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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詩人是忌妒的(二)(1)

    現在,瑪曼不得不厚着臉皮幹下去;她在姑娘身邊坐下來。"你發生了什麼事?我剛回家就聽見這樣可怕的聲音……可憐的人!"她搖出二十粒藥放在一塊方糖上。"對這些腹部絞痛我再清楚不過了!吮一下這個,你馬上就會好的……"她把這塊糖舉到姑娘嘴邊。姑娘的嘴唇順從地伸出來接糖,就象它剛才順從地伸出來接雅羅米爾的吻一樣。

    瑪曼在極度興奮的憤怒下衝進兒子的房間。現在憤怒已經平息,但興奮還在:她盯着那張微微開啓的小嘴,感到一陣強烈的慾望,想拉開姑娘身上的毯子,看看她的全裸體。破壞由姑娘和雅羅米爾組成的那個小小的充滿敵意的世界的統一;撫摸他所撫摸的東西;認領它,佔有它;把兩個軀體都裹在她那空氣般的擁抱中;把自己浸在他們那藏着邪惡的裸體裏(她注意到雅羅米爾的短褲撂在地板上);粗野而無知地來到他們中間,彷彿這全都是一個腹部絞痛的問題;同他們在一起就象從前同雅羅米爾在一起時一樣,用她裸着的Rx房去喂他;跨過這一暖昧無知的橋樑,進入他們的嬉戲和他們的愛情;象天空一樣籠蓋着他們的裸體,與他們合為一體……

    她的激動使她感到恐懼。她建議姑娘做深呼吸,然後很快地離開了房間。

    警察總局大樓前停着一輛關閉的小公共汽車,一羣詩人聚集在周圍等待司機。其中有兩位警察,他們是這次詩歌晚會的組織者之一,雅羅米爾也在這羣人中間。他認識幾位詩人的面孔(比如,那位白髮蒼蒼的詩人,他曾參加過雅羅米爾學校的一次會議,朗誦過一首關於青春的詩歌)。雖然最近一本文學雜誌發表了他的五首詩,使他的羞怯多少有點減輕,但他還是不敢對他們中任何人説話。為了以防萬一,他把這本雜誌插在外衣的胸部口袋裏,這使得他的半邊胸脯象男人一樣平坦,另外半邊卻象女人一樣具有挑逗性。

    駕駛員終於來了,詩人們(共有十一個,包括雅羅米爾)爬進公共汽車。開了一小時後,車子停在令人心曠神恰的鄉間,詩人們走出來,兩位警官指給他們看一條河,一個花園,一座別墅,領着他們穿過整幢大樓,教室,禮堂(歡樂的晚會很快在這裏開始);他們被迫窺視每間屋有三張牀位的一排宿舍,那些修警察課程的人就住在這裏(這些人吃了一驚,跳起來立正,就象在官方視察中採用的那種誇張的軍人姿態),最後詩人們被帶到指揮員的辦公室。等待着他們的是一盤三明治,兩瓶酒,穿軍服的指揮員,而更妙的是,一個特別美麗的姑娘。他們依次與指揮員握手,咕嚕着報出他們的名字。指揮員指着那個姑娘。"這位年輕女士負責我們的電影小組。"他開始向十一位詩人解釋(與此同時,這些詩人正在依次同那位姑娘握手),人民的公安部隊有自己的俱樂部,在那裏正在開展豐富的文化生活。他們有一個戲劇小組,一個合唱隊,最近在這位年輕女士的指導下又成立了一個電影小組;目前她還是電影學校的學生,她一直很樂意地在為年輕的警察們提供幫助。他們努力給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一部高檔的攝影機,最新的照明設備,最重要的是,熱情的小夥子;指揮員開玩笑地説,他不太清楚,這些熱情是因為對電影感興趣,還是對這位年輕漂亮的電影攝製者感興趣才激發出來的。

    同每個人握完手後,這位年輕女士對站在巨大反射器後的幾位年輕人點了點頭,霎時,詩人們和指揮員便發現他們自己正在聚光燈的強光下嚼着三明治。指揮員試圖進行自然、輕鬆的談話,但卻不斷被姑娘對攝製人員的命令打斷。燈光變換了幾次,終於攝影機開始輕聲地嗡嗡起來。拍電影的幾分鐘歡樂過去之後,指揮員對詩人們的合作表示感謝。他看了看錶説,大家已經在急切地等待着他們了。

    "詩人同志們,請這邊走,"一位組織者説,開始在一張字上念着他們的名字。詩人們按字母順序排列起來,聽他的信號就齊步走向主席台。台上有一張長桌,每一把椅子都標着詩人們的姓名座位卡。當他們坐下來時,擁擠的禮堂響起了一陣掌聲。

