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如果看過《黑貓酒店事件》這本書,一定不會忘記金田一耕助在昭和二十二年前後,曾遭遇過一些極為奇妙的事情。
昭和二十年的秋天,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金田一耕助的家毀於戰火,他只好住到大森山附近一間名叫松月的日式旅館裏。
這間旅館的老闆名叫風間俊六,是金田一耕助的老友,在戰後因經營建築事業而小有成就,因為事業龐雜,這間旅館就交給小老婆來經營;當金田一耕助搬進去之後,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不想離開了。
風間俊六的小老婆心地善良,把金田一耕助當做自己的親弟弟般(事實上,金田一耕助年紀比她大)照顧,儘管金田一耕助在辦案時腦筋清晰敏鋭,平常卻像只懶貓一般,她不但照顧他的日常起居,有時甚至還偷偷地塞點零用錢給他。
隨着金田一耕助的名氣漸漸響亮,委託他查案的客人也絡繹不絕,這和委託人雖然要求調查的內容各異,但都對出入偵探社躊躇再三,尤其是那些年輕女顧客,她們得拿出相當的勇氣才能踏進這間旅館;即使進來了,要和金田一耕助面對面在一間只有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促膝而談,心裏多少會感到有些難為情。
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金田一耕助正在和一位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女子坐在房間內談話。
她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子,穿了一件絲綿短衫,配上黑色裙子,頭髮上夾着粉紅色的髮夾。
她的長相讓人即使想言不由衷地讚美她幾句,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句。
年輕女子的前額頗高,過大的眼睛配上一張扉鬥臉,看起來十分刺眼。雖然她的外貌讓人感到有些突兀,但是臉上卻流露出一種高傲的神情;看她規規矩矩地坐着,一雙手卻又不住地揉着手帕,讓人覺得她似乎坐立難安。
金田一耕助不動聲色地觀察她,表面上卻裝出一副十分悠哉的樣子,心不在焉地抽煙。來訪的女客看他這個樣子,覺得金田一耕助這人不太可靠,心情一下子變得急躁起來,不自覺地擺動着膝蓋。
兩人第一次見面,竟然無話可談。金田一耕助在等女客開口,女客也在等金田一耕助先問話,弄得金田一耕助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金田一耕助手上長長的煙灰啪的一聲掉了下來,女客有點驚訝地睜大雙眼,看着桌上的煙灰。
“那個……”
她似乎剛想要説什麼,沒料到金田一耕助居然呼地一下,吹走煙灰。
“唉呀!”
女客急忙用手帕遮住眼睛。
“真、真對不起,煙灰跑進眼睛裏了嗎?”
金田一耕助對自己的魯莽感到不好意思。
“啊!沒什麼。”
女客用力揉了兩三下眼睛,這才拿開手帕,含嗔帶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她這一笑,嘴裏的蛀牙也露出來了。
金田一耕助心想,她這種樣子看起來還滿可愛的,不像剛進來時那麼陰沉。
金田一耕助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結結巴巴地説:“對、對不起,我是個不太注意生活小節的人;你的眼睛有沒有什麼關係?”
“還好,不要緊的。”
女客又重新擺出高傲的姿態,冷冷地回答。儘管她的態度倨傲,但總算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了。
“你去找過警政署的等等力警官?”
“嗯”
“那麼,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是這樣的,那個……”
女客似乎感到有些羞於啓齒,過了半晌,她終於鼓起勇氣説:“我叫美彌子。”
“嗯,我知道。”
“您誤會我的意思了,如果我只説我的名字,也許您不太清楚,其實我是今年春天失蹤的那位椿英輔子爵的女兒。”
“今年春天失蹤……”
金田一耕助哺哺自語着,突然兩眼圓睜。
“哦,我記起來了,就是那位椿美輔子爵。”
“嗯,不過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什麼子爵。”
美彌子有點自嘲似地冷冷説道,她大大的雙眼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不禁有點手足無措,不住地搔起頭來。
“嗯,發生那種事,也真令人意外啊!”
接着,他抬頭看了女客一眼。
“你來找我的目的是……”
“懊,我是來……”
美彌子不斷以顫抖的指尖,揉捏着那已皺成一團的手帕。
“也許您會感到荒唐,但我可是非常認真的。”
美彌子的一雙大眼,彷彿要把金田一耕助吸進去似的,牢牢盯着他看。
“有人懷疑我父親沒有死!”
金田一耕助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雙手緊緊抓住桌沿,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為、為什麼會這麼説呢?”
美彌子的雙手平放在膝上,一言不發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被看得有點受不了,大口大口地灌下涼茶,吁了一口氣,才稍稍覺得好過些。
“我大略看過有關這件事的新聞報道,印象中你父親的屍體好像是在信州的某處山上被發現的。”
“是的,在霧峯。”
“那時他離開家多久了?”
“四十五天。
“原來如此。屍體已經腐爛,又沒有足以辨識身份的隨身物品;但是,報紙上不是都説那確實是椿子爵嗎?”
“不是。屍體幾乎還沒腐爛,只是味道很難聞罷了。”
“這麼説。你看過屍體了?”
