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不過是凌晨一點鐘。暴雨已減弱,狂風已平息。西門馬上加快腳步,利用天空出現的模糊的光線越過碰上的一些小障礙物。要是他過於偏離那一邊或這一邊,附近的波濤聲就會喚醒他。
這樣他從迪埃普前經過,他循着一個他認為是與諾曼底海岸平行的方向走,雖然這方向根據曲線和突然中斷的線條而有變化。最開始他是在意識不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走,一心只想走到某地,認為他的探索將會隨時中斷。他似乎並不覺得是深入了一些沒有界限的地域,而是一直走向一個相近的目標,但這目標很快就離開了他,這目標就是那神奇的半島的尖端。
“瞧,我到了……”他想,“新地到這裏為止。”
但新地在黑暗中繼續伸延。他走遠一點時重複説:
“就是在那裏……海浪的渣滓形成了一個圓圈……我看見了……”
但圓圈打開了,留出一條通道,西門通過它繼續往前走。
兩點鐘……兩點半鐘。有時候西門走到海水及膝的地方,或是陷入很厚的沙層中。這是半島的低谷,是比較低的地方。西門想,這裏的沙層可能很深,會阻礙他的通過。他更快地離去。他前面有一個高起的斜坡,引導他走到高達十或十五米的土丘上。他急促地從另一面的斜坡下來。在茫茫的大海前他迷失了方向,被它圍住和吸引住。西門有一種幻覺,似乎自己是在海面上奔跑,在靜止的凝住的大浪旁邊走着。
他停下來。在他前面,一點火光穿過黑暗在閃動,但很遠很遠。他又四次看見這火光有規律地間歇閃動。四分鐘後,一聯串的閃光又出現,然後是一片平靜。
“一個燈塔,”西門低聲説,“一個沒有被地震摧毀的燈塔。”
正好高地衝着這火光,西門估計他會走到特雷港,也許偏北一點,如果燈塔標示着索姆河口,這是很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得以同樣的速度再走五六小時。
像他剛才看見斷斷續續的火光那樣突然,他再也看不見了,到處尋找也沒看見,他覺得心裏沉重,好像在這些閃爍的小火點熄滅後,他再沒有希望走出那使他窒息的黑暗,也無法知道他所追尋的巨大秘密了。他怎麼辦?他在什麼地方?這一切意味着什麼?作出這樣的努力有什麼用?
“跑吧,”他大聲説,“再不要想了。當我到達時,我會了解的。現在只要跑,像一個粗魯漢子那樣跑。”
他高聲地説話使自己清醒起來,他開始用運動員的步伐走,以抵抗使他覺得慚愧的虛弱無力。
這時是三點一刻。在清晨的新鮮空氣中,他感到很舒服。此外,他看到包圍他的黑影變得稀薄了,像一層霧氣般散去,逐漸往後退卻。
這是黎明的曙光。太陽很快升起,最後西門看見了新地,它像他推測的那樣呈灰色,有時呈黃色,有一些沙帶,低凹處充滿海水,水裏有各種不同的在掙扎或已死亡的小魚,還有一聯串的小島和不整齊的海灘,一些積聚着小礫石的沙灘和各種植物,像平原起伏而緩和的高地和低地。
在這些地方中間,有許多看不清其真實形狀的東西,各種結成一體或勾聯在一起,或由於腐蝕、磨損、襲擊而被分解的渣滓,這些渣滓變成堆或漲大起來。
這些是沉船的殘骸,無數的、發亮的、粘糊糊的殘骸,各種外形,各種物質,有幾個月的、幾年的,甚至幾世紀的殘骸,它們證實了一聯串的上千的沉船事件。有多少木頭和鐵,有多少人成百成十地被淹沒。青春、健康、財富、希望,每個殘骸都表示夢想的破滅,現實的破滅,每個殘骸令人想起活着的人的悲傷,母親和妻子的哀悼。
死亡的場地無限地伸延,像巨大而悲傷的墳地,在這墳地裏,帶有一排排無窮無盡的墓石和紀念碑。在西門的左邊和右邊,只有一層不透明的霧從水面上升起,像晚間的紗幕一樣掩蔽了天邊,使西門看不見前面百步遠的東西。但從這霧氣裏不停地冒出新地,這新地是難以相信和神奇的地域,西門不由得想象它們是在他走近時從深淵裏浮起來為他提供一條通道的。
四點鐘稍過,暴風雨又重來,一些陰雲送來了一大陣雨和冰雹。大風在霧中吹開一個洞,把霧向北和向南吹去。在西門的右邊,沿着一條分開海浪和黑色天空的淺紅色光帶,出現了海岸線。
這模糊的海岸線,人們會把它當為一條不動的瘦長的雲,不過西門認識它的外貌,他一點也不懷疑,這是在特雷港和基伊厄之間的賽納河下游和索姆河上的峭岸。
他休息了幾分鐘。為了減輕負擔,他脱掉那過於沉重的鞋子和過暖的皮外套。當他從外套裏拿出他父親的錢包時,他發現在一個口袋裏有兩塊餅乾和一塊朱古力,這是他不知不覺中放進去的。
吃完了這些食物,他立即又動身,但不是以一個不知要到哪裏去而計算着自己力量的探險者那樣的謹慎的步履行走,而是以一個有行進計劃,不顧困難阻礙而前行的運動員的步伐行走。一種特別的輕快支持着他。他高興地消耗着多年來聚積的力量,為一件他還不清楚的但預感其偉大的事業而用掉這些力量。他兩肘緊貼着腰部,頭部向後仰。他的赤腳在沙上留下細微的痕跡。風吹着他的面孔,使他的頭髮飛舞。多大的快感!
