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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第三章

    “我並不虔誠,”他説。“但是我願意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聖母經》,使我能逮住這條魚,我還許下心願,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聖母。這是我許下的心願。”他機械地念起祈禱文來。有些時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祈禱文,他就唸得特別快,使字句能順口唸出來。《聖母經》要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併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們。”然後他加上了兩句:“萬福童貞聖母,請您祈禱叫這魚死去。雖然它是那麼了不起。”

    唸完了祈禱文,他覺得舒坦多了,但依舊象剛才一樣地痛,也許更厲害一點兒,於是他背靠在船頭的木舷上,機械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陽光很熱了,儘管微風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還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細釣絲重新裝上釣餌的好,”他説。“如果那魚打算在這裏再過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點東西,再説,水瓶裏的水也不多了。我看這兒除了鯕鰍,也逮不到什麼別的東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鮮的時候吃,味道不會差。我希望今夜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來引誘它。飛魚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塊。我眼下必須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當初不知道這魚竟這麼大。”“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説。“不管它多麼了不起,多麼神氣。”

    然而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過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

    “我跟那孩子説過來着,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他説。“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他已經證實過上千回了,這算不上什麼。眼下他正要再證實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開始,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不去想過去。

    但願它睡去,這樣我也能睡去,夢見獅子,他想。為什麼如今夢中主要只剩下了獅子?別想了,老頭兒,他對自己説。眼下且輕輕地靠着木船舷歇息,什麼都不要想。它正忙碌着。你越少忙碌越好。

    時間已是下午,船依舊緩慢而穩定地移動着。不過這時東風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隨着不大的海浪緩緩漂流,釣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覺變得舒適而温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釣索又升上來了。可是那魚不過是在稍微高一點的平面上繼續遊着。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背脊上。所以他知道這魚轉向東北方了。

    既然這魚他看見過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裏遊的樣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鰭大張着,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樣深的海里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裏看得見東西。從前我在黑暗裏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烏漆麻黑的地方。不過簡直能象貓一樣看東西。

    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復原了,他就着手讓它多負擔一點拉力,並且聳聳背上的肌肉,使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

    “你要是沒累乏的話,魚啊,”他説出聲來,“那你真是不可思議啦。”

    他這時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臨,所以竭力想些別的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所説的GranLigas,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

    這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他即使腳後跟長了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①刺是什麼玩意兒?他問自己。西班牙語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斗雞腳上裝的距鐵刺扎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也不能象鬥雞那樣,一隻眼睛或兩隻被啄瞎後仍舊戰鬥下去。人跟偉大的鳥獸相比,真算不上什麼。我還是情願做那隻待在黑暗的深水裏的動物。

    “除非有鯊魚來,”他説出聲來。“如果有鯊魚來,願天主憐憫它和我吧。”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着一條魚,象我守着這一條一樣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長久,因為他年輕力壯。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太厲害?

    “我説不上來,”他説出聲來。“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①來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手拐兒擱在桌面一道粉筆線上,胳膊朝上伸直,兩隻手緊握着。雙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壓到桌面上。好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下走出走進,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最初的八小時過後,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輪流睡覺。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裏都滲出血來,他們倆正視着彼此的眼睛,望着手和胳膊,打賭的人在屋裏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旁觀。四壁漆着明亮的藍色,是木製的板壁,幾盞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隨着微風吹動掛燈,這影子也在牆上移動着。

    ①迪馬吉奧腳踵上的骨刺在年通過手術割去,但後來有時仍有疼痛的感覺。

    一整夜,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着,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來,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聖地亞哥)扳下去將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來,恢復勢均力敵的局面。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這黑人是個好樣的,偉大的運動家。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卻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面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裝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①位於哈瓦那東南,是古巴中部濱加勒比海的一良港。

    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打賭的數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後,他又比賽過幾次,以後就此不比賽了。他認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話,他能夠打敗任何人,他還認為,這對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嘗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願聽他的吩咐行動,他不信任它。

    這會兒太陽就會把手好好曬乾的,他想。它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裏太冷。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

