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啓事
從八墓村回來已經過了八個月,我的身心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
我能夠像現在這樣坐在神户西郊的山丘頂上的書房裏,眺望着如彩畫般的淡路島,悠閒地吸煙,平安無事地活着,簡直是不可思議。我們經常在小説中看到如下的描述:由於驚嚇過度,一夜之間頭髮全白。剛才我將書桌上的鏡子拿起來打量一下自己,經歷過那種毛骨悚然的體驗後,頭上的白髮居然沒有明顯增多,不禁令人感到訝異,當時我曾經幾次處於生死關頭,事後回想起來,只要稍有閃失,或許早就屍骨無存了。
如今我不僅平安生還,而且活得比以前還好,不,應該説得到連做夢都沒想到的幸福,這全都得歸功於金田一耕助這位人士。如果不是這位一頭亂髮、説話慢條斯理、個子矮小的奇妙偵探適時出現,我這條小命恐怕早就不保了。
事件解決後,我們正要離開八墓村時,金田一耕助對我説道。
“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夠像你一樣經歷過這麼恐怖的事件,如果換成是我,我會將這三個月的經驗記述下來,作為一生的記念。”
當時我回答他:
“我正有此打算,趁着記憶猶新的時候,將這次事件的始未鉅細靡遺地記述下來,尤其是要向世人讚揚你的智慧和功勞。除此之外,我沒有更好的方法報答你。”
我真的很希望儘可能早日完成這項承諾。
由於那三個月的經歷實在大過恐怖了,從未寫過文章的我一直不知道從何處下筆,對金田一先生的承諾才會擱延到現在才實現。
另一個原因是,由於我的生活步調變緩慢了,好不容易才恢復健康。最近做惡夢的頻率降低了許多,身體狀況也很不錯,雖然我對於寫作依然沒有信心,但是想想我又不是在創作小説,只不過是一字不漏地陳述自己遭受的經歷,便當它是一種紀實報告,或許離奇,恐怖的事實可以彌補我文章的拙劣。
八墓村!喔,回想起來,我就禁不住一陣顫慄,多麼令人厭惡的名字!多麼令人生懼的村落啊!還有那夢質般的恐怖事件!
八墓村——直到去年二十七歲以前,我連做夢都想不到世上有這麼一個村名詭異的村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居然跟這村莊有重大的關係。我隱約知道自己大概是岡山縣人,但究竟是岡山縣的什麼郡或什麼村出生,就不得而知,也不想探究。
自從我懂事以來一直住在神户,對鄉下地方沒有絲毫興趣,況且我母親沒有半個鄉下親戚,在我面前也絕口不提故鄉的事情。
啊!媽媽…直到現在,我眼中依然可以清晰描繪出你去世之前的容貌。
幼年喪母的男人對母親的感受,恐怕都跟我一樣吧!在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母親更漂亮。媽媽的身材嬌小,身體各部位的比例都很均勻;瘦小的臉龐配上勻稱的五官,就像漂亮的搪瓷娃娃一樣;小巧的一雙手,跟我孩提時候的手一般大小,終年都忙着為人做針線,媽媽不太説話,也很少外出,但是當她一開口,就流露出語調輕柔的岡山腔,像音樂一般,輕快地在我耳邊流轉。
當時我幼小的心靈最感到痛苦的就是,這麼温柔嫺靜的媽媽,為什麼一到半夜時分,突然好像受到惡魔侵襲一般,從牀上坐起來,表情驚恐,快速他説些我聽都聽不清楚的事情,隨即不斷地用頭撞擊枕頭痛哭起來。我被媽媽驚醒後,看見養父一直搖晃媽媽的身體,叫喚她的名字,依然無法使她清醒。媽媽不斷地哭泣,最後哭累了,倒在養父的懷中睡着了。這時候,我的養父便會徹夜擁抱着媽媽,輕柔地安撫她……
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就非常感謝養父,雖然幾年之後曾經因為和他在意見上起衝突一怒之下離家出走,最後連和解的機會都沒有,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感到遺憾。
養父名叫寺田虎造,是神户造船廠的工頭,年齡和媽媽相差十五歲。他的體型高大,有張絳紅色的大臉,乍看之下好像凶神惡煞一般,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他的確是位心胸寬大的好人。
母親為什麼會跟這個人在一起,直到現在我依然不明瞭,但是他非常鍾愛媽媽,也很疼我。知道他是我的養父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因為户口名簿上清楚地寫着我是他的小孩,所以我的名字依然還是寺田辰彌。
