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們分乘四部救護車前往部署地點,據説晚上要在河的上游發動進攻。我坐在第一部車子上,經過英國醫院門口時,我讓司機停了車,叫後面三部車子在通庫孟斯去的大路交叉點等我們。
我急忙走進醫院的會客廳,要求見巴克萊小姐。過了一會兒一名勤務員就領她出來了,她看上去氣色比昨天好了一些。我告訴她我要到普拉伐河上游參加一場戰鬥,她的眼神中掠過一絲不安,接着她從脖子上解下一件東西放在我的手中,我一看,是個聖安東尼像,而她其實並不是天主教徒。她説聖安東尼像很靈驗,會保佑我平安歸來。
我告別了巴克萊小姐,上了救護車。我們得趕緊追上前面的那三部車子,於是司機把車子開得很快。我打開了裝聖安東尼像的白色小鐵匣,讓它滾到手掌上。司機看到了也從他的襯衫口袋裏掏出來一個,説聖安東尼像是用來戴的。我聽了他的話後就把它戴在了脖子上,後來我受了傷,把它弄丟了。
很快我們就看到了前面三部車子的滾滾黃塵,追上並超過他們後,拐上了一條上山的路。然後超過了一羣意大利狙擊兵,他們趕着一大隊馱着東西的驢子在山路上緩慢而行。
我們爬過了一些小山後開進了一個河谷。路的兩邊樹木成行,透過右側的樹木可以望見一條清澈的河,河上有拱形的石橋,田野上坐落着農家的石屋。在河谷裏盤旋了好久又開始爬山而上,在陡峭的山路上顛簸了一陣後終於開上了一條平坦的山脊,低頭就可以望見那條河流,敵軍就在對岸。又過了一段蜿蜓崎嶇的山路,總算看到了我們的部隊,也看到了對岸山腳下的那一片斷壁殘垣的小鎮,那就是此役我們要爭奪的地點。
我們的車子開進了一條草蓆搭成的隧道,其實是一條兩邊和頭頂都遮有草蓆的大路,給人的感覺是進了馬戲場或一個土著人的村子。走出來後是一段下陷的路,抬頭就望見了奧軍的偵察氣球。我們把車子停在了一個包紮站旁邊,找到了少校軍醫,他告訴我們進攻一開始後就往後方運送傷員,走的路線就是那條草蓆遮蔽的路,然後走沿着山脊的那條大路就到達了一個救護站,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少校隨後派一名士兵將司機安置到了一個掩蔽壕裏,請我和其他兩名軍官喝酒,並透露説天黑就進攻。
我回到了司機們的掩蔽壕裏,把聽到的消息告訴了他們,可誰也沒有注意過少校説的那個救護站。馬內拉嚷嚷着要在進攻前吃飯,接着他們又悶聲不響了。他們都是機械師,憎恨戰爭且對戰爭充滿了恐懼。帕西尼嘲笑那些敢於出擊的狙擊兵是一羣傻瓜,馬內拉則説了一件真實的事,對於那些不敢出擊的士兵,叫他們排好隊,十個人中挑一個出來被憲兵槍決。帕西尼接着話茬説起了他的一個老鄉,臨陣退縮被槍決了不説,還連累了他的家庭,不再受法津的保護,家門口由持槍衞兵把守。他們似乎覺察到在我面前大談戰爭帶來的不幸有點不中聽,就停了下來,我對他們説只要開好自己的車就行了,但戰爭還是要打下去的,如果戰敗了情況只會更糟。司機們並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們寧願選擇戰敗來早些結束這場戰爭。現在雙方誰都不肯先停火,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場打不完的戰爭。他們開始咒罵國家的統治者愚蠢、自私,一點兒都不關心戰爭給平民百姓帶來的痛苦。我耐心地聽完了他的演講,想起了我們的飯食還沒有送來,便決定去少校那裏問一問,一直一聲不吭的高迪尼要求跟我一起去。
天色已黑,我們穿過磚場,到了包紮站的入口,藉着裏這的燈光可以看見少校在打電話。進到裏面,幾張飯桌和手術器械已經擺放好。少校撂下電話説進攻已經開始,片刻安靜後就聽到了大炮的轟鳴。