    這是雅羅米爾第一次出現在人羣面前。他心花怒放,這種陶醉感整個晚上都沒有離開過他。總而言之,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詩人們在他們指定的座位上坐定後,一位組織者走到安放在長桌一端的小講台前,向十一位詩人表示歡迎,然後介紹他們。被提到名字的詩人們一個接一個站起來鞠躬,大廳裏爆發出一陣陣的掌聲。雅羅米爾也鞠躬,掌聲使他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才注意到看門人的兒子正在前排向他揮手。他點頭作答,這個小小的動作全場都看見了,這給了他一種愉快的自在的感覺,因此在晚會過程中他朝他的朋友點了好幾次頭,就象一個在舞台上感到完全自在、愜意的人。

    詩人們是按字母順序坐着的,雅羅米爾發現自己正好在那位銀髮蒼蒼的詩人左邊。"我親愛的孩子!多麼叫人驚奇!前幾天我在雜誌上看見了你的詩。"雅羅米爾很有禮貌地微笑,那位詩人繼續説,"我決心記住你的名字。它們的確是出色的詩,我真的很喜歡它們。"他還沒來得及繼續説下去,那位組織者再次走到麥克風前,要求詩人們選一些他們最近的作品來朗誦。

    於是,詩人們按照字母順序一個接一個走到小講台前,朗誦幾首詩,答謝聽眾的掌聲,然後回到坐位上。雅羅米爾不安地等着輪到他;他擔心會結巴,他擔心他的聲音會顫抖,他什麼都擔心;他站了起來,象一個夢遊者朝小講台走去;他沒有時間思考。他開始朗誦,唸了幾行詩後他的信心便增強了。詩剛一念完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持續時間比他前面任何一個詩人都長。

    這個獎勵增強了雅羅米爾的自信心,他更加信心十足地朗誦第二首詩。他一點也沒留意到兩台巨大的反射器突然亮了,攝影機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嗡嗡響起來。他假裝沒有意識到這一活動,順暢地繼續他的朗誦。他甚至還從紙上抬起眼睛,望了望昏暗的大禮堂,而且還望了望攝影機旁邊那個特殊的地點,那位年輕漂亮的製片人就站在那裏。又是一陣掌聲,雅羅米爾又讀了兩首詩,聽見攝影機的嗡嗡聲,看到那拉攝製者的面孔,鞠躬,回到他的坐位上。這時,那位白髮銀絲的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將他莊嚴的頭向後傾,張開雙臂,緊緊摟住雅羅米爾的背。"我的朋友,你是一名詩人!你是一名詩人!"然後由於掌聲還在繼續,他轉向聽眾,低下他滿是銀髮的頭。

    第十一位詩人表演完後,組織者再次走上講台,向每個詩人致謝,然後宣佈休息片刻,休息之後,任何聽眾只要有興趣可以回來與詩人們交談。"這部分節目不是強迫的,是自願的,只涉及那些感興趣的人。"

    雅羅米爾陶醉了;人們緊握他的手,聚集在他周圍;一位詩人自我介紹説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並對雅羅米爾還沒有出版一本書表示驚異;他請求雅羅米爾送他一本詩選;另一位詩人邀請他參加一個學生組織安排的一次會議。當然,看門人的兒子也緊挨在雅羅米爾身邊,向大家説明他倆從童年時代起就是好朋友。指揮員握着雅羅米爾的手説,"看來,今天晚上的佳冠屬於最年輕的詩人!"

    然後他轉向其他詩人,宣佈説他很遺憾,他將不能參加討論會,因為他得去主持隔壁馬上就要開始的舞會。他微笑着打趣説,附近村莊的女孩們全都成羣結隊地湧向舞廳,因為他的警察們是一羣很英俊的小夥子。"不要緊,同志們,我敢肯定,這不會是你們最後一次來這裏訪問。謝謝你們那些美好而鼓舞人心的詩!歡迎你們不久再來看我們!"他同大家握手,然後離開到隔壁大廳去了,從那裏已經傳來了舞曲聲。

    幾分鐘前還回響着震耳欲聾掌聲的禮堂,現在卻一片寂靜,幾乎空了。詩人們聚成一個小圈,在講台前面等待,對他們表演的反響還在激動着他們。一個警官走到麥克風前宣佈:"同志們,休息結束,我把發言權還給我們的貴賓。願意參加討論的人請坐下來好嗎?"

