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的真相
磯川常次郎警官大鑒:
當您突然接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寫來的信函時,想必一定感到十分困惑吧!
金田一耕助讀到這裏,忍不住再看一次信封,只見上面寫着:
岡山市岡山縣警察本部
磯川常次郎警官親啓
接着他將信封翻到背面,看到一行字跡——
倉敷市下津井
淺井春
金田一耕助看到這個字跡,就知道這封信是出自女性之手,他不禁呆呆地望着信封的正面。
事實上,這封信就是六月二十四日晚上,磯川警官拿給金田一耕助看的信,而且在看過這封信後沒多久,他們就從廚房的味噌瓶中找到好幾枚明治二十六年以前的古錢。
(警官為什麼要我再看一遍這封信呢?
難道當時我漏看了什麼?還是看得不夠……)
金田一耕助百思不解地望着手中的信箋,這時,他忽然靈機一動,連忙數了數手中的信紙。
雖然信紙上沒有編頁碼,但金田一耕助確定他的手上一共有五張信紙。
(咦?當時在下津井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好像只有三張信紙嘛!難道我真的漏看了兩張?)
發現信紙的數目不同之後,金田一耕助立刻低頭重新閲讀這一封信的內容——
磯川常次郎警官大鑒:
當您突然接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寫來的信函時,想必一定感到十分困惑吧!很抱歉給您帶來困擾,還請您多多包涵。
事實上,以前我就經常在報紙上看到您的大名,因此自我遇到這件事情時,第一個想求助的對象就是您,請不要忽視我寫的這封信。並請您務必看完它。
我是個壞女人,在二十二年前曾經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事。當時我是一名產婆,為您的夫人——系子接生一名男嬰,可是由於某種因素,我不得己偷走您的孩子,將孩子交到另一個想要孩子的女人手中。
原本我以為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直到昨天令郎突然造訪下津井,問我誰是他的親生父母,我才感到萬分震驚。
其實這麼多年以來,我早就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感到後悔不己,只不過一直無法提起勇氣去懇求您的饒恕;更何況,在這件事情的背後還隱藏着一個極為複雜的因素,一時之間我也寫不清楚,所以希望能當面向您説明這件事。
我目前在下津井住屋的前半部開設一家藥房,至於我的本行則是替人招魂;在下津井,人們都稱呼我為“降魔女巫”。
或許您會覺得從事這種工作很神秘,但事實上,我也有許多煩惱和秘密,自己也經常感到莫名的恐懼。我想,這都是因為二十二年前我犯下一件罪行的關係。
所以,警官,求求您務必助我一臂之力,不論用什麼方式贖罪我都願意。
坦白説,現在正有人想置我於死地!我已經命在旦夕了……因此,自您接到我的信之後,講您一定要儘速來下津井一趟,有一件複雜的事情我一定要當面告訴您。
罪孽深重的愚婦
淺井春
金田一耕助看完這五張信紙後,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但他隨即將這五張信紙平放在桌上,重新看了一遍。
最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被磯川警官擺了一道,因為那兩張上次不曾看過的信紙,絕對不是在偶然的情況下遺漏的,而是磯川警官故意抽掉的。
事實上,在看到這兩張信紙之前,金田一耕助一直認為三津木五郎是越智龍平和巴御寮人所生的孩子,沒想到如今劇情突然峯迴路轉,三津木五郎的親生父親竟然是磯川警官。
這時,金田一耕助終於明白磯川警官為什麼對三津木五郎的態度總是那麼不尋常。
磯川警官一直是個優秀的警務人員,他對於這封突如其來的信函一定感到十分懷疑;也正因為他的懷疑,才使他錯過會晤淺井春的最後機會,造成一樁無法彌補的憾事。因此在他的內心深處,肯定覺得自責不已。
其次,磯川警官一向行事正直,最討厭公私不分;如今他遇上這種情況,也難怪他會故意隱瞞實情,不讓別人知道了。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官認識了這麼多年,從未聽説他有孩子。
記得有一次在偶然的機會下,金田一耕助曾經問磯川警官:
“你説戰後沒多久大嫂就去世了,那麼你們的孩子呢?”
“孩子早就流掉了。”
當時磯川警官輕描淡寫地帶過,並沒有多説什麼。
(磯川警官得知自己有了小孩時,內心一定相當高興,並將所有希望寄託在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沒想到孩子一生下來便隨着產婆不見蹤影,當時他必定十分傷心。
磯川警官的妻子——系子之所以那麼早就撒手人寰,説不定也跟這件事有關……她好不容易才生下孩子,卻被人偷偷抱走,這教一個做母親的情何以堪啊!)
