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是個什麼樣的人,相信許多讀者對他不會陌生。
金田一耕助曾在昭和十二年偵破一起發生在岡山縣農村舊本陣的“密室殺人”案件,當時他風華正茂,只有二十五六歲。後來他跟日本其他的青年一樣,在戰爭硝煙中,耗去了人生中的美好年華。
戰爭初期的那兩年他在中國大陸,之後則在南洋各島嶼間輾轉流徙。戰爭結束的時候,他正好在新幾內亞的韋瓦克。
鬼頭千萬太與金田一耕助同時在昭和十年被派往中國大陸,到了戰爭末期,他們一起被派到新幾內亞,在那一場戰爭中,日軍幾乎潰不成軍。
鬼頭千萬太比金田一耕助小四歲,他跟金田一耕助非常投緣,兩人總是形影不離。
鬼頭千萬太曾患過虐疾,在新幾內亞舊疾復發時,是金田一耕助在一旁照顧他的。
昭和十八年以後,新幾內亞幾乎沒有發生過戰鬥,因美軍根本沒把那一小撮日軍放在眼裏。金田一他們在敵人後方,又無法與友軍取得聯絡,就這樣身處異鄉,終日過着希望渺茫的日子。
這時候,士兵中因為熱病以及營養失調,陸續有人倒下。眼看着部隊裏的人越來越少,活着的人被一種絕望情緒折磨着。
由於缺乏後援,每個人都穿得像叫化子,所以大家都自嘲是島嶼俊寬(俊寬是平安末期的僧侶,後白河院的近臣,曾參與鹿谷討伐平家的陰謀,事敗被捕後,被放逐到鬼界島,生活無着落,老死在那裏)。
當時,士兵們都以為自己像島嶼俊寬一樣,會老死在幾內亞,沒料到戰爭突然結束了。
當時鬼頭幹萬太的喜悦之情,金田一耕助到現在還覺得歷歷在目。
鬼頭扯着嗓子喊:“這下子可以活着回去了!”似乎有種終於卸下肩頭重擔或是徹底解脱似的喜悦。
儘管每個人都不願死在戰火裏,卻也沒有人比鬼頭千萬太更怕死的了。
他每次虐疾復發時,就像小孩子怕黑一般,在死亡的陰影下怕得發抖。這個身材魁梧高大、個性剛毅的男人,竟然會這麼怕死,實在很令人不解。而他對活下去的強烈執着,也令人感到詫異。
只是大家萬萬沒有想到,這麼怕死的人在沒有戰火的危險後,卻死在再過五六個月就可以踏上本土的復員船上。
金田一耕助就是受鬼頭千萬太之託,前往獄門島向他的家族報告他的死訊。
來這裏之前,金田一耕助順便到了久保銀造老闆(可參照《本陣殺人事件》)那裏商討這件事。
他還記得當時久保銀造説了以下這段話:
“耕助,你到獄門島只是為了要去報告戰友的死訊嗎?如果是這樣也就算了,但如果你心裏還有別的念頭或目的的話,我勸你最好別去。獄門島是座可怕的島嶼,你去那裏幹嗎?”
久保銀造非常瞭解金田一耕助,所以臉上不由地浮現出擔心的神色。
“榮華如夢,徒留夏草。”
“咦?你説什麼?”
和尚的聲音驚醒了冥想中的金田一耕助,他慌忙詢問道。
和尚遙望着浪花翻飛的藍色海面,不緊不慢地説:
“我説的是那個聲音啊!”
“哪個聲音?”
就在金田一耕助反問的時候,空中又響起類似爆炸的聲音。
“啊!那、那是在引爆水雷!”
金田一耕助結結巴巴地説。
“遠的是水雷,近的是他們在旁邊的那座小島上破壞軍事設施。這不正是‘榮華如夢’的寫照嗎?真想讓芭蕉看看這景況。”
和尚有些自得,又有些感傷地看着海面,語調沉緩地説。
怎麼在這麼奇怪的地方提起芭蕉?
金田一耕助有點納悶地看着和尚,和尚也回過頭來看着他。
“這附近還好,再往西走的話,因為靠近吳市(是廣島灣東岸的城市,也是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的軍港),每座島簡直就像蜂窩一樣,到處都是洞。聽説有座島上還有秘密毒氣製造廠,現在政府正為了處理那些毒氣大傷腦筋呢!我們島上也來了五十多名軍人,他們到處挖山,建造防空監視所、高射炮陣地等等,挖得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真是太不像話了。不是有句詩説‘國破山河在’嗎?我們簡直成了國破山河改。你看,這就是獄門島!”
