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驚呆了,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樓上,乒乒乓乓地響了一陣,似乎那兩個傢伙在搬東西築工事。
可是,在電筒光束的右邊,忽然開了一個洞眼,透進了一片慘淡的光亮。他看見一條身影,接着又是一條身影弓着身子,從洞眼裏鑽出去,逃到了屋頂上。
他抽出手槍,朝他們開火。可是沒有打中。因為他想到弗洛朗斯,手就發抖。他又開了三槍。子彈打在閣樓的鐵件上。
第五槍響過之後,傳來一聲呻吟。堂路易再次衝上樓梯。
閣樓上雜亂地堆着一些雜物工具,又碼着一堆堆曬乾的油菜捆,使他邁不開步子。末了,他磕磕碰碰,終於走到了洞眼前。他鑽出去一看,不覺一愣:原來那上面是坡頂,倉房就是靠着土坡蓋的。
他信步走下土坡,經過倉房左邊,來到房子正面,沒有見到一個人影。他又從右邊上坡,坡頂狹小,他仔細搜索了一遍。因為,他怕敵人藉着暮色,又悄悄殺回來。
這時他發現了剛才沒有注意到的情況。這一處的圍牆足有五米高。牆頂挨着土坡。加斯通-索弗朗和弗洛朗斯肯定是從這兒跑了。
牆頂相當寬,佩雷納順着它走下去,走到一段較低的地方,跳到一畦翻耕過的土地上。那塊土地挨着一座小樹林,那兩個傢伙大概就是從那裏逃走的。他開始在林子裏搜查,可是灌木叢密密匝匝,他立即發現,這樣做沒有結果,完全是浪費時問。
於是他回到村子裏,一邊想着這場新戰鬥的波折和突變。弗洛朗斯和她的同謀又一次企圖除掉他。弗洛朗斯再一次出現在這個犯罪陰謀網的中心。就在堂路易偶然得知朗熱諾老頭可能是被人暗殺的時候,就在他偶然走到倉庫,面對着兩具乾屍的時候,弗洛朗斯這個殺人的凶神,作惡的精靈突然出現了:哪兒有死神經過,哪兒流了血,死了人,哪兒就可以看到她的身影……
“啊!可怕的女人!”他低聲咒道,不寒而慄……“她長了一張那麼高貴的臉,這可能嗎?……還有眼睛,那莊重、純潔,幾乎是天真的美麗大眼睛,叫人難以忘懷……”
在教堂廣場,飯館前面,馬澤魯已經回來了,給油箱灌滿了汽油,開亮了車燈。堂路易看見弗爾米尼村的村長穿過廣場,就把他拉到一邊:
“村長先生,順便打聽一件事。您聽見四周鄉里有沒有人説過有一對夫妻失蹤的事,大概有兩年了吧,男叫阿爾弗雷德……”
“女的叫維克托利娜,對不對?”村長打斷他的話説,“我想是聽説過的。這事情當時傳説紛紜。他們是阿朗松的居民,沒有職業,靠一點利息生活。他們把房子賣了,得了兩萬法郎,就不見了。不知後來他們怎麼樣了,也不知那筆錢到哪兒去了……我要是記得不錯的話,那對夫婦姓德代絮拉瑪!……”
“謝謝,村長先生。”佩雷納道,瞭解這點情況已經足夠了。
汽車準備好了。再過一分鐘,他和馬澤魯就要朝阿朗松趕去。
“去哪兒,老闆?”馬澤魯問。
“去車站。我有理由相信,第一,加斯通-索弗朗今早得知弗維爾夫人昨夜説出了朗熱諾老頭——至於是怎樣得知的,我們總有一天會清楚的,第二,他今天來朗熱諾老頭的領地周圍和領地裏面轉悠,是什麼動機,我們以後也會知道的。我推測他是坐火車來的,也會坐火車回去。”
佩雷納的假設立即得到了證實。在車站,有人告訴他們,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下午兩點鐘從巴黎坐火車來到這裏,在鄰近的旅館租了一輛輕便馬車,事情辦完後,他們剛才坐七點四十的快車走了。這對先生太大的特徵正與索弗朗和弗洛朗斯的相符。
“上路。”佩雷納看了看時刻表,“我們晚了一個小時。也許能在芒斯趕上那兩個匪徒。”
“我們會趕上的,老闆。我發誓,要把他們抓起來……他和他女人,既然他們是一對。”
“確實,他們是一對。只是……”
“只是……?”
