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回想這一切,一面奮筆疾書。
這紅靈教殺人事件,從第一次殺人之水的悲劇至第二次雙重殺人之火的悲劇為止,可稱之為真空的無風狀態。表面上毫無波瀾起伏,調查當局所能獲得的線索也沒有絲毫價值,只不過是混亂的片斷。直至第二次殺人行動發生,才首次展現其可怕的全貌。
致死量以下的毒藥、利用吐根素兩次殺人未遂、兩把玩具短刀的失蹤、七隻黑貓的失蹤、兩次付諸實現的詛咒殺人預言……
最初,我們對這些根本無法瞭解其所表現的企圖,只有對未知之力的漠然不安。兇手終於向我們完全攤牌了,在其攤牌之前,連天才神津恭介也束手無策。
這是他插手於罪案調查以來首度遭遇的失敗,在其尚未備戰完成之前,兇手已經制敵機先的予以可怕的重擊!
神津恭介一向認為,犯罪乃是一種賭博!兇手必須不斷以調查當局為直接對象,以命運為間接敵人,繼續賭上自己的性命,不是獲勝,就是死亡。
不過,幾乎是所有的賭博都很難有完全的勝利!當自認為技巧高超,已經完全掌握先機的瞬間,事實上也最為可怕,因為,求勝之際所採取的強烈手段只要有一着失誤,必會招來全盤皆輸的重大危機。在已能窺見勝利的瞬間,失敗的深淵已經開口等着吞噬了。
完全擊潰神津恭介的第二次雙重殺人,兇手也犯下致命的錯誤,終於自掘墳墓……
當時我並沒有考慮到這些事情。始於殺人預言,終於實際殺人的第一夜,加上翌日搜查的勞累,緊接着第二夜的緊張等待,然後是第三夜這連神津恭介也預料不到的火災慘劇,我達到了神經所能承受的極限,也難怪會當場暈厥了。
似乎一整夜我都在説着夢囈,醒來時,已是早上九點過後。也許是發燒吧?整顆頭火燙。
這裏是我未見過的一個房間,約莫六張榻榻米大小,建築物本身也很粗劣,根本和紅靈教總壇那堂皇的建築格局無法相比。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我勉強撐起虛弱如棉花的疲憊身體,望向四周。
“你醒來了?”
是菊川醫生的聲音。他身穿白色醫師制服站在對面角落,深度近視眼鏡底下的視線,柔和的望着我。
“醫生,這裏是?”
“我醫院的病房。昨夜你在火災現場昏倒,消防隊員用人力車送你來這兒。”
“原來如此,那實在太麻煩你了,沒想到為了這點刺激就……”
“你是疲勞過度,太緊張了,導致身體無法負荷。今天你就好好在此休息,沒關係的。”
“謝謝。對了,神津呢?”
“他也跟你來到此地,告訴我説,不能再讓自己的好友留在那宅邸裏,最好讓你在此靜養直到完全恢復為止。好朋友實在是難得,我聽了都感動不已。”
我不自禁別過頭,因為,醫生真的眼圈都紅了。
“松下,怎麼樣?好些了吧?”
神津恭介冷靜的聲音使我清醒過來。
我回頭,不知何時,他已和菊川並肩站着。像平日一樣,神情如湖水般平靜,完全看不到昨夜那興奮、激動的樣子!讓我忍不住錯覺事件已經解決,兇手也逮捕了。
“昨夜真不好意思……已經不要緊了。”
“不必太勉強,好好休息。”恭介走過來,伸手摸我額頭,他那女性般細嫩的手無比冰冷。
“事件的發展如何了?”
“一切都令人不解,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才能了。這兇手在智慧上比我們高出許多!菊川醫生,很抱歉,我有很多事想向你請教……現在松下也躺着休息,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就在這裏談談吧!”
“好的,如果能幫得上忙,那是我的榮幸。正好現在也沒患者,只要我所知的,一定全盤奉告。”
兩人在我枕畔坐下。
“醫生,我覺得除了松下之外,你是此一事件的唯一局外人,所以,希望聽聽你的寶貴意見。”
“這……我也完全不明白。不過,擬訂這項犯罪計劃的,一定是可怕的瘋子,這點絕不會錯!”
“瘋子?確實不錯,一定是紅靈教的迷夢之俘虜,只具備如剃刀般敏鋭的頭腦,心靈卻失去平衡的精神異常者。”
“神津先生,對你,我很希望坦白説出一些事情,但你能相信我嗎?”
“醫生,坦白説,在聽過鬆下説明之前,我還一直懷疑你是這次事件的真兇呢!”
