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解
接下來金田一耕助遇見的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要人物,也是目前控制整個鬼首村的仁禮家主人——仁禮嘉平。
當他抵達鬼首村的第二天晚上八點左右,他意外聽到“三味線”(注:日本特有的三絃琴)的聲音,不禁豎耳傾聽。
那是有人用手指輕輕撥弄琴絃的聲音,加上屋子附近的溪流聲,聽起來宛如雨滴落下的叮咚聲。
金田一耕助起身來到走廊,看到院中盆栽另一邊的圓窗裏面透出燈影,可是卻沒有看到人。
這時候,金田一耕助還不知道里子將自己關在倉庫裏這件事。
起初他以為是老闆娘的女兒在彈琴,可是轉念一想,那邊並不是“龜之湯”家人居住的範圍。
正當金田一耕助猜想是客人帶藝住來這裏的時候,御幹剛好進來泡茶。
“有其他客人投宿嗎?”
“是的。”
御乾笑着回答。
“是什麼樣的客人?外地來的嗎?”
“不是,是仁禮家的老闆。”
金田一耕助聽了,不禁睜大眼睛。
“您認識仁禮家的老闆?”
御幹看到金田一耕助的神色,露出探詢的眼神問道。
“不認識,只聽説他是村子裏最有錢的人。對了,誰在彈三味線?是……藝伎嗎?”
“不,是老闆娘在彈。”
金田一耕助驚訝得大聲説道:
“老闆娘在陪仁禮家的老闆?”
“是的。”
“還有別人在場嗎?”
“沒有,只有他們兩個人。”
“仁禮先生經常來這裏嗎?”
“嗯,常常來。”
“仁禮先生來的時候,老闆娘都彈三味線給他聽?”
“是的。去年仁禮先生的妻子去世了,他大概很寂寞吧!呵呵……”
御幹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笑便轉身離開,她好象專程來講這些話給金田一耕助聽似的。
這段期間,仁禮嘉平幾乎每三天就來“龜之湯”一次,每次來總是在那間小偏屋裏一邊喝酒,一邊欣賞青池裏佳的琴藝。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跟仁禮嘉平説話,還是在浴室裏呢?不過,這回不是在公共浴場,而是在內浴場裏面。
就在金田一耕助來這裏的第八天晚上,吃過晚餐後,他在內浴場裏聆聽溪流的聲音,突然間,一個男子拉開更衣室的門走了進來。
金田一耕助越過玻璃門看一眼那個男人,直覺認為他就是仁禮嘉平。
仁禮嘉平大概已經在家裏洗過澡,他穿着乾淨的浴農,進門後便迅速地脱掉,大踏步走進浴池。
“晚安。”
仁禮嘉平似乎早就料到金田一耕助會在這裏,一雙漂亮的眼睛微笑着,親切地主動打招呼。
他的年紀大概六十歲左右,骨架粗壯、肌肉結實,可是肌膚卻柔軟細緻,令人猜想不到他是個農夫。
雖然仁禮嘉平頂着一顆小平頭,全身上下卻很有老闆的架式,態度十分優雅且從容不迫。
“晚、晚安!”
金田一耕助慌忙回禮。
仁禮嘉平把身體浸在浴池裏,嘩啦嘩啦地撥着水,不着邊際地談了些話之後,突然露出惡作劇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説:
“對了,金田一先生。”
他一邊笑,一邊説:
“我今晚才聽這裏的老闆娘提起,她説你是磯川警察介紹來的?”
“是的。”
“我原先以為金田一先生的名字是念做‘KANEDAICHI’,因此老闆娘提到‘KINDAICHI’時,我不知道是誰。不過今天晚上,我聽説是磯川警察介紹你來的,我才想到是你。啊哈哈!聽説你自稱是寫作的?”
“事實上,我的確有寫一些東西啊!”
金田一耕助神情緊張地撥弄着水,他沒想到仁知道“金田一耕助”這個人。
“哈哈哈!寫偵探小説嗎?真是失禮了。”
仁禮嘉平眼睛帶着笑意,繼續説:
“磯川警察真是太執着了……不過這也難怪,他本來就是個盡忠職守的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金田一先生,你應該聽磯川警察提過二十三年前的案子吧!”
“大略知道一點。”
“當時磯川警察一直有個疑問。金田一先生,你聽説過這裏的老闆——源治郎被殺害的事情嗎?”
“我聽説過。”
“當時源治郎的頭落在炕爐裏面,臉已經毀損得難以分辨,磯川警察對這一點十分懷疑。他懷疑被殺的很可能不是源治郎,而是那個騙子。不管怎麼樣,因為死者的臉部已經難以辨識,所以兩人都有可能。
如果被殺死的是騙子的話,那麼源治郎當然還活着,總有一天他還會回來這裏。因此,磯川警察到現在還注意着‘龜之湯’的一舉一動呢!”