堂路易等他坐好,發動起馬達,才説:
“只是,小夥計,你別嚇着了那個女的。”
“為什麼?”
“你知道她是誰?有沒有逮捕證?”
“沒有。”
“那麼,還是讓我們安靜為好。”
“然而……”
“你再説一句,亞歷山大,我就請你下車。你想抓誰就抓誰好了。”
馬澤魯不説話了。再説,車子開得那麼快,他馬上也沒有心思還嘴了。他怕出事,一門心思觀察着路上,報告有什麼障礙。
兩邊的樹一閃就過去了。頭上,樹葉有節奏地響着。夜間出來的野獸在車燈照耀下狂奔。
馬澤魯斗膽講一句:
“用不着開這麼快,我們也可以趕在他們前面。”
汽車一下又加了速。他只好閉嘴。
汽車駛過一座座村莊、一塊塊平原、一道道山嶺。突然,黑暗之中,現出一片燈的海洋。一座大城市出現在眼前。芒斯到了。
“亞歷山大,你知道車站在哪兒?”
“知道,老闆,向右轉,然後筆直開。”
其實,他們應該往左轉。他們在大街小巷拐了七八分鐘以後,才打聽到火車站在相反的方向。當汽車在火車站前停住時,火車一聲呼嘯,駛進了車站。
堂路易跳下汽車,衝進大廳,發現大門關了,就去開門。車站職員拖住他。他使勁掙脱出來,衝到月台上。
火車就要開動了。有兩個車廂離得老遠。列車員關上了最後一個車廂的門。他攀着銅把手,一個一個車廂看過來。
“先生,您的票!……您沒有票!……”一個職員氣急敗壞地追着他喊……
堂路易繼續冒着危險,跳上踏板,透過玻璃往車廂裏看,推開窗前可能礙事的人,只要發現那兩個罪犯,就準備衝進去。
最後幾節車廂,他沒有發現他們。火車開動了。突然,他大叫一聲。他們在那上面,兩個人都在,單獨在一個車廂!他看見他們了!他們在上面!弗洛朗斯躺在長椅上,頭靠着加斯通-索弗朗的肩膀。索弗朗兩手摟着姑娘,低頭向着她!
佩雷納怒不可遏,扯開銅閂,抓住門把手。
就在這時,他被怒氣衝衝的職員和馬澤魯拖住,失去了平衡。馬澤魯聲嘶力竭地勸道:
“老闆,您發瘋了,要被壓死的。”
“笨蛋!”堂路易咆哮道……“是他們……放開我……”
一節節車廂從他們面前駛過。堂路易還想跳上去。可是兩人死死揪住他。一些送貨人也幫着拖住他。站長跑過來。火車走遠了。
“白痴!”他罵道,“笨蛋!一羣傻瓜!你們就不能把手鬆了?啊!我憑上帝起誓!……”
他左手一拳打翻了鐵路職員,右手一拳打倒馬澤魯,掙脱送貨人和站長的拖拽,衝到行李房,跳過一堆堆行李、箱子,來到站外。
“啊!大蠢蟲!”他看到馬澤魯把發動機熄了火,不禁咬牙切齒怒罵道,“只要有機會,他準幹蠢事。”
堂路易白天車就開得飛快,這會兒開車,快得叫人頭暈。真像一股龍捲風從芒斯郊外掠過,衝向大路。他只有一個想法,一個目的:要趕在兩個罪犯之前,趕到下一站沙特爾站,要撲上車掐住索弗朗的脖子。他只想着這件事:緊緊地掐住,讓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情人在他兩隻鐵掌之下喘不過氣來。
“她的情人!……她的情人!……”他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是啊,這一下,什麼事情都説通了。他們兩個結成夥,害那個同夥瑪麗-安娜-弗維爾,讓那不幸女人獨自為他們一連串暴行付出代價。甚至她是他們的同謀嗎?誰知道呢?誰知道這對惡魔除掉弗維爾工程師父子之後,會不會設下陰謀,除掉瑪麗-安娜這攔在他們與莫寧頓遺產之間的最後一個障礙呢?為什麼不這樣做呢?難道一切案情都與這假設不合?難道那份日程表不是在弗洛朗斯的一本書裏發現的?難道事實沒有證實,信是由弗洛朗斯遞送的?……但那幾封信不也指控了加斯通-索弗朗?但那算什麼!他反正不愛瑪麗-安娜了,而弗洛朗斯……弗洛朗斯愛他……她是他的同謀、幫兇、出主意的人,她將與他一起生活,將享受他的財富……當然,她有時假裝為瑪麗-安娜説話……可那是做戲!或者,她想到她把情敵害到這個地步,想到那不幸女人先前的命運,而覺得內疚、驚慌!……可她愛索弗朗。她要無情地、不懈地把鬥爭進行下去。正是為此她才要殺我。她怕我看破案情……她憎惡我……仇恨我。”
在馬達轟鳴聲中,在迎面而來的樹木的呼嘯聲中,他斷斷續續地囁嚅着什麼。想到那兩個情男情女,如膠似漆地勾搭在一起,他就嫉恨得直叫。他要報仇。在他那狂熱的腦子裏,第一次隱隱出現了殺人的意願。
“他媽的,”他突然罵道:“馬達打不着火了。馬澤魯!馬澤魯!”