事隔這麼久,金田一耕助仍無法忘記當時從“白龍”號上看到的獄門島的情景。
瀨户內海半晴半陰,在秋日天空中,燦爛的夕陽自獄門島往西方沉落,陰鬱的烏雲在獄門島以東的天空上飄移着,而獄門島則巍然聳立在海上,光芒耀眼。
長滿了赤松林的獄門島上,山麓中隱約可見零星的白牆房屋,在夕陽的映照下,這些白牆房屋被鍍上一層詭譎的殷紅。
當金田一耕助覺得這片景象似乎在暗示着整座島的命運時,不由地從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那棟高高的建築就是鄙寺,下面那間偌大的房子,就是鬼頭家。”
和尚用手指着島上的建築介紹説。
這時候,船正好繞過一個大懸崖,寺院、房子都在視線中消失了,只剩一個平坦的峽灣,到處散佈着漁夫們住的茅屋。峽灣深處還有一艘水運店家派來接駁的小船,正慢慢朝這邊划來。
由於附近的島上少有平地,像這艘三十五噸的蒸汽船要靠岸停泊很困難,因此,每座島上都有水運店,專門負責接駁聯絡船上的乘客。
小船準確地停在聯絡船邊。
“師父回來啦!喔,竹藏也一道啊?吉本先生,麻煩您將這些東西送到白石的志村那裏好嗎?還有,順便幫我向美代問好。”
小船的船長熱忱地向聯絡船上的人們寒暄着。
三個人上了小船後,聯絡船便掉轉方向,漸行漸遠,小船則慢慢往岸邊劃。
“師父,這位客人要去你那裏嗎?”
小船船長好奇地問。
“他是鬼頭本家的客人,暫時住在島上,你們可要好好招待人家啊!”
和尚細心地叮嚀着。
“這樣啊!哦,對了,師父,吊鐘的事怎樣了?”
“我打算在這兩三天內找幾個年輕人去把吊鐘搬回來,不過因為吊鐘很重,所以到時候恐怕又要麻煩你了。”
和尚十分鄭重地説。
“這還不容易嗎?不過話説回來,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捐嘛!”
船長略帶抱怨地嘟噥着。
“話不能這麼説啊!當初怎麼會知道戰爭這麼快就結束了呢?”
和尚態度文革,語氣平靜。
“是的,是的。啊,到了。”
小船到達棧橋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大雨來,整座獄門島都籠罩在雨霧中。
“師父,您的運氣真好,要是再晚一點,可就要淋成落湯雞哪!”
船長臉上帶着謙卑的神情,由衷地説。
“看起來,這場雨不小呢!”
和尚點了點頭,附和道。
一上棧橋,就是一條上坡路。
“竹藏。”
“是師父。”
“麻煩你先到鬼頭家對他們説一聲,我馬上會帶客人過去。”
“好的。”
“對了,你順便到村長跟村瀨家,要他們也到鬼頭家一趟,就説是我吩咐的。”
和尚威嚴地囑咐着。
“好的,我這就去。”
竹藏恭敬地行禮後,快步離開。
在這條路上遇到的人,見到和尚都十分恭敬地打招呼,然後再露出奇怪的表情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來看去。
各位看到在這樣的小島上,僧侶的勢力竟如此強大,恐怕會感到很驚訝吧!不過,對於這些討海人而言,信仰是絕對需要的,所以主導信仰的僧侶當然位高權重。
在這種島上,不僅村長得對寺院的和尚低頭,甚至連小學校長的派任也要看和尚的臉色哩!
出了漁夫村,道路突然變得險峻起來。金田一耕助與和尚兩人爬上曲折的山路,就看到一座簡直像城堡般的大宅邸。
只見一大段又高又長的花崗岩石牆從山坡到山谷,連綿迤儷,十分壯觀,石牆的下部還貼有圍板。圍牆裏面有幾棟各自分開的瓦屋錯落地聳立着,這就是獄門島上最有權勢的船東——鬼頭家。
和尚與金田一耕助兩人到達屋門前時,有個男人從邊門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這人戴着褪色的圓頂禮帽,腳上穿着白色襪子。
“師父剛才竹藏來過了……”
這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説。
“幸庵,到裏面再説吧!”
和尚輕描淡寫地打斷他的話。
這人大約五十五六歲,戴着鐵框眼鏡,下巴長着一撮山羊鬍子。他大概是匆匆忙忙套了件衣服就跑出來了,所以在和眼外套內,似乎仍能看到印有家徽的禮服。
照和尚剛才的稱呼,金田一耕助知道這個人就是島上的醫生——村瀨幸庵。
三人一進玄關,一個漂亮的女人立刻在大屏風的前面跪地迎接,金田一耕助做夢都沒想到,在這樣的島上,在這麼古老的船東屋邸裏,會有這麼漂亮的美人,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這個女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二三歲,略卷的頭髮披在肩膀上,穿着暗茶色的寬鬆套裝,並在白襯衫領子上打了條紅色緞帶,給人一種嫺靜淡雅的感覺。
“歡迎。”
她雙手伏地,抬頭往上看的眼神中,帶着一股楚楚動人的神情;配上雙頰兩個大大的酒渦,給人一種嬌媚的感覺。
“早苗,我帶客人來了,女孩子們在家嗎?”
“在裏面。”
“那就好了!金田一先生,請進。我想村長就快來了,幸庵,我們一起到裏面去等吧!”
和尚好像到了自己家裏似的,十分自然地招呼着。
早苗看着金田一耕助,有點詫異,但她一接觸到金田一耕助的視線,臉上便泛起一片紅暈,她慌忙從和尚手中接下和服外套。
“師父,你急着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這位是誰?”