    詩人們回到他們的坐位上,在空蕩蕩的禮堂前排,大約有十個人面對着他們坐了下來。在他們中間有看門人的兒子;那兩個在汽車上陪伴詩人們的組織者,一位拄着枴杖,有一條木腿的老人,還有幾個模樣不引人注意的男人,甚至還有兩個女人。一個看上去有五十歲左右(也許是辦公室的秘書),另一個就是那位電影攝製者,她完成了她的拍攝,此刻正用一雙平靜的大眼睛看着詩人們。隔壁歡樂的舞曲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誘惑人,但對詩人們來説,這位漂亮女人的在場卻更有意義,更令人鼓舞。坐在台上的詩人與坐在禮堂第一排的羣眾人數大約相等,這兩羣人謹慎地互相注視,就象雙方足球隊排列在場上,等待着開球。令人痛苦的沉默持續着,雅羅米爾對他這一隊的能力越來越感到不安。

    然而,雅羅米爾低估了他的同伴們。他們中間的一些人已經歷過成百次類似的場合,因此這種討論已經成了他們的專長。讓我們也回憶一下前後的歷史:這是一個討論和開會時代。形形色色的協會,黨團組織,工人俱樂部和聯誼會都在忙於組織文娛晚會,邀請各種各樣的畫家,詩人,天文學家,農學家和經濟學家參加會議。這類活動的組織者們由於他們的努力而受到尊敬和獎賞,因為這個時代需要革命活動;但由於缺少革命的障礙,這種熱情就不得不引導到開會和討論中來。而畫家,詩人,農學家和經濟學家們喜歡開會,因為這樣可以證明他們不僅是深奧的專家,而且是與羣眾生動聯繫在一起的真正的革命者。

    因此詩人們非常熟悉聽眾們提出的問題;他們知道這些問題會按照統計法的絕對規律反覆地重現。他們知道有人一定會問:同志,你最初是怎樣開始寫作的?他們知道還有人會問:你寫第一首詩時多大?他們知道有人肯定會詢問:你最喜愛的作家是誰?聽眾中間也肯定會有人為了顯示自己熟悉馬克思主義而提出這樣的問題:同志,你怎樣理解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他們知道除了提問,聽眾還會勸誡他們寫更多這方面的詩,關於(1)出席討論會的人的職業。(2)青春,(3)資本主義制度下生活的罪惡。(4)愛情。

    最初片刻的沉默不是由於缺乏經驗造成的;相反,正是由於詩人們過分按照常規及職業態度行事而引起的。在某種程度上,也許也應該怪罪於配合不好,因為這羣詩人以前從來沒有在一起過,他們沒有預先商定的開球方式、最後,那位白髮如銀的詩人打破了沉默,他講得很漂亮,令人鼓舞,十分鐘的即興演説之後,他邀請這排聽眾隨便提他們想到的任何問題。既然詩人們對這場比賽已熱心起來,於是他們顯示出口才,自動配合得天衣無縫。他們讓每個詩人都適當地表演一番,巧妙地互相讚揚,時而嚴肅地回答,時而詼諧地講一些軼事。所有基本的標準問題都恰當地提了出來,也都恰當地給予了標準回答。(誰不會被那位白髮詩人對於何時及怎麼寫第一首詩的回答所迷住呢?他解釋説要不是為了他的貓米基,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名詩人,因為正是她激勵他在五歲時創作了第一首詩。他開始背誦這首詩,由於對面那排人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它當真,他開始格格地笑起來,結果所有的人——詩人們和提問者——全都盡情地大笑起來。)

    預料中的勸誡也出現了。正是雅羅米爾的老同學首先站起來,發表了一番嚴肅的言論。是的,詩歌晚會精彩極了,所有的詩人都是第一流的。但是,是否有人注意到,儘管事實上呈獻了三十三首詩(假定每個詩人平均三首詩),但卻沒有一首詩提到國家安全力量,哪怕是間接的?有誰能真正地堅持認為,在我們的生活中,人民警察沒有起到一個至少值得我們注意和尊敬的三十三分之一的作用呢?

    接着,那位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她説她完全贊同雅羅米爾的老同學剛才表達的意見,但她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為什麼近來很少有人寫愛情?從提問者的隊伍裏傳來一陣壓低的笑聲。這位婦女繼續説:畢竟,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人們也要相愛,他們會喜歡一些描寫愛情的詩。

    白髮如銀的詩人站起來,鞠了鞠躬,然後説,這位女士完全正確。一個社會主義者為什麼應以愛情為恥?愛情有什麼過錯?我是一個老人,他説,但我不怕承認,當看見女人穿着單薄的夏裝,顯示出她們年輕迷人的身軀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要轉過頭去。提問者的隊伍懷着共謀犯罪的同情竊笑起來。老詩人繼續説:我應該為這些年輕美麗的女人獻上些什麼呢?我應該給她們一把繫着紅緞帶的鐵錘嗎?或者當我來表示我的敬意時,我應該帶一把鐮刀來插在她們的花瓶裏嗎?不,我獻給她們玫瑰花;愛情詩就象我們獻給可愛女人的玫瑰花。