“-!怎麼?老闆,您知道我在這兒?”馬澤魯從暗處一下冒出來,大聲叫道。
“混蛋!你以為隨便哪個蠢蟲攀上我的車,我都不知道?你坐在那兒很舒服吧?”
“受刑哩。我一身都在發抖。”
“活該。讓你受點教訓。你説,你是在哪兒買的汽油?”
“食品雜貨店。”
“那是個奸商。汽油裏摻了東西。火花塞堵塞了。”
“您能肯定?”
“你沒聽見嗎,白痴,那打不着火的聲音?”
的確,汽車似乎過一陣就遲疑一下,然後又恢復正常。堂路易加大速度。下坡的時候,汽車好像直往深淵裏衝。一盞前燈熄滅了。另一盞也不似平時那麼亮。不過堂路易的狂熱並不因此稍減。
又有一陣打不上火,汽車又是一陣躊躇。接着又轟轟地響起來,似乎馬達在努力盡職。接下來,是突然一下,馬達熄火了,再也發動不起來。汽車懨懨無力地停在路上,拋錨了。
“媽的!”堂路易罵道,“在這兒拋了錯。唉!真是倒楣透頂!”
“別泄氣,老闆。會修好的。頂多是在沙特爾抓不到索弗朗吧,反正在巴黎也要把他逮住的。”
“大笨蛋!修好要一個鐘頭哩!再説,修好又怎麼樣,又會堵住的。人家賣給你的不是汽油,是渣滓!”
他們周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除了夜空閃爍的幾顆星星,再沒有別的亮光。
堂路易氣得直跺腳,恨不得一腳把汽車踹爛,恨不得……
借用倒楣的警察隊長的話,現在是該他來當“出氣筒”了。堂路易揪住他的肩膀,使勁搖撼,一頓臭罵,最後,把他推倒在斜坡上,斷斷續續地,一會兒痛心疾首,一會兒仇恨滿腔地説:
“馬澤魯,你明白嗎?這一切,都是她,索弗朗的同伴乾的。我馬上把這些告訴你,因為我怕自己改變主意……是的,我是很卑怯……可她的模樣那麼端莊……眼睛那麼純真。可確實是她,馬澤魯……她住在我公館裏……你記住她的姓名;弗洛朗斯-勒瓦瑟……你會逮住她的,對嗎?我哩,我做不到……我一見到她就失去了勇氣。……因為我從沒愛過……別的女人……別的女人……沒有。連一時的心血來潮……甚至也沒有……過去我記得也沒有!……而弗洛朗斯……得把她抓起來,馬澤魯……讓我不再見她那雙眼睛。……它們讓我心裏發燒……它們是毒藥。你要不幫我的忙,我會像對待多洛雷一樣殺了她……要不然她就會殺了我……要不然……唉!我現在思緒萬千,心亂如麻……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是索弗朗……啊!那幫歹徒,他們殺了弗維爾、他兒子、朗熱諾老頭,還有倉庫裏那兩個吊死的……還有柯斯莫-莫寧頓、韋羅,以及別的人……這是一羣惡魔……尤其是她……你要是看見她那雙眼睛……”
他聲音很低,馬澤魯勉強聽清楚。堵在心頭的話説出來後,這個如此有精力,如此有自制力的人,彷彿一下給悲觀失望擊倒了。
“好啦,老闆,”馬澤魯站起來,説,“這都是裝出來的……女人慣會耍的花招……我知道……女人都會來這一套……馬澤魯夫人……上帝呵,是的,您不在國內的時候,我結了婚。唉!馬澤魯夫人不像她應該的那樣賢惠,我吃了不少苦……馬澤魯夫人……不過,老闆,我會説給您聽的,告訴您馬澤魯夫人是如何給我補償的。”
他輕輕地把堂路易拉到汽車上,讓他坐在後座。
“老闆,休息一下……夜裏不太冷,披蓋的東西也有……明早,碰到頭一個農民,我就請他去附近城裏找我們需要的東西……還有吃的。我都餓死了。事情會好好解決的……對女人好辦得很……只要把她們攆走就行了……除非她們先下手為強……馬澤魯夫人就……”
堂路易大概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馬澤魯夫人後來怎麼樣了。最猛烈的發作過後,必然引來深沉的睡眠。他幾乎立即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早上七點,馬澤魯就叫了一個騎自行車去沙特爾的人幫着辦事。
