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漁夫,他剃了個三分頭,名叫芳墳作造。
芳墳作造説,大約是在一月中旬,他曾在明石港西邊一個名叫漁師町的海岸邊,用漁船載過一個英俊的中年男子到淡路島,那位男子上船後一句話都不説,表情非常凝重,直到船快要靠岸時才開口問:
“去釜口村怎麼走?”
“釜口村?你沒記錯吧?”
金田一耕助再次確認,芳墳作造則肯定地説:
“我的侄女嫁到釜口村,而且我也經常去探視、走動,因此我肯定記得這個名字。”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互相看了一眼。
“作造先生,後來你有沒有告訴他該怎麼走呢?”
“我對他説,先從長演走到巖屋,然後再搭往洲本方向的巴士,在小井站下車,就可以看到釜口村的大門了。”
“那個人有沒有説他去榮口村幹什麼?”
出川刑警緊接着問。
“沒有,他什麼也沒説。”
“對了,作造先生,釜口村裏是不是有一個尼姑庵?”
“有啊!戰爭時被炸燬了一大半,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敢去住。直到去年還是前年的時候,有個尼姑住了進去,聽説那個尼姑的法號好像叫妙海。”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聽了不禁面面相覷。
(錯不了,椿英輔一定是去見妙海尼姑。)
金田一耕助心裏越發肯定了。
“作造先生,那個男人後來又怎麼樣了?”
“哦告訴他榮口村怎麼走之後,他又問我去小井大概需要多少時間?我算給他聽,從長濱步行到巖屋大概要二十分鐘左右,在巖屋等巴上差不多要二十分鐘,而從巖屋到小井要四十分鐘,因此,前前後後至少要花一小時二十分鐘或一個半小時。那位先生想了想,就問我可不可以大約在四點左右的時候到長濱等他?於是……”
“啊!請等一下,作造先生,那位先生大概幾點上船?”
“十點多吧!”
“你們到長濱是幾點?”
“從我們村子到長濱只要三十分鐘,因此十一點之前應該就到了。”
(如果十一點到長濱的話,到小並還需要一個半小時,然後走到尼姑庵大約三十分鐘,這樣一來,椿英輔在下午一點左右就能和妙海尼姑見面了。若扣掉回程的將近兩個小時,他們差不多有一個小時的談話時間;一個小時裏,應該可以談很多事情。)
“作造先生,你四點左右去接他了嗎?”
“當然啦!既然答應地,就得守信用呀!”
“那個人來了嗎?”
“我大概下午三點半到達長濱,沒想到那位先生比我還要早,所以回到明石港時,才只有下午四點左右。”
(從港口招山陽電鐵到明石站大概要花十分鐘,從明石到須磨寺要花三十分鐘,從須磨寺車站到旅館又要花十分鐘,正如阿隅所説,椿英輔在下午五點左右回到旅館。)
出川刑警把椿英輔的照片拿給芳墳作造看,芳墳作造十分肯定地説:
“就是他!”
(看來椿英輔肯定曾經見過妙海尼姑。然而,問題是他們倆究竟説了些什麼?)
芳墳作造又説;
“那位先生從長演回來時,臉色難看得好像碰到鬼一樣。”
(想必他查出了令他感到難堪的真相吧!)
想到這裏,金田一耕助心裏忽然覺得有些不安。
天氣慢慢轉好了,低厚的雲層也漸漸散開,原本灰暗的海面逐漸變得湛藍明亮。
明石港位於淡路島的南面,港口內有兩個大約十米長的碼頭橫卧在灰色的海面上。通往巖屋的汽船和環遊淡路附近各島的汽船分別佔用一個碼頭。
碼頭是用很多塊的大木板連起來的,這些木板隨着海浪的起伏,像搖籃般地晃個不停。港口外還有一座建得相當不錯的燈塔,淡路島則在對岸若隱若現。
戰爭時期,明石市的東半部倖免於戰火,留下許多老房子;西半部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不但被燒得面目全非,而且到處都是臨時搭建的木板屋,實在令人難以想象此地在古時候曾是多麼繁榮興隆。
在兩個碼頭的中間有一間峯艙室,也是戰後臨時搭建的木板屋,極其簡陋,屋裏泛着一股惡臭。
候艙室裏大概有二十幾個男男女女,個個神情木然,默默等着汽船到來。
金田一耕助一邊在碼頭上來回踱步,一邊深思着;出川刑警則站在候船室的外面,凝視着那張印有汽船出發、抵達的時間表。
聯絡船終於進港了,候船的人也陸續準備上船。
這艘叫做千島號的聯絡船大約七十噸重,它先在港口繞了一圈後,才不偏不倚地停泊在碼頭邊,等從巖屋來的旅客都下了船後,明石港碼頭上的人才依序上船。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是最後上船的乘客。
兩人都沒有進到船艙裏面,只是靠在甲板的欄杆上凝視着遠方的海面。
接着又有五六個乘客慌慌張張地跑來,等這些人都上了船後,千島號就出發了。
出川刑警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金田一耕助的腰部。
“金田一先生,事情有點不對勁幄!”
