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外國文學 > 《秘密》在線閲讀 > 第八章

第八章

    平介將行李全部塞進了運動揹包,打算拉上拉鍊。最後放進去的一個蘋果露在外面,拉鍊怎麼也拉不上。蘋果是來探病的親戚留下來的。沒辦法,平介只好將蘋果取出來,用衣袖擦了擦,直接吃了起來。他那麼一咬,幾滴蘋果汁濺了出來,崩到了他臉上。

    “別忘東西啊。”他對已經換好衣服的直子説。

    “嗯,應該沒問題了。”她邊環視着病牀周圍邊答道。

    “還是再確認一下比較好。去年去森林學校參觀時,不就把運動服落在那裏了嗎?”

    “那是藻奈美乾的,又不是我!”

    “噢。”平介看着她的臉,拍了一下腦門,“啊,是這樣。”

    “你要快點適應才行啊。我現在看到鏡子裏藻奈美的臉時已經不覺得那麼彆扭了。”

    “我知道。剛才只是一時沒注意而已。”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請進。”平介應道。

    門開了,進來的是藻奈美的主冶醫師山岸。

    “啊,真是太感謝您了。”平介低下了頭。

    “出院的日子是個晴天,真是太好了。”山岸説道。

    “是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聽了平介的話,山岸輕輕點了點頭。山岸是個有些偏瘦的中年男人,不知是不是帶着圓邊眼鏡的緣故,總給人一種靠不住的感覺。不過,正是在他的主張之下,雖然藻奈美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了,但還是暫緩出院,做了一次又一改的精密檢查。對於他的這種慎重和負責任,平介懷有由衷的敬意。

    “醫生,這次承蒙您悉心照料。等我們安頓下來之後,我一定會再來道謝的!”直子穿着運動棉服,彎下腰來道謝。

    山岸醫生露出一瞼苦笑,看着平介。

    “您女兒真是太懂事了,跟她説話簡直就像和大人説話一樣。”

    “哪裏哪裏,只不過表面上看起來懂事而已。”

    “才不是哩,看來您這個做父親的要求可夠高的。”

    “哪兒有啊。倒是她都這個年齡了,有時還像個孩子似的,這有點讓人受不了。”説完平介哈哈地笑了起來,結果卻發現山岸醫生聽得一臉茫然。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問題,忙搖着頭給自己打圓場:“啊,不是,那個……因為她明年就要上中學了,所以希望她能褪一褪孩子氣。”

    “杉田先生真是嚴格啊,儘管您表現得很謙虛。”醫生邊關着,邊將視線轉到了直子這邊,“以後要好好聽爸爸的話,努力生活呀。哪怕身體上有一點點的不適都要記得讓爸爸帶你來醫院啊。記住了嗎?”

    “嗯,我知道了。謝謝您了。”直子再一次行禮表示感謝,聲音中帶着幾分顫抖。

    和照顧她的幾個護士也道過別後,平介提着行李,和直子一起向醫院的門外走去。一出門,就看見從停車場方向湧來一羣人,有男有女,其中有幾個拿着話筒,還有幾個扛着攝像機。

    “杉田先生,恭喜您女兒病癒出院。“一個女記者説道。

    “謝謝。”

    “用一句話來表達一下您現在的心情吧。”

    “暫時算鬆了一口氣。”

    “藻奈美小朋友,向這邊看。”一個攝像師説。

    “您什麼時候到您的妻子墳前向她彙報呢?”

    “等稍微安頓下來再説。”

    女記者點點頭,又將話筒遞向了直子。

    “藻奈美,住院生活過得怎麼樣?”

    “沒什麼感覺。”直子面無表情地答道。

    “有沒有受很多苦?”

    “沒受什麼苦。我丈夫……爸爸對我照顧得很好。”

    “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好好放鬆放鬆。”

    “對不起,對我女兒的提問可不可以到此為止?”平介對女記者説道。

    於是,女記者再次將話筒指向平介,問起了和汽車公司交涉的問題。平介牽着直子的手,一邊向停車場走,一邊回答記者的問題。最後,他終於在這羣人的目送下駕駛着愛車逃離了醫院。

    回到家,下了車,剛打開大門,就聽見有人喊“啊,藻奈美!”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原來是鄰居家的吉本和子提着超市的塑料袋走了過來。

    “啊,你今天出院了,我還一點都不知道呢。”

    平介心想:唉,碰到愛囉嗦的大媽了。眼前這個中年婦女是鎮上的消息通,她的兩個兒子分別讀高中和大學。當然,她人並不壞,無非是愛管閒事。

    “啊,好久不見,吉本夫人。”直子立刻搭話道。“聽平介説葬禮那天您幫了大忙了,我心裏真是過意不去。”

    直子這種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語氣讓吉本和子一愣,不過她馬上又恢復了笑臉。

    “説什麼呢,這麼見外。倒是你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嗎?”

