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其他的船隻,低低地挨著水面,離海岸不遠,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跟著太陽越發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面上,隨後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陽光反射到他眼睛裡,使眼睛劇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陽看,顧自划著。他俯視水中,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裡的釣索。他把釣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這樣,在黑魆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同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遊動的魚來吃。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索在六十英尋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尋的深處呢。
不過,他想,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的。問題只在於我的運氣就此不好了。可是誰說得準呢?說不定今天就轉運。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不過我情願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準備了。
兩小時過去了,太陽如今相應地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那麼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見三條船,它們顯得特別低矮,遠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這一輩子,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望著太陽,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陽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強一些。不過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隻長翅膀的黑色軍艦鳥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飛翔。它倏地斜著後掠的雙翅俯衝,然後又盤旋起來。
“它逮住了什麼東西啦,”老人說出聲來。“它不光是找找罷了。”
他慢慢划著,直朝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並不匆忙,讓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不過他還是挨近了一點兒海流,這樣,他依然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儘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高些了,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它隨即猛然俯衝下來,老人看見飛魚從海里躍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
“鯕鰍,”老人說出聲來。“大鯕鰍。”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從船頭下面拿出一根細釣絲。釣絲上繫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隻中號釣鉤,他拿一條沙丁魚掛在上面。他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繫在船梢一隻拳頭螺栓上。跟著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裡。他又划起船來,注視著那隻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飛掠的長翅膀黑鳥。
他看著看著,那鳥兒又朝下衝,為了俯衝,把翅膀朝後掠,然後猛地展開,追蹤著飛魚,可是沒有成效。老人看見那些大鯕鰍跟在那脫逃的魚後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鯕鰍在飛掠的魚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鑽進水裡。這群鯕鰍真大啊,他想。它們分佈得很廣,飛魚很少脫逃的機會。那隻鳥可沒有成功的機會。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了,而且又飛得太快。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里冒出來,看著那隻鳥兒的一無效果的行動。那群魚從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們逃得太快,遊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掉隊的,說不定我想望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游著。我的大魚總該在某處地方啊。
陸地上空的雲塊這時象山崗般聳立著,海岸只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後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髮紫了。他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他很高興看到這麼多浮游生物,因為這說明有魚。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雲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可是那隻鳥兒這時幾乎看不見了,水面上沒什麼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隻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彩虹般的顏色。它倒向一邊,然後又豎直了身子。它象個大氣泡般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鬚在水中拖在身後,長達一碼。
“Aguamala,”老人說。“你這婊子養的。”①他從坐著輕輕蕩槳的地方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鬚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鬚和觸鬚之間以及浮囊在浮動時所投下的一小攤陰影中游著。它們對它的毒素是不受影響的。可是人就不同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來時,有些觸鬚會纏在釣絲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象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時一樣。但是這水母的毒素髮作得更快,痛得象挨鞭子抽一般。
這些閃著彩虹般顏色的大氣泡很美。然而它們正是海里最欺詐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樂意看到大海龜把它們吃掉。海龜發現了它們,就從正面向它們進逼,然後閉上了眼睛,這樣,從頭到尾完全被龜背所保護著,把它們連同觸鬚一併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喜歡在風暴過後在海灘上遇上它們,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上面時它們啪地爆裂的聲音。
①西班牙語,意為“被敗壞了的海水”,因為水母的觸鬚上有帶有毒性的黏液,見下文。
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形態優美,游水迅速,價值很高,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蠵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它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興興地吞食僧帽水母時閉上了眼睛。
他對海龜並不抱著神秘的看法,儘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龜。他替所有的海龜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梭龜。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因為一隻海龜給剖開、殺死之後,它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鐘點。然而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他吃白色的海龜蛋,為了使身子長力氣。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人魚。
他每天還從不少漁夫存放傢什的棚屋中一隻大圓桶裡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大多數漁夫厭惡這種油的味道。但是也並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難受,而且它對防治一切傷風流感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隻鳥兒又在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他說出聲來,這時沒有一條飛魚衝出海面,也沒有小魚紛紛四處逃竄。然而老人望著望著,只見一條小金槍魚躍到空中,一個轉身,頭朝下掉進水裡。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中閃出銀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裡,又有些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躍出水面,它們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攪得海水翻騰起來,跳得很遠地捕食小魚。它們正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遊得這麼快,我可以趕到它們中間去的,老人想,他注視著這群魚把水攪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還注視著那鳥兒這時正俯衝下來,扎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魚群中。