四個小時中他保持着這速度。為什麼要有保留?他一直期待着新地改變方向,他突然轉向右邊,開始走上索姆河岸。
他安全地前行。
有的時候,前進變得困難了。海已漲潮,它的波浪有時爬到顯露出來的一部分沙上,那裏沒有礁石阻擋它們。這些波浪在比較狹窄的地域,在一邊和另一邊,形成了真正的小河,在這些小河裏索姆河的水幾乎齊及膝蓋。此外,雖然他曾吃了一點食物,但此時飢餓又開始折磨他。他不得不放慢腳步。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
大風已遠去。返回的霧氣似乎窒息了風,加緊了包圍。西門又在那使道路不清而移動的霧氣中行走。他沒有那麼自信了,突然感到孤單和悲傷,很快就覺得疲勞,但他不願卻步。
他意識到這是不對的,他要像服從最急迫的職責那樣加把勁。他用堅持不懈的聲音對自己下命令:
“前進!再堅持十分鐘……必須是這樣……再堅持十分鐘……”
他的兩旁出現了一些事物,在別的情況下這會吸引他的注意力。一個鐵箱、三門舊大炮、一些武器、子彈、一隻潛水艇。巨大的魚躺在沙上不動。有時一隻白色的海鷗在空中盤旋。
他走到一條船的殘骸旁邊。從它的保存情況看來,這是一條不久前沉沒的船。這條船是翻轉着的,龍骨深陷在沙的凹處,黑色的船頭有一條粉紅色的帶子,上面寫着“加來港聖母號”。
西門想起,“聖母號”是在紐黑文張貼的電報中宣告的沉沒的兩條船之一。它是在法國北部和西部航行的船,它是在從加來開往哈佛的航線上沉沒的。西門從這裏得到一個無可置疑的證明:他一直是沿着法國海岸走的,並且經過一些沿海的地方,他記得它們的名稱是:裏登、迪埃普、巴蘇爾、巴亞斯、維哥伊埃等。
這是早上十點鐘。按照他保持的平常的步伐,計算的道路的彎曲和斜度,西門認為他已筆直地走了六十公里,他大概已到杜凱頂上高地的附近。
“我堅持有什麼壞處?”他想,“最多是再走十五古裏,越過加來海峽,走到北海的地方……在任何情況下,我的命運沒什麼光明之處。這將是惱人的地方,如果我不能在一個地點靠岸。不過……不管十五古裏是向前走,還是十五古裏往後走,總不能空着肚子走。”
幸運的是,當他感到他不習慣的疲勞時,這問題自行解決了。圍着船的殘骸走了一週後,他鑽入到船尾下,發現一堆顯然是所運貨物一部分的木箱,它們都多少有點散開或打開了。西門很容易就掀開了其中一個箱子的蓋子,那裏面有糖漿、酒瓶、裝着肉食的白鐵罐頭,還有魚、蔬菜和水果罐頭。
“太好了!”他笑着説,“我可以飽吃一頓。再加上休息一會兒,我就可以拔腿飛跑了。”
午餐吃得飽飽的,再加上在木箱堆中,在船下面睡了很長的午覺,使他感到很舒服。他醒過來時,看到他的手錶顯示已過十二點鐘。他擔心浪費了時間,突然想起別的人也許正在同一道路上快跑,現在追上了他甚至超過了他。他可不願是這樣。他決心冒險走到極限,單獨一個人享有光榮,沒有同伴來爭奪。帶上一些不可少的食物,他又以堅定的步伐重新上路。
“我會到達,”他想,“我能到達。那裏有一個空前的現象,可以創立一塊土地以深刻改換這世界一部分的生存條件。我要第一個到達,瞧……瞧什麼?我不知道,但我想要。”
踏上從來沒人到過的土地,這多麼迷人!他將去尋找這種迷人的地方,直到天涯海角。他是在古老歐洲最古老的地域中體驗他的神奇的冒險。英法海峽!法國海岸!在這三四十世紀古老的人類居住的地域中,為尋求一塊處女地!為細看沒有人看見過的景象!在高盧人、羅馬人、法蘭克族人、撒克遜人之後來到,第一個來到!在很多在他之後來到的人之前來到,在他揭幕的新路上第一個來到。
一個小時過去,一個半小時過去,一直是一些沙丘,一些殘骸,一些霧幕。西門一直感到目標逃脱了。海潮低落,露出更多的小島。海浪捲到很遠的地方,接着又捲到廣闊的岸邊,好像新地無限地擴大。
下午二時左右,西門走到更高的起伏地域,接着出現了一聯串的窪地,他的腳陷得更深。他被一個可怕的景象吸引住,一隻船的桅杆伸出地面,破碎和褪色的船旗在風中作響。他毫不猶豫地繼續向前走。幾分鐘後,他陷入齊膝的沙裏,接着又陷到他的臀部。他一直毫不擔心地笑着。
到了後來,他再不能前進了,他想後退:他作出的努力是徒勞的。他企圖像在樓梯上一級一級地走那樣舉起他的腿,但他做不到。他用雙手支撐在沙面上,它陷了下去。
他這時汗流滿面。他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實:他陷在流沙之中了。
這事發生得很快。陷入沙中並不像希望與不安混在一起那麼緩慢。西門像從天上掉下,他的臀部、上身、全身逐漸埋沒……他伸開的雙臂使跌落的速度一時放慢。他挺直身體,極力掙扎,但徒勞無功,沙像海水一樣淹到他的肩膀,他的頸部。
他開始大叫起來。但在這孤單、廣闊的土地上,他呼喚誰呢?沒有任何力量能把他從這最可怕的死亡中救出來。這時他閉上了眼睛,他那充滿了沙子味道的嘴巴用抽搐的嘴唇喃喃説話,他在驚懼中完全泄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