恭介的語氣毫未改變,但菊川醫生在剎那間卻露出驚訝的神色,凝視着恭介,然後,忍不住笑了。
“我是兇手?真令人驚訝!到底基於什麼理由呢?”
“在第一次的殺人事件中,聽説是你將澄子小姐的屍體扶立浴槽,所以,我猜想,你手中藏着短刀,依魔術般的巧妙手法,刺入她胸口,因為,正好在那時候停電了……”
“嘿,這樣看來,以後我在盡醫生的職業義務時,也需要特別小心了。別開玩笑,魔術師能變出的頂多也是乒乓球、撲克牌或香煙,更何況我未學過魔術,即使是超級魔術師,要把那麼大的短刀藏在手中,也不可能!”
“不錯。請別介意,我只是偶然想到而己。再説松下的説明已讓我拋棄這種懷疑。當時,你叫松下去摸澄子小姐的脈搏,所以,最先碰到屍體的人是他,而松下説當時澄子小姐的脈搏已經完全停止。外行人不説,松下至少也有醫學士的頭街,不可能出錯。澄子小姐是在大家破門而入之前被殺,這是無法懷疑的大前提,那麼,縱然醫生你是世上最偉大的魔術師,也辦不到下手殺人,因此,我把你摒除在嫌疑之外,認為一切可以和你商量.”
“能被摒除於嫌犯之外,實在榮幸之至。”對能恭介這番率直的話,菊川心中似乎有些憤慨,語氣裏帶着某種尖鋭的聲調。
“醫生,我被迫陷入這種結論,亦即,這次的事件,只靠着觀察表象絕對無法瞭解,如果不追溯紅靈教過去的歷史,知道關係人對此神秘宗教究竟造成何等作用,就無法掌握兇手、動機和行兇的手法。”
“我也有同感。若是感冒或腹痛的話,還好解決,但若是癌症、心臟病和肺結核等和性命有關的疾病,一定有罹患的原因,畢竟,病況並非一朝一夕就變得那麼嚴重的。”
“因此,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松下也説過,村人們對能紅靈教總壇裏的人,特別是卜部舜齋,都抱持着異常的憎恨態度,這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鄉下人和城裏人不可能具有根本觀念的差異,但,就算紅靈教已經沒落、失勢,然而,擁有那麼龐大的財產,住在那樣豪華的宅邸,為何村人們會憎惡如蛇蠍呢?”
“神津先生,你的判斷力真不簡單。”菊川眼中燃燒着熊熊烈焰,“是因為那老人的所作所為!他以往犯下的罪孽讓村人們民心向背,他不該回到故鄉的!”
“那是什麼意思?”
“像那種疑似宗教,一旦開始得勢,其勢必鋭不可當。亦即,任何人心中都存在着不想擠不上車的焦急心理!在我孩提時代,村人們對舜齋的尊敬是難以形容的,視他為活神仙或弘法大師再世,甚至覺得只有他能拯救日本。但是,人類這種動物,需要的不是死後的幸福,他們追求今生的榮華富貴,與其未來上極樂世界,不如治好現在所罹患的疾病。舜齋之所以得勢,原因之一是具有預言的透視力,但是後來,卻變成乩童被神附身時的暖昧神示,他所預言的能引申成正反各種意思,內容不負責任。還有一點,他能深獲純樸村人的心,主要是利用靈氣治療法的暗示性醫療,自稱藉此可治癒百病。”
“原來如此。那麼,是像指壓治療法之類的了?”