    是的,説得對,那位婦女急切地表示贊同。老詩人受到這一反響的鼓勵,從他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束手稿,朗誦了一首很長的愛情詩。

    是的,是的,這太美了,那位婦女激動地説。但這時,一位一直在充當這次晚會組織者的警官站起來説,這些詩行的確很優美,但即使是一首愛情詩也應該讓人們能分清,它是不是一個社會主義詩人寫的。

    但是,社會主義愛情詩同其它愛情詩怎麼能有區別呢?那位婦女問,她仍然着迷於老詩人憂鬱地低下的白髮蒼蒼的頭,着迷於他的詩歌。

    當其他人發言時,雅羅米爾保持着沉默,但他知道他一定要講話,他覺得他的時刻終於到了。畢竟,很早以前,遠在他拜訪那位畫家,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新藝術和新世界的那些日子,他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啊,又是畫家,從雅羅米爾嘴裏發出的又是畫家的聲音和話語!

    他説了些什麼?在舊的資產階級社會,愛情被金錢、社會地位以及種種偏見所嚴重變形,它永遠不可能成其為自身,它始終只是真正愛情的一個影子。只有在新時代,掃除了金錢的力量和偏見的影響,才能使人成為完整的人,恢復了愛情的光輝。社會主義的愛情詩就是這一偉大的、解放的情感的聲音。

    雅羅米爾對自己的雄辯感到滿意,並注意到一對平靜的黑眼睛在疑視他。他覺得,"真正愛情"和"解放的情感"這些詞從他嘴裏流出來,就象勇敢的船隻駛進那對黑色大眼睛的港灣。

    但當他講完後,一個詩人譏諷地微笑説,"你真的認為你詩中的情感比亨利希·海涅詩中的情感還要多嗎?維克多·雨果的愛情對你來説似乎太卑賤了嗎?你是否想告訴我們,一個象聶魯達這樣人的愛情由於金錢和偏見而變成了畸形嗎?"

    出乎意料的一擊。雅羅米爾不知所對;他臉紅了,那對黑眼睛目睹了他的恥辱。

    那位中年婦女對雅羅米爾同伴的嘲弄攻擊感到很高興,她説:"同志們,你們為什麼要干預愛情?愛情永遠都是一樣的,謝天謝地。"

    那位組織者回答:"噢,不,同志,你錯了!"

    "不,我説的不完全是這個意思,"那位詩人迅速插話,"但是,舊日愛情詩和現代愛情詩之間的區別並不在於情感的力量和真實。"

    "那麼,區別在哪裏?"中年婦女問。

    "在這裏:從前,愛情——甚至最祟高的愛情——總是對令人厭倦的社會生活的一種逃避。但今天,人們的愛情卻與我們的社會責任,我們的工作,我們整體的鬥爭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就是現代愛情詩新的優越所在。"

    對面那排人表示贊同這個系統的闡述,然而,雅羅米爾突然輕蔑地大笑起來:"這種優越,我親愛的朋友,一點也不新。過去的偉大作家難道沒有把愛情與社會鬥爭聯繫起來嗎?雪萊著名詩中的戀人都是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共同獻出了生命的革命者。這就是你所説的愛情脱離了社會生活的意思嗎?"

    接着是一陣令人難堪的靜默。剛才,雅羅米爾還不知道怎樣回答那位同行的反對意見,現在輪到他的同行一下子語塞了,於是就會產生這樣的印象(一個無法接受的印象):在昨天和今天之間沒有真正的區別,新世界實際上是一個幻覺。事實上,那位中年婦女就又站了起來,帶着急切的微笑大聲説,"我們在等待,同志們。告訴我們——今天的愛情同過去的愛情有什麼區別?"

    在這關鍵時刻,當每個人都倉皇失措時,那位有條木腿的男人插了進來。他一直在仔細地聽着辯論,但明顯表露出不耐煩。現在他費力地站起來,讓自己靠在椅子上直立着。"同志們,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他説,同排的人開始對他嚷道,這沒有必要,因為他們都非常熟悉他。"我不是向你們自我介紹,而是向詩人同志們,我們的客人。"他反駁説。由於他明白單單介紹他的名字對詩人們來説意義不大,於是他開始簡略地敍述他的生世。他在這個地方工作了近三十年;還在科克瓦拉先生的時期他就被僱用在這裏了,那位工廠主把這座別墅作為消夏之居。整個大戰期間他一直都在這裏,蓋世太保逮捕了科克瓦拉先生以後,把這幢房子接管過來作為娛樂中心。戰後這座別墅曾交給天主教徒,現在它屬警察所有。"但是就我看到的一切來説,沒有任何政府象共產黨那樣關心我們勞動人民。"儘管如此,今天的一切也還不是盡如人意。"在科克瓦拉的時期,在蓋世太保時期,在天主教徒時期,公共汽車站總是在別墅對面。"那是多麼方便。他只需跨出門就到了公共汽車站。突然之間,沒有任何理由,他們就把車站移到離此兩條街段的地方。他對他能想到的所有政府部門和機關提出了抗議。沒有用。他用枴杖搗着地板:"這座別墅現在應該屬於勞動人民!因此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象我這樣的一個勞動者卻不得不走兩條街去趕公共汽車?"