到九點鐘,汽車又發動了。
堂路易恢復了冷靜。他對馬澤魯説:
“昨夜我説了許多傻話。我並不後悔。不,我有義務盡一切努力救出弗維爾夫人,抓住真正的罪犯。只是,這任務只應該由我一個人去完成。我跟你發誓,我決不會不盡責任的。今晚,我就要叫弗洛朗斯-勒瓦瑟在拘留所過夜。”
“老闆,我幫您。”馬澤魯説,聲音有點異樣。
“我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你要是碰了她的一根頭髮,我就打斷你的骨頭。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老闆。”
“因此,你給我安靜待着就是。”
他的火氣慢慢又上來了,把車開得飛快。馬澤魯覺得,他彷彿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汽車火流星似的駛過沙特爾、朗布耶、什弗勒茲、凡爾賽。
接着是聖克盧、布洛涅樹林……
到了協和廣場,汽車往王家花園開。馬澤魯問了一句:
“老闆,您不回家看看?”
“不。先忙最緊迫的事:讓人告訴瑪麗-安娜-弗維爾,罪犯查出來了,讓她丟掉那輕生的念頭……”
“怎麼做呢?……”
“怎麼做?我去見警察總監。”
“德斯馬利翁先生不在,要下午才回來。”
“那我就會見預審法官。”
“他中午才去法院。現在才十一點。”
“到那兒再説吧。”
馬澤魯沒有説錯。法院裏一個人也沒有。
堂路易在附近吃了午飯。馬澤魯去保安局跑了一趟,回來找到他,領他去法院。他的激動、少見的不安沒有逃過馬澤魯的眼睛。他問道:
“老闆,您打定主意啦?”
“打定了。吃午飯時,我看了報紙。瑪麗-安娜-弗維爾第二次自殺被送到醫院後,又試圖撞牆自殺。醫院裏沒法,只得給她穿上緊身衣,不讓她動。可她又絕食。我有義務救她。”
“怎麼救?”
“抓獲真正的罪犯。我要報告預審法官。而且,今晚,我要把弗洛朗斯-勒瓦瑟交給你們,不論是死的還是活的。”
“索弗朗呢?”
“索弗朗!晚不了多久的。不過……”
“不過……?”
“不過,我要親手宰了他,這個土匪!”
“老闆!”
“別煩我了!”
附近有些記者,是來打聽案情的,認出堂路易來了。他對他們説:
“諸位,你們可以宣佈,從今天起,我要為瑪麗-安娜-弗維爾辯護,要全力洗清她的罪名,保護她的利益。”
記者們一片譁然。難道使弗維爾夫人被捕的不正是他?收集她一大堆無可否認的罪證的不也是他?
“那些罪證,”他説,“我會把它們一個一個否定。瑪麗-安娜-弗維爾是奸徒的替死鬼,犧牲品,他們設下最卑鄙的詭計陷害她。我就要把那些奸徒交給司法當局。”
“可是牙印呢?齒痕呢?”
“巧合!前所未見的巧合。不過今日看來,它們是弗維爾夫人無罪的最有力的證明。我只指出一點,瑪麗-安娜-弗維爾既然有那麼狡猾,謀殺了那麼多人,也會同樣狡猾,決不會在蘋果上留下自己的齒痕。”
“可是……”
“她是無辜的!我要告訴預審法官,她是無辜的!得通知她,讓她知道外面有人正在努力救她。得馬上讓她生出希望。不然,這不幸的女人會自殺。她要是死了,所有指控過這個無辜女人有罪的人都會難過。必須……”
這時,他停住話,雙眼盯住一個稍站得遠一點,一邊聽一邊作記錄的記者。
他悄悄對馬澤魯説:
“你可以去打聽那傢伙的名字嗎?我不知在哪個鬼地方見過他。”
這時,一個接待員打開了預審法官辦公室的門。預審法官見了佩雷納的名片後,想請他立即進去談談。
他往前走,正要走進預審法官的辦公室時,猛地轉過身來,對跟着走的馬澤魯狂怒地吼道:
“是他!是索弗朗!那傢伙化了裝。抓住他!他剛跑了。快追!”
