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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謎樣的美人

    龍平的戀情

    “其實,我非常能體會我們這一族的本家(家族的中心人物)想在故鄉錦上添花的心情,不管誰看到自己土生土長的家園變得如此蕭條,心裏一定都不好過,只不過他這一次實在做得太誇張了。阿吉,你是不是也這麼認為?”

    身後傳來的談話聲,使原本陷入沉思的金田一耕助突然驚醒,他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只見説話者是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的身邊還跟着一位十五、六歲的年輕小姑娘,看起來像是他的小妻子。

    (那個人口中説的本家應該是指越智龍平吧!)

    金田一耕助在心裏暗暗想道。

    這裏是汽船公司的簡陋招待所。金田一耕助照例穿着那件鬆垮垮、皺巴巴的寬鬆長褲,上面披一件開襟外套,頭上戴了一頂爪皮帽,出現在招待所的一角。

    金田一耕助出現之際,招待所裏的八位男女乘客正在談話,他們雖然留意到金田一耕助是個生面孔,但由於這一帶的人生性開朗、喜歡與人交談,因此沒一會兒,這些乘客又繼續高談闊論。

    從這些乘客的談話中,金田一耕助發現他們大部份是島上的居民,這會兒正準備搭船回刑部島。

    為了能對刑部島有更進一步的瞭解,金田一耕助只得拉長耳朵,仔細傾聽這羣人的談話。

    “哎呀!阿松,像我們這樣的升斗小民怎麼可能猜得出那些偉大人物心中的想法呢?”

    那位叫阿吉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島上土生土長的鄉下人,不但全身都曬得黑黝黝的,純樸的外表還流露出幾分傻氣。

    另外那個叫阿松的男子可能已經離開島上一段時間,只見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城市人的氣息。

    “松藏大叔,我聽説本家也跟我們一樣向刑部神社奉獻了不少金錢,這是為什麼呢?”

    一位年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小夥子插話問道。

    金田一耕助發現這位年輕人的頭上綁了一條日式手巾,並在毛衣外面穿了一件水藍色的印字背心,背心後面印着兩個“巴”的圖案,右邊的衣領上印着“刑部神社”,左邊的衣領上則印着“氏子連中”的字樣。

    (那兩個“巴”的圖案大概是指刑部神社有一位巴御寮人吧!)

    金田一耕助暗自揣想着。

    “信吉,這你就不清楚了,你根本不明白本家心裏真正的想法。”

    “哦?本家有什麼想法?”

    “他一定是故意要做給巴御寮人看的。”

    “為什麼?”

    “本家從以前就愛慕巴御寮人,聽説他們兩個還曾經演出私奔記哩!我想他一定到現在還喜歡着巴御寮人,所以到了這個年紀還不想成家。”

    穿着印字背心的信吉聽一這兒,不禁張大眼睛説:

    “您是説龍平大叔曾經帶着巴御寮人私奔?”

    “是啊!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你還流着兩條鼻涕哩!我記得那是大戰結束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十九年的春天,他們兩人一起私奔。不過,當時大家都認為這件事是本家不對,所以當本家帶着巴御素人到‘錨屋’投宿的時候,‘錨屋’的大老闆相當生氣,指責本家不顧及身分地位,以一個出身漁夫之家的渾小子高攀刑部神社神主的千金。

    他們兩人私奔沒多久,巴御寮人就被她父親派人找了回去,當時巴御寮人十六歲,本家二十二歲。巴御寮人被帶回去之後,本家就收到來自軍中的入伍通知,你知道嗎?本家原本可以不必被徵召的,只可惜他得罪了‘錨屋’的大老闆——大膳先生。

    ‘錨屋’的大老闆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島上的居民都猜測這封入伍通知一定是他暗中動的手腳,本家面對這樣的事,也只能接受命運殘酷的安排,前往前線作戰。

    可是當他從戰場回到自己的家園時,巴御寮人已經是有夫之婦了,而且還在昭和二十三年生下一對雙胞胎,這下子本家只好對巴御寮人死心,到美國求發展。如今他好不容易衣錦還鄉,想要在昔日情人的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也是理所當然的心態。”