    坐在前排的人回答説(半是不耐煩,半是逗趣),他們已經給他解釋過一百次,公共汽車現在要停在那個新建的工廠前面。

    那位木腿男人回答,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建議在兩個地點都設車站。

    同一排的人説,公共汽車在兩條街段之內停兩站,這真是廢話。

    "廢話"這個詞觸怒了木腿男人。他説,沒有人有權對他這樣説話。他用枴杖敲着地板,臉氣得通紅。不管怎樣,在兩條街段的距離之間不能修兩個車站,這不是事實。他在其它交通路線上看見過有這樣的車站。

    一位組織者站起來,逐字複述(顯然他過去已經這樣做過多少次了)捷克斯洛伐克汽車運輸部門的決議:特別禁止、公共汽車站之間近於指定的最短距離。

    那位木腿男人指出,他曾提過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為什麼不把停車站設在別墅和新廠之間呢?

    這隻會使工人和警察都不方便,他們回答。

    這場爭論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詩人們徒勞地想加入進去。對面的那排人沉浸在他們非常熟悉的話題中;沒有給詩人們一個講話的機會。只有當木腿男人厭倦了他那些同事的反對,悶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後,這場爭論才告結束。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從隔壁傳來的舞曲聲響徹了大廳。

    沒有人想説點什麼。一個警官站起來,感謝詩人們的訪問和有趣的討論。白髮如銀的詩人代表來賓講話,他説,這場討論對詩人們來説比對聽眾更有收益(這是常有之事),要感謝有這個機會的應該是詩人們。

    在隔壁房間,一個歌手唱起了流行曲調;對面那排人聚在木腿男人身邊平息他的惱怒,詩人們發現他們自己被冷在一邊。過了一會兒,看門人的兒子和那兩位組織者才走近他們,把他們帶上公共汽車。

    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專業的學生同詩人們一道回去。當汽車穿過黑夜,飛快地駛向布拉格時,詩人們圍在她身邊,每個人都想引起她的注意。由於機運不好,雅羅米爾發現自己坐得離姑娘太遠,不能加入這場娛樂。他想起了他的紅頭髮姑娘,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她是多麼不可救藥的難看。

    汽車在布拉格中心停了下來,一些詩人決定順道去造訪一家酒店。雅羅米爾和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者也跟了去。他們圍着一張大桌子坐着,聊天,飲酒,然後姑娘提議他們到她的住處去。到這時只剩下幾個人:雅羅米爾,白髮銀絲的詩人,以及出版社的編輯。他們舒適地坐在一間漂亮的房間裏,這間屋子在一幢現代別墅的二樓,姑娘正要把它轉租出去。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

    老詩人以一種無人能比的熱情專注在姑娘身上。他坐在她身旁,讚揚她的美,給她背誦詩,即興創作讚美她的迷人的詩歌,不時單腿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雙手。那位編輯對雅羅米爾差不多也是同樣大獻殷勤。他沒有讚揚他的美,但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是一名詩人,你是一名詩人!(讓我們注意,如果一位詩人稱呼另一個人為詩人,這與一位工程師稱呼另一個人為工程師,或一個農民稱呼另一個人為農民完全是兩碼事。一個農民僅僅是一個務農的人。一個詩人卻不僅僅是一個寫詩的人,而是一個被上帝選出來寫詩的人。只有一個詩人才能夠在一個同行詩人身上發現這種恩典的特徵。讓我們回憶一下蘭波的信:所有詩人都是兄弟。只有一個兄弟才能發現家族的秘密徽號。)

    那位電影攝製者一直在盯着雅羅米爾,她的面前正跪着白髮蒼蒼的詩人,她的手成了他熱烈讚美的受害者。雅羅米爾很快便意識到姑娘的關注,他心花怒放,也回望着她。多麼美妙的一個矩形!老詩人凝視着姑娘,編輯凝視着雅羅米爾,雅羅米爾和姑娘互相凝視。

    這種視線幾何形只有一次被打亂了,只有短暫的片刻。編輯挽着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引到鄰接房間的陽台上,然後請求他和他一道從欄杆上往下面院子排尿。雅羅米爾愉快地服從了,因為他極想要編輯記住自己的諾言,出版一本他的詩集。