“不是。是靈氣論,基於四元論延伸出的靈氣論。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為什麼在科學上被完全否定的邪説、迷信,反而能深獲人心呢?物理學上已證明恆久運動並不可能,但是,研究的人卻多得不可勝數。戰爭期間,有人自稱已完成從海水中提煉出石油的發明,當時連海軍的首腦們都有大半數深信不疑。一般民眾並不相信近代科學理論所説的宇宙萬物是由一百多種元素所形成的,他們寧願相信古希臘人所認為的,宇宙萬物是由地、水、火、風四項元素所構成,而紅靈教教義認為生物和無生物的不同乃在於生物體內有靈氣存在。”
“或許是這樣吧!所謂的羣眾是厭惡思考的,標語愈簡單愈好,因為,他們只想信奉而採取行動。”
“舜齋提倡的靈氣治療法就是宣稱靈氣能保護生命、治癒疾病。有超凡精神力的人,統攝心神、雙手上舉,手掌自然會放射出無形的靈氣,碰到此一靈氣,萬病皆除,沒有不能治癒者。若是不必看醫生也可痊癒的小病,也許接受精神暗示,會有一些效果也未可知,但必須動手術的盲腸炎、腹膜炎之類的病人,因為延誤治療時機而死亡者,不知有多少。這種靈氣治療法,假如對象是女性,更會產生嚴重的弊害。舜齋年輕時是出名的好色之徒,偽稱替女性信徒治病,將對方全裸的關在房內施行靈氣治療法,結果,不難想像有多少女性在他鋭利的眼神下,彷彿受催眠般的任其擺佈。説難聽些,村裏所有的女性幾乎沒有人逃過他的毒爪……”
“原來是這樣!我也開始對紅靈教有些瞭解了,那……”
“即使這樣,當紅靈教得勢時,無人敢抱怨,女人欣喜的獻上貞操,男人自願捐贈財產,紅靈教總壇的宅邸,是血淚和汗水所建造的,當然,村人們現在望着宅邸時,都會忍不住詛咒它,因為,他們祖先留下來的財產都奉獻在紅靈教的發展上,而且血本無歸……”
“這是不相信科學的國民之悲哀!其實,不只是八坂村,戰後的日本,到處可見這種情景。對了,你自己本身對紅靈教有什麼看法?”
“在某種意義上來説,我也是紅靈教的犧牲者之一。我家本來是八坂村著名的世家之一,有財產,也有宅邸、田地,更有相當的資金。但家父是紅靈教狂熱的信徒,為了彌補罪惡,獻出全部的財產,家母也在靈氣治療法之下犧牲了。失去一切之後,家父終於清醒,把我叫至枕邊説:‘你一定要學習真正的醫術,拯救這些因邪教、迷信而犧牲受苦的村人們。我們家已無財產,也許,此後日子將過得很苦,但你是我最後的希望。’這就是家父臨終所説的話。”
恭介似乎也黯然不己:“實在可憐……我明白你為何能深切瞭解紅靈教毒害的理由了。因為,那是你親身領略過的痛苦經驗……所以,你後來學醫了?”
“是的。我苦學多年,才從醫專畢業,在科學和醫學教育的薰陶下,終於完全驅除孩提時代受過的紅靈教義之毒害。畢業後,我曾當過一段時間的軍醫,後來才回村執業,因為,村裏唯一的醫生死了,我被拉回來。”
“你一定希望拯救紅靈教下的犧牲者了……對不起,觸及你心中的舊創……對了,依你的觀察,卜部一家人是怎樣的人?”
“這也正是我想説的,因為,我總覺得那是發生在那一家的陰謀——殺人事件——的直接原因。”
“你所謂的陰謀是?”恭介眼中發光,那是能獲得解開這詛咒之家的悲劇之關鍵的喜悦光輝。
“紅靈教一直有極端的男尊女卑的習慣,一切重要的事必須由男人負責,女人只是生孩子的機器、享樂的對象、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所以,對自己的獨生子竟然只生下三個女兒,舜齋必定心灰意冷。萬萬沒想到兒子居然又在空襲中喪生,更使他頹喪萬分!這時,幸二和睦夫兩兄弟出現在他眼前,本來,他倆是幹掮客的,表面上偽裝是紅靈教信徒,其實骨子裏並非這麼回事。像這種疑似宗教如此容易賺錢的行業是極少有的,不必資金、不需原料,只要抓住人性的弱點,就能榨出錢來,而且和一般的詐欺不同,至少,表面上披着合法的外衣。兄弟倆看上了舜齋,希望把他再次抬出來,振興紅靈教的聲勢。何況,舜齋手上仍有龐大的財產,以及繼承財產的三位孫女!”
“那麼……”恭介繼續問。
“兩人的策略似乎奏效了,澄子愛上幸二,烈子則打算和弟弟睦夫結婚。紅靈教之所以失勢,一方面是舜齋缺少參謀人選,而兩人富於商業手腕,只要舜齋能重新站起來,即使無法恢復像昔日般風光,紅靈教再次崛起也非困難之事。但是,弟弟睦夫卻瞧不起舜齋,所以暗中和卜部六郎勾搭,希望擁護六郎為正統紅靈教的繼承者,成立新的一派,自己則在背後掌握實權。”
“醫生,你為何知道呢?”
“我在治療卜部六郎時,從他時而夢吃的片斷中推測出來的,我想,應該不會有錯。紅靈教的陣營因而分裂為二,其中還存在着財產的繼承權問題。三位孫女之中,有一個死了,其他兩個都會獲益,就殺人的動機而言,這是不可忽視的。”
“追求三位女性的三個男人呢?現在澄子和烈子相繼遇害,只剩下土岐子,而她的戀人是卜部鴻一。”
“不錯,他本來順依紅靈教,最近似乎清醒了。對紅靈教而言,土岐子和卜部鴻一等於是異教徒。”
“靠你的幫忙,我可以清楚瞭解那些人的立場了。不過,幸二和睦夫都失去財產繼承人的資格,剩下的只有土岐子一人,如果她也被殺,這件案子會變成怎樣呢?”