“什麼不對勁?”
“剛才在候船室前面站着的三個男人,跟我一樣是警察呀!”
金田一耕助向碼頭那邊望去,只見三個穿便衣的男人,正攔住一位剛下船,手裏拿着行李箱的中年男子詢問事情。
“你明白了吧!”
出川刑警帶着一絲得意的語調低聲説着。
“嗯,上船之前,我從他們的眼神里知道他們一定負有特殊任務,只是不曉得他們到底在查什麼。”
“也許是在監視走私活動吧!”
出川刑警自以為是地説。
“不太可能!如果是查緝走私,應該會檢查行李才對,可是那個人的行李箱並沒有被打開來檢查,而且那個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給他們看,他們就讓他走了;接着那三個人又走進空空的候船室,好像要繼續等下一班船的樣子。”
“嗯,這真的有點奇怪。”
“是啊!一定是淡路島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這些便衣刑警忙成這樣。”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不由地互看了一眼,覺得有點寒意。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絕不是因為海風的關係。
“不會是有什麼事吧?”
金田一耕助凝視着海面、憂心忡忡地説。
“我也這麼想。”
出川刑警望着海面,然後用力甩甩頭,似乎想拋去不祥的預感。他看看手錶,時針正指着二點的位置。
“金田一先生,看來今晚我們可能要住在淡路島了。”
“嗯,也只好如此了。”
“我們到達巖屋大概已經兩點半了,搭巴土到小井要四十分鐘,然後再去找妙海尼姑;就算只用十分鐘,也已經是下午三點四十分。從洲本開出的最後一班巴士是六點,到達小井大概是六點五十分左右,我們如果能趕得上這班巴士,就能搭上最後一班聯絡船,但時間確實是太緊了些,如果趕不上……”
“嗯,要趕上六點五十分的巴土,必須在六點二十分之前離開尼姑庵才行,也就是説,我們只剩下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這只是我們的設想,如果妙海尼姑在的話最好,萬一她去化緣,那就完了。”
“是呀!如果沒趕上六點五十分的巴士,我們只好在釜口村過一夜了。問題是,那個村子裏有我們住的地方嗎?”
金田一耕助想到這兒,不禁有些擔心。
“聽説從小井步行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走到一個叫假屋的地方,那裏有旅館。”
“太好了,萬一搭不上末班巴士,我們就住在那裏吧!”