    松藏的故事才説完,“千鳥丸”聯絡船正好駛進港口,於是眾人立刻停止談話,紛紛前去搭船。

    流言蜚語

    越智龍平擁有私人汽艇和一艘快艇,他本來打算在金田一耕助去刑部島的時候,親自到下津井接他。

    不過,金田一耕助婉拒了越智龍平的好意,他覺得以一般遊客的身分搭聯絡船去刑部島,或許可以在船上聽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訊息。如今事實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今天“千鳥丸”的船客超過三十人,而且有半數以上都是要前往刑部島,因此船長和船員都感到非常驚訝。

    “今天早上這班船竟然有這麼多人要去刑部島,那座島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根據金田一耕助在招待所和“千鳥丸”聯絡船上聽到的訊息是,這些人好像是以前就離開刑部島、移居本土的居民。

    “再一個半月就是盂蘭盆會,所以我特地帶我老婆一塊兒回家。讓她瞭解一下我生長的故鄉是什麼樣子。你知道嗎?提早回來不但可以領取七天的日薪,連往返的旅費都可以獲得補助,而且還送一件祭典用的印字背心,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聽信吉的口氣好像已經離開刑部島到水島工作了一段時間,而太太也是在水島認識的,因此才會對刑部島不甚瞭解。

    “是啊、是啊!”

    另一位年輕人也拼命點着頭説:

    “像我就沒有這麼幸運了,當我向主管提出帶薪休假的申請時。他立刻露出一副驚訝的樣子,當時我還真怕他不肯同意呢!還好本家的勢力不容小覷,主管最後還是同意我的休假申請。對了,阿信,你要是回到島上,就可以如願以償地抬神轎了,因為本家這次捐獻的神轎非常氣派。”

    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發現越智龍平出錢請這些曾經離開島上、外出求發展的人回到島上七天;而且這些回到島上的人不但可以領取七天的日薪,還可以獲得往返的旅費。

    雖然以越智龍平現在的財力要做這件事根本不成問題,然而讓金田一耕助打從心底感到擔憂的是,越智龍平這麼做的真正用意究竟為何。

    (難道他只是單純地敬畏神明,對神明有高度虔誠的信仰之心嗎?或者是……一位衣錦還鄉的成功者想籍此為自己造勢?不!我不相信……)

    金田一耕助想到這兒.不禁搖了搖頭。

    他知道越智龍平不是一個華而不實的人,更不會為了莫名的虛榮心,不惜血本地藉着刑部島的祭祀活動將曾是島上的居民全都找回來齊聚一堂。

    (若説他這麼做沒有其他目的,實在教人難以相信。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難道真如松藏所説,他只是想在巴御寮人面前好好地炫耀一番?)

    在松藏説出越智龍平和巴御寮人的那段往事之前,金田一耕助並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還有這麼一段插曲;就連刑部神社、巴御寮人和刑部大膳的事情,金田一耕助也都是從磯川警官那兒得知的。

    (為什麼越智龍平什麼話都沒對我説呢?難道他認為只要我去了刑部島,自然就會打聽到這些事,所以才沒有事先告訴我,還是……他究竟希望我為他做什麼事?)

    金田一耕助感到十分不解。

    剛開始,越智龍平只是委託金田一耕助幫他找尋青木修三的下落,沒想到這件事卻在非常意外的情況下得到答案。

    照理説,這件任務應該已經告一段落,可是越智龍平卻告訴金田一耕助他非常想知道青木修三是怎麼死的,加上金田一耕助認為青木修三的臨終遺言似乎想轉告越智龍平某種訊息,因此他對這件事也充滿了好奇心。

    於是,金田一耕助便在自己的好奇心驅使和越智龍平的委託之下,動身前往刑部島。不料,他竟意外地在船上聽到刑部大膳、越智龍平,以及巴御寮人之間愛恨糾葛的複雜關係。

    (如果松藏説的話屬實,越智龍平應該對刑部大膳懷恨在心才對,為什麼他現在所做的一切,看起來像是在討大膳先生的歡心?

    他真正的用意是什麼?刑部島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或者應該説……刑部島上將要發生什麼事?)