金田一耕助試着揣想磯川警官的心情。
不過,他並不知道磯川警官曾經從系子口中得知那位產婆的名字、住處、年齡和長相,因此這麼多年來,礬川警官總是利用各種機會追查當年偷走他的孩子,造成他妻子含恨而終的產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在岡山市慘遭敵軍空襲後,許多人都面臨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痛,磯川警官根本無法確定他要找的那個產婆是否已經成為炸彈下的犧牲者;即使他利用休假日跑去系子當年待產的那家温泉旅社,依然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所有的搜尋工作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困難。
時光匆匆飛逝二十二個年頭,正當磯川警官已經要絕望的時候,卻收到淺井春寫來的信,這也是他經過二十二年頭一回獲知自己孩子的消息。
磯川警官感到驚喜不已,卻在決定前往下津井的途中突然猶豫了。
他打從孩子呱呱墜地後從未見過這個孩子,別説先前一直不知道下落,就連他叫什麼名字也不清楚,因此事隔二十二年後這個孩子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做父母的自然會躊躇不決。
在想見又害怕受傷害的矛盾情況下,磯川警官輾轉反側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才下定決心前往下津井。
不料他趕到現場的時候,呈現在他面前的竟是一幕令人難以接受的慘劇,也因此他警覺到淺井春在信中所表露出的害怕其實一點也不誇張。
更令他吃驚的是,在案發前一天前往下津井拜訪淺井春的“嬉皮”竟是他自己的兒子——三津木五郎,而且在日後刑部神社的神主被殺害的案件中,三津木五郎更成為脱不了干係的嫌疑犯,教他如何不怨嘆造化弄人呢?
金田一耕助手握着信紙,回想起他和磯川警官第一次見到三津木五郎的情景——
那是六月二十四日的午後,兩人在鷲羽山的一角談話時,三津木五郎突然出現在他們背後,惹得磯川警官很不高興。如今金田一耕助回想起來,才發現磯川警官每次面對三津木五郎時,似乎都顯得特別激動。
(莫非川川警官早就知道三津木五郎是他的孩子?
但他是如何得知的?三津木五郎的外貌有什麼顯著的特徵嗎?
果真如此,那又會是什麼樣的生理特徵呢?
難道是……)
“虎牙!”
金田一耕助突然大叫一聲,接着又本能地猛抓那一頭亂髮。
(虎牙是三津木五郎臉上最明顯、最具魁力的特徵,如果系子也有一對虎牙,那麼警官很容易就可以辨認三津木五郎的身分了……)
“沒錯,一定是那對虎牙!”
就在金田一耕助再度大叫一聲時,拉門外驀地傳來聲音:
“你是在説三津木五郎嗎?”
接着拉門一打開,金田一耕助看見越智龍平站在門外。
細説從頭
“金田一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快請進。真是不好意思,其實應該是我去你那兒跟你談談才對。”
金田一耕助站起來招呼越智龍平的同時,順便把攤在桌上的五張信紙收起來,然後把座墊放在自己對面,請越智龍平坐下。
越智龍平一坐下,立刻着急地問:
“金田一先生,剛才你一直叫着‘虎牙’,是在説三津木五郎嗎?”
“嗯,你説的沒錯。”
金田一耕助刻意避開越智龍平的眼神,並在心底輕嘆了一聲。
他知道越智龍平一直以為三津木五郎是自己的孩子,如今情況急轉直下,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告訴越智龍平真相才好。
“聽説三津木五郎昨天晚上被逮捕了?”
“不能説是逮捕,磯川警官只是暫時限制他的行動。”
“那麼,他是因為什麼事情而被限制行動?”
“關於這件事……”
金田一耕助調整好坐姿後,接着説:
“前天晚上,你不是曾在刑部神社目擊到一位頭上圍着外套的神樂太夫從你面前經過嗎?”
“是呀!”
“那個神樂太夫是妹尾勇,他之所以會去拜殿,是因為他看見三津木五郎從拜殿裏跑出來。”
“什麼?三津木五郎從拜殿裏跑出來?”
越智龍平説話的語氣相當沉重。
“嗯,他還説當時三津木五郎的表情非常怪異,所以他才會去拜殿瞧瞧;而當他從拜殿跑回去的途中,卻被你給撞見了。”
“原來如此。”
“警方本來打算重新偵訊三津木五郎,可是他什麼也不肯多説。”
“因此警方才把他留置在島上的看守所裏?”
“是的。”
“可是金田一先生……”
越智龍平目光的的地注視着金田一耕助。
“他並沒有理由要殺死神主啊……不是嗎?”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一會兒,露出悲慼的笑容説:
“怎麼會沒有?前天晚上你不就已經説出問題的答案了嗎?”
“你的意思是……”
“你不是説那個年輕人對着你叫‘爸爸’嗎?”
“難道這件事是真的?”
越智龍平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金田一耕助一臉同情地看着他,然後説:
“這一點我們待會兒再談,如果先談這一點,恐怕會讓整件事情變得很複雜。”
“好的,你要説什麼儘管説,我靜靜聽就是了。”
“謝謝你,那麼我要開始説了。”
金田一耕助向越智龍平一鞠躬之後,開口道:
“這座島上的人都知道當年你和巴御寮人一起私奔的事情,而且就在你被徵召入伍後,巴御寮人便離開刑部島去躲警報,一直到夏天才回來,島上的人紛紛猜測巴御寮人是不是到外面生孩子去了……”
“我姑姑把這些事都告訴你了?”