但是有一件事一直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我隨身帶在身上的護身符裏面,有一張媽媽為我收藏的臍帶書,上面明明寫着我是大正十一年出生,而户籍謄本的出生年月口卻是大正十二年,所以實際年齡應該是二十九歲的我,卻變成了二十八歲。
有關年齡的問題先擱在一邊,媽媽在我七歲的時候過世、從此之後,我前半輩子最幸福快樂的日子倏然中斷。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往後的生活很悲慘。
媽媽死後第二年,養父再娶一個新太太,她和媽媽不一樣,身材高大,開朗愛説話。前面我説過養父是心胸寬大的人,媽媽死後,他便負起養育我的責任,供我上學,直到商校畢業。
商校畢業那年,我和養父吵了一架,便離家出走,搬到與朋友住在一起。
家,已經被無情的戰火摧毀,養母和弟妹們也不知去向。我四處打聽,才知道造船廠遭到空襲的時候,養父被炮彈的碎片擊中不幸身亡。屋漏偏逢連夜雨,以前上班的那家公司也倒閉了,何時會東山再起已不得而知。
走投無路之下,幸好學生時代的朋友介紹我到一家戰後新成立的化妝品公司上班。這家公司的業績並不特別好,但也不至於支撐不下去,至少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裏,我可以維持最基本的生活開銷。
如果不是因為發生那件事,使我灰色的人生加入一點紅色的色彩,或許我現在還過着窮苦平凡的日子。但也因為這件事使我一腳踏人目不暇給的離奇冒險,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世界裏。
事情的先兆是這樣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去年(昭和二十X年)正月二十五日早上大約九點左右,我剛到公司,課長就將我叫到前面,盯着我的臉説道:
“你早上聽過收音機嗎?”
我口答有,於是課長又再問我:
“你的名字確實就是辰彌吧!你父親的名字是不是虎造?”
今天早上的廣播節目和我、我養父的名字有什麼關係?我一方面覺得狐疑,一方面回答課長“是的”。
“那就沒錯,果真就是你,有人在尋找你喔!”
課長接下來的話讓我感到很驚訝。根據課長的轉述,今天早上收音機裏的尋人時間有人尋找寺田虎造的長子寺日辰彌,如果有人知道寺田辰彌的下落,請通知下列住址,如果寺田辰彌本人聽到廣播,請直接前來會面。
“我已經將對方的住址記下來了,你知道是誰在找你嗎?”
課長的記事本上寫着“北長狹通三丁目、日東大廈囚樓諏訪法律事務所”。
我看了這張紙條,一股無法言喻的怪異感油然而生。我現在的身世跟孤兒沒兩樣,受到戰火蹂躪的養母和弟妹們或許還活着,但我不認為他們會委託律師透過廣播尋找我。如果養父還話着,或許有可能想到我無依無靠很可憐,而大費周章尋找我,但是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呀!
正當我迷迷糊糊遐想的當兒……
“總之你去看看怎麼回事,有人尋找你,如果不理會,似乎不大好。”
課長一再鼓勵我,並且主動放我半天假,要我馬上去看看。課長會這麼做,大概是他自己聽到這個消息,因而對結果感到很好奇吧!
我一方面有如墜人五里霧中般不知所以,另一方面感覺自己遽然變成了受重視的人物,有些飄飄然。於是依課長的建議旋即離開公司,帶着一絲期待和些微的不安,來到北長狹通三丁目。日東大廈四樓的諏訪法律事務所。站在諏訪律師面前時,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哦!電台的廣播真有效,沒想到這麼快就有回應了。”
諏訪律師是一位皮膚白嫩,體態肥胖、斯文有禮的人,使我暫時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我曾經在小説裏看過惡劣律師的描述,所以一路上忐忑不安,擔心對方會不會耍些什麼陰險的計謀。
諏訪律師簡單地問了我養父以及我過去的經歷之後……
“寺田虎造是你親生父親嗎?”
“不,他不是我生父,我母親帶着我跟他結婚,但是我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就過世了。”
“哦,這麼説,你很早以前就知道羅?”
“不,小時候我一直以為他就是我生父,大約在媽媽過世的前後才隱約知道真相,確實的時間我已經記不得了。”
“你知道你親生父親是推?”
“不知道。”
我還記得當時我發覺尋找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我親生父親時,驟然感到很緊張。
“你去世的母親和你的養父,都沒對你提過你生父的名字嗎?”
“從來沒有。”
“你母親在你年幼時就去世了,所以沒機會告訴你,但是你養父將你扶養成人,為什麼沒告訴你?他不可能不知道呀!”