他立即衝出去,馬澤魯、幾個衞兵和一羣記者都跟着他跑。他跑得飛快,不久就與後面的人拉開了距離,三分鐘後,已聽不到後面的腳步聲了。他衝下地道的階梯,穿過地下道。那兒有兩個行人。證實説,他們碰見一個行色匆匆的人。
可是這條路追錯了。等他意識到這點,轉過頭來尋找,時間已經耽誤了。他只打聽到索弗朗是從法院大道跑的,在大鐘沿河馬路與一個金髮女子會合,那女人十分漂亮,顯然是弗洛朗斯-勒瓦瑟……兩人一起上了從聖米歇爾廣場開往聖拉扎爾火車站的公共汽車。
堂路易走回一條僻靜的小街。他的汽車停在那兒,請一個小傢伙照看。他發動汽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聖拉扎爾火車站。在公共汽車售票亭,他打聽了新線索,又開上車去追,結果也沒找着,一來一去耽誤了一個多鐘頭。他回到火車站,最後才打聽到確切消息:弗洛朗斯一個人上了去波旁宮廣場的公共汽車。這樣看來,那姑娘大概出人意料,回到公館了。
想到還會見到她,他就怒火直冒。他一邊沿着王家大街往前開,穿過協和廣場,一邊咕咕噥噥地説着報復和威脅的話。他急於實施報復。他把弗洛朗斯罵了個狗血淋頭,想出些話來侮辱她。那可惡的女人,傷害她,作踐她,成了他的一種心理需要,一種辛酸的痛苦的需要。
到了波旁宮廣場,他嘎吱一聲停住車,受過訓練的眼睛立即看出有五六個人在廣場上值班,那種職業的氣派一看即知。馬澤魯一見到他,立即一個轉身,溜到大門口躲起來。
他叫道:
“馬澤魯!”
馬澤魯聽見點名,顯得十分意外,走過來説:
“到,老闆!”
他的表情顯得那樣侷促不安,堂路易覺得自己的擔心越來越得到了證實。
“你帶着這幫人在我公館門口轉來轉去,不是衝我來的吧?”
“是這麼個打算,老闆!”馬澤魯尷尬地説,“您很清楚,您受歡迎得很哩。”
堂路易渾身一震,恍然大悟:馬澤魯背叛了他。這位警察隊長一方面出於良心的驅使,一方面不願看到老闆為一種不祥的激情所折磨,就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的事説了出來。
他攥緊拳頭,使勁壓住狂怒的情緒。這真是可怕的打擊,他立即感到,昨晚以來,他因嫉妒得發狂,而鑄下大錯,並且明白了此事會帶來無法挽回的後果。他將失去偵破案情的領導權。
“你帶了逮捕證嗎?”
馬澤魯結結巴巴地説:
“真是偶然,……總監回來了,碰見我……我就把那位小姐的事説了。正好有人發現那張相片……您知道,總監交給您的那張相片,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有人發現您在相片上作了修改。因此,我一説出弗洛朗斯的名字,總監就記起來了。”
“你帶了逮捕證?”堂路易生硬地問道。
“當然帶了……對不對?……少不了的……德斯馬利翁先生……法官……”
要是波旁宮廣場空寂無人,堂路易肯定會給馬澤魯下巴上來一個合乎技術規則的直拳,以發泄心頭之恨。可惜廣場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再説,馬澤魯也預見到這種可能,賠着小心,站得遠遠的,連聲説對不起,以平息老闆的怒火。
“老闆,這是為您好……非這樣做不可……您想想,是您吩咐我這樣做的:‘給我抓走這女人。我,我太卑怯了……你會逮住她的,對吧?她那雙眼睛讓我心裏發燒……那是毒藥。’您説,老闆,我能不執行您的命令嗎?不行,對吧?更何況韋貝副局長……”
“啊,韋貝也知道了?……”
“當然知道!既然您修改相片的事叫人家看出來了,總監就有點信不過您了……也許再過一個鐘頭,韋貝就會帶着後援趕來。我告訴您,副局長剛剛得知:加斯通-索弗朗住在理查德-華萊士大道時,有個女人經常去他家,她一頭金髮,長得很漂亮,名叫弗洛朗斯。有幾次,她甚至在那兒過夜。”
“你撒謊!你撒謊!”堂路易牙齒咬得咯咯響。
他身上又燃起了仇恨的怒火。他曾經追捕過弗洛朗斯,可是用意卻不好説出。現在,他突然一下,又希望把她繩之於法,而且這一次是有意識的。實際上,他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他是盲目行動,輪番受着種種情感的支配,受着那狂亂的愛情折磨,那種愛情可以教你掐死你愛的人,也可以教你為救她而赴湯蹈火。
有一個報販從廣場經過,叫賣午報號外。報上大字印着:
堂路易-佩雷納聲稱,弗維爾夫人是清白的。罪犯即將緝捕歸案。
“是的,是的,”堂路易大聲説,“慘劇就要結束了。弗洛朗斯將償還她的債。活該她倒楣。”
他重新開動汽車,駛進大門。在院子裏,他對迎上來的司機説:
“把車掉頭,別開進車庫,我隨時要走。”
他跳下車,叫來膳食總管問:
“勒瓦瑟小姐在嗎?”