    “嗯,託您的福!”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可把我給擔心壞了。”

    “謝謝您了。不好意思,我們一會兒得收拾東西,過後再去您家拜訪。”

    “啊,好好,去忙吧。注意保重身體。”

    直子迅速進了家門。平介想起了直子以前評價吉本和子的話:一旦和地搭上話,沒一個小時是得不到解放的。弄不好她會殺到你家裏來聊。

    想到這裏,他也忙説了聲“再見”,想趕緊溜進家門。

    可是吉本和子卻迅速悽到他耳邊説:“這才幾天沒見,藻奈美説話都帶大人味兒了。大概是因為失去了母親,迅速促使她決定早些自立吧?”

    “啊,可能是吧。”平介故作笑容,像是逃跑似的潛入家中。

    進來一看,直子正面對祭壇雙手合十。

    祭壇上擺着直子自己的照片。當然,在外人看來,現在是女兒藻奈美在母親的靈前禱告。

    過了一會兒,直子抬起頭來,回頭看着平介,她的臉頰上浮現出了寂寞的笑容。

    “感覺怪怪的,祭壇上擺着自己的照片。”

    “是呀。別人來家裏時會看到的。”

    “不過,這麼做也並非完全沒有意義。”

    平介將裝有直子照片的小相框拿在手中,拉開後面的拉板,把裏面的照片取了出來。原來照片是兩枚重疊在一起的。在直子照片的背後,藏着藻奈美的照片。那是藻奈美去年郊遊時拍的,照片中的她衝着鏡頭做着勝利的手勢。

    “你看。”他將照片遞給妻子。

    直子眨了幾下眼,做出了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

    “覺得好久沒有看過真正的藻奈美的臉了。”

    “可是直子也不是假冒的啊。”平介説道。

    平介煮了方便拉麪作為中午的便飯,拉麪上還放了之前做的豆芽炒叉燒肉。他不會做飯,所以只是這樣簡單的飯菜,也讓直子非常感動。

    “看來偶爾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裏也不是壞事啊。”直子一邊吸着拉麪一邊説。

    “看你説的。要是我有心情,法國料理都能做出來。”

    “你就吹牛吧!有本事你做呀!”

    “可是我沒那個心情。”

    在杉田家裏,有藻奈美在的情況下吃飯時是不能看電視的。這是藻奈美更小的時候由直子立下的規矩。吃拉麪時,愛看電視的平介也沒有伸手摸電視開關的意思。等到直子吃完,他趕緊拾起了扔在地板上的遙控器。這時他才忽然想起,藻奈美已經不在了。

    打開電視,畫面裏一下於出現了自己曾見過的建築物。是直子住的那家醫院。

    “啊,老公,畫面裏有你!”直子用手指着電視説道。

    接下來,電視裏播放了剛才平介和直子被記者包圍的情景。看到一兩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這麼快就在電視上出現了,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畫面中,平介正拉着藻奈美的手快步走向停車場。後面是一羣緊迫不捨的記者。

    “請問您打算今後如何處理賠償問題呢?”一個女記者問。

    “賠償問題我委託律師來處理。”

    “那您對律師提出了什麼希望呢?例如賠償金額方面?”

    “這不是錢的問題,最重要的是他們要表現出誠意。藻奈美失去了生命,直子也受了重傷。”平介用很快的語速把話説完之後,把直子送進車內,自己也鑽入了駕駛席。

    攝像機連平介駕車遠離的情景也拍了下來。接下來出現了女記者的身影。

    “看起來杉田先生因為女兒藻奈美的平安出院算是暫時舒了一口氣。但是在談到汽車公司賠償問題時,他居然將妻子和女兒的名字説反了。看來他雖然表面上顯得很平靜,內心深處其實是受到了沉重打擊的。以上是記者從現場為您帶來的報道。”

    “啊,原來我説錯話了。”現今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平介咂了咂嘴。

    電視畫面變成了對一個最近因婚外戀而曝光的男藝人的採訪。平介拿着遙控器換起了頻道,沒有發現其他播放他們身影的節目,他索性關上了電視機。

    “你説——”直子開口了,“我們今後該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生活下去呢?”

    “哦”平介挽起了胳膊。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平介目前算是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異常狀態。從表面上看,直子也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是,讓其他人也接受這種狀態是不太現實的。她一定會被看成精神病患者不説,弄不好連自己也要享受這種待遇。假使他們能夠證明這是附體,到時候也一定會招來一羣好奇的媒體和愛湊熱鬧的人。很明顯,他們那時的生活將會一團糟。

    平介心裏嘀咕起來。其實他倒有一個想法,只是在猶豫着該不該説出口。

    直子説話了:“能聽聽我的想法嗎?我想了一個自認為比較合適的辦法。”

    “哦,當然可以了。”平介將盤着的雙腿打開,改為端坐。

    直子注視着丈夫的眼睛:“我想以藻奈美的身份活下去。”

    “啊……”平介半張開嘴,嘴型固定住了,沒説出話來。

    “雖然放棄杉田直子的立場與生活方式我有些不甘,但這是最佳選擇。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想繼續以杉田直子的身份生活下去都將非常困難。不管怎麼跟人解釋,別人都不會像你那樣相信我的。”

    “是啊……””

    “平介你怎麼想的呢?”