    目前,金田一耕助最擔心的是自己會因此被捲入整個事件的漩渦中。

    在這之前,他不知經手處理過多少案件,但始終都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來調查那些案子,也因為如此,他才能公平地判斷、冷靜地推理。

    如果他真的被捲進漩渦之中,情況又會變成怎樣?

    “對了,阿吉,你現在還在刑部神社當義工嗎?”

    松藏高亢的聲音再度把金田一耕助從沉思中喚醒。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個被喚作阿吉的男人本名叫吉太郎,已經在刑部神社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義工。

    甘共苦只見吉太郎面無表情地看着松藏的臉説:

    “是啊!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

    “唉……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的精力如此旺盛,沒有討個老婆不是太難為你了嗎?雖然巴御寮人很疼你,但那畢竟是不同的感覺。”

    “大叔,您説這是什麼話!要是這句話傳進‘錨屋’大老闆的耳裏,我們都會大難臨頭。”

    “什麼大難臨頭?根本是一派胡言!我早就不把大膳先生看在眼裏了。當初是他氣極敗壞地叫我滾出刑部島,現在要不是看在本家的面子,我才懶得回來……哼!反正只在島上待七天我就要回神户了,那位大老闆想説什麼就讓他去説好了,誰怕他啊!

    阿吉,你也真奇怪,算起來你應該是越智家族的一份子,跟越智先生稱得上是堂兄弟,可是為什麼你從以前就一直巴結大膳先生?甚至在戰爭期間本家落難的時候,他偷偷寫信請求你給予金錢援助,你卻立刻把這件事向大膳先生密報?像你這樣的人簡直是害羣之馬!”

    人總是喜歡逞口舌之能,每當説到情緒激動處,往往會變得口不擇言;可是説完之後,又對先前脱口説出的話懊惱不已。

    此刻,松藏臉上的表情正表明了他心中的後悔。

    他的妻子見狀,趕緊打圓場説道:

    “哎呀!阿松,你就少説兩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吉太郎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何況大膳先生視他為一家人,他才會選擇繼續在刑部島上生活,如今他不也過着安安穩穩的日子嗎?雖然他沒有什麼顯赫的身世背景,不過我倒是十分欣賞他的生活方式。”

    聽完松藏的妻子所説的話,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又重新打量吉太郎臉上的表情。

    磯川警官曾經提過,刑部大膳每個月到倉敷做健康檢查的時候,他的一大批家僕都會隨侍在側。而淺井春被人勒斃的那個晚上,刑部大膳和他的家僕們正好都一起在倉敷過夜。

    (這麼説來,這個男人當天晚上是不是也跟大膳先生他們在一起呢?)

    但是金田一耕助實在很難從吉太郎臉上的表情看出蛛絲馬跡。雖然吉太郎被松藏批評得很難聽,可是卻連眉毛都不動一下,讓人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反應遲鈍,還是毫不在乎對方的批評?

    吉太郎那張額頭窄小的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猿猴,至於他身上穿着一件軟皮外套和一雙長靴,一看就知道他是經年從事粗活的人。

    他的年齡看起來跟越智龍平差不多,不過體型卻比越智龍平壯碩,難怪島上的居民無法理解為何他到目前仍是單身。

    “算了,大家都是應本家的邀請,才有這個機會回自己的故鄉相聚,就讓一切是是非非隨風而去,大夥好好享受這七大的快樂假期吧!阿信,伯父、伯母都會到碼頭迎接你吧!”

    在某人一聲吆喝下,這艘滿載出外打拼島民的“千鳥丸”,就這樣和着單調的引擎聲,靜靜地駛進港口。

    港口的防波堤內看起來十分寂寥,只有幾艘小漁船隨着越智龍平那艘豪華的私人汽艇和快艇迎風搖擺。

    金田一耕助放眼望去,在刑部島下船的船客中,除了自己和一位年紀大約二十四、五歲,身穿淡咖啡色夾克,肩上掛着採集昆蟲用的圓筒袋子的男子之外,幾乎都是島上的人。

    神秘吹笛者

    根據金田一耕助這一陣子調查的結果,他發現從前的刑部島一直是北前船到下津井港之間的中繼站;雖然下津井港近在眼前,但如果潮水和風向不對,船隻便無法行駛。因此,許多北前船在到達刑部島之後,都會暫時休息幾天,等待適合的潮水和風向再繼續向前行駛。