“在,先生,在她房裏。”
“她昨天出去了,對嗎?”
“對,先生。她收到一份電報,説是一個親戚病了,讓她去外省探望。到夜裏才回來。”
“我有話要跟她説。您去請她來。我等着她。”
“在先生的工作室?”
“不,在樓上,我卧室旁邊的小客廳。”
這是三樓的一個小房間,從前是太太的小客廳,自從敵人幾次謀害他未遂之後,他就把它當作工作室使用。他在這兒更平安,更僻靜。他把重要文件都藏在這兒。鑰匙從不離身。那鑰匙是特別的,有三條槽,還有內彈簧。
馬澤魯跟着他一直走到院子裏。佩雷納知道他跟在後面,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拖着他往台階走。
“一切順利。我擔心弗洛朗斯覺察到什麼,不再回公館了。大概她沒想到我昨天看見她了。現在,她別想逃走了。”
他們穿過前廳,上了二樓。馬澤魯搓着手説:
“老闆,您這下明白了?”
“不管怎樣,我的決心已定。我不想,你明白,我不想讓弗維爾夫人自殺。既然只有一個辦法阻止這慘事發生,就只好犧牲弗洛朗斯了。”
“不難過嗎?”
“不後悔。”
“那麼,您原諒我了?”
“我感謝你。”
他乾脆有力地往馬澤魯下巴下面打了一拳。
馬澤魯倒在二樓樓梯上,一聲不哼,失去了知覺。
樓梯中間有一間放雜物的小暗室,僕人們把工具和用髒了的布品衣物收在裏面。堂路易把馬澤魯搬到裏面,讓他背靠一隻箱子坐在地上,嘴裏塞上手帕,用一條餐巾勒住,又拿兩條桌布捆住手腳,綁到牆上牢靠的釘子上。
這時馬澤魯甦醒了。佩雷納對他説:
“我想,該有的你都有了……桌布……餐巾……,嘴裏塞了一隻梨,好抵抵飢。慢慢吃吧。吃完再睡一覺。這樣,你就跟玫瑰一樣紅潤了。”
他把馬澤魯關在裏面,又看看錶:
“我有一個鐘頭時問。好極了。”
這會兒他的打算是這樣的:把弗洛朗斯叫來,痛罵一頓,歷數她的卑鄙行徑和罪行,讓她寫下供詞,簽字畫押,等拯救瑪麗-安娜的證詞拿到手以後,再看怎樣處置弗洛朗斯。也許把她扔在汽車後座,帶到某處隱蔽的住所,把她當作人質,向司法機關施加壓力。也許……他並不勞神費力去預計事情會怎樣發展。他所希望的,是馬上作出言詞激烈的説明。
他一直跑到三樓他的卧房。他把頭在冷水裏浸濕。他從未感到如此興奮,從未覺得盲目的本能如此衝動過。
“是她。我聽見她的聲音了!”他尋思,“她到了樓梯下面。終於來了!就兩個人,面對面,把她罵一頓,該有多麼痛快啊!”
他退回樓梯口,來到小客廳門前,掏出鑰匙。門開了。
他發出一聲驚叫。
加斯通-索弗朗在屋裏。
加斯通-索弗朗又着雙手,站在這間關閉的小房間裏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