    當他倆從陽台上回來時,老詩人從地上站起來説,該走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説,他不是姑娘渴望的人。他要求編輯(他遠不如老詩人觀察敏鋭,考慮周到)讓這對年輕人單獨留下。因為這正是這對年輕人所希望和應得的。正如老詩人所解釋的——他們是這個晚上的王子和公主。

    當編輯終於也明白了這個形勢,準備離開時,老詩人已經挽着他的胳膊,正把他往門口拉。雅羅米爾明白自己馬上就要與姑娘單獨相處,她正坐在一把大扶手椅裏,交叉着腿,彎曲的黑髮披在肩上,眼睛直盯着他……

    兩個人即將成為情人的故事是永恆的,它幾乎使我們忘記了歷史。敍述這樣的愛情故事是多麼叫人愉快!忘記浸蝕我們短暫生命的那個怪物(就象水泥逐漸浸蝕會使紀念碑倒塌一樣)是多麼叫人快活。忘記歷史是多麼叫人快樂!

    但是歷史在敲門,要進入我們的故事。它的到來不是身着秘密警察的裝束,也不是身着一場突然革命的裝束。歷史的進場不會總是富有戲劇性的,它常常象污濁的洗碗水一樣滲人日常生活。在我們的故事裏,歷史的入場是身着內褲的裝束。

    在我們所描述的那個時代,高雅在雅羅米爾的國家被視為一種政治罪行。那時穿的衣服糟透了(戰爭剛結束,一切東西都還短缺)。尤其是高雅的內褲,在那個陰鬱的年代幾乎被看成是應該受到嚴厲懲罰的一種奢侈品!男人們被當時出售的那種難看的內褲搞得煩惱不安(短褲特別寬大,一直到膝部,在腹部上方留了一個可笑的楔形開口),他們求助於主要為運動和健身穿的亞麻運動褲,稱為"訓練短褲"或"教練員"。於是,那個時代目睹了波希米亞所有男人裝束得象足球隊員一樣,爬上他們妻子和情人牀上的這一奇觀。那時候的卧室就象一個運動場,但是從服裝的美觀來看,這並不算太糟:"教練員"具有一種運動員似的輕巧靈便,而且穿起來顏色鮮豔——藍色,綠色,紅色,黃色。

    雅羅米爾一般不大注意他的衣着,因為有他母親為他操心。她挑選他的衣服和內衣褲,她確保他的內衣褲足夠暖和不致使他感冒;她對雅羅米爾有多少套內衣褲瞭若指掌;只要朝衣櫥望一眼就能説出雅羅米爾那天穿的是哪一套。如果她發現衣櫥裏平常穿的內衣褲一件也沒少,她就會生氣。她不喜歡雅羅米爾穿"教練員",因為她認為這種短褲不是合適的內褲,只有在運動時才該穿。要是雅羅米爾反對説,標準的內褲很難看,她就會用幾乎掩飾不住的憤怒回答,沒有人會看見它穿在他身上。因此每當雅羅米爾去看望紅頭髮姑娘時,他總是從衣櫥裏取出一條內褲,把它藏在他的寫字枱裏,悄悄地穿上色彩鮮豔的"教練員"。

    然而,這一次,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晚上會帶來什麼,他穿了一條可怕的內褲,寬大,破舊,灰暗!

    你也許認為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難題,他可以輕易地關掉燈,這樣姑娘就看不到他的內褲了,但是,一盞罩着粉紅色燈罩的小燈正把多情的光投遍房間,急切地等待着為這兩個情人照亮通向共同狂歡的路;雅羅米爾不能想象要姑娘把燈關上。

    或者你也許想到,他可能把那條難看的內褲和褲子一起脱掉。但雅羅米爾決不會想到這個主意,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突然一下子把衣服脱光使他害怕。他總是逐漸地脱衣服;他與紅頭髮姑娘在一起時,總是穿着短褲和她作愛,直到最後一刻,才趁着興奮把它脱掉。

    因此,他恐懼地站在那裏,面對着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宣佈説他也該離開了。

    老詩人極為生氣。他告訴雅羅米爾,決不能侮慢一個女人,然後他悄聲地對他描繪了等待着的快樂。但是,老詩人的話似乎只是加強了掩藏在他褲子裏面的醜陋。在那對美麗眼睛的注視下,雅羅米爾的心在作痛,他朝門口退去。

    一到街上,他就悲哀、後悔不已;他無法把這位漂亮姑娘的形象從腦子裏趕走。白髮蒼蒼的詩人(他們在一個電車站向編輯道了晚安,這會兒正一道穿過黑暗的街道)在不斷地用責備來折磨他,他不僅讓人掃興,而且有失男子風度。

