會改變。”

    “動過手術也沒有不一樣嗎?”

    “那是當然了。雖説摘除子宮,也是肚子的事,和那個地方完全沒有關係的。手術後,你還沒有?”

    “是的……”冬子慌忙低頭。

    “做也沒問題的。”

    “可是,我總感到害怕……”

    “不可以這樣想的,最重要是有自信.相信絕對不會有問題。”

    “你在手術後也相同……”

    “我是完全沒有改變,但,外子卻自以為是的認定已經不行。”

    在冬子來説,似是自己想得太多,可是夫人的情況則是過於放在心上,看樣子,因人而異也是性的複雜和不可思議之處。

    “性行為實在很微妙呢!”

    “那當然了。醫師只會講道理,事實上精神方面非常重要的,不過,若太拘泥於精神,明明不是冷感也會變成冷感。”

    這點,冬子也非常瞭解。的確,相愛時,必須忘記一切的投入其中。但,對現在的冬子而言,或許已經太遲了也未可知,可能失敗的不安仍無法自她腦海中消失。

    中山夫人站起來,走向洗手間,不久,回來了,手上拿着蘇格蘭威士忌。

    “接下來換威士忌吧!”

    “還要喝嗎?”

    “談這些奇妙話題之間,我開始興奮了,不會那麼早讓你回家的。”

    被夫人這樣先下手為強,冬子無法推拒了。

    “我的秘密已經全部都説出,接下來換聽你的了。”

    “我沒有什麼秘密。”

    “騙人!像你這樣的女人,不可能沒有。”夫人拆開黑牌戚士忌的封口,在杯中放人冰塊,倒上威士忌。

    “對了,你岡Q剛説過的男朋友之事,請告訴我到底是誰。”冬子想轉移話題。

    “啊,那可不行,還未到公開的階段,最少還得再等一、兩個月。”夫人説着,調製滲水威土忌。“你別因為子宮被摘除説畏縮!既然已不擔心懷孕,更應該盡情享樂才是。對了,有什麼年輕又英俊的男朋友嗎?”

    冬子邊苦笑的想起船津了。船津講過,不管有沒有子宮,他都喜歡冬子,但或許那只是年輕的時候這樣,也許等年紀一大,想法又改變了。

    “反正,現在不享樂是一大損失,等到變成像我這樣的老太婆,就沒有人要找你了。”

    “你又説這種話……”

    “真的呢!二十多歲,人又年輕漂亮,當然大受歡迎,但是到了三、四十歲,就算仍然漂亮,會不會受歡迎還是一回事!”

    “這我很清楚的。”

    “所以,你正是女人最巔峯的年紀。”

    “能否問一些其他事?”冬子想起船律的話。

    “請説。只要我知道的話……”

    “關於子宮的手術,只摘除腫瘤,卻連子宮也一併摘除,不會太過份了嗎?”

    “可是、我也是因腫瘤而摘除子宮的。”

    “有人説,二十多歲的未婚女性,即使情況相當嚴重,醫師也不應該摘除子宮的。”

    “是這樣沒錯……”夫人交抱雙臂,沉吟着。“可是如果腫瘤嚴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也這樣覺得。”

    “年輕女性還要結婚、生育,自然是應該極力保留。”

    “不過,身為醫師,總不會把可以不必摘除的子宮也故意摘除吧?”

    “是呀!”

    看來船津的話是太多心了,不應該懷疑這種事。

    “既然已經摘除,事到如今也沒必要為此苦惱了,不是嗎?”夫人説。

    冬子忽然心情開朗多了,喝了一口威士忌,卻岔了氣,不停劇咳。

    “不要緊嗎?”夫人馬上替她倒了一杯開水。

    但,冬子全身不住顫抖,喝不下開水,仍咳個不停。

    夫人來到她身旁,替她揉着背,問:“要喝水嗎?”

    “不,已經沒事了。”

    “你的身體真的又纖弱又柔軟呢!”

    “不……”冬子拾起臉。夫人的臉就在眼前。

    “好可愛!”夫人拉過冬子,輕撫她的頭髮,然後柔軟的手由頸部移向耳朵。“全部都又小又柔軟哩!”

    夫人唱歌似的説着,輕輕將嘴唇貼近冬子耳朵。“如果是我,你可以放心的。”她靜靜托起冬子臉孔,喃喃低語:“我真的好喜歡你!”

    夫人的嘴唇覆蓋在冬子的嘴唇上。

    “不要緊的……”

    夫人的動作很細膩、温柔,慢慢移動舌頭,邊舔着牙齒,邊用另一雙手温柔的撫摸冬子耳朵。

    “不行……”冬子喃喃説着,但,她感到全身乏力,一股甜蜜的饋懶如波紋般擴散。

    “我們都是女人呢!”夫人低聲説着,繼續將舌頭深入。

    “啊……”

    冬子低叫。但,不知不覺間,夫人的舌尖已舔着她的舌背了。

    嘴唇吸引,套頭衫也被掀高,夫人的手指由底下伸入,從胸罩邊緣探入,撫摸乳頭。她的手法大膽、細心,毫不令冬子產生抗拒感,逐漸的讓冬子上身一絲不掛。

    “我們都是女人呢!”

