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二年,戰後的日本還處於嚴重的物資短缺時期,所以即使阿種端來的是粗茶淡飯,大家仍拼命填飽肚子。
“警官,現在還有秋子夫人、信乃和新宮先生一家人還沒問呢!我看還是趕緊開始吧!先請秋子夫人,不過,不知道她受不受得了。”
金田一耕助揩揩嘴説。
等等力警官看了一下手錶。
“嗯,澤村差不多也該回來了。金田一先生,還沒有問他們之前,我們先到防空洞那邊瞧瞧好嗎?”
“也好!”
説實在的,由於一上午都精神緊張着,金田一耕助感到相當疲憊,正想找個可以舒緩情緒的機會,所以等等力警官一説,他便欣然同意。
於是兩個人就帶着一位刑警往防空洞走去。
防空洞位於院子的角落,被茂密的樹叢遮住,上面用一塊水泥制的板子遮蓋着。洞里約有四坪大小,裏面雖然簡陋,但是也有桌椅等傢俱,與其説是防空洞,還不如説是地下室來得更貼切些,惟一的缺點就是沒有照明設備,顯得黑漆漆的。
等等力警官站在幽暗的洞裏四處張望。
“這麼説,昨晚那個長得像椿英輔的人就是躲在這裏了?”
金田一耕助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突然喃喃自語起來:
“原來如此,這裏是最合適的地方,有桌子,又有椅子。”
等等力警官馬上問道:
“啊?什麼意思?”
“我説的是打字機的事呀!匿名信上的字和那台機器打出來的字很相似,對不對?”
“嗯,差不多,但是要做進一步比較才知道。”
“假設那封匿名信就是用那台打字機打出來的話,會是誰打的嗎?打字機放在美彌子的房間裏,她的房間是日式的,要進去並不難。但若要偷偷待在房間裏打密告信,可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就算躲過美彌子小姐,那麼響亮的聲音也不可能沒有人聽到吧!”
金田一耕助説到這裏,意味深長地看了等等力警官一眼,又繼續説:
“你也知道,那台打字機發出來的聲音就像機關槍一般,尤其是要打這種不可告人的信件,更不可能在家裏打!因此,那個人可能把打字機搬到一個平常沒有人去的地方,很快地打好,然後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去……你不覺得這個防空洞是一個相當理想的地方嗎?更重要的是,連桌椅都有。”
等等力警官往各處看了看,説:
“可是這裏這麼暗,根本看不清楚鍵盤上的字呀!”
“警官,鍵盤上的字母都是固定的,而且美彌子小姐剛才不是説,菊江閉着眼睛都能打字嗎?”
警官聞言,突然眼睛一亮。
“金田一先生,你的意思是,菊江那個女人……”
“不,現在還不能這麼説。我的意思是,打字這門技術只要熟練的話,就算在多暗的地方,閉着眼睛還是能打。好吧!我們也該出去了。”
由於防空洞的兩端都有出口,所以他們兩人便從另一邊爬出去。
金田一耕助一走出防空洞,突然覺得陽光分外刺眼。
“幄!對了,警官。”
金田一耕助先看看四周,然後刻意壓低聲音説:
“我想要麻煩你的手下幫我找一件東西。”
“找什麼?”
“就是那個和雷神不應分離開的風神。”
等等力警官有點驚異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你沒有搞錯吧?風神不是去年夏天就已經被偷走了嗎?”
“不,警官,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小偷丟下雷神,光拿走風神呢?這兩樣東西應該是形影不離、缺一不可的呀!既然不要雷神,拿走風神也沒用。反正我始終覺得説不定風神還在這個家裏。”
等等力警官一言不發地凝視着金田一耕助的臉,半晌之後聳聳肩回答:
“好吧!我們盡力而為。”
“那就拜託了。但是千萬別讓這裏的人知道。”
從防空洞到客廳的途中,有一間玻璃温室。這間温室大部分都建在地下,露出地面的部分並不高,不過看起來倒是滿大的。
温室大概有一個房間寬,長度則有四五個房間長,是一座長方形的建築物。如果透過玻璃往裏面看,就可以看到一個略高於地面一點的架子,架子上還排着一列列的小花盆,就連天花板上也倒吊着一排紅色的小花盆。
此刻,花盆的前面正有一個穿着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動。
那個人影一看到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官,立刻跑了過來,恭敬地低下頭開門。
“有什麼事嗎?”
原來是三島東太郎,他看來好像是在整理花草的樣子,手裏還拿着一把長柄剪刀。
金田一耕助把身子略偏了偏,從三島東太郎的肩後窺探裏面的情形。一股刺鼻、甚至讓人聞後有點頭痛的怪味道隨即撲面而來。
“幄,那是蘭花和一些高山植物,這盆則是食蟲蘭,都是非常珍貴的品種喲!要不要參觀一下呢?”
“不了,我們今天還有別的事,下次吧!府上是哪位這麼喜歡花?”