    每當這個時候,就是刑部島最忙碌的時刻,只要一有北前船在淺水域停泊,就會有幾十艘小船像是螞蟻見着蜜糖似地蜂擁而上。

    這些小船都是機動船,船上不但搭載着青樓女子,船腹還有一個兩疊大的房間提供北前船的船伕們使用。

    對於這些在浪濤裏搏命的船伕們而言,他們最想做的便是徹底放鬆緊繃的神經,所以很多人等不及去下津井,就直接跳到機動船上洗淨殘留在身上的污垢。

    此外,也有一些在船上從事危險工作的搬運工會隨着機動船到刑部島上,好好地享受難得的陸上假期。

    這些搬運工由於工作性質特殊,幾乎是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他們對金錢看得很開,花起錢來也比一般人大方多了。

    特別是當工作告一段落時,他們最想得到的東西便是酒和女色,只要能讓他們在這兩方面得到滿足,就算是花再多的錢,他們也毫不在乎。

    刑部島上就有一個專門為這些人設立的青樓——“錨屋”,這裏的女子個個都非常有錢,她們不只賣身,還兼做批發生意。她們會事先買好北前船所需的物品,然後再和北前船運來的貨物交換。

    正因北前船運來的貨物中,有些是船東委託的東西,也有的是搬運工自己出資合買的,因此船東並不反對他們這種私下買賣,大家都稱這些貨物為“順風物”。

    有了這些“順風物”,搬運工就不僅是勞動階級了,他們同時也是資本家,可以從中賺進大筆金錢。

    “錨屋”世世代代的老闆都以此為業,他們不但利用酒、女色討這些搬運工的歡心,還利用他們帶來的“順風物”大賺一筆。

    綜上所述,刑部島在下津井的庇廕下着實發了一筆不小的橫財。不過一旦外在情勢改變時,它也隨着下津井的沒落而蕭條了。

    這時,金田一耕助拎着一隻旅行袋走出碼頭,放眼望去,刑部島昔日的繁華已不復見,只剩下一些零零落落的住家分佈在附近。

    他邊走邊觀察周遭的環境,一隻手還不時抓緊戴在頭上的瓜皮帽,深恐一不小心帽子就會被風吹跑了。

    碼頭附近大部份都是漁夫的住家,但由於漁業沒落,前不久都變成空屋,最近因越智龍平將那些曾經離開刑部島出外謀生的人們全都找回來,這附近又恢復人聲鼎沸的情景,看起來好不熱鬧。

    金田一耕助懷中有一本夾着鉛筆的筆記簿,筆記簿裏有磯川警官畫給他的刑部島簡圖。其實不拿出來看也無所謂,因為金田一耕助早已將簡圖記在腦海裏。

    根據磯川警官所畫的地圖顯示,這一帶叫做小磯,而越智龍平打算興建海水浴場的地點就位於西邊的大磯。

    刑部島上最熱鬧的街道位於新在家,雖然道路兩旁只有二十户人家,而且都是一些並排的小房子,但其中有一家就是金田一耕助此行的目的地——“錨屋”。

    “錨屋”有一扇長屋門(門兩旁有長屋),此時門剛好敞開,站在外面就可以看見“錨屋”玄關裏面的情景,長屋門的左右兩邊是兩棟兩層樓的建築物,建築物的二樓的窗户都是細小的格子窗,大概是為了防止青樓女子逃跑而設的吧!