“這隻鳥真是個大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梢的那根細釣絲在他腳下繃緊了,原來他在腳上繞了一圈,於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槍魚在顫巍巍地拉著,有點兒分量。他越往回拉,釣絲就越是顫巍,他看見水裡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兩側,然後把釣絲呼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在船中。魚躺在船梢的陽光裡,身子結實,形狀象顆子彈,一雙痴呆的大眼睛直瞪著,動作乾淨利落的尾巴敏捷、發抖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逐漸耗盡了力氣。老人出於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陰的地方。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滿好。它有十磅重。”
他記不起他是什麼時候第一次開始在獨自待著的當兒自言自語的了。往年他獨自待著時曾唱歌來著,有時候在夜裡唱,那是在小漁船或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孩子離開了他、他獨自待著時開始自言自語的。不過他記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塊兒捕魚時,他們一般只在有必要時才說話。他們在夜間說話來著,要不,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沒有必要不在海上說話,被認為是種好規矩,老人一向認為的確如此,始終遵守它。可是這會兒他把心裡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因為沒有旁人會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會當我發瘋了,”他說出聲來。“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就不管,還是要說。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對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他想。現在只應該思量一樁事。就是我生來要乾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一條失散的。可是它們正遊向遠方,遊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遊得很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什麼我不懂得的天氣徵兆?
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只看得見那些青山的彷彿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聳的雪山般的雲塊。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數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游生物,由於此刻太陽昇到了頭頂上空,都看不見了,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藍色海水深處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管所有這種魚都叫金槍魚,只有等到把它們賣出,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專用名字。這時它們又沉下海去了。陽光此刻很熱,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划著划著,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隨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預先把釣索在腳趾上繞上一圈,有動靜時可以把我弄醒。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該一整天好好釣魚。就在這時,他凝視著釣索,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來啦,”他說。“來啦,”說著從槳架上取下雙槳,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索,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索並不抽緊,也沒什麼分量,就輕鬆地握著。跟著它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在一百英尋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制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在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不會讓魚感到一點兒牽引力。
在離岸這麼遠的地方,它長到本月份,個頭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而你啊,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裡。在黑暗裡再繞個彎子,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較猛烈地一拉,這時準是有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然後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說出聲來。“再繞個彎子吧。聞聞這些魚餌。它們不是挺鮮美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吃了,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涼快,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把它們吃了吧。”
他把釣索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其他那幾根釣索,因為這魚可能已游到了高一點的地方或低一點的地方。跟著又是那麼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說出聲來。“求天主幫它咬餌吧。”然而它沒有咬餌。它遊走了,老人沒感到有任何動靜。
“它不可能遊走的,”他說。“天知道它是不可能遊走的。它正在繞彎子吶。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有點兒記得。”
跟著他感到釣索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它會咬餌的。”
感到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高興,接著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覺,很有份量,叫人難以相信。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鬆手讓釣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索。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舊感到很大的分量,儘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多棒的魚啊,”他說。“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裡,帶著它在遊走吶。”
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如果說破了,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裡橫銜著金槍魚,在黑暗中游走。這時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可是分量還是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索。他一時加強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壓力,於是釣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咬餌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一頓。”
他讓釣索在指間朝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索的一端緊繫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他如今準備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索卷兒,還有三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扎進你的心臟,把你弄死,他想。輕鬆愉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得了。你準備好了?你進餐得時間夠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