此刻回想起來,的確是如此。養父非常愛母親,所有的事情他應該都知道,而他沒告訴我的原因,恐怕是沒有機會的緣故吧!如果我沒有離家出走,如果我沒被徵召當兵,如果他沒有被炸死,定會將真相告訴我的。
我説出自己想法,諏訪律師也表贊同。
“這點我體會,不過,請你不要多心以為我懷疑你的身分,你有沒有什麼可以證明身世的文件呢?”
我想了一會,取出一個從小隨身攜帶的護身符,諫訪律師打開護身符,從裏面拿出我提過的那個臍帶書出來。
“辰彌——大正十一年九月六日出生——原來如此,但是這上面沒寫姓,難怪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真實的姓。咦?這張紙是什麼?”
諏訪律師打開另一張日本紙,上面用毛筆畫了一幅類似地圖的圖樣,老實説,我也不知道這張地圖有何意義。象迷宮般不規則的地圖上,四處寫着“龍顎”或“狐穴”之類不像地名也不是人名的東西。
地圖的旁邊有一首詩歌,詩歌的內容似乎跟地圖有關,因為詩歌裏也有“龍顎”、“狐穴”等字眼。我會慎重保存這張不知真相的紙張,是有原因的。
媽媽還活着的時候,經常拿出這張地圖,凝望着圖上的某處。這時,她憂鬱的臉上會倏地泛起紅潮,眼眸閃閃發亮,然後她一定長嘆一口氣,對我説道:
“辰彌,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這張地圖,絕對不可以遺失,説不定有一天它會為你帶來好運,所以你一定不能將它撕毀或丟掉喔!還有,這件事絕對不要向別人提起。”我謹記媽媽的叮嚀,隨身帶着這張地圖。老實説,二十幾歲以後,我已不太相信這張紙會帶給我什麼幸運了。然而我會一直帶在身上,也許是我的惰性使然吧!薄薄的一張紙,放在護身符裏面,又不會有什麼大礙,也就懶得去管它。
但是我錯了,就是這張地圖對我的命運造成了莫大的影響。關於地圖的詳情,以後會有機會詳細敍述。
諏訪律師似乎也對這張地圖沒太大興趣,所以我默默地將地圖收回來,仔細摺疊,放回護身符裏。
“我想你應該就是我要找的人,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最後我還有一個請求……”
看見我驚訝的表情,他馬上解釋:
“我希望你脱光衣服讓我看看你的身體。”
聽到他這麼説,我的臉倏地像噴火般通紅。
這是我最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小時候每當我去公共澡堂洗澡,或去海水浴場,或是參加學校的身體檢查時,你們知道我有多麼厭惡在眾人的面前裸露身體嗎?因為我的背、臀部還有大腿,有着縱橫無數的傷痕,就好像被人用燒紅的火筷烙印出來的恐怖景象。並非我自傲,我的皮膚宛如女人般白皙、細嫩,但是白嫩細緻的皮膚上,紫色的傷痕會顯得醒目恐怖。小時候,我偶爾會問母親為什麼會有這些傷痕,這時媽媽總會不明原由地大哭起來,再不然就是深夜作噩夢大哭不止,此後我就決定不再問了。
“我的身體……跟你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嗎?”
“對,如果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身上應該會有其他人模仿不來的記號。”
於是我二話不説;使將身上的衣服都脱了,光溜溜地站在諏訪律師的前面。諏訪律師很仔細檢查我的身體,終於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的合作。這大概是你最不痛快的回憶吧!快將衣服穿上去,現在已經可以確定你就是我要我的人。”
隨後諏訪律師對我説:“其實是有個人想找你,他的姓名我還不能告訴你,那個人是你的近親,如果找到你,他想要領養你。這個人非常有錢,對你的將來大概不會有什麼壞處。等我跟這個人商量過之後再跟你聯絡。”説完,他便記下我的住址和上班的地點。
就這樣我與諏訪律師結束第一次見面。帶着些許狐疑的心情返回公司,我向課長致謝,並把事情的經過情形向他報告,課長一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喲!這麼一來,你不就是富豪人家的落難公子嗎?”