    正當金田一耕助仔細打量眼前這棟建築物時,和他一起在碼頭下船、一直在他身後保持些許距離的年輕人卻逕自走進“錨屋”裏面。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看傻了眼。

    (從那人走進“錨屋”的行徑看來,他應該不是島上的居民,那麼他到島上究竟有什麼事呢?)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搔頭想着。

    年輕人一走進去,坐在櫃枱裏面的女服務生便走出來和他交談了兩、三句話,接着叫他脱下鞋子走上板間(只搭着板子的房間)。

    金田一耕助原本也打算在“錨屋”投宿,只是他想先到島上四處走走看看,因此不急着先卸下行李。

    “錨屋”的隔壁是一間舊式倉庫,上面漆着與“錨屋”相同的標誌,讓人一看就知道是“錨屋”的所有物。

    想必之前“錨屋”在做批發生意時,這間倉庫曾經屯積了高級貨物,如今呈現在人們眼前的卻是油漆斑駁、屋頂上鋪着乾草的破舊房舍,教人看了不禁感嘆世事無常。

    金田一耕助接着又看看四周,只見附近有一些賣蔬菜、雜貨、酒的小商店,可是卻看不到顧客的身影。

    他滿臉好奇地往其中一間販賣外國貨的小店裏瞧,發現老闆無聊得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金田一耕助搖搖頭離開新在家,準備前往其他地方看一看。

    一離開新在家,道路立刻變成向上的緩坡,兩側都是層層相疊的梯田。但是從田地荒蕪的樣子來看,大概已經沒有人耕作了,就連散落在梯田中的房舍內也空無一人。

    從磯川警官畫的地圖中可以看出,刑部島東西長四公里,南北長三公里,略成長方形,港口朝北,南端高出海平面約一百公尺左右。

    正因為這個緣故,刑部島的地勢是由北向南陡然攀升,現在金田一耕助所在的位置,就是連接兜山和新在家的斜坡,叫做地藏坂,其中坡度最陡的一帶就叫地藏嶺。現在為了行車方便,地面都已經鋪上柏油,可是狹窄的通道依舊只能容納兩輛車子經過。

    在日本,地藏坂、地藏嶺都是常見的地名,不過這座小島的地藏坂倒是非常名符其實,因為道路兩旁處處可見大大小小的地藏王廟。

    不過,因為人口外流的情況太嚴重,現在已經沒有人為地藏王在頸部掛上紅色的圍兜,地藏王的神像也都滿布塵埃。

    愈接近地藏嶺,坡度就愈陡峭,最後道路岔成兩條,鋪着柏油的路面和地藏嶺分道揚鑣,朝東南的方向延伸。

    金田一耕助知道順着柏油路走下去,就是越智龍平最近剛興建的豪宅和高爾夫球場,他眯起眼睛往那裏看了一會兒,

    越智龍平建的高爾夫球場十分漂亮,地面呈現一片青葱色澤,而且視野遼闊,人們可以一面享受掃高爾夫球的樂趣,一面瞭望瀨户內海碧綠的景緻,就連海洋上往返的船隻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球場旁邊則是一棟類似俱樂部的建築物,以及一棟像是飯店的兩層樓洋房,現在都已經接近完工的階段。

    看到這些,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的確,這裏距離日本本土不遠,離下津井也不過八分鐘的距離,如果有了設備完善的高爾夫球場,一定會吸引倉敷、岡山或神户、大阪的高爾夫球迷來這裏享受揮杆樂趣。

    可是,越智龍平在這座島上投下如此龐大的資金,難道真的只是從生意的角度來考量嗎?)

    金田一耕助想起剛才無意間聽見松藏説越智龍平以前曾經和巴御寮人一起私奔,後來由於堂兄弟——吉太郎背信出賣,兩人的行跡因此暴露,結果巴御寮人被帶回島上,越智龍平則應召入伍。

    對刑部島上的居民來説,越智龍平是船主的子嗣,理應可以免除徵召,然而入伍的召集令竟然會下達到他的手中,可見這一切都是刑部大膳搞的鬼。

    如果連島上的居民都這麼認為,那麼……當時的越智龍平應該多少也知道一些端倪吧!

    大戰結束後,越智龍平好不容易回到這座小島,卻發現巴御寮人已經嫁作人婦,當時他一定感到非常氣憤。

    至於巴御寮人的丈夫——刑部守衞,他一定知道巴御寮人和越智龍平過去曾經私奔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刑部守衞為什麼會答應這門婚事呢?