我此刻關心的是我們的飯食。我問了少校兩遍,他才回答我説沒有送來。我只好要求少校隨便給弄點吃的,他吩咐一句,勤務員從後邊山洞裏端來了一鐵盆冷的煮通心麪,又很勉強地給了我們一小塊乾酪。我們起身告辭,少校警告我們現在別出去。這時從外邊抬進了一名傷員,少校他們立刻就忙活了起來。我想到餓着肚子的司機們,便不顧少校的勸阻,執意要立刻返回去。我和高迪尼迅速地衝過磚場,炮彈爆炸的氣浪逼得我們連忙撲倒在地,彈片呼嘯,火藥刺鼻。高迪尼跳起身直衝掩蔽壕,我跟在後面安全地衝了進去。
我把落滿炮灰的乾酪表皮切掉,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麪上,邀大家一起吃。我順手抓起一團通心麪條,伸直手臂放進嘴裏,邊吮邊咬,就着乾酪和酒,感覺酒味就像生了鏽的金屬。司機們吃麪則是把下巴挨在鐵盒邊上,腦袋往後仰,把通心麪全部吮進嘴裏。
掩蔽壕外是一聲接一聲的爆炸,我們還是繼續吃通心麪。突然一聲巨響,我看到了一條閃光,接着轟隆一聲,一股疾風撲面而來。我感到無法呼吸,靈魂一下子出了竅,我以為我死了,突然聽到了一陣哀叫。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動不了了,我拼命拔出了雙腿,轉身去摸那個不斷哀叫的人,原來是帕西尼。他的兩條腿膝蓋以上全給炸爛了,他痛苦地呻吟着,哀求上帝快開槍打死他,接着是一陣窒息聲。我立刻大聲喊叫勤務兵,我想解下帕西尼的綁腿布為他止血,發覺他一動不動,他已經死了。我下意識地俯下身去摸自己的膝蓋,才發覺膝蓋落在了小腿上。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祈禱上帝趕快帶我離開這裏。
這時有人從脅下抱起了我,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雙腿。原來是馬內拉和賈武齊。我告訴他們帕西尼死了,他們説高迪尼也受了傷,正在急救站包紮。突然一顆炮彈落在附近,他們扔下我撲倒在地。在到包紮站之前,我又被他們摔下了一次。還好馬內拉立刻找來了一名中士軍醫給我的雙腿紮上了繃帶。
幸運的是馬內拉和賈武齊還能開車運送傷員,我心裏感到一絲安慰。這時一副病容的高迪尼領着一名英國救護車的司機向我走過來,這名高個子司機關切地詢問我的傷情,説他和他的兩個同伴會接管我們的兩部車。高迪尼就把我交給這名英國司機照顧了,他從包紮站裏叫出了兩名擔架員把我抬了進去,稱我是美國總統的公子,我看見少校軍醫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英國人先去幫我填病歷卡,我則被交給了一名上尉軍醫進行手術。他詳細地檢查了我的傷情,詢問了我的受傷原因並叫副官記錄了下來。接着他開始給我動手術,我感到肌肉被割裂的劇痛,但我仍極力安靜地躺着。上尉在我的傷口裏找到了一些敵軍的迫擊炮彈碎片,給傷口塗上了藥。他知道我很痛,就對我説這點疼痛比起將來的疼痛可算不了什麼。他懷疑我的頭骨骨折,於是就拿繃帶把我的腦袋也給包紮了起來。他祝我好運並祝賀法蘭西萬歲,旁邊的另一名上尉軍醫則糾正説我是美國人。我現在是一句話也不想説,英國的救護車開來了,我被抬了上去。
兩名高個子英國司機繞了過來,對我説他會穩穩當當地開車的,於是我們啓程了。這部救護車上有好幾個傷員,我旁邊一副擔架上的傷員整個臉部都纏了繃帶,只看得見鼻子,呼吸沉重。我上邊的吊圈上也擱了一些擔架,車開始爬坡時突然有什麼東西滴了下來,隨即便流個不停。我意識到是上邊擔架上的人在流血便要求司機停車,司機説快到山頂的救護站了,便繼續開車。我竭力挪動身體,以免血流在我身上,一會兒血流緩和了,開始一滴一滴地掉,血滴得很慢,我想上邊的人大概已經死了。車內寒氣逼人,我心裏則更感到寒冷,難過得想要嘔吐。
到了山頂的救護站,那副擔架被抬了出去,又抬了一副進來,我們就繼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