    “我也認為你説的那樣比較好。其實我本來是想向你那麼提議的,只不過實在難以啓齒……”

    “是因為怕那樣的話,直子這個人就會從世上消失嗎?”

    “嗯,是的。”

    “但是,”直子低下頭,舔了舔嘴唇,之後,再次抬起頭來,“對你來説,直子還會繼續活着,對吧?”

    “那是當然了。對我來説,直子就是直子。”説完之後,平介心裏想,或許不該説直子就是直子,而應該説,藻奈美就是直子。不過他不想破壞這一來之不易的氣氛,所以並沒有糾正剛才的話。

    直子渾深地吐了一口氣,接下來又抬起雙臂,像是非常舒服似的伸了個懶腰。

    “説出來之後輕鬆多了。只是,為了做出這個決定,我花了太多的時間。”

    “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我希望能積極樂觀地看待這件事。就當是獲得了一次新生,只是換了一個身體而已。”

    “不過,那也不是毫不相干的人的身體啊。”

    “是啊。很多人都説藻奈美和我小時候很像呢。”

    “還有很多人誇我們的女兒是個小美人呢。”

    “沒錯。只是鼻子長得像你,有點向上翻。”

    “你這話是怎麼説的。正因為那樣,她才更加迷人呢!”

    “噢,是嗎?”直子皺了皺眉頭,不過她的眼睛明顯是在笑着。平介也露出了笑容。他覺得這是事故之後第一次真正的笑。

    直子説了聲“我去紿你沏茶”後站起身來,走向廚房。她從碗櫃裏盒出小茶壺,放好了茶葉。沏茶的一系列動作毫無疑問是直子特有的。

    她將裝有茶水的兩隻茶杯盛在托盤上,又回到了日式房間裏。

    “藻奈美已經六年級了,我必須努力學習才行啊。我可不想因為學習成績下降給女兒丟臉。”

    “藻奈美學習夠上進的了,可你還老是批評她。”

    “你説她一個女生,卻擅長數學和理科,國語和社會怎麼就學不好呢,這可能是隨你吧。”

    “數學和理科你行嗎?”平介不懷好意地笑着問道。

    “不行啊。但我必須想辦法。”直子一臉苦相地將茶碗放到了平介面前,“你説,女兒將來的夢想是什麼呢?”

    “夢想……”平介再次盤起腿,抱起了胳膊。

    “我想盡量幫她把夢想實現。有了明確的目標,也便於我確定努力的方向。”

    “沒記錯的話……”平介啜了他口茶,“沒記錯的話,她好像説過,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

    “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

    “對。她説做一個像媽媽這一點的家庭主婦很好。”

    “這是什麼夢想嘛!照你那麼説。我哪裏還用得着努力呀。”

    “不過——”平介端着茶杯看着直子,“等你真變成了藻奈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為什麼?”問完之後,她先是有些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接着又將視線投回丈夫這邊,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笑容,“別瞎説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平介聽了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啜了一口茶。

    “啊,對了,我的戒指在哪裏?”

    “戒指?”

    “結婚戒指啊。我在車上時應該還帶着呢。”

    “啊,應該在祭壇的小抽屜裏。”

    直子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個小塑料封。塑料封裏是她從前一直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是白金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圓環狀。平介的無名指上,也戴着一隻同樣款式的戒指。

    直子將戒指從塑料封裏取出來,試着往手指上戴。對她現在的無名指來説,戒指太大了。戴在中指上也同樣很大。最後,她將戒指戴到了大拇指上,大小正合適。

    “總不能將戒指戴在大拇指上啊。”直子望着自己的手發出感嘆。

    “最大的問題是,小學生戴戒指會讓人覺得奇怪吧!”平介説道,“何況是這種質樸的戒指。”

    “可是,我希望這個戒指能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

    “你能有這種想法,我真的很高興……”

    “有了。”直子拍手,站了起來,出房間上了樓。

    很快,她又返回了,右手拿着泰迪熊,左手拿着針線盒。

    “你要幹什麼?”平介問。

    “你看着好了。”

    直子取出裁縫小剪刀,剪斷了泰迪熊頭頂縫合處的線,扒開了接縫。這隻泰迪熊本是直子給藻奈美做的。直子的針線活十分了得。

    她將結婚戒指埋到泰迪熊的後腦勺,小心翼翼地將接縫對好,用針線重新縫合起來了。她的動作依舊那麼嫺熟。

    “完工啦!”她説道。

    “你想拿這個小熊做什麼?”

    “以前藻奈美就特別愛惜這隻小熊,睡覺時總把它放在被窩裏。我也要一直把它帶在身邊,這樣一來,我還可以意識到自己是你的妻子。”

    聽了她的話,平介想不出該如何回答。他忽然想到,意識到這點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隻泰迪熊中藏着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直子説完,將小熊疑緊地抱在了胸前。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