    金田一耕助認為其中必定有不為人知的交換條件。

    從松藏的談話中得知越智龍平和巴御寮人相差五歲,那麼巴御寮人現在應該是三十九歲,而刑部守衞已經五十幾歲了,這對夫妻的年紀差距如此大,若不是在刑部大膳的強迫之下,相信巴御寮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點頭答應這件婚事。

    不論金田一耕助從哪個角度來推敲,刑部大膳都可説是越智龍平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是他為什麼會寫一封介紹信給刑部大膳,要他好好招待我呢?)

    想到這裏,金田一耕助不禁又嘆了一口氣,拎着旅行袋開始登上地藏嶺。

    爬上地藏嶺之後,金田一耕助發現地藏嶺的左邊是一片平地,上面豎立許多墓碑,有如島上的墓園。

    墓園的入口處有一間小小的寺廟,它的正面安了細小的斜格子鐵窗。金田一耕助若無其事地朝裏面看了一眼,只見寺廟正面的牆壁上畫了一幅“血池地獄和針山”圖。

    雖然這幅可怕的地獄圖上的色彩已經斑駁,然而,金田一耕助還是可以從畫中感受到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戰慄之氣。

    他很快地離開墓園,接着又登上斜坡。

    斜坡的兩旁立着許多地藏王的石像,金田一耕助愈向前走,石像就愈少,最後甚至看不到半尊石像,只見他右下邊的杉木林中出現一棟像是神社的建築物。

    (那大概就是刑部神社吧!)

    金田一耕助如此想着。

    他往前繼續走了一會兒,看見一座通向神社的石階,不過他並沒有朝神社的方向走去,反而走向石階下方的緩坡。

    依據磯川警官所畫的簡圖來看,這裏位於落難淵的後面,而金田一耕助目前最想看的正是那個地方。

    金田一耕助一路向前走,發現石階沿着懸崖鋪設,懸崖上佈滿青苔,岩石的縫隙中則長滿蕨類植物。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才爬上緩坡,繞到懸崖的背後,視野頓時開闊起來。

    這裏猶如一百疊大的舞台一般,一邊是櫓樹和梁樹混合生長的樹林,另一邊則是波光粼粼的瀨户內海,當地居民稱這裏為千疊敷。

    不過千疊敷和剛才看到的懸崖一樣,上面都長滿青苔,金田一耕助的雙腳踩在上面,彷彿走在質地柔軟的被褥上一般。

    千疊敷的一角有七塊大石頭並排在一起,這些大石頭還圍成一個圓圈,像在開會似的。

    最特別的是,這七塊大石頭的大小正好可以讓一個人坐在上面。只可惜石頭上已經長滿青苔,若真要坐上去,可能會有滑倒的危險。

    (想必是為了紀念在這裏跳海自殺的平家七位武士,才特地排成這樣的形狀吧!)

    金田一耕助記得磯川警官説過,當地居民都稱這裏為“七人冢”:而“七人冢”的下面,應該就是落難淵了。

    金田一耕助踞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走向崖邊;懸崖上風大,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被吹落崖下,他甚至將外套和寬鬆的長褲一起捲起來,趴在地上匍匐前進。

    好不容易到達崖邊,金田一耕助一手將旅行袋抱在胸前,一手按住頭上的瓜皮帽,整個人趴在崖邊往下看。

    沒想到這座懸崖比想像中還要險峻,它整個壁面幾乎是垂直的,而且山崖底部還有一顆突出的大石頭,若是從這裏摔下去,絕對必死無疑。

    (咦?不妙!)

    金田一耕助的第六感覺告訴自己危險將至,他頭也不回地趴在地上急速向後退了兩公尺後,緊緊抱着旅行袋,膽戰心驚地回頭看去。

    他一回頭便看見吉太郎站在他的身後。

    吉太郎把手放在七塊大石頭中最靠近金田一耕助的那塊石頭上,兩隻眼睛直盯着金田一耕助看。

    金田一耕助看見對方眼底露出兇光,不禁全身顫慄起來。但是,他依舊動作迅速地從地面上站起來,評估眼前的情勢。

    他們兩人之間相距不到五公尺,四周又沒有其他人,如果吉太郎想要殺害金田一耕助,一定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一想到這裏,金田一耕助開始為自己先前的莽撞行為感到懊悔不已。

    時間經過一分鐘、兩分鐘……兩人仍是一語不發地互看着對方。

    最後,金田一耕助開口道:

    “你是吉太郎吧?”