課長的話立即傳迫公司上下,每個遇見我的同事,都當着我的面公子公子地叫個不停,真服了他們。
當天晚上我始終無法入睡,不完全是因為期待幸福而興奮過度,雖然我是有那麼一丁點期待,但是不安的心情大過於期待。
想起不幸的媽媽每每在夜深人靜時作駭人的噩夢,還有我身上兇狠綿密的傷口,這些都難以使我有個快樂的夢想。
此刻有一種即將發生恐怖事件的預感,在我心中縈繞不去……
恐怖的警告信
當時我對於與八墓村有關的恐怖傳説全然不知情,更遑論知道自己的身世會與那個村莊結下不解之緣。讀者們或許會認為僅憑着遽然而至的尋人啓事就令我憂心忡忡、難以成眠,也未免大誇張了吧!
但是事情絕對不是這樣,一般人都不大喜歡變化過於劇烈的境遇,更何況像我這樣連未來都無法期待的人,內心會感到惶恐也是正常的。如果可能的話,我甚至希望就此撒手不管。
話雖如此,我卻也不希望諏訪律師的訊息就此中斷,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引頸企盼諏訪律師儘快通知我。這簡直是自我矛盾的心理嘛!一方面害怕通知來到,另一方面通知沒來又覺得很遺憾。
這種矛盾的心情持續了五天、十天,律師那邊音訊全無。但是、隨着時間過去、我逐漸明瞭律師並未忘記這件事情。
當時我借住在朋友的家中,有一天下班回家,朋友的年輕妻子告訴我:“今天發生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呢!”
“什麼怪享。”
我問她。
“有個怪人來這裏打聽你的事情喔!”
“打聽我的事情……是不是上回那位律師僱用的人?”
“開始我也這麼認為,後來感覺好像不是,那個人看起來像個鄉下人。”
“鄉下人……”j
“對呀!那位鄉下人的年齡我無法判斷,因為他將衣領豎起來,戴着墨鏡和帽子,不太看得清楚面貌,反正他讓我感覺不太舒服就是了。”
“他問了些什麼?”
“主要是你的品行及本質這方面,例如會不會喝酒啦,會下會偶爾發瘋啦……!”
“發瘋……好奇怪的問題喔?”
“嗯,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結果你怎麼回答?”
“我當然告訴他沒這回事,我還説你是一位非常温柔、親切的人。我這樣回答沒錯吧!”
儘管她有恭維的意思,卻也掃不去我心中的不快。
律師利用別的方法調查我的身分,這點還可以理解,調查時順便提出是否抽煙或喝酒等有關品行方面的問題,也很正常。但是突然提出我是否有暴力傾向的問題,實在……這個人到底想從我的本質裏尋找什麼答案?
沒想到過了兩、三天之後,公司的人事課長也向我提出同樣的警告,到公司打聽我的人和上回去我住處的人好像是同一個,都戴着帽子、太陽眼鏡,並堅起衣領,企圖遮住自己的臉,而且同樣的都問我是否偶爾會有瘋狂的行為。
“也許是你尚未謀面的父親有喝酒打人的暴力傾向,所以擔心你是否也有這種遺傳吧!我特地告訴那個人,你絕對沒有這個毛病。”
説完,人事課長莞爾地笑了起來。然而我卻覺得頗不是滋味,鬱郁不安的情緒逐漸加重。
如果換成是讀者你,已經長大到二十六歲,才有人告訴你身體內有瘋狂的遺傳基因,你一定會感到很震驚吧!雖然日前還沒有人當面批評我,但是周圍的人透過這件事,間接知道我這個隱疾,總免不了會四處宣傳,使我的心情變得非常焦躁。
與其不明就裏地等待,還不如直接去找諏訪律師,請他有問題就直接問我,不要四處打聽,為我帶來困擾。但是這麼做,似乎又不太好。正當我在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封令人感到恐怖的信。
距離第一次拜訪趴訪律師之後的第十八天,我和往常一樣飛快地用完早餐,準備出門上班。
“寺田先生,有你的信喲!”
我聽到朋友的妻子從門外呼喚我,立即聯想到可能是諏訪律師來信,激動的情緒使我心跳加速。對於已子然一身的我而言,除了諏訪律師的來信之外,不可能還會有其他親戚寫信給我了。
然而,當我見到信的那瞬間,卻感到非常怪異。
信封的紙質粗劣得有如廁所衞生紙那般,絲毫不像擁有日東大廈四樓的大律師所使用的東西。更何況信封上的字跡不但幼稚得像小孩寫的一樣,還到處沾有墨水的痕跡。翻向背面,沒有寄信人的姓名住址。
這股異常的感覺使我迫下及待打開信封,抽出質地如同信封一樣粗劣的信紙,上面也寫着和信封一樣幼稚的字體,內容如下:
不要回八墓村,如果你回來,將會發生大事件,會觸怒八墓村的神明……將會道致血……血……血腥遍野。二十六年前的慘劇將會重演……八墓村即將化為血海!