    一架飛機在他頭上飛過,正循着航線飛向邁阿密,他看着它的影子驚起成羣成羣的飛魚。

    “有這麼多的飛魚,這裏該有鯕鰍,”他説,帶着釣索倒身向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但是不行,釣索照樣緊繃着,上面抖動着水珠,都快迸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着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裏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麼樣子?要不是飛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希望在兩百英尋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空中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從那裏朝下望,鯕鰍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你可以看見它們整整一羣在游水。怎麼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鯕鰍在水裏當然看上去是綠色的,因為它們實在是金黃色的。但是當它們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象大馬林魚那樣。是因為憤怒,還是遊得太快,才使這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

    就在斷黑之前,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起馬尾藻,它在風浪很小的海面上動盪着,彷彿海洋正同什麼東西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做愛,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鯕鰍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它躍出水面的當兒,在最後一線陽光中確實象金子一般,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着。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面,象在做雜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動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用左手把鯕鰍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着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右亂竄亂跳時,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釣鈎掛住了,抽搐地動着,急促地連連咬着釣鈎,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

    老人把釣鈎從魚嘴裏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把它甩進海里。然後他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左手,在褲腿上擦乾。然後他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海里洗着右手,同時望着太陽沉到海里,還望着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索。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説。但是他注視着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發覺船走得顯然慢些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梢,這樣在夜裏能使它慢下來,”他説。“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會兒再把這鯕鰍開腸剖肚,這樣可以讓鮮血留在魚肉裏,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再幹,眼下且把槳紮起來,在水裏拖着,增加阻力。眼下還是讓魚安靜些的好,在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它。對所有的魚來説,太陽落下去的時分都是難熬的。

    他把手舉起來晾乾了,然後攥住釣索,儘量放鬆身子,聽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貼在木船舷上,這樣船承擔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擔的一樣大,或者更大些。

    我漸漸學會該怎麼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這一方面是如此。再説,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而且它身子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吃了。明天我將吃那條鯕鰍。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把它開膛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説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你覺得怎麼樣,魚?”他開口問。“我覺得很好過,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有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拖着這船吧,魚。”

    他並不真的覺得好過,因為釣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幾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極限,進入了一種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狀態。不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我一隻手僅僅割破了一點兒,另一隻手的抽筋已經好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再説,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佔優勢。

    這時天黑了,因為在九月裏,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下來。他背靠者船頭上給磨損的木板,儘量休息個夠。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獵户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看到①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説出聲來。“我從沒看見過或聽説過這樣的魚。不過我必須把它弄死。我很高興,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該多糟,他想。月亮會逃走的。不過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那又怎麼樣?我們總算生來是幸運的,他想。

    於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的高度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可是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或月亮或星星,這是好事。在海上過日子,弄死我們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經夠我們受的了。

    現在,他想,我該考慮考慮那在水裏拖着的障礙物了。這玩意兒有它的危險,也有它的好處。如果魚使勁地拉,造成阻力的那兩把槳在原處不動,船不象從前那樣輕的話,我可能會被魚拖走好長的釣索,結果會讓它跑了。保持船身輕,會延長我們雙方的痛苦,但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為這魚能遊得很快,這本領至今尚未使出過。不管出什麼事,我必須把這鯕鰍開膛剖肚,免得壞掉,並且吃一點長長力氣。

    ①原文為Rigel,我國天文學稱之為參宿七,光度極亮。

    現在我要再歇一個鐘點,等我感到魚穩定了下來,才回到船梢去幹這事,並決定對策。在這段時間裏,我可以看它怎樣行動,是否有什麼變化。把那兩把槳放在那兒是個好計策;不過已經到了該安全行事的時候。這魚依舊很厲害。我看見過釣鈎掛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閉得緊緊的。釣鈎的折磨算不上什麼。飢餓的折磨,加上還得對付它不瞭解的對手,才是天大的麻煩。歇歇吧,老傢伙,讓它去幹它的事,等輪到該你乾的時候再説。

    他認為自己已經歇了兩個鐘點。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來,他沒法判斷時間。實在他並沒有好好休息,只能説是多少歇了一會兒。他肩上依舊承受着魚的拉力,不過他把左手按在船頭的舷上,把對抗魚的拉力的任務越來越讓小船本身來承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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