    這樣的輕聲細語令冬子安心了,陶醉在甜蜜的觸感裏。

    “走吧……”

    被催促時,冬子好像受到催眠般站起。

    “我會非常、非常温柔的。”夫人在冬子耳畔呢賄,拉着她的手走向卧室。

    很大的雙人牀欽邊亮着有紅色燈罩的牀頭。深藍色窗簾已拉上的卧窒,如深海般眩惑、靜寂。

    冬子的上身已一絲不掛了。她自己什麼也不必動,完全由中山夫人主導。

    沒有男人飢渴時的急促呼吸和粗暴動作,一切宛如理所當然殿進行。

    不久,冬子全身只剩一條白色蕾絲內褲了。這時,夫人脱掉套頭衫,褪下裙子,一口氣全裸。

    “來,你靜靜閉着眼睛。”夫人像催眠師般喃喃説着,褪下冬子身上最後的內褲。

    “啊……”冬子下半身有了温柔的感觸,她縮起雙腿。在如電流掠過的興奮裏,另有一般妖眩。

    “不要……”冬子輕叫。

    夫人的手和嘴唇慢慢的,卻不停止動作。

    兩具白皙的胴體交纏在一起。

    “只有我們兩人哩!都是女人。”

    夫人時而發出如唸咒般的聲音。

    “都是沒有子宮的女人。”

    在冬子感覺中,這些話有如遠方的海潮音。

    此刻,一切都交給夫人了,怎麼樣也無所謂了,冬子毫不反抗,彷彿手術後一直被抑制的感覺,透過夫人的手又開始甦醒了。

    “啊、啊……”邊呻吟出聲,冬子也逐漸積極動作。

    沒錯,冬子的感覺開始燃燒了,此刻,如同在貴志懷裏同樣的沒有不安和怯懼,沒有子宮、性冷感,都已經離她遠去了。

    在只有女人的無止盡甜蜜温柔裏,冬子陷溺了。

    ※※※

    不知經過多久,冬子在全身乏力中醒來。

    她發現自己和中山夫人全裸,身體貼在一起,只裹着水藍色毛巾毯。

    被誘上牀時使整個房間呈現紅色的牀頭燈不知何時巳熄掉,只剩一盞小燈亮着。

    兩人糾結、相擁在一起已過多久了呢?看周遭一片靜寂,應該已十時過後吧!

    冬子悄悄望着身旁的中山夫人。右肩露出毛巾毯外,夫人背朝這邊,熟睡。

    房內開着暖氣,絲毫不感到寒意。

    一想起方才和夫人互相需索、愛撫的情景,冬子羞藏的縮緊身體了。

    她知道女同性戀這名詞,卻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當事人!

    二十歲左右時,冬子也曾經對年長的女性抱持過那種感情,但也只是想像而已,沒有付諸行動。

    但,此刻卻已被其漩渦吞噬了!

    在甜蜜、遙遠的夢幻國度裏迷失又回來,餘韻仍殘留身體內部深處。

    那是短暫的夢!

    冬子雖極力這樣想,但是,赤棵的全身顯示那絕對是事實。

    冬子下牀,正想拾起散落地上的衣服時,夫人瞞賄説着:“醒來下?”

    瞬間,冬子手拿內衣褲,蹲在地上不動了。

    “冷嗎?”

    “不……”

    “我也該起來了。”夫人以毛巾毯裹住身體,緩緩下牀。“去衝個澡吧!浴室在這邊。”

    夫人走出房間了。

    冬子急忙穿上內褲、裙子。

    “我先沖澡了。”夫人的聲音由門外傳入。

    “好的。”冬於邊回答邊望着牀頭燈旁的座鐘。十時半了。

    在昏暗的燈光中,牀上一片凌亂——

    我和中山夫人在這裏……

    一想及此,冬子馬上兩頰火燙了——

    為何會發生那種事呢……

    是因為喝了酒,或是中山夫人巧妙的誘導?

    此刻的冬子彷彿又窺見另一個自己不知道的世界。

    夫人洗過澡後,冬子進入浴室。她從脖子洗到肩膀,邊洗,她深知夫人的香水已滲入自己體內。

    這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做了非常不潔之事,拼命搓揉,想洗掉一切味道,不知衝琳過多少遍,冬子這才走出浴室。

    夫人已換上深藍色睡袍,坐在沙發上吃葡萄。

    “來吃吧!”

    “可是,我必須回家了。”想起方才淫亂的情景,冬子轉過臉。

    “才十一時呢!”

    “教授快回來了吧?”

    “都穿好衣了,有什麼關係?”夫人淡談的説。

    如果兩人全裸躺在同一張牀上被發現,會變成如何呢?冬子想想不久之前兩人的行為,忍不住打了個寒襟。

    “再説。十二時以前他不可能回家的。”

    “可是,我還是該走了。”冬子站起身來,拿起手提包。

    “真的要回去了?”

    “是的……”

    夫人走到冬子身旁,輕撫她的頭髮。“你還會再來我家嗎?”

    “不來不行的。”夫人説着,以食指頂高冬子下額。“我們有相同的秘密哩!”

    冬子默默凝視夫人褐色的眼眸,最初感覺到的那種恐懼、陰森已經消失。

    “你真美!”説着,夫人在冬於嘴唇輕吻,是和貴志在一起從未體驗過、只是舌尖相舔的淫這是蕩之吻。

    “你會愈來愈有技巧的。”夫人的噶唇離開,輕笑。“你晚上通常有空吧?”

    “是的……”

    “我會給你電話。”

    冬子頷首,走出門外。

    “外面很冷,保重!”

    “晚安。”

    “今夜可以熟睡了,謝謝你。”説着,夫人關上門。

    冬子穿過樟樹叢,走到馬路上。

    新年裏的住宅區一片靜寂,冬子躡手躡足似的走在街上——

    文學殿堂整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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