    金田一耕助面露笑容,卻笑得十分僵硬。

    “能在這裏遇見你真是幸運,我正好有事想拜託你。”

    金田一耕助繼續保持微笑,這回他的微笑顯然比剛才自然多了。

    吉太郎仍小心翼翼地緊盯着金田一耕助看。

    (他或許因為從小生長在島上,對島上以外的事物一概不清楚,所以才會一看到外人便產生警戒的心理。

    其實他不過是想借此掩飾心中的恐懼罷了。)

    金田一耕助苦笑着安慰自己。

    “喂,吉太郎,不好意思,我想麻煩你幫我到‘錨屋’的大老闆那兒跑一趟,不知道你現在方便嗎?”

    金田一耕助一面説,一面解開外套的扣子,從懷裏取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筆記本里夾着一封信,那是越智龍平寫給刑部大膳的介紹信。

    始終緊閉雙唇的吉太郎一看見信封上的名字,不禁吃驚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你看,這裏寫着‘金田一耕助先生親赴’的字樣,金田一耕助正是我,剛才我經過‘錨屋’時,因為天色還很明亮,我便想先參觀一下島上的風景,現在能遇見你正好,我想麻煩你代為轉告一聲,説我會在太陽下山之前抵達‘錨屋’,可以嗎?”

    吉太郎看了看信封,又看看金田一耕助,一臉不情願的樣子。

    就在這時,背後的懸崖上忽然傳來日本琴(類似古箏的樂器)的樂音,兩人都不假思索地朝聲音的來源望去。

    日本琴的樂音是從部神社裏傳出來的。

    雖然金田一耕助不諳日本琴這種樂器,也不清楚對方彈奏的是什麼樂曲,不過他覺得樂曲的旋律聽起來十分和諧,而且是來自三座不同的日本琴所發出來的聲音。

    日本琴的樂音響起不久,刑部神社裏又傳出聲音低沉的豎笛聲。

    一聽到豎笛的聲音,吉太郎不禁整個人跳起來。

    “是他?”

    他以懷疑的口吻説着。

    “難道是……”

    吉太郎欲言又止地看着金田一耕助,接着一把抓過金田一耕助手中的介紹信,轉身衝進千疊敷後的樹林裏,迅即自金田一耕助的眼前消失。

    這時,原本停在刑部神社屋頂的兩隻烏鴉也嘎嘎地振翅飛起。

    金田一耕助自從到達刑部島後,就時常聽到烏鴉的叫聲,不管是在碼頭還是當他從地藏坂爬上地藏嶺時,沿路都有看到一大羣烏鴉從他的頭頂上飛過。

    他原以為刑部島是一座盛產烏鴉的島嶼,後來才知道烏鴉在這座小島上是刑部神社差遣的使者,所以島上嚴禁泛殺或捕捉烏鴉。

    金田一耕助站在林子裏聽了一會兒琴昔,順便平撫一下緊張的心情。

    (這應該是巴御察人和她的雙胞台女兒正在彈奏日本琴。但是,吹豎笛的叉是誰呢?)

    吉太郎先是以懷疑的口吻説:“是他?”接着又説:“難道是……”從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來看,那一定是個令他大感意外的人物。

    (究竟會是誰?)