“原本老爺很喜歡,現在則是一彥少爺在接手照顧,我有空的時候也會來幫幫忙。您看,食蟲蘭現在正在吃蜘蛛,所以才會發出一些不太好聞的味道。”
金田一耕助看了三島東太郎一眼,又説:
“對了,東太郎,我們想問你一些事。”
“幄!好的,請等一下。”
三島東太郎用放在入口處的水把手洗了一下,然後馬上往右手戴上手套,慢慢走了上來。
“你們要問什麼事呢?”
“今年一月的時候,椿子爵不是曾出去旅行嗎?那次旅行回來後不久,聽説他便找你商量賣珠寶的事,是真的嗎?”
三島東太郎臉色一沉,嚴肅地回答:
“是這件事啊!那時,我也曾經被警政署傳訊過,確實是有這麼回事,不過因為夫人不答應,椿老爺最後還是沒有變賣珠寶。”
金田一耕助與等等力警官面面相覷。
“這麼説,椿子爵打算要賣夫人的珠寶?”
“應該是吧!剛開始時,椿老爺也沒説要賣什麼,直到後來決定不賣時,他才説出原因。”
三個人開始朝着正屋的方向走去,沉默了一會兒,金田一耕助開口問道:
“東太郎,聽説你的父親和椿子爵是學生時代的朋友?”
“嗯!”
“這麼説,你是在東京出生的了?”
“不,我好像是在中國(日本地名,大約在今天的廣島一帶)南方出生的。”
“哈哈!你竟然連自己的出生地都不知道。”
“因為我父親是中學老師,時常被調來調去,所以根本記不清我出生的時候究竟住在哪裏,不過我懂事的時候已經住在岡山了。”
“原來如此。不過我倒覺得你有京都、大阪一帶的口音呢!你在那裏待過嗎?”
“我不太清楚,大部分時間我都住在岡山和廣島縣。”
“那你為什麼會到這個家裏來呢?”
“這就説來話長了。那時,我從軍隊復員回來之後,母親已經過世了,而父親也早已不在人間,我沒有任何親戚,於是只好到東京來,做黑市買賣的中間人,並時常處理人家要賣出的東西。後來我突然想起父親提起過椿老爺的事,而且父親在世時,好像也和椿家有書信往來,因此,從去年秋天開始,我就常來拜訪他們,順便看看他們有沒有要變賣的東西。”
三島東太郎頓了頓,繼續説:
“由於經常來走動的原因,有一天,他們問我要不要住在家裏,聽説這好像是夫人的意思。椿老爺死後,家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而我還能繼續待在這裏,大概也是夫人的意思。不過説實在的,這個家如果沒有我的話,恐怕連一天都撐不下去了。”
此時,三人正好走到已經乾涸的池塘邊。三島東太郎熱心地説:
“走這邊的橋會比較快。”
金田一耕助目送着先走過橋的三島東太郎的背影.然後自己緊跟在後。
過了橋之後,他們就和三島東太郎分手了。回到客廳時,澤村刑警早已焦急地等待着。
從他興奮的臉色,金田一耕助立刻猜到調查的結果,心情不免又鬱悶了起來。
“警官!”
澤村刑警正要拿出什麼東西的時候,等等力警官趕緊遞個眼色叫他等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再慢慢走到澤村刑警的身旁。
“結果怎麼樣?”
澤村刑警一言不發地從口袋裏拿出兩個信封,信封上印着天銀堂的名字,上面好像還用鋼筆寫了一些字。
澤村刑警在一旁説明道:
“這個是剛才從裝長笛的盒子裏發現的,而這個是從天銀堂那裏拿來的,請對比一下。”
等等力警官從兩個信封裏倒出兩隻耳環,開始對比起來;金田一耕助閉上眼睛,一想到這個家族的悲慘命運,心中不覺沉甸甸的,像吊起一塊大石頭。
“唉!”
等等力警官嘆了一大口氣。
“絕對不會錯。不管昨晚那個男人是不是椿英輔,這個事情絕對和天銀堂事件有關!”
“但是,警官……”
金田一耕助為了排除自己的感傷,拼命搖頭。過了一會兒,他才睜開眼睛,對着等等力警官説:
“同樣的耳環可能會有很多對也説不定呢。”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會出現同樣的耳環。因為這是依某一位夫人的要求特別設計、特別訂做的,澤村……”
等等力警官在澤村刑警的耳邊悄悄説了一些話,澤村刑警聽了之後,立刻把兩隻耳環分別放進信封裏,然後小心地塞進口袋,飛也似地衝出房間。
(看來他應該是到警政署去報告了吧!這件事想必會引起一陣轟動。)
金田一耕助微微鎖起眉頭,像是喝下一口滾燙的咖啡似的,覺得有一股苦味在咽喉裏沸騰,他再度閉上了眼睛。
“現在該怎麼辦呢?”
金田一耕助仍然閉着眼睛。
等等力警官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不停地在房間裏打轉。
“把信乃叫來問問吧!她昨晚不是也看到那個長得像椿英輔的人嗎?”