金田一耕助這才稍感放心。
突然船身搖晃了一下,兩人趕緊抓住鐵欄杆。
原來是一艘通往別府的汽船正從千島號的旁邊經過,因此千島號才會搖晃。
船身很快又恢復了原先的平穩,緩緩向淡路島前進。
不一會兒,淡路島就在眼前了。
雲間透射出的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海面也如寶石般閃閃發光,還可以看到遠方小小的船隻帆影。
但是金田一耕助無心觀賞這些美麗的景色,他一想起出川刑警的話,內心就感到十分不安。
(石燈籠柱上的字不會無緣無故就不見了,應該是被人刮掉的……有個男人到港屋去打聽阿玉的下落……這些事湊在一起,絕不是偶然的。
不過,也許石燈籠柱上的字是附近小孩子的惡作劇;而打聽阿玉下落的人也許和這件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至於明石港的那些便衣刑警偵查的目標,也許和我要我的對象無關……)
儘管金田一耕助一再自我寬慰,仍揮不去內心的憂慮。
他脱下帽子,使勁抓着自己的頭髮。
海風把他的頭髮都吹亂了,身上和服的袖口和下襬也被海風吹得啪啪作響;出川刑警則用手撐着下巴,靠在欄杆旁。
這時淡路島已近在咫尺,千島號駛進巖屋港的防波堤裏。
巖屋港的後面是一片小山丘和狹長的街道,港灣的淺灘下排列着許多大大小小的漁船。
巖屋港只有一個碼頭,千島號在這裏暫停三十分鐘後,再開回明石港。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上了碼頭,直接走到往洲本的巴士站,巴士已經停在站台,有五六個人坐在上面;此外,候車室前面也站了兩個人,一直盯着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看。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刑警上了巴土,坐到最後面的位子上,這時他們打量車外才發現,兵庫縣國家警察局就在碼頭的右邊不遠處。
司機按了一下喇叭、表示要出發了,只見從警察局裏走出來一位警官、一個便衣刑警和一個看起來像醫生的人,三人慌慌張張地上了巴士。
金田一耕助意味深長地望了出川刑警一眼。
像醫生的那個人找了個空位坐下來,另外兩個人則站在司機旁邊竊竊私語。
巴士駛出巖屋的街道後,就沿着海岸繼續往南行。路的左邊是沙灘,右邊則是一些半農半漁的民家,以及一些長着茂盛番薯葉的田地。
出川刑警突然站了起來。
“金田一先生,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去問個清楚。”
於是出川刑警走到車前面的一位警官旁,低聲説了幾句話,並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像服務證的皮夾給警官看,警官隨即露出吃驚的表情。
這時,另外一位着便衣的也湊了過去,三個人好像在討論什麼似的。
金田一耕助看到出川刑警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心中再次油然而生。
過了一會兒,出川刑警頹喪地走回來,那張臉就像芳墳作造形容的那樣——好像見到鬼似的。
沉默了一會兒,出川刑警才以沙啞的聲音説:
“金田一先生,我們慢了一步,發生事情了。”
“慢了一步?你是説妙海尼姑被殺了嗎?”
金田一耕助的聲音比出川刑警好不到哪裏去。
“嗯,她好像是被勒死的。”
金田一耕助立刻閉上眼睛,一股恐怖的戰慄感從內心深處湧了上來,擴散至全身,耳邊彷彿迴盪起怪誕的(惡魔吹着笛子來)的旋律……
之後,出川刑警便為警官和便衣刑警介紹金田一耕助。
警官簡單地敍述了案情。
原來妙海尼姑被殺害的消息今天下午才傳到巖屋警局。
事情是村子裏一位小姑娘發現的。她在十一點左右雨勢轉小時,拿了一些蔬菜去找妙海尼姑。
妙海尼姑常教村裏的女孩們做針線,女孩子們也會隔三差五地去找她。
小姑娘來到尼姑庵時,發現所有的窗户都關上了,因此她繞到大門口試着把門打開,門雖然開了,鞋子也擺在門外,但是屋裏卻不見妙海尼姑的人影。
小姑娘覺得有點奇怪,呼喚也沒有回應,於是就打開壁櫥,竟發現壁櫥的棉被裏露出妙海尼姑的兩隻腳。
“昨晚六點左右,聽説有一個從洲本小坐巴士來的乘客,曾向巴士站旁的香煙鋪打聽尼姑庵的事。看來那個男人的嫌疑最大,我們後來雖然在碼頭和車站佈下天羅地網,但仍遲了一步,那人從神户來,早已逃離這個島了。”
警官以一口標準的東京腔説着。
“你為什麼認為那人是從神户來的呢?”
“很簡單,那輛巴士五點從洲本出發.而二點從神户出發的船剛好五點到洲本,巴士到站和船開航的時間都配合得極好,因此我想那傢伙應該是坐船來的。”
“那個男的長相如何?”
“聽説是個四十歲左右,穿着西服的男人。不過現在我們正在找那輛巴士的司機和車長,以進一步確認嫌犯的長相。”
“請問你們知不知道妙海尼姑俗家的姓名?”
警官拿出記事本看了一下。
“她的本名叫掘井駒子,大概四十多歲。”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閉上眼睛,用力甩甩頭,好讓自己更清醒一點。
因為掘井正是她的丈夫——阿源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