好幾秒的時間裏我呆若木雞,朋友妻子的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過了好一會見,我終於恢復神智,慌忙將信紙塞進口袋裏。
“你怎麼啦?是不是那封信裏寫了些什麼怪事?”
“沒有……有什麼不對嗎?”
“你的臉色很蒼白!”
她説的沒錯,任何人猛然間收到這種怪信,不被嚇得魂不附體才怪呢!雖然我的心緊張得不斷狂跳,身上也驚出一身冷汗,我卻避開她疑惑的眼神,故作鎮定地找個理由離去。
自從母親過世以後,我便深深覺得自己是孤單的人,不管遇到什麼逆境或遭受什麼災難,我絕不抱怨,也不要求別人協助。並不是別人都不值得信賴,而是別人有別人的困擾和煩惱,他們連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如何能助我一臂之力。
唉,這種怪僻……來自孤僻的寂寞感,讓乍眼看到我的人,都對我有一種堅強頑固的感覺,也正因為如此,造成日後別人對我有很大的誤解,甚至使我遭遇更大的災難……那時候我當然無從得知。
八墓村——此時,我才正式接觸到這個怪異、不祥的名子。
其實不需要其他一連串威脅恐嚇的詞句,光是八墓村這個地名就夠嚇人了。
觸怒八墓村的神明……將會道致血……血……血腥遍野。二十六年前的慘劇將會重演……八墓村即將化為血海……
我完全不知道這封信究竟是什麼意思,寫這封信的人真正用意是什麼。
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使我感覺更恐怖。
唯一可以隱約找到的蛛絲馬跡是,這封信和前不久尋找我的人之間似乎有點關係。從諏訪律師發現我以來,至少有兩個人突然開始關心起我,一個是到處調查我的身分的謎樣男子,一個就是寫這封信的主人。
唔,不對!我若有所思地停住腳步,這兩個人該不會是同一個人吧?換句話説,也許四處打聽我的男幹就是寄出這封信的人。我隨即把口袋裏的信掏出來再三仔細檢查郵戳,很遺憾,郵戳的字跡模糊不清。
我一路上絞盡腦汁思索卻依舊一籌莫展,這天早上,錯過了好幾班客滿的電車,好不容易抵達公司時,已經遲到半個鐘頭了。當我前腳才踏進辦公室,工友馬上對我説課長找我。於是我立即進入課長的辦公室,課長一見到我便興高采烈他説:
“寺日,我等你一段時間了喔!剛才諏訪律師來電話,請你馬上過去。你們父子即將要相認羅!如果你真的找到有錢的老爸,別忘了請客哦!咦?你怎麼啦。臉色怎麼這麼差。”
我忘了當初是如何回答課長的,大概説了一些無意義的話吧!當我向滿臉疑惑的課長告退之後,我如同夢遊病患一般步履蹣跚地走出公司,一步步踏向令人顫慄的世界。
第一個犧牲者
隨後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才好,如果我有犀利的筆鋒,或許能夠將它描述成故事的第一個高xdx潮。
當我進入諏訪律師事務所時,裏面已經有一個人比我先到。
這個人理了一個小平頭,好像才剛從軍隊遲下來,身上穿着卡其色軍服,有着長期日曬的黑紅膚色,骨節突出,手指被煙燻得發黃,看起來就像個鄉下人。我也和朋友的妻子一樣,看不出這個鄉下人的歲數,大概在六十歲到七十歲之間吧。”
那個人很拘謹地坐在事務所的安樂椅上,一看見我,倏地挺直腰桿,回頭望向律師。從他的小動作看來,我直覺反應找尋我的人就是他,再不然他也一定跟尋找我的人有關。
“嗨!你來啦!請坐請坐!”