醫生有些震驚:“你認為土岐子也會被殺害?”
“是的。如果我們無法採取有效的方法阻止兇手的企圖,她會被殺而埋屍地下。”
“被殺害而埋屍地下……神津先生,這麼説……”
“你猜得沒錯,這次的殺人事件乃是地、水、火、風的殺人,兇手已經完全瘋狂了,只是表面看起來,或許仍和我們一樣,是個很平凡的人,但其內心深處已被紅靈教的教義腐蝕殆盡。若只想殺害剩下的兩個人,兇手很輕易能做到,不過,他卻嘗試利用屍體加以恐怖的戲謔,以便奪走活人的靈氣,看是否能還原成地、水、火、風四項元素。黑貓在紅靈教的教條內乃是具有神秘力量的神之使者,兇手首先從卜部家偷出黑貓,將七隻黑貓中的兩隻在第二次殺人行動中堂堂誇示。而卜部六郎祈禱所內的玩具短刀,每發生一次殺人命案就會消失一把……這個兇手一定是靠着他這種裝飾狂和過度的自信。”
“是嗎?神津先生,這是我的想法,我總覺得這兇手有可怕的能力,他具有常識無法解釋的魔力,能預言殺人,又能照預言所説的付諸實行!我實在難以想像他會自我毀滅,或是被捕!”
“不,兇手在第二次殺人行動中暴露出了致命的失敗!”
“你所謂的失敗是?”
“殺死時子!和主要的殺人行動看似毫無關聯的這項殺人,讓我發現了某種可怕的意義,亦即,我看出了兇手此刻的焦慮。”
“你的意思是?”
“先別談這個。還有一件事請教,時子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
“她是村子裏農户的女兒,雙親也是紅靈教的狂熱信徒,失去全部財產之後,父親發瘋,母親病死,她從小頭腦似乎就不太正常,智能不足。”
“這麼説,她對於紅靈教絕不會有好感了。不過,依我看來,她個性温順、言聽計從的……為什麼卜部家會用她當女傭呢?”
“我剛剛也説過,村人們對卜部家非常反感,就算出再多的薪水,也沒人願意讓女兒去那裏當女傭……”
“或許是這樣吧!不過,僱用她的人是誰?”
“那是……卜部鴻一。”菊川掏出手帕,拭着額頭上的汗珠,“實在不可思議,這次事件每到緊要關頭,都會出現卜部鴻一的姓名。”
就在此時,陷入深深沉默的我們耳中忽然聽到恐怖的第三次預言了。那聲音很輕,彷彿從地底深處響起……
“應該被殺!被殺而埋屍地下!最後的孫女應該被殺而埋屍地下……”
沒錯,是那個瘋狂預言者卜部六郎的聲音。
“又發作了。”
“我們去看看。”
恭介和菊川醫師忽然互相對望着。一瞬間,我感到莫名的惡寒!不過,回過頭來一想,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卜部六郎被限制在這醫院裏,那麼,他又陷入起乩狀態的説出預言,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第一次的水之預言和第二次的火之預言都成為事實,這麼説,第三次的地之殺人預言,豈能一笑置之?
我也站起身,緊追在已踏出走廊的兩人身後。恭介擔心的抬起頭望我一眼,不過並未阻止。
隔壁是西式房間,白色牆壁有一扇厚厚的木門。菊川上前打開門鎖。卜部六郎坐在牀上,眼神朦朧的望着我們。瞳孔焦距不定,骨碌碌轉動,幾乎已是瀕臨崩潰瘋狂的邊緣了。而且,似乎沒注意到我們的出現!
“應該被殺!被殺!被殺而埋屍地下……”
從他喉嚨深處,不停的擠出沙啞的聲音來。
他的膝上有一隻黑貓正兩眼迸射出金黃色光芒,靜靜凝視着我們。同時,喉嚨咕嚕出聲。不,讓我們戰慄的不只這點!
枕頭上一把白柄短刀正閃閃發光,刀刃在早上柔和的陽光映照下,通體白亮。神津恭介快步走入房內,拿起短刀。
“松下,第二把玩具短刀和第三隻黑貓出現了,而且,窗户自內上鎖……和昨夜時子遇害的條件完全相同,只是這人沒死。兇手到底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