“是的,我看過了。我母親不願意去認屍,只好由我去認領了。”
當美彌子提到她母親的時候,聲音似乎有些怪異。金田一耕助忍不住細細觀察着美彌子的表情,而她也注意到金田一耕助不尋常的反應,霎時雙頰一片潮紅,連耳朵都火紅似血。
“那時,你確定那具屍體是你的父親?”
“是的。”
美彌子十分肯定地點點頭,又説:
“現在也相信。”
金田一耕助感到不可思議,他看着美彌子的臉,繼續問道:
“只有你一個人去嗎?有沒有其他人跟你一道去?”
“舅舅、表哥,還有一位三島東太郎先生都陪在我身邊。”
“這些人都認識你父親嗎?”
“是的。”
“他們有沒有説那具屍體不是你父親?”
“不,他們都確定是。”
金田一耕助開始皺起眉頭,有些不解地説:
“既然大家都確認了,為什麼還有人會認為你父親還活着呢?”
“我相信那就是我父親,直到現在仍然相信。不過屍體五官的輪廓卻和生前差異頗大,我想,那也許是自殺前的苦惱、煩悶以及吞藥後的痛苦所造成的。當時,有人説我認錯人了,我也曾經這麼懷疑過,後來,有人對我再三嘀咕着那具屍體不是我父親時,我開始有些半信半疑。因為屍體是我去認領的,當時舅舅覺得噁心,沒好好察看。這種事,我有什麼理由讓人家心不安呢?”
美彌子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你説的舅舅是……”
“我母親的哥哥,名叫新宮利彥,他以前也曾是個子爵。”
“那表哥是……”
“是舅舅的獨生子。”
“你父親身上有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
“如果有的話,我今天就不會來問這些問題了。”
金田一耕助頷首説道:
“是誰説那具屍體不是你的父親呢?”
“我母親!”
美彌子森冷的語氣,使金田一耕助不由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母親為什麼會這麼説?”
“我父親生死末卜時,我母親就不相信他會自殺,她認為我父親一定暫時躲在什麼地方;直到我父親的屍體被發現後,她才稍微有些相信,但是沒多久,她又不相信我父親已經死了,老覺得我們欺騙她,説那具屍體不過是我父親搞的偷天換日的把戲,是找個替死鬼來矇騙她。”
金田一耕助感覺到某些微妙的玄機正慢慢從地底被挖掘出來,不過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緩緩問道:
“是不是因為你父母的感情很好,你母親思念過深,才會這樣想?”
“不!絕對不是這樣。”美彌子以激動的口吻説,“我母親怕他,她説,如果父親還活着,總有一天會回來報仇的。”
金田一耕助聽了,不禁疑惑地眯起眼睛。美彌子發現自己説得太多了,立刻雙頰通紅,猶豫着是否應該繼續説下去。
金田一耕助適時地轉移話題:
“照你這麼説,你父親並沒有留下遺書,是嗎?因此你母親才……”
“不,有一封遺書!”
美彌子馬上打斷他的話,金田一耕助愣了一下。
“可是,我明明記得報紙上並沒提到他留有遺書啊!”
“是事後才發現的。那時,父親失蹤的事已經差不多平息了,如果把遺書的事發表出來的話,又會成為大家的話題,因此,我們把它視為家族秘密,不準外泄。”
美彌子從皮包裏拿出一封信,遞給金田一耕助。
信封上是椿英輔娟秀的字跡。
“這是在哪裏發現的?”
“夾在我的書中。起先我並不知道有這封信,後來有一天我整理書房時,這封信正好從書本里掉了出來。”
“我可以看內容嗎?”
“請!”
遺書的內容如下:
美彌子:
請不要責怪爸爸,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承受這麼大
的屈辱和不名譽的打擊了。若此事被揭露出來,我們椿
家的名聲將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天啊!惡魔吹着笛子來……我已經沒有辦法活下去
了!
美彌子呀!請原諒爸爸!
遺書的最後並沒有署名。
“你確定這是你父親的筆跡嗎?”
“是的。”
“請問,信中所提到的屈辱、不名譽是什麼意思呢?是指失去爵位的事嗎?”
“不,不是指這件事。”
美彌子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急急打斷金田一耕助的話。
“當然,這個問題的確曾困擾着父親,不過卻和他的死沒有關係。”
“那又是為什麼?”
“我父親他……”
美彌子的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勒住脖子,邊喘氣邊説:
“今年春天,父親因為天銀堂事件而被警察傳去盤問。”
金田一耕助像是被人用鐵錘從背後重重地打在頭上似的,他喘着氣,吞了一下口水,雙手用力抓住桌子兩端,腦子裏一片混亂,慌張地想説些什麼,還沒來得及説出口,美彌子又搶在他前面,迸出一段驚人的、像咒語般的話:
“事實上,天銀堂事件嫌疑犯的合成照片,經過數次修改以後,簡直就是我父親的翻版!這樣的巧合真是要命,只不過最初警察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是有人向警察密告。這人到底是誰,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這個告密者肯定是跟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椿、新宮、玉蟲這三個家族之中的某個人!”
美彌子説這段話時的神情相當激動和恐怖,憤怒的情緒籠罩着她的全身。
金田一耕助覺得她的怒氣彷彿正化作熊熊的火焰,猛烈地燃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