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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手術後我醒了過來,發覺我的雙腿已被石膏固定。我問蓋琪小姐手術的情況,她説在我的膝蓋上動了一次奇妙的手術,花了兩個半小時。我擔心地問我是不是説了什麼不倫不類的話,蓋琪小姐讓我別説話,安靜休息。這時我才感受到手術後的噁心難受。

    醫院裏又多了三個病號,都是美國人。一個患了瘧疾,另一個患了瘧疾和黃疽病,還有一個想扭開雷管作紀念品,結果被炸傷。

    護士們都很喜歡凱瑟琳,因為她肯天天值夜班,只是她們好像還不知曉其中的緣由。不過那兩個瘧疾的佔用了她不少時間,我跟那個扭開雷管被炸傷的少年成了好朋友。夜間到了凱瑟琳的工作時間,我們還是待在一起,彼此愛着對方。我白天睡覺,醒時就讓弗格遜代我捎信給凱瑟琳。

    有一次我問弗格遜如果我和凱瑟琳結婚她來不來,弗格遜卻説了令我捻的話,説我和凱瑟琳永遠不可能結婚,還沒結婚就會吵翻的。她的話真讓我掃興。

    弗格遜認真地警告我説不要給凱瑟琳惹出事來,否則會讓我死得很難看。要我們小心一點,不要吵架,更不要生出個戰時的私生子。看來她是知道凱瑟琳上夜班跟我在一起的事,我趕緊轉移話題,稱讚她是個好姑娘,她的口氣就不那麼激烈了,用手摸摸我的頭,摸到了一個腫塊,在她看來找到了我神經錯亂的原因。她勸我應該讓凱瑟琳停止上夜班,這樣她才瞧得起我。她帶走了我寫給凱瑟琳的字條,下樓去了。我相信我會讓她看得起我的。

    我按鈴叫來了蓋琪小姐,我故作鎮靜地問她為什麼老讓巴克萊小姐值夜班,蓋琪小姐似乎很吃驚地望着我,説道,既然她是我和凱瑟琳的朋友,我就不應在她面前裝傻。我頗覺尷尬,於是提議來喝上一杯味美思。

    蓋琪小姐向我敬了一杯酒,説範坎本女士説我在醫院裏已是特權病人了,每天上午都睡到很晚。我知道這個老婦人一向不喜歡我,管她説什麼呢。

    蓋琪小姐一再強調她是我的朋友,她知道我心中的愛人是巴克萊小姐。不過她待我還是那樣好,幫我把牀尾的沙袋堆擺好,使我的雙腿更好受一些。

    接連三個夜凱瑟琳都沒有值班,第四個夜晚她又來了,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那年夏天我們似乎找回了初戀的感覺,過得快樂而幸福。等我能走動了,我們便經常到公園裏坐馬車玩。現在還依稀記得車伕的背景和我們在一起時的恬淡心境。後來我可以拄着枴杖走路了,我們便經常出入意大利大飯店,那兒的就餐環境不錯,侍者們的服務很周到。侍者頭目喬治與我們很熟,我們總是由他去點菜,自去欣賞大自然的風光和來往的人羣。

    凱瑟琳喜歡名為飛來莎的酒,我會陪她喝上幾杯,但喬治認為那酒沒味,不適合男人喝,堅持讓我喝冰在桶裏的不加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喬治對朋友很慷慨。有一天晚上,我身上帶的錢不夠,喬治借給我一百里拉,還説以後有困難儘管説。

    飯後的散步和漫淡是繾綣而浪漫的。在賣三明治的小攤上買些三明治作為夜點心,然後在大教堂前僱上一部敞篷馬車回醫院。坐電梯回房,凱瑟琳總會在住護士的那層樓先出去,我繼續上升回屋。進屋後,我常常坐到外邊的陽台上,一邊看着小燕子繞着屋頂飛翔,一邊等待凱瑟琳。她上樓後,要完成繁瑣的查房任務,直到病人都睡着了,她才回屋。我特別喜歡她的長髮,每都晚親手把它解開,看着她的一頭瀑布般的金髮,我的心頭會湧上無名的快感。

    她有張可愛的臉,皮膚又光滑又可愛。我們的每一次相互接觸都會感到快活幸福。即便是有時不在一個屋裏,也能靠意念傳達,達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境界。

    我想和她正式結婚。可凱瑟琳執意不肯,她説那樣的話醫院就會把她調回英國。她覺得兩個人彼此相愛就夠了,結婚不過是一種儀式而已。她不覺得結完婚後就意味着保全了一個女人的體面,她更看重的是對方是否感到幸福。她坦言她曾有一次等待結婚的經驗,那是與他已在前線陣亡的男友。但現在她惟一愛的就是我,她説:“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她表示會對我永遠忠實。