    雅羅米爾反駁説,他根本沒打算要侮慢那位年輕女士,但是他愛他自己的女友,她也同樣熱烈地愛着他。

    你真死心眼,老詩人説。説到底,你是一位詩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同另一個女人作愛不會損害你的女友。生命是短促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聽見這些話真叫人難受。雅羅米爾回答説,在他看來,我們傾注了一切的一個專一崇高的愛情比一千次卑微的風流韻事都有價值得多;他的一個女友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的女友如此迷人;如此説不盡的可愛,以致對他來説,與這樣一個女孩經歷一千次意料不到的冒險,也要比唐璜與一千零一個姑娘經歷的冒險容易得多。

    老詩人站住了;雅羅米爾的話顯然感動了他。"也許你是對的,"他説,"可我已經老了,屬於一箇舊世界的人。我必須承認,儘管我結過婚,我還是很樂意同那個女人待在一起。"

    當雅羅米爾繼續詳細闡述他對一夫一妻制愛情的優越性看法時,老詩人垂着頭。"也許你是對的,我的朋友。實際上我知道你是對的。難道我不是也夢想過一個崇高的的愛情嗎?一個專一而崇高的愛情嗎?一個象宇宙一樣無窮無際的愛情嗎?但是我錯過了機會;親愛的朋友,因為那個舊世界,那個被金錢和娼妓玷污的舊世界,不是為了愛情而建立的。"

    他們兩人都有點陶醉了。老詩人摟住年輕詩人的肩膀。他們站在馬路中間。老詩人舉起手臂。"讓舊世界滅亡吧!愛情萬歲!"

    雅羅米爾覺得這個姿勢優美動人,豪放不羈,富有詩意。他們兩人朝着布拉格黑暗的深處長久地、熱情地大喊:"讓舊世界滅亡!愛情的崇高萬歲!"

    白髮蒼蒼的詩人突然在雅羅米爾面前跪下,親吻他的手。"我的朋友,我讚揚你的青春?我的年紀讚揚你的青春,因為只有青年人才能拯救這個世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用光着的頭去觸雅羅米爾的膝蓋,用一種憂鬱的語調補充説,"我讚揚你的崇高愛情。"

    他們終於分手了,雅羅米爾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他的房間。他眼前浮現出一位美麗的、遭到拒絕的女人形象。在一陣自我懲罰的衝動驅使下,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他脱掉褲子,以便看到他穿着那條難看、破舊的內褲。他懷着強烈的厭惡,繼續對着他那荒唐可笑的醜態看了很久很久。

    後來,他意識到他的憤怒根本不是針對自己的。他正在想他的母親——她為他挑選內褲,她迫使他不得不採取偷偷摸摸的花招,她熟悉他的每一件襯衫和襪子。他懷着仇恨想着他的母親,那個用一根無形的長繩套住他的脖子,緊抓住他的母親。

    他開始比以前更加殘酷地對待紅頭髮姑娘。當然,這一殘忍是掩藏在愛情受了傷害的幌子下:為什麼你不努力理解我一點?難道你看不出我的情緒嗎?難道我們變得這樣陌生,你竟然猜不出什麼在使我煩惱嗎?如果你真的愛我,象我愛你那樣,你應該感覺到我正在想什麼。你為何總是對我不喜歡的事感興趣?為什麼你老是對我一會兒講這個兄弟,一會兒講那個兄弟,一會兒講這個姐姐,一會講那個妹妹?難道你沒看出現在我正在考慮許多事,我需要你的幫助和支持,而不是要這些老談自己的嘰哩呱啦嗎?

    姑娘自然要為自己辯護。談論我的家庭有什麼不好?你不是也對我談你的家庭嗎?難道你的母親是人;我的母親就不是麼?然後她提醒他(自從那事發生以後,這還是第一次)他的母親是怎樣侵犯他們的私事,把她自己強加於他們。

    雅羅米爾對他的母親既愛又恨。現在他竭力為她辯護。母親主動幫助我們有什麼不好?這只是表明她喜歡你,她接受了你作為一個家庭成員。

    紅頭髮姑娘大笑起來:毫無疑問,你母親知道肚子疼的呻吟和作愛時的嘆息兩者之間的區別!雅羅米爾受了侮辱,一臉愠怒,姑娘不得不請求他原諒。

    一天,他們正在街上行走,紅頭髮姑娘的手臂插在雅羅米爾的手臂下,他們執拗地沉默不語(只要他們沒有互相責備時,他們就沉默不語,只要他們一講話,他們就互相責備)。雅羅米爾看見兩個漂亮的女人朝他們走來。一位很年輕。另一位大一些;年輕的那位更漂亮,更高雅,但另一位也挺好看,而且很有吸引力。雅羅米爾認識她們:一位是年輕的電影攝製者,另一位是他的母親。