諏訪律師很客氣地招呼我坐在他辦公桌前方的椅子上。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其實我也很想早日通知你這個好消息,不過最近到郵局打電報比較費事,所以剛剛才和對方聯絡上,現在我就為你們介紹。…
律師轉頭望向坐在安樂椅上的老人。
“這位是井川醜松,你的外公,也就是你母親的爸爸。井川先生,這位就是剛才向你提到的辰彌,他就是鶴子的兒子。”
我們不約而同地從椅子上坐直身體,互相注視對方。
行完注目禮之後,兩人立即尷尬地避開對方的目光。祖孫初次見面,雙方的神情卻呆若木雞,説起來很可笑,然而實情就是這樣,一點也不像悲劇電影那般哭得驚天動地。
“噢!認領你的不是這位老先生。”
外公的外表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有錢人的樣子,或許怕我因而失望吧!諏訪律師立即向我解釋。
“這位老先生當然也對你非常關心,然而這次他卻是代表別人來的,你父親的親戚才是真正想要尋找你的人。坦白説,你的本姓是田治見,也就是説你的名字應該是田治見辰彌。”
諏訪律師翻閲桌上的備忘錄繼續説道:
“你的父親……也就是已經身亡的要藏先生,除了你之外還有兩個小孩久彌和春代,他們跟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久彌和春代的年齡都已經不小了,他們不但體弱多病,又都獨身,喔,不,春代曾經結過一次婚,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又回到孃家。”
外公微微點頭,沒表示意見。自從我與他照面之後,他就一直低着頭,偶爾偷偷抬起頭看我一眼。當我發覺他的雙眼逐漸充滿淚光時,內心頓時感到非常激動。
“因為久彌和春代都不可能有小孩,這麼一來,田治見家族將無人繼承家業,這件事就數你的姑婆最擔心,也就是要藏的姑姑——小梅和小竹兩位老太太,她倆是一對雙胞胎,現在雖然年事已高,但仍然掌握田治見家的經濟大權。她們經討論之後,決定找回從小就被母親帶走的你來繼:承家業……事情大略就是這樣。”
聽到這裏,我的內心逐漸波濤洶湧,這份感情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哀……不,似乎離喜或悲還有很遠的距離,只不過是一種莫名的情緒紛沓而來罷了。僅僅憑着諏訪律師如此簡單的説明,還是無法讓我全然接受我的身世。
“事情大略就是這樣,至於更詳細的部份,這位老先生會向你解釋,其他還有什麼問題嗎?如果我能夠回答的話我一定盡力……”
我用力地深吸一口氣,然後提出我最想知道的問題:
“我父親去世了嗎。”
“大概是如此。”
“大概?那是什麼意思?”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這位老先生會向你説明,我只能説,他在你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很抱歉,我無法為你多做解釋。”
我的心情頓時一陣紛亂,但是又不能再追問下去,只好提出第二個問題。
“那麼我的母親呢?她為什麼會帶着我離家出走?”
“這又是更進一步的問題了,這和你父親的死有很深的關連,包括這個問題在內,老先生會一併告訴你。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連續詢問了幾個重要的問題都沒有答案,我除了感到有點不滿之外,同時也覺得很怪異。
“我想再請教一個問題。我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以前從來不知道在這世上我還有親人存在,而你們也從沒找過我。雖然從你們剛才的解釋我大致知道你們尋找我的原因,不過我覺得除了你們剛才説過的原因之外,應該還有別的動機才對。”
律師迅速地與外公交換一個眼神,接着神情肅穆地面對着我:
“你的反應非常敏鋭,真正的原因或許和你的將來有很重大的關係,我還是一併告訴你好了,但是這些事情你千萬不要亂説。”
律師一再叮嚀的內容是這樣的:
田治見家,改姓裏村。這位裏村修二有一個兒子慎太郎,志願當軍人,曾經官拜少校,戰爭時代任職於參謀總部,據説他的勢力很大。隨着戰爭結束,他也跟着失勢而撩倒,不得不返回故里,現在和普通百姓一樣討生活。他的年齡大約三十六、七歲,目前還是單身,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由於長期過着軍旅生涯,身體鍛鍊得很強健,將來萬一久彌或是春代有什麼不幸,田治見的家業理所當然就屬於慎太郎所有。
“你姑婆她們不喜歡慎大郎,我想這應該和他的父親有關,她們原本就不喜歡修二,所以連帶的也討厭他的小孩。慎太郎自小就離開村子,又極少回鄉、感覺上就跟陌生人一樣,別説那兩位老太婆不喜歡,就連久彌或是春代也一樣不喜歡他。如果讓討厭的慎太郎繼承家業,還不如將你找回來……我所説的全都是田治見家人的意思。到此為止,我的任務算是達成了,其餘的問題,你就慢慢請教這位老人家吧!我暫時先回避一下。”
聽到這裏,我的心情猛然沉重起來,依情況來看,目前至少有一個人不歡迎我回鄉。將此刻這些訊息和今天早晨收到的那封恐怖的警告函聯想在一起,我突然明瞭了一部份真相。
律師離開之後,我和外公之間的氣氛頓時變得相當沉悶,事實往往和小説或戲劇的情節迥然不同,越是骨肉至親,情感的表達越顯得笨拙、虛假。
我擅自對外公的沉默不語做了上述揣測,誰知事實全然不同,那時外公的五臟六腑劇烈絞痛,因而無法開口説話。
看到他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我感到很不可思議,忍不住開口叫喚他:
“外公!”