    當我提及不久我就得回到前線時,她似乎很想得開,反倒寬慰我別想得太遠,等到要走的時候再説,現在最要緊的是抓住眼前的快樂時光,盡情享受。

    那年夏天就這麼悄然而逝。我身體很健康,兩條腿恢復得很快,隨後我被送往馬焦萊醫院接受機械治療,醫院用紫外線、按摩等手段來恢復我的膝部彎曲功能。我平常的作息很簡單,上午一般睡大覺,午後有時上跑馬場玩,有時去英美俱樂部看會兒雜誌,然後去接受治療。醫院認為我的腿無需專職人員陪我出去,所以午後的這段時光我見不到豈瑟琳。幸運的是,範坎本女士逐漸認同了我和凱瑟琳是好朋友這種關係,這全在於凱瑟琳賣力的替她辦事和她高貴的出身。我常通過報紙來了解前線的最新戰事。得知前線意軍已佔領普拉伐河對面的庫克,現在正在卡索高原上挺進,打算攻佔培恩西柴高原。但西線的戰事卻不盡人意,兩軍始終處於相持階段,也許戰爭會永遠進行下來,或許會持續一百年。

    一天,我正沿着曼估尼大街走,迎面過來邁耶斯老頭和他那位胸圍寬大的妻子,他們剛從跑馬場回來。邁耶斯老頭是我在跑馬場上認識的一位朋友,他又矮又老,蓄着白色的小鬍子,一副很硬朗的樣子。他在跑馬場上的運氣相當不錯,而且特別喜歡醫院裏的孩子們。他管我們這些病號叫孩子。每次去醫院,他都會給我們帶去許多好吃的東西。雖然邁耶斯老頭曾坐過窂,但他們在米蘭生活得很幸福。

    告別邁耶斯後,我向科伐走去,想在那裏給凱瑟琳買點東西。我買了一盒巧克力,趁服務員包裝的當兒,我走進酒吧間獨自喝了一杯馬丁尼雞尾酒,隨後拿了巧克力回醫院。在歌劇院旁邊那條街上的小酒吧外,我遇到了幾個熟人,一個是副領事,兩個歌手,還有一個來自舊金山的意大利人,叫做愛多亞,摩裏蒂。我們五人在一起邊喝酒邊聊天。

    歌唱家中有一個叫拉夫,西蒙斯的,其藝名為恩利科,戴爾克利多。他總是一副自負的樣子。然而受多亞老愛揭他的底,説常在劇院舞台上看到人家扔凳子攻擊他,因為他發不準意大利語。這時,中一個叫艾得加,桑達斯的男高音為他的同伴幫腔,諷刺愛多亞是個傻子,只會説扔凳子,他們之間就這樣相互攻擊,尋求片刻的歡愉。後來我們把話題轉向勳章。愛多亞認為我戰績顯著,肯定能得銀質勳章。當他本人被副領事問及曾得過幾枚時,他顯得很激動,他捋起袖管讓我們看重傷後留下的傷痕。他的一隻腳的一邊曾被手榴彈炸過,至今留下一根壞死骨頭,還時時發臭。他給我們講述他如何開槍打死那個扔手榴彈的兵士,他的神情是那麼的堅毅、自豪。由於他戰績赫赫,又精通意大利語,他將晉升為上尉。但他似乎更願意進美國軍隊當上尉,因為那兒的官俸為兩百五十元左右。而且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自己的知識決不配當將軍,戰爭並非兒戲,需要有一個睿智的腦袋才能統率全這,取得勝利。

    兩位歌唱家對戰爭絲毫不感興趣,他們慶幸自己不是軍人。副領事麥克抱着一種絕望的態度。惟有愛多克對戰爭、對軍銜充滿熱情,他發誓在戰爭結束前當上校。

    當酒吧間的時鐘指向六點差一刻時,我們相互道別,相互祝福。隨後,我直奔凱瑟琳所在的醫院。

    當我與凱瑟琳談起愛多亞這人的確是個英雄時,凱瑟琳卻不以為然。她覺得他那種炫耀自己的功績來贏得別人崇拜的方式十分令人討厭。我儘量附和着她。因為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在前線也以愛多亞為榜樣,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幹而不顧安危。她只想看着我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不想看到我以犧牲來換取頻頻的升級。