    他臉紅了,向她們打招呼。兩個女人也回敬他們的招呼(母親招呼他時帶着一種誇張的快樂神氣)。雅羅米爾手挽着他的醜姑娘,彷彿覺得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者看見了他穿着他那可恥的內褲。

    他一回到家就問母親,她是怎麼認識那位電影攝製者的。她用賣俏的戲謔回答説,她認識她有一段時期了。雅羅米爾催促她講詳細一點,但瑪曼繼續迴避他的問話,就象一個姑娘逗弄她的情人一樣;最後,她才告訴他:這位漂亮聰明的女人大約在兩星期前首次來拜訪她。她説她欽佩雅羅米爾是一個詩人,希望拍一部關於他的短片;這將是由國家警察電影俱樂部贊助拍攝的一部業餘影片,但儘管如此,它肯定會有相當可觀的觀眾。

    "她為什麼找你?她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雅羅米爾問。

    母親解釋説,姑娘想先從她那裏得到所有的背景材料,而不想打擾雅羅米爾。實際上,這姑娘真不錯,還要求母親寫電影腳本!想象一下吧!初稿已經完成,一位年輕詩人的生活故事。

    "你幹嗎什麼也不告訴我?"雅羅米爾生氣地問。母親與那位拍電影學生之間的關係,本能地使他突然很不高興。

    "我們打算讓這件事使你吃一驚。我們在街上遇見你,運氣真不好。假若有一天你回到家推開門——一切都準備就緒:姑娘,攝製組,攝影機,馬上就要開始拍電影。"

    雅羅米爾在這件事上毫無選擇;一天他回到家,發現那位年輕的電影攝製者已經在房子裏。這一次,他穿着紅色的"教練員"(自從那個倒黴的詩歌晚會之後,他就不再穿那種難看的內褲),但是,他還是感到象第一次遇見她時那樣笨拙,缺乏自信。

    這位拍電影的姑娘宣佈(沒人想費事徵求雅羅米爾的意見),他們這一天都將拍記實的背景材料,例如兒童時代的照片;瑪曼將作解説。雅羅米爾偶然得知,整部影片設想成一個母親對詩人兒子的回憶。雅羅米爾很想問母親心裏在想些什麼,但他害怕她的回答;他的臉紅了。除了兩位女人,房間裏還有三個男人,圍在照明設備周圍;雅羅米爾覺得他們在鄙夷地瞧着他;他不敢講話。

    "這些童年時代的照片好極了。我想把它們全部用上。"姑娘説,一邊翻看家庭照相簿。

    "它們將怎樣表現在銀幕上呢?"瑪曼帶着專業上的興趣問,姑娘使她相信用不着擔心。然後她向雅羅米爾解釋,最初的連續鏡頭將僅僅是他那些照片的蒙太奇,伴隨着他母親的話外音回憶。然後鏡頭將集中在瑪曼身上,最後詩人才進入畫面:詩人在他出生的房子裏,詩人在寫作,詩人在花園裏散步,最後詩人在開闊的大自然裏,他最喜愛的環境中;在鄉村一個美麗僻靜的地方,他將朗誦一首詩作為影片的結尾("我的這塊可愛的風景假定在哪裏呢?"他不快地問。她們回答,他最喜愛的地方當然是希拉格附近富於浪漫氣息的地區,到處都是山岡和荒涼的巉崖。"這不真實!我討厭那些無聊乏味的岩石。"雅羅米爾説,但是沒人認真對待他。)

    雅羅米爾一點也不喜歡這個電影腳本,並提議他願意自己為這個腳本做點什麼;他反對道,這個腳本里有太多的瑣屑、陳舊的東西(放映一個一歲嬰兒的照片真是荒唐!);他聲稱知道在這部影片裏可以探討的更有趣的問題;她們要他説得更明確點。他回答説此時此地他還不能講清楚它,他願意在某個時候再仔細想一想。

    他想不惜一切代價推遲拍攝,但他的努力白費了。瑪曼用胳膊摟住他,對她的黑頭髮合作者説,"他總是給我找麻煩!他從來沒有滿足……"她戲謔地把自己的臉貼近他的臉。"這不是事實嗎?"雅羅米爾沒有回答,她又説,"你是我的小搗蛋,承認吧!"

    那位拍片姑娘説,一個作者力求盡善盡美是好事,但這次雅羅米爾不是作者。他的母親和她才是這個電影腳本的作者,她們願意承擔一切責任。雅羅米爾應該允許她們拍攝她們認為合適的影片,正如她們願意讓他寫他喜歡的詩歌。

    瑪曼補充説,雅羅米爾不必擔心影片會對他不公正,因為她們倆——拍片姑娘和她本人——都深深地尊敬和喜歡他。她用一種賣弄風情的味道説出這番話,不清楚她是在與他調情,還是在與她新交的朋友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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