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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審理進入了第二天。

    上午十時,天野檢察官開始對被告進行直接訊問。

    站在證人台上的村田和彥的態度,比我想象的要坦蕩得多。他哪裏象被強拉上證人台來的樣子呢,簡直是全身都表現出他正在期待着這個機會的到來。

    天野檢察官站了起來,他的面部表情比平時要嚴肅得多,現在,他那“魔鬼檢察官”的本領完全表現出來了。

    “被告在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七年幹什麼來着?”劈頭就是猛烈的一擊。

    “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加入了女劍戟柴田三千代的團體,到地方上巡迴演出。一九五六年又回到東京,給一位電視作家當助手,勉強維持一個人的生活。”村田和彥不慌不忙地用鏗鏘有力的聲調答道。

    “從一九五七年你就靠摘投機交易謀生吧?”

    “是的,我想這下可交好運了。想想過去的悲慘生活,現在能有自己的家和自用汽車,我就非常滿意了。”

    “被告是從什麼時候起對小豆交易產生了興趣呢?”

    “從到北海道十勝地區巡迴演出時開始的,那一帶是日本小豆的主要產區,在那裏學到了小豆交易方面的知識。有句成語説:‘不當富豪,就當乞丐’。我想,我就是一直過着乞丐一樣的生活,怎麼也不會變得再壞了。”

    “那麼,被告現在大約有多少財產呢?”

    “大約有一千萬元。”

    “有那麼多財產,被告沒有歸還過去欠‘戲曲座’的債款嗎?和伊藤京二個人間的借貸,怎麼説也還是個人間的事情。自己富裕起來了,當然應該履行誓約書上的義務。”

    “我在一九五八年還清了那筆錢。”

    整個法庭一下騷動起來了,這個秘密連百穀律師也沒有公開過呀!

    “你還給誰了?”

    “還給‘戲曲座’現在的會計瀨川忠夫了。”

    “有什麼可作證據的東西嗎?”

    “記得他給了我一張明片,上邊寫着收到了這筆款。只是忘記放在哪裏了。”

    “可是瀨川忠夫説不記得有這麼回事呀。”

    “大概是他侵吞了,反正劇團以為是收不回來的錢了。現在提起此事,瀨川君可能認為我一定要被判處死刑,因而堅持説不知道的。”

    檢察官好象有點冒火的樣子。

    “那麼,被告對金錢的看法怎樣?”

    “不説‘萬能’,也是‘至上’的東西。我本想相信人的,但是失望了。一個孤獨的人,要想活下去,只能相信金錢的力量。”

    真是膽大包天的發言。幾乎所有的被告,即使相信自己是無罪的,也都本能地對審判官懼怕三分,因為怕給審判官以壞的印象,説每一句話都是提心吊膽的。

    但是村田和彥剛才的發言,好象連檢察官和法官他都沒放在眼裏,宛如獨自一人面對牆壁在發泄自己的鬱憤。

    這個人莫非説是自暴自棄了嗎?是不是因為他意識到不管自己如何否認也難免判處極刑,因而故意這樣出言不遜呢?

    那麼,敏鋭的百穀律師聽了這種可能使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的發言,心情會怎樣呢?

    想到這裏,我觀察了一下百穀律師的面龐。他默默地閉着眼睛,好象在打瞌睡。

    三位法官的確變了臉色。能使他們的表情發生微小變化的事情,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就要興奮得連話都説不出來。天野檢察官這時變得滿臉通紅。

    “被告爰讀什麼書?”

    “愛讀日本的明治文學。”

    “是尾崎紅葉的著作嗎?”

    “不是,是島崎藤村的著作。”

    在這一瞬間,檢察官大概是聯想起《金色夜叉》的主人公間貫一①來了吧。我想這一段問答恐怕是在他的訊問預定表上所沒有的。

    但是,檢察官好象馬上又恢復了鎮靜。

    “和東條康子性交,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這裏使用“性交”這個詞,使我感到檢察官是在發火了。

    在這種場合,平常都使用“肉體關係”這個詞。這兩個詞本來使用哪個都可以,但至少在法庭上聽到,這裏邊有微妙的差別呢!

    “是從一九五八年六月開始的。”

    “是從什麼機緣開始的呢?”

    “最初是在銀座偶然遇見的。”

    “大概不會在當天就發生了關係吧?”

    “不是的,那天只是邊喝茶邊談些趣事。不相信人的我,從那以後不久,也想對人相信了。”

    “被告在戰前參軍以前,沒有和康子發生過肉體關係吧?”

    “沒有,朦朦朧朧地對她有點愛慕之情倒是事實,但是從來沒有對她傾訴過,連手都沒有和她握過。”

    “現在回憶起當時自己的心情,有什麼感想呢?”