外公略微牽動一下眼皮,雙唇不住地顫抖,根本發不出聲音。
“我出生的村莊就叫八墓村嗎?”
外公微微點頭,但是顫抖的雙唇卻發出一種異樣的呻吟聲,而遲鈍的我卻沒察覺到事態有多嚴重。
“我有一樣東西要給您看,這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一封怪信。”
我從口袋裏取出信,抽出裏面的信紙攤在外公的面前。
外公伸手想接過去,中途卻又不住地顫抖而將手收回去。
“啊!外公,您怎麼啦?”
“辰彌……給我水……水……”
這是外公第一次跟我説話,也是最後一次。
“外公,振作一點,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慌忙將信紙塞回口袋,拿起桌上的茶壺,這時,只見外公的身體一陣劇烈的抽搐,接着從嘴角流出一絲鮮血,我終於忍不住大聲慘叫起來。
美麗的使者
往後的十幾天,我處在一股強烈的漩渦之中。二十七年的生涯中,除了戰爭之外,其餘都塗滿了無趣的灰色。沒想到一椿平凡的尋人啓事,便在我灰色的人生中滴上一點硃紅,轉眼間逐漸擴散開來,最後終於將我的私生活完全染成紅色。
最初,我以為外公的死是因為舊疾發作,不料醫生對死因感到懷疑,向警方報告之後,外公的屍體馬上被移往縣立醫院,接受法醫的解剖驗屍,結果是中了某種劇毒死亡。
我是唯一與外公相處最後幾分鐘的人,所以理所當然最先遭到懷疑。根據我打聽的消息是這樣;就在我抵達事務所之前,外公已經跟諏訪律師對談了三十分鐘,這之間什麼異狀都沒有,然後接着就是我出現,大約過了十分鐘,外公都沒什麼異常,於是諏仿律師才放心離席,想不到律師才剛離開,外公就開始感覺呼吸困難,旋即死亡,所以無論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經過,都會率先懷疑我。
“別開玩笑了,這個人有必要毒死自己的外公嗎?他第一次與這個老人碰面,又不是什麼殺人狂,難道會幹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嗎?”
諏訪律師有沒有為我辯護其實都一樣,換一個角度想,如果我是殺人狂,或許兇手就是我羅?況且警察向諏訪律師一打聽,馬上知道在外公死亡的前一刻,我才剛聽到自己可怕的身世。
承辦這個案件的警官滿眼懷疑地注視我的表情,一再地詢問我的健康狀況,尤其精神狀態,是否有嚴重的憂鬱症?平常會耳鳴嗎?曾經有過幻覺嗎?老實説,我從未有過這些不愉快的症狀,雖然我不是非常樂觀進取的人,但是在我孤獨的生涯中,一直是個極為健康的普通人。
然而承辦警官好像很不相信我的説詞,連續二、三天一再持續反覆詢問我的精神狀態。
就在案情陷入膠着不定的時刻,局面驟然改變,後來我才知道原因。
殺死外公的毒藥是一種非常刺激舌頭的藥品,用尋常的手段很難使人於不知不覺中將毒藥吞下去。法醫根據這個疑點很慎重地分析胃內的殘留物,終於檢驗出已被溶解的膠囊。
根據事實研判,謀殺外公的兇手將毒藥放人膠囊,外公誤將毒藥當成藥品吞服下去,膠囊在胃裏溶解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而我只跟外公會面不到十分鐘,所以我終於擺脱嫌疑了。
案情有了新的進展後,有嫌疑的對象卻變成諏訪律師。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外公曾在諏訪律師家住了一夜,此外,也是後來才知道諏訪律師也是來自八墓村的人。八墓村除了田治見家之外,還有另一户名叫野村的有錢人家,諏訪律師就是野村家的親戚。基於同鄉的關係,諏訪律師這回義務受託調查尋人之事。不僅如此,平常只要有與八墓村有關的人來訪,他都會提供住宿。
但是警方經過調查後證明諏訪律師並沒對外公下毒,這麼一來,到底是誰讓外公服下毒藥?整個案情又陷入了膠着狀態。根據一份給諏訪律師的電報上獲知,八墓村另外派了一位人士前來處理外公的善後及我的繼承問題。幾天後,這位人士抵達神户,有了那個人的證詞,所有的疑點都得到了解答。
外公很早以前就有氣喘的毛病,尤其情緒激動時更容易發作,因此經常請醫師特別調配氣喘藥,隨時放在身邊備用,這回第一次與外孫會面,他一定也帶了氣喘藥。村裏的人都知道他的氣喘藥是裝在膠囊中服用的,所以兇手很可能將混有毒藥的膠囊與氣喘膠囊調包。
獲得這項新證據後,警方立即檢查外公的行李,經過分析化驗三個裝有膠囊的糖罐全都是氣喘藥,並沒有其他特別異常的成份。
照這情形來看,能使外公錯將毒藥當成氣喘藥服用的兇手必定遠在八墓村,因此偵辦這案件的重心將移往八墓村,事情發展到這裏,唯一可以感到安慰的是,我與諏訪律師同時洗脱嫌疑。
“多虧美也子小姐的幫忙,否則我們都會被誤認為殺人兇手了。雖然我有自信十足會還我清白,但是動不動就被傳喚也是頂討厭的。”
“呵呵呵呵,想不到連諏訪先生都會陰溝裏翻船,不過你和我人生歷練已經十分豐富,倒是這位先生就可憐了,你一定感到非常驚懼吧!”