幸庵嘟嘟噥噥地説着。
“幸庵,竹藏沒跟你説嗎?”
和尚看着幸庵,疑惑地問。
“他什麼都沒説,只叫我快點來。”
幸庵一臉無辜的表情。
“那就算了,咱們到裏面再説吧!對了,早苗,剛才聽竹藏説,阿一就快回來啦?”
和尚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早苗説道。
“託您的福。”
早苗恭敬地點點頭。
“那真是太好了啊!好像是村長來了。”
和尚望了望窗外,岔開話題。
村長荒木真喜平與醫生村瀨幸庵是同輩。兩人站在一起十分滑稽,幸庵瘦得像只鶴,村長卻又矮又胖。
“師父,有什麼急事嗎?”
村長一到便急急地問。
“嗯,我正在等你,先到裏面坐吧!”
和尚表情嚴肅地説,村長立刻脱了鞋子進來。
這時,大雨像瀑布似的,從天上左傾右倒。
“好大的一場雨啊!”
醫生捻着他的山羊鬍須説。
雨勢大得像水柱一般,到處一片白茫茫。
一行人經過寬廣的院子,來到裏面的客廳裏。
“早苗,去叫女孩子們過來。大家請坐……唉!這裏好暗啊!幸庵,把燈打開吧!”
和尚儼然一家之主,熟練地吩咐着。
燈一開,金田一耕助就看到兩張穿着軍服的年輕人照片,除了死在復員船上的鬼頭千萬太外,另一個人大概就是剛才大家在談論的那個叫阿一的青年吧!他長得跟早苗很像。
“好了。”
和尚坐下來,向村長和幸庵醫師兩人各看一眼。
“我先介紹一下,這位金田一先生是千萬太的戰友。”
醫生應了一聲,看着金田一耕助;村長則緊閉着嘴巴,面無表情。
“千萬太請他帶這封信來。”
和尚從懷裏掏出信,向坐在屋裏的人説。
村長跟醫生輪流看過介紹信後,村長臉色凝重地看着金田一耕助問。
“那麼……千萬太呢?”
“他死了,死在復員船上。”
金田一耕助想起死去的戰友,不禁神色黯然。
醫生聞言,突然像泄氣的皮球似的,全身不斷顫抖着;而村長則低聲呻吟,癟縮的嘴可怕地扭曲着。
金田一耕助始終無法忘記當時那兩人奇怪的反應。那種詭異的沉默氣氛,幾乎要讓人窒息。
如瀑布般的大雨依舊下着。
“早苗,客人在裏邊嗎?”
一個輕佻的聲音從格子門後傳來。
“沒看見哪!”
“在那邊啦!一定是在那個十坪的房間。”
“雪枝,客人是誰?”
“是不是鵜飼呢?”
“你真笨,如果是鵜飼的話,才不會從玄關來,他一定會從後門偷偷進來的。”
“來找誰?”
“還有誰?當然是找我的啦!”
“笨蛋,是來找我的啦!”
“姐姐,等一下,你看,我的腰帶這樣系可以嗎?”
“可以,這樣已經很好看了。”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好,月代姐姐,拜託你幫我重新系一下啦!”
“花子,這樣已經很好啦!再磨蹭下去,客人都要回去了。啊!雪枝好詐喔!居然先跑去了。”
嘈雜的説話聲與腳步聲漸漸傳到客廳來,隱約還可以聽到她們説什麼“不認識這個人呀”、“長得土上的嘛”的偷笑聲,鬧得金田一耕助也不禁臉紅了起來。
和尚見狀,忍不住笑着説:
“女孩子們,還在外面嘰嘰喳喳的幹什麼呀?快點來跟客人打招呼。”
“哇,被他們聽到了!”
一陣笑聲之後,三個女孩穿着像歌舞伎似的長袖和服,一個跟一個走了進來,插在她們頭髮上的花簪則輕輕搖晃着。
“金田一先生,她們是幹萬太的妹妹——月代、雪枝、花子,最大的月代十八歲,接下來各差一歲。”
和尚-一介紹道,金田一耕助不禁凝神屏氣地看着眼前的三個女孩子。
這三個女孩子像三朵盛開的鮮花,那股逼人的美不禁讓金田一耕助的脊背升起一陣寒顫,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所擔負的使命是多麼困難。
他想起在悶熱的復員船中,鬼頭幹萬太一邊掙扎着呼吸,一邊努力斷斷續續地説着:
“我不想死,我、我也不能死。因為我不回去的話,我那三個妹妹就會被他們殺死……可是……可是……我已經不行了,金田一,請代替我……代替我去獄門島……我給你一封介紹信……金田一,我過去一直沒跟你提起過……其實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是誰了……本陣殺人事件……我在報紙上看到過……請你……去獄門島……代替我去……我那三個妹妹……表弟……我的表弟……”
誰料,鬼頭千萬太的話還沒説完,就死在那充滿惡臭並如蒸籠般悶熱的復員船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