仁禮嘉平説到這裏,停下來喘一口氣,接着又認真地注視着金田一耕助的臉説:
“金田一先生來這裏,莫非是為了……”
“不、不是啦!”
金田一耕助急忙打斷仁禮嘉平的話辯解道:
“仁禮嘉平先生,你誤會了,我只是來這裏靜養的。”
“金田一耕助,原來你知道我是誰了!聽説你跟放庵先生也走得很近。”
“哈哈!聽你這樣講,好象我真的是來這裏明察暗訪,解決二十幾年前那件案子似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真的只是到這兒來靜養而已,而磯川警察也只是略微提一下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是嗎?”
仁禮嘉平喃喃自語着,他的臉上閃過一抹失望的神色。
金田一耕助心裏不禁暗忖着。
(難道仁禮嘉平希望有人重新調查那個案子嗎?
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金田一先生,真是抱歉。最近剛好那個騙子的私生子要回來,我才會以為警方又要調查那件案子的相關證據。”
“我想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不過,既然我們談到這件事,我倒想聽聽當時的狀況。”
“好啊!”
“跟那件案子有關的由良家,當時是什麼情況?”
“當事人卯太郎已經在暗和十年去世,由良家在戰後也陸續發生過很多事情,後來靠着種植葡萄總算撐下來。”
“由良家的未亡人——敦子還好嗎?”
“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對了,金田一先生。”
仁禮嘉平又露出惡作劇的眼神説:
“你可曾聽磯川警察説過敦子有段時間跟我……啊哈哈!”
“啊!那是事實嗎?”
“説起來還真丟臉!是她主動投懷送抱的,我要是不配合就太不解風情了。這件事要是被我去世的父親知道,準會捱罵的,不過我很快就跟她分手了。啊哈哈!當時我四十一歲,正值年輕氣盛,而她三十八歲……”
仁禮嘉平不好意思地撥弄着水大笑道。
不一會兒,他又恢復正經的表情説:
“總之,來我家坐坐吧!我會把當時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你,但不會把你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當天晚上,仁禮嘉平在青池裏佳的陪伴下喝了一杯酒才回去,比平常還早結束約會。
第五任妻子
後來在白天時金田一耕助在公共浴場遇到多多羅放庵,等他第一次去拜訪多多羅放庵的住處已是八月七日的傍晚,也就是他來到這裏兩個禮拜之後的事了。
事後回想起來,金田一耕助那天竟然會在不知不覺間,接觸到那樁悽慘事件的第一個線索。
從“龜之湯”走路到多多羅放庵的住處,大約需要半小時,距離“龜之湯”最近的就是多多羅家。
從多多羅家再走十五分鐘左右,鬼首村整個村落就零星分佈在眼前。
多多羅放庵的住處在山腳下,位於一個非常大的沼澤附近。
金田一耕助來訪的時候,沼澤中開着一整片的白色菱角花,屋頂上的松樹枝猶如一把撐開的傘,松樹上傳來綿延不絕的蟬聲。
茶室兼廚房裏的炕爐已經生了火,另外有一間兩坪多的房間屋頂上沒有屋瓦,天花板是用細竹子編紮起來,這屋子的年代十分久遠,細竹子都已經變成褐色的。
就整個屋子的外觀來看,説好聽一點是“樸實無華”,但事實上是非常簡陋的。
不過,多多羅放庵是個很愛乾淨的人。只見居家四周打掃得很乾淨。他用裝柑橘的箱子貼上廢紙,充當桌子使用。
金田一耕助和多多羅放庵就隔着這張“桌子”面對面坐着。
“金田一先生,我這裏真是太寒酸了,讓你見笑了。”
多多羅放庵今天不知道為了什麼,似乎顯得特別高興。
“這個村子裏已經沒人有這樣的房子!哈哈哈……”
由沼澤那邊吹來的風很清涼、舒服,雖然風中夾帶的沼澤臭味令人難以忍受,不過吹久了人也習慣以後,就不會太在意。
“金田一先生,你來得正是時候。”
“哦?有什麼事嗎?”
“我正在想拜託人幫我忙,又怕被別人笑……正在猶豫的時候你就來了,你看一下這個。”
多多羅放庵臉頰微紅,拿出一個嬌豔的桃色信封。
他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説:
“金田一先生,你來到這裏已經十幾天了,應該聽説過我的事情吧!我這個人從年輕到現在,已經換過八個老婆,這一點你知道嗎?”
“是的,那麼……”
金田一耕助一臉不解地看着多多羅放庵的臉。
“八個妻子裏面有的是我不喜歡便把她趕出去,有的是她們自己厭倦而逃跑了。年輕的時候,都是我趕人家走,五十幾歲之後,就大都是她們自己跑掉的。哈哈哈!”
多多羅放庵摸了一下臉頰説:
“現在寄信來的是我的第五任妻子,她的名字叫栗林,信上説她想要重回我的身邊。”
聞言,金田一耕助不禁睜大眼睛。
(他的第五任妻子——栗林,不就是昭和七年案發當時他那位妻子嗎?)