    “我覺得當時是一片真情,至少我是這樣……”“一度邂逅相遇,也許純屬偶然,但後來又相會數次,是誰主動相約的呢?”

    “不好説是誰主動,互相都説——下次什麼時候再見面呢?”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她是有夫之婦的呢?”

    “第一次見面那天,詢問她的身世時知道的。我們分別以後,已經相隔十五年了。即使過去我們有過婚約,對她的變心我也沒有恨她的理由,何況我們根本就發有過婚約呢。”

    “那麼,你們發生關係,是被告誘惑對方的嗎?”

    “假若是強xx的話,我就得負全部責任。或者對方若是自己沒有過性生活體驗的處女的話,話也可另當別論。可是對方是一個洞知其中一切的已婚婦女,恐怕不能説全部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吧。”

    從另一意義上説,村田和彥好象是在氣得發抖——但從他説出這樣反擊的話,可以想見這個被告不是懾於死刑的命運而在戰慄。

    “那麼,被告是説康子對你表示過使人一沾她就要陷進去的媚態嗎?”

    “對您這樣的用詞雖然不能完全同意,但從客觀效果來看,也可以説是這樣。”

    “那麼,被告怎麼知道她有那種意思呢?”

    “在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康子又把我十五年前贈送給她的瑪瑙衣帶籤子帶在身上了。當然,這是我當時能買得起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和她現在穿的衣服反而是不相稱的。這點東西她竟然保存了十五年,而且在和我重逢的今天,又把它帶在身上,我從這裏感到了一個女人的愛情。”

    “你説你們發生關係,不好説是誰誘惑誰,那麼最初是在什麼地方呢?”

    “在千[馬太]谷的‘若葉莊’旅館。”

    “當然,在通姦罪已經廢止的情況下,你們的這種行為,並不觸犯刑律,但是和有夫之婦發生肉體關係,被告精神上沒有一種罪惡感嗎?”

    “多少有這種感覺,但在現實的喜悦面前,那種罪惡感就被衝到一邊去了。”

    “是為了肉休的喜悦嗎?”

    “不僅是肉體的,也有精神的。”

    “康子死後,在她的遺物中,發現了好幾封被告寫給她的情書,現在已作為物證交上去了,其中有這樣兩首詩:‘愛戀他人之妻的悲愁,若能為稱所體察,哪怕叫我罪人,我也欣喜若狂。’‘我的內心深處,藏着難言秘密,捨身而戀的本性,只能對你傾訴。’這詩是被告寫的作品嗎?”

    “是從島崎藤村的詩集中摘引下來的。我覺得這詩最能表達我當時的心情,所以就抄錄在信裏邊了。”

    “你們那種關係,一直繼續到下半年,一個星期相會兩三次,而且在一起摟着睡吧?”

    “是的……”

    “假若是那樣相愛,你們沒有想雙方都清算一下自己過去的結婚生活而正式結婚嗎?”

    “我是想這樣做的,康子也説想這樣做,只是在這半年當中時機還沒有成熟。”

    “被告在十一月和內妻②順子開始過分居生活,就是採取的第一個步驟嗎?”

    “我已經產生‘往者不可追’的心情,不能説在內心深處沒有過這是一個機會的想法,但是導致我們分居的直接原因,是與我和康子的戀愛沒任何直接關係的。順子對我們的戀愛關係也許已經有所察覺,但一直沒有表面化。”

    “你和順子的結婚生活,持續了幾年?”

    “從我回到東京的一九五〇年開始,大約有四年了。”

    “在這期間,你們的夫妻生活還算圓滿吧?”

    “是的。”

    “突然出現這樣的破局,是什麼原因呢?你們的戀愛若不成為問題,那麼什麼問題是直接原因呢?”

    “這個我現在不想説。”

    我想,他是在行使沉默權。即便是與本案無關的問題,被告若是執意拒絕回答的話,檢察官和法官是不能強迫他作出回答的。

    但是,他採取這種態度,決不會使審判變得對他有利。這時我看到三位法官都微微皺了皺眉頭。

    “那麼,今年一月十六日第一次事件發生的時候,被告採取了什麼行動?”

    “那天晚上我一直呆在家裏,在畫行情曲線表。到了半夜十二點左右,康子掛來了電話。”

    “在十二點以前,被告一直是一個人在家裏嗎?沒有人能證明你當時不在現場吧?”

    “沒有。”

    “康子的電話是什麼內容呢?”

    “她的聲音完全變了,沙啞得簡直不象是康子平時的聲音。她説:‘我馬上想看到你,這裏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你馬上開着自用車來一下好嗎?’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她也不回答我,她只是哀求我什麼也不要問了,叫我馬上就去。我也不放心起來,馬上準備了一下就開着車去了。”

    “東條家的住址你知道嗎?”