    金田一耕助一面想,一面側耳傾聽日本琴和豎笛合奏的樂音。

    但是金田一耕助對這類樂器不熟悉,他聽了半天也聽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拿起放在腳邊的旅行袋,緩緩地穿過樹林,離開千疊敷。

    通往刑部神社的石階正好有二十階,左右兩旁的御影石扶手柱子上,每一根都刻着奉獻者的大名。其中有一些奉獻者是下津井的居民,不過大部分奉獻者都姓刑部。

    金田一耕助一爬上石階,就看見刑部神社前面有一個古老的石制鳥居(立在神社入口處的門),左右各坐着一隻降魔犬,而且不論是鳥居還是降魔犬,年代都已經相當久遠。

    穿過鳥居之後,金田一耕助發現神社的範圍相當廣闊,除了最左邊有一座神輿藏是由越智龍平建造的之外,其他部分都是原本就有的設置。神輿藏的隔壁是一間繪馬堂,裏面的繪馬和扁額都相當古老,不過繪馬堂的外觀倒是十分新。

    金田一耕助細看之後,發覺裏面還有兩、三塊畫着北前船的扁額,大概是北國的船主所奉獻的吧!

    除此之外,繪馬裏面有一幅在骰子和賭具上面掛一把鎖的圖畫,這大概是某位太太希望自己沉迷於賭傅的丈夫不要越陷越深而奉獻的。

    這些繪馬雖然年代已相當久遠,不過卻反映出昔日捕魚郎的生活形態。

    繪馬堂的後面是一間拜殿,拜殿前面有一條走廊通向另一棟建築物,之前悦耳的日本琴、豎笛合奏聲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看來那裏應該是宮司一家居住的地方。)

    此外,建築物的前面也有一條通向右邊的走廊,金田一耕助沿着那條走廊來到神樂殿的前面。

    神樂殿的規模不大,不過從奉獻箱所散發出的原木味道,不難猜出這些都是花費不貲的物品

    前殿的人形屋頂兩端的頭瓦上刻着兩個大大的“巴”字圖案。

    金田一耕助獨自來到拜殿外面,試着朝刑部神社的北邊走去。

    沒想到刑部神社北邊的視野竟出乎意料的好,在那裏幾乎可以鳥瞰全島,不但可以看見右下方一大片寬廣的高爾夫球場,就連新在家和越智龍平停靠在碼頭的私人汽艇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當金田一耕助看見吉太郎正以小跑步穿越地藏坂時,不禁露出微笑。

    (不知道在那個男人的眼中,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時,日本琴和豎笛的樂音正好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建築物裏面的玻璃窗由裏向外打開。

    金田一耕助一看見站在窗子後面那男人的背影,霎時瞪大眼睛,慌忙躲在旁邊的石燈籠後面。

    他看見那個男人衣服的背後印着一排英文字——

    IWILLDOEVERYTHINGONCE

    金田一耕助知道那一定是前幾天在鷲羽山遇見的那個年輕人,當時他背了一個揹包,因此看不清楚他背上的英文字。

    不過這時他身上穿的衣服前面一定也印着相同的字樣——

    IWILLDOEVERYTHINGONCE

    (他是在什麼時候,又是為了什麼緣故要來到這座小島呢?)

    金田一耕助一面思考,一面盯着那名年輕人看。

    他發現年輕人之所以背對着他走出來,是因為他手上拿了一架照相機。

    (他想為誰拍照呢?)

    這個問題金田一耕助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他看見三位女性跟在年輕人的身後走出來。

    當金田一耕助看到其中一個女人的時候,身體就像被通上電流一般,頓時感到極度震撼。

    毋庸置疑的,那個女人正是巴御寮人。

    照金田一耕助之前的推算,巴御寮人已經三十九歲了,就算長得再怎麼美,應該也有個限度。

    沒想到此刻出現在他眼前的巴御寮人,看起來不過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美人,實在不像站在她身旁的雙胞胎姊妹——真帆、片帆的母親。

    那對雙胞胎姊妹——真帆、片帆雖然也長得非常漂亮,卻遠不及巴御寮人有如仙女下凡一般超凡脱俗,美得教人不敢逼視。

    難怪金田一耕助在乍見她的剎那會感到如此震驚了。

    (吹豎笛的人是誰呢?)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定下神來,張着一雙大眼睛望向巴御寮人的身後,卻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蹤影。

    突然問,他的腦中閃過吉太郎剛才説的話——

    “是他?”

    (這麼説,剛才吹豎笛的人……就是眼前這位不論什麼都想看一看、做一做的年輕人嘍!)

    一想到這裏,金田一耕助的眼中不禁再度浮現驚訝和疑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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