多多羅放庵沒有注意到金田一耕助露出吃驚的神色,仍像小孩子般高興地説:
“請你看一下這封信,放心吧!裏面沒寫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金田一耕助無可奈何,只好將目光移向多多羅放庵推過來的信紙上。
信上寫着流暢的文字,內容是説她年事已高,漸漸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擔憂。他聽説多多羅放庵現今獨自一個人生活,不知道是否可以回去跟他一起生活呢?她希望和多多羅放彼此都把過去的恩怨付諸流水,好好地共度餘生。
“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有點感動地説:
“這很好啊!”
他説着把信紙還給多多羅放庵。
多多羅放庵的眼睛發亮,説:
“你也這麼覺得嗎?當時我的確很恨她,但是她都已經道歉了……我正想要立刻回信,可是你看我的手。”
多多羅放庵伸出顫抖的右手給金田一耕助看,看來他的右手已經很久沒有使用了,跟左手比起來,明顯退化很多。
“我正想找人幫我代筆,沒想到你正好來了。真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幫我回信嗎?”
“好啊!你儘管説,只要我能幫得上忙。”
金田一耕助爽快地答應了。
“真是感激不盡,那我們馬上來回信。”
多多羅放庵一臉興奮地忙東忙西,他把信紙、信封跟鋼筆都放在柑橘箱子做的桌子上。
“嗯……那我們開始吧!”
在多多羅放庵的口述之下,金田一耕助寫下——
來信知悉,隨時歡迎你回來。
我目前也是一個人,行動愈來愈不方便,希望我們這次能夠好好在一起生活。
我的年紀大了,精神不是很好,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胡來,絕對不會虧待你的,希望你看到這封信後趕緊回來……
多多羅放庵雖然儘量保持威嚴來口述,不過從字裏行間,仍能感受到他掩不住的興奮。
信寫完,多多羅放庵重看一遍之後説:
“金田一先生,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順便幫你寫信封吧!”
他翻過栗林那封信的背面來看,上面寫着:
神户市兵庫區西柳原町二之三六町田樣方栗林殿
金田一耕助邊寫邊問:
“放庵先生,信上的字寫得很漂亮,這是栗林的筆跡嗎?”
“怎麼可能!她哪會寫出這麼漂亮的字,她一定是跟我一樣,找人代筆的啦!”
多多羅放庵因為第五任妻子即將回來,心情好得不得了,因此金田一耕助也沒有向他問那件案子的事情。
金田一耕助那天的造訪彷彿只是去幫多多羅放庵寫信而已。
鬼首村村民一天天的興奮起來,根據可靠消息,大空由佳利將在十一日到達鬼首村。
“龜之湯”的休閒室裏,每天都聚集着村中的青年男女,開會討論歡迎會的事情。
大空由佳利回來的前一天——八月十日,是昭和十年去世的由良卯太郎老闆的忌日,青池裏佳下午出門去幫忙法事。
傍晚的時候,金田一耕助越過仙人頂到兵庫縣一個叫總社的小城鎮辦點事情。如果時間拖得太晚,金田一耕助打算在那裏住一晚,他出門前跟御幹這麼交代。
金田一耕助到達仙人頂的時候,四周已然罩上一片黃昏暮色,仙人頂的兩邊開始亮起一盞盞的燈光。
到了仙人頂的頂端,金田一耕助跟一個老婆婆擦身而過。
老婆婆的頭部用手巾包成大姊頭(注:左右兩端裹成稜角形的包頭法),背後揹着一個大方巾包,讓人完全看不到她的臉,手巾下面露出一些白頭髮;此外,她穿着細條紋扎腿的工作褲,腳上穿着發黃的白足袋及無跟草鞋。
不知是不是為了防止太陽照射,老婆婆的腳上纏着綁腿,手上還戴着護手套。
以上的描述是金田一耕助事後回想起來的,當時他並沒有很在意那位老婆婆的裝扮。
當他們兩人擦身而過之際,老婆婆頭垂得更低,嘴巴喃喃自語着:
“對不起,我是栗林,我要回到村長那裏了,請多加照顧。”
老婆婆用細小如蚊納的聲音説着,一步一步地拖着草鞋,往鬼首村的方向走去。
金田一耕助聽到她説的話,不由得徵在當場。
“啊!莫非她就是放庵先生的第五任妻子——栗林?”
這時候,金田一耕助的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覺,他直接轉身,一步步地往仙人頂的另一邊走下去。
這個老婆婆還跟其他五、六個人擦身而過,每次她的口中都念着相同的話;由於她的身體始終彎曲着,加上當時天色很陰暗,因此沒有人清楚看到她的臉。
昭和三十年八月十日的黃昏,一位自稱是“栗林”的老婆婆翻越過仙人頂,來到鬼首村,悄悄開啓即將發生的一連串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