我們洗脱嫌疑的當天晚上,諏訪律師招待我到他位於上筒井的家中小酌一杯,慶祝還我清白。在那裏,他介紹我認識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這位是森美也子小姐,也是我們的救世主。她特地從八墓村跑來這裏一趟,為我們理清醜松先生被殺的疑點。美也子小姐,這位就是寺田辰彌先生。”
這時,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心中的驚訝,不管是名字或是我外公粗俗的裝扮,八墓村所給我的印象都是野蠻化外的感覺,沒想到站在我跟前的一這位女士,是個即使在大都市也不多見的美女。她不僅容貌美麗,渾身還充滿了接受過都會洗禮的成熟感。
她的年齡大約三十出頭,肌膚細嫩白皙得宛如上選的絲綢那般,橢圓形的鵝蛋臉頗有古典美人的風貌,然而在古典氣息中,又透着一股現代的知性美。高挽的髮型露出漂亮的頸線,雖然全身包裹着和服,但是身材卻苗條修長,使我情不白禁心猿意馬起來。
“哈,哈、哈……你大概很驚訝八墓村居然會有這麼出色的人物吧!她的丈夫已經去世了,是一位快樂的寡婦,目前正在物色候補者,你如果回去八墓村,很有可熊成為她的目標之一喔!哈哈哈……”
酒酣耳熱之際,諏訪律師興致高昂地開我玩笑,那時還不懂人情世故的我,一陣熱潮直衝腦門,隨即又倏地冷卻下來。
“討厭!你胡説八道什麼…初次見面就這樣説,不是很失禮嗎?對不起,這個人喝醉了就開始瞎説。”
“你和諏訪先生以前就很熟嗎?”
“我們是遠房親戚,從八墓村離鄉背井到城來的人不多,所以相處頗為融洽。對了,在我家被燒燬之前,我一直往在東京。”
“你到底還要悶在鄉下多久?像你這麼漂亮的女人待在鄉下,對鄉下來説是一種負擔,而且都市失去你這位麗人,可就十分寂寞喲!”
“我不是説過嗎?只要東京蓋出漂亮的房子,我馬上搬回來。你放心,我也不打算將我的青春葬送在那種烏不拉屎的鄉下地方。,,
“不過我看你似乎已經沉醉在那個地方了。喔,都已經幾年了?我記得你好像是停戰那年搬回去的,算算也有四年了,八墓村到底有什麼魅力吸引你住了四年?”
“你別閒扯談了,我有正經話對寺田説。”
她話鋒一轉,阻止諏訪先生繼續胡鬧,轉頭面對着我,臉上綻放出嬌柔的微笑。
“你知道我是前來迎接你的嗎?”
“啊……”
“對於你外公的不幸,我感到很遺憾,如果最初由我來迎接你,也許就下會發生意外。這一回我受你小梅姑婆和小竹姑婆的拜託,前來處理醜松先生的後事,並負責帶你回去。再過兩,三天我們就動身出發,到時候可要委屈你跟我在一起了。”
“哦……好的。”
我的身體內又再度產生髮熱又發冷的化學反應,鮮豔的硃紅,在我灰色的人生中,像漣漪一樣逐漸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