金田一耕助有些無精打采地説:
“好吧!”
等等力警官馬上派人去把信乃叫來。
警員花了一些時間才把信乃帶到客廳。
她站在客廳的門口,一動也不動地瞪着等等力警官和金田一耕助,好一會兒後才默不作聲地進來,然後大咧咧地坐下,又朝他們兩人看了一眼。
“請問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希望你們不要耽誤我太多時間,我還要照顧秋子小姐呢!”
信乃目中無人的姿態和非常刺耳的言詞,讓等等力警官和金田一耕助感到相當不悦。
前面曾經説過:這個世界上很少有這麼醜的女人,她眼珠暴、鼻子塌、嘴巴大、眉毛稀疏,整個臉上到處都是皺紋,就像是一條老舊的抹布似的。
此時,她把頭髮梳理得很整齊,在腦後結了一個鬢,身穿着素色條紋和服,兩手交叉平放在膝上,用那種極度不屑的眼光直瞪着等等力警官和金田一耕助,那神情就像是在戰場上叱吒三軍的總司令一樣盛氣凌人。
“放心,我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我們只是想問一下有關昨晚的事。”
等等力警官上前一步,看着她説:
“聽説昨晚你也看到了那個長得和椿英輔非常相似的男人,這件事,你能不能説個清楚?”
信乃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斜睨了等等力警官一眼,説:
“幄,這件事啊!大家都到沙卦室那邊,秋子小姐就叫我陪她去廁所。雖然秋子小姐膽子一向很小,但是她平時並不會這樣。都怪昨晚發生了那件奇怪的事,她才那麼害怕。喔!當然,那時她還不知道玉蟲大老爺被殺的事,因此我就陪小姐去,然後在廁所門外等她。”
信乃看都不看等等力警官一眼,兀自説着:
“哪知秋子小姐突然尖叫一聲,我雖然覺得很失禮,但還是衝了過去。只看到秋子小姐一邊捂着臉,一邊指着窗外説我家老爺站在那裏。我心想:不可能吧!一定是小姐看走眼了。於是就探身朝窗外一看,結果……”
“那個長得像你家老爺的人站在那裏,是嗎?”
金田一耕助插嘴問。
“嗯,而且他手上還拿着黃金長笛。”
“你看得清楚他的臉嗎?”
“看得很清楚,因為那時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
“你認為那個人是你家老爺嗎?”
信乃用她那有如禿鷹般鋭利的眼光直盯着等等力警官。
“這種事我可不敢亂説。不過長得真的非常像他。”
“然後呢?”
“我當然立刻從廁所跑出來,那時目賀醫生和新宮先生他們聽到尖叫聲也馬上趕了過來,我就把先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
“他們兩個人有沒有去找那個男的呢?”
“沒有,因為目賀醫生年紀也大了,至於新宮先生嘛……我想,他不是個有勇氣的人。”
看來,新宮利彥幾乎被這個家的所有成員抨擊得毫無尊嚴了。
“然後呢?”
“沒有了,我要説的都説了。後來,我就趕緊打電話到警局,然後一直等你們來。請問我可以走了嗎?我不放心我們家小姐。”
信乃説完後隨即起身要走,金田一耕助趕緊阻止她:
“啊!等等,我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還有什麼事嗎?”
“昨天晚上卜沙卦的時候,不是出現了一個好像火焰的圖案嗎?你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不知道!”
信乃斬釘截鐵地回答。
“但是那時候我看到你的樣子好像非常驚恐!”
“那麼奇怪的形狀,好像是用印章印出來的一樣,任誰看到了都會驚訝的。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告辭了。”
信乃説完便起身從容地走出客廳,那種威嚴的姿態簡直是不可一世。
就在信乃還沒走出客廳大門之前,突然聽到走廊那邊傳來一陣叫罵聲和叭叭的腳步聲,從那個聲音聽來,應該是新宮利彥!
信乃回頭一看,然後迅速掉頭往相反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只見新宮利彥上身穿了一件汗衫,東倒西歪地闖進來,看來他喝了不少,酒氣沖天、蓬頭垢面的樣子,令人看了就討厭。
新宮利彥睜着充滿血絲的雙眼凝視着金田一耕助,過了一會兒,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不屑的笑意,然後出其不意地在等等力警官和金田一耕助面前脱他的汗衫。
“老爺、老爺,有話直説,何必脱衣服呢?”
華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跟着進來,看到新宮利彥的魯莽舉止,急忙上前阻攔,卻被他猛地一推,差點摔了一跤。
“少羅嗦,你給我閉嘴,信乃那個死老太婆一定是來告狀的。”
新宮利彥一邊説,一邊把衣服給脱了。
“喂!你們大概從信乃那裏聽説了吧?來吧!看清楚喲!這就是惡魔的徽章!”
新宮利彥猛地一轉身,把脊背露給眾人,在他那骨瘦如柴的左肩上,赫然浮現着一塊非常像火焰的淺紅色圖案。
眾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