“這件事不能談嗎?”
“當然可以,你繼續説下去吧!”
金田一耕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着説:
“事隔二十多年後,島上來了一位年輕人,他認為你是他的父親,巴御寮人則是他的母親,因此他的腦中萌生殺害神主的念頭。
對巴御寮人來説,守衞先生並不是一位好丈夫,他總是到處留情,讓巴御寮人在刑部島獨守空閨;若是守衞先生死了,巴御寮人就能解除桎桔,重新回到你的身邊,這可以説是三津木五郎自我犧牲的想法,他希望犧牲自己,讓親生父母再度團聚。”
“這……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聽到金田一耕助如此推斷,越智龍平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十分不好受。
接着金田一耕助又把三津木五郎曾經告訴他的事情説給越智龍平聽。
“事實上,三津木五郎相當優秀,他在學生時代曾經參加學校的劍道社,成績優異;而且他還會吹蕭,是一位多才多藝的青年。原本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領養來的孩子,只認為前陸軍中尉——三津木秀吉和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親生父母,直到他母親臨終前,才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金田一耕助説到這裏,突然想起一件事,點點頭説:
“對了,聽説三津木五郎並不是本來就留長髮和絡腮鬍的,不知是否因為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才逐漸改變人生觀……”
“這麼説來,三津木五郎真的是巴御寮人和我所生的孩子?”
“不,事情並非如此。”
金田一耕助難過地説:
“因為那名產婆在處理這件領養事件的時候,又暗中做了許多非法的事情,所以在她把孩子交給三津木貞子之後便消聲匿跡,企圖躲過某人的追蹤……”
“金田一先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三津木五郎曾經説過,三年前三津木秀古過世後,貞子為了替自己的丈夫祈冥福,便到四國八十八個地方巡禮;當時貞子可能曾經在某個地方遇見當年那名產婆,並暗中跟蹤她,才知道這名產婆已經以淺井春的名字在下津井當女巫……”
“金田一先生!”
越智龍平吃驚地叫着,但是他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於是看看四周,放低音量問道:
“你説的這個女人是不是最近才遭人殺害?”
“是的。”
“那麼三津木五郎是殺她的兇手嗎?”
“我並沒有這麼説。前天晚上我們在這裏談這件事的時候,磯川警官也説三津木五郎並不是兇手,他只是知道其中的內情罷了。”
“那麼究竟是誰……”
“這整件事情是這樣的。淺井春信奉贊岐的金比,每個月都會到四國參拜,有可能她在參拜的過程中,遇見正在四國八十八個地方做巡禮的三津木貞子……所以,三津木貞子才會跟隨淺井春來到下津井,並得知她的住處。”
“原來如此。然後呢?”
“三津木貞子本來打算帶着這個秘密離開人間,可是偏偏在死前讓她查出產婆的消息,因此才決定告訴三津木五郎這個秘密。”
“這也算是人之常情。”
“是的。但是你想想,三津木五郎在得知這個大秘密之後會怎麼做呢?一送走母親就立刻直奔下津井嗎?如果換作是你,又會怎麼做?”
“我想我會考慮一下再做打算吧!”
“嗯,想必三津木五郎也有這樣的反應,畢竟他一直非常尊敬三津木秀吉和貞子,始終以擁有這樣的父母感到自豪。因此當他從母親口中得知這件事情的真相時,一定受了相當大的打擊,甚至到了自暴自棄的地步。”
“於是他開始留長髮和絡腮鬍?”
“或許吧!總之,在度過半年迷惘的日子後,他終於按捺不住了。於是在今年六月十五日,以一副‘嬉皮’的模樣造訪下津井的淺井春,還被住在附近的婦女瞧見。”
“當時淺井春有將巴御寮人和我的名字告訴三津木五郎嗎?否則他為什麼會來到刑部島?”
越智龍平焦急地問道,而這裏正是整件事情最重要的部份。
“我不知道淺並春有沒有説出你們兩人的名字,説不定她只是告訴三津木五郎:‘你去刑部島就會明白一切事情的真相了。’”
“這樣啊……因此三津木五郎便立刻趕來刑部島?”
“不,他是在六月十五日下午去找淺井春,直到六月二十四日的下午,我和磯川警官才在鷲羽山遇見他;當時他沒有立刻前往刑部島,恐怕是想先蒐集一些關於刑部島的訊息,何況要知道刑部島的事也不難,他只要去倉敷走一走,就會知道現在有個從美國回來的大富翁正在島上大興土木。
不過,在他蒐集刑部島相關訊息的同時,一定也從報紙上得知淺井春遇害的消息,所以他才會趕緊剪掉頭髮、刮掉鬍子,回覆他原來的模樣,避開他人的懷疑,並在六月二十五日搭船來到刑部島……我想,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