    “雖熱沒有進去過,但地址是知道的。”

    “當時你知道東條預定在哪天出差嗎?”

    “在前一天的中午聽康子説過。”

    “那麼,被告到東條家以後情況怎樣?”

    “到門口迎接我的康子臉色刷白,她什麼也不説,拉着我的胳膊就往裏走,一直把我拉到裏屋去了,一進屋就看到東條的屍體躺在那裏。”

    “在他生前,你沒見過他嗎?”

    “沒見過。”

    “那時,被告怎麼樣了?”

    “我想我一定也變得臉色刷白,記得當時我連話都説不出來了。但是過了一會兒,我恢復了平靜,問道:‘怎麼啦?怎麼死的呀?’奇怪是覺得有點奇怪,不過當時我還以為是腦溢血或心臟麻痹忽然發作而突然死去的呢。”

    “康子是怎樣回答你的呢?”

    “她死盯住我的跟睛看着我,她那可怕的眼神,真使我有點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説道:‘殺死的,是我殺死的。’”“被告當時是什麼感覺呢?”

    “當時眼前一下變得模糊起來,好象是一片雲霧,各種胡恩亂想掠過心頭,説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康子當時怎麼樣?”

    “她一直沉默不語。也許是為了使興奮鎮定下來,她把威土忌酒注入杯中一飲而驚—雖然她平時在我眼前從來沒喝過酒——把酒杯遞給了我,喃喃地説了聲‘永別了’。我的頭腦清醒過來以後,喝了一杯酒,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這時康子怎麼説呢?”

    “叫我按着順序再現她當時的話,是不可能了,總之,她説過這樣的話:東條憲司不知在什麼時候覺察到了我們的關係,他好象是為了在現場抓住確鑿的證據,使了一個説坐夜車去大阪的計策,又偷偷地回來了。他大概推測到,他一出去旅行,康子一定會把我帶到他家裏來的。”

    “這真地只是康子説的話,而不是事實本身嗎?”

    “康子確實是這樣説的。但事實本身不是這樣,我在家裏一直呆到半夜十二點。”

    “但是,什麼事物都有一個常識問題。説東條憲司覺察到被告和他妻子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於是以出差為口實,給他們以幽會的機會,然後再闖入現場,抓住確鑿的證據,這種心理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假如實際上他沒有發現被告在他家裏的話,恐怕不會發生致命的搏鬥吧。比如,他説明一下計劃變了,改在明天早晨坐飛機出發,不是就可以把自己的真正意圖掩蓋過去嗎?若是一般人,一定都會這樣做的。”

    “一般人會怎樣做我不知道,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一生都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去做的。

    ‘人行山路,花在暗處’,這是投機界的箴言。後來聽了康子的話,我才相信的確是這樣。”

    “康子的話——是什麼話呢?”

    “康子説,當時東條憲司醉得相當厲害。大概是不借點酒氣不願意親眼看到自已的妻子和別人胡搞的現場,他就是藉着酒勁來的。康子問了聲‘你是怎麼啦?’,他狠狠地罵了她一頓。‘你們搞的鬼名堂,我都知道。今天他有事來不了,你一定約了他明天再來的。今天算他村田走運。’他不僅説了這樣的話,而且還説了些難以入耳的罵人的話。”

    “他説了些什麼難以入耳的話呢?”

    “這個現在我也不能告訴你們。”

    當然這又是在行使沉默權。但是,他為什麼又一次重複“現在”這個詞呢,真使我非常納悶。

    若是警察在私下調查,這樣説還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現在是在法庭上,現在不説,哪兒還有説明自己心境的機會呢?

    當然,以後還有上訴③的機會,但是第二審、第三審的審判,與第一審相比要簡單得多。到最高法院,只通過對案卷的審查就可以“上訴理由不成立”駁回上訴。

    為什麼不趁此機會把想説的話都説出來呢?我當時對被告的心理和隱藏在後面的百穀律師的戰術是不理解的——

    ①《金色夜叉》是尾崎紅葉作的小説,間貫一是該作品的主人。小説寫的是,間貫一的未婚妻鴫澤宮被富山唯次奪走了,後來間貫一成了高利貸者,想借助金錢的力量向鴫澤宮和那個世道報仇的故事。——譯者注

    ②內妻是夫妻已經同居但沒有辦理法律手續的妻子。——譯者注

    ③此處原文是“控訴、上告”。日文的“控訴”是對第一審判決不服的上訴,“上告”是對第二審判決不服的上訴。日本的裁判是採用三審終審制。——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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