    我們倆在陽台上輕聲談着話,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蒼穹被一層霧罩着,沒有多久便下起了零星小雨。待我們回房後,雨開始下大,我們一邊聽雨一邊聊天。凱瑟琳問我是否會永遠愛她,我回答是的。她一向很怕雨,我對她説:“我愛你,不管下雨她好,下雪也好,冰雹也好……”我知道她的怕雨肯定有原因,在我的反覆追問之下,她才道出了心中的餘悸:“我怕雨,因為我有時看見自己在雨中死去。”“有時我看見你也在雨中死去。”我安慰她別再胡思亂想,她喃喃地低語着:“我並不怕雨,我並不怕雨,上帝,但願我真的不會害怕。”她哭了,我愛撫着她,最後她停止了哭泣,但外面的雨仍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一天下午,我和凱瑟琳打算上跑馬場去,弗格遜也要去,還有克羅威,羅吉斯,一個在戰場上被炮彈雷管炸傷眼睛的青年。中飯後,兩位姑娘去打扮換衣。我坐在克羅威的牀頭翻閲賽馬的報紙,研究和預測賽馬的情況。克羅威因近來無事也開始關心賽馬,而且他深受邁耶斯老頭的厚愛。也許由於老頭與他同病相憐的緣故吧,老頭本人眼睛也有毛病。邁耶斯老頭的內部情報很準,幾乎每賭必勝,他常常會把消息透露給克羅威,但常常不告訴我們,即使告訴,也是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因為買哪匹馬票子的人一多,彩金自然會下跌。

    那天天氣晴朗,我們一行四人坐着敞篷馬車趕往西羅賽馬場。賽馬場設在風光旖旎的城外。下了馬車,買了節目表,我們來到停馬的馬場。圍場上人山人海,我們還碰到了好多熟人,安排弗格遜和凱瑟琳坐下後,我們開始觀察馬。

    馬由馬伕牽着走,一匹輪着一匹。這時克羅威看中了一匹紫黑色的馬,他斷言那是染出來的顔色。根據馬伕胳膊上的號數,對照節目表一看,方知此馬名為賈巴拉克。大夥兒一致認為這匹馬的顔色是假的,最後湊了一百里拉把賭注下在這匹馬上。按賭注打賭表上的規定,這匹馬倘若能跑贏,每里拉要付三十五里拉。

    我們擠到大看台去看賽馬。只見主持起跑者先叫馬排成一橫行,然後長鞭啪的一揮,各匹馬便撒腿而跑。賈巴拉克一馬當先,始終處於優勢,直至終點。我們歡呼,因為馬上可以得到三千多里拉啦。但邁耶斯先生卻告訴我們快起賽時,有人在這匹馬上押下了一大筆款子,這匹馬的彩金不到二對一。一席話頓時像一盆涼水澆在我們頭上,我們意識到因為有人作弊,我們上當了。果然不出所料,我們在張貼號碼並搖鈴付款的地方看到,在賈巴拉克名字後寫着每十里拉可得十八個半里拉。

    在大看台上的酒吧裏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凱瑟琳和一個熟人在談話,我們又去押馬。邁耶斯先生也正好在那兒。

    我慫恿克羅威先生去向邁耶斯打聽點小道消息。邁耶斯拿出節目表來,用鉛筆指了指第五號。我們毫不猶豫地用一百里拉賭第五號馬跑頭馬,又花了一百里拉賭它跑二馬,隨後又一人一杯威士忌蘇打。我們心情非常好。五號馬果然贏了,只是所得的付錢很有限。

    凱瑟琳不喜歡在這種場合中被眾人問起同一個問題:“你是否喜歡賽馬,”她厭惡與他們交談,只想與我單獨在一起。我倆隨心所欲地押了一匹名叫“為我點燃”的馬,這是一匹從來沒聽過名的馬,一匹邁耶斯先生不會押的馬。最後它跑了個倒數第二,但我倆的心情很清爽,盡享喝酒賞馬的樂趣。此次出行,可謂歡喜而出,盡興而歸。

    時值九月,天氣驟涼。前線戰事很不樂觀,意軍在培恩西柴高原和聖迦伯烈山損失達十五萬人,在卡索高原上也損失近四萬人。士兵們的反戰情緒日益高漲。米蘭城有過兩次反對戰爭的騷亂,都靈也有一次激烈的騷亂。我們聚集在俱樂部中談論當前的軍事狀況,有位英國少校發表了他的高見。他認為今年這兒的戰事徹底完蛋,我們都垮了,德國、俄羅斯、奧地利也都垮了,最後哪一回能拼死熬到最後才發覺這一點,便會打贏這場戰爭。顯然,他對這世界充滿着悲觀的情緒。我忽然想起該去醫院了,便起身向他們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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