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悲慘的一幕這麼快就過去了。在場的人都不寒而慄,好一會兒都沒定下神來。公證人劃了個十字,跪下來禱告。總監喃喃説道:
“可憐的韋羅……一個誠實正派的人,恪盡職守……他不去看病,來到這裏,就是希望説出秘密……誰知道呢?他要是去看病,也許還有救呢……可憐的韋羅……唉……”
堂路易問:“他結婚了嗎?有孩子嗎?”
總監道:“有一妻三子。”
堂路易説:“讓我來負擔他們的生活吧。”
這時,有人領來一個醫生。總監命令把屍體移到隔壁房問。佩雷納把醫生拉到一旁,説:
“韋羅無疑是中毒死的。您查看他手腕,會發現一個針眼,周圍有燒灼的痕跡。”
“是在那兒刺的嗎?”
“是的。是用別針或筆尖刺的。但刺得不怎麼厲害。因為他過了幾小時才死。”
勤雜人員這時把屍體移走了。室內只剩下總監請來的五位客人。
美國使館秘書和秘魯使館專員覺得留下來起不了作用,便向佩雷納説了幾句恭維話,告辭走了。
德-阿斯特里尼亞克伯爵同老部下親熱地握過手,也回去了。公證人和佩雷納講好交付遺產的日期,正要離開,總監急急忙忙走進來,説:
“啊!堂路易-佩雷納,您還沒有走……太好了!……我想起一件事。您剛才説,在記事簿上認出三個字母,果真是Fan嗎?”
“總監先生,我認為是的。您看,這不是F、a、u三個字母嗎?您看F是大寫,我想這是一個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的確……的確……説來奇怪,這些字母,正好是……來,我們來驗證驗證。”
他匆匆在桌子角上那疊信件中翻尋着。那是他回來時秘書交給他的。
“啊,找到了。”他抽出一封,看了看裏面的署名,叫道:“找到了,就是這封……我想是這封……署名是Fauville……第一個音節不是Fau嗎……瞧,就Fauville一個姓,再也沒有名字了……一定是匆忙之中趕寫的……沒有日期和地址……手抖得厲害……”
他大聲念起來:
總監先生:我和我兒子有生命危險。死神正向我們大步走來。他們威脅我們的陰謀,我今夜,至遲明早就可得到證據。請允許我明早送給您。我需要保護。請予援助。
致敬!
Fauville(弗維爾)
“沒有別的名字嗎?”佩雷納問,“頭銜也沒有?”
“沒有了。不過錯不了。韋羅偵探的話,同這封信絕望的求救顯然是一回事。這弗維爾父子,就是他説的今夜將被謀殺的人。可怕的是姓弗維爾的人太多了,很難及時找到。”
“怎麼!總監先生,我們無論如何得……”
“當然,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我要我的手下都去找。可是,現在還沒有一絲線索哩。”
堂路易嚷道:“真可怕,眼看那兩人就要被人謀殺,我們卻不能去救他!總監先生,我求您。請您親手處理這個案子。一則由於柯斯莫-莫寧頓的意願,您從一開始就捲了進來,二則由於您的權威和經驗,您可以加快破案的進程。”
“這要由保安局……檢察院來決定……”總監説。
“當然,總監先生。不過,您不認為,在有些時候,只有長官才有行動的資格?請原諒我的固執……”
他話沒説完,總監的私人秘書就拿着一張名片闖了進來。
“總監先生,這個人一定要見您……我拿不準……”
總監接過名片一看,立即驚喜地叫出來。
“瞧,先生,”他對佩雷納喊道。
只見名片上印着:
伊波利特-弗維爾
工程師
絮謝大道十四號乙
“瞧,”總監道,“機遇硬要把這個案子的線索塞到我手裏。這一來,先生,我就如您所願,不得不管這案子了。再説,事件在朝對我們有利的方面發展。這個弗維爾先生要是羅素家那些繼承人中的一個,事情就簡單多了。”
“不管怎樣,總監先生,”公證人説,“我得提醒您,遺囑上有一條規定,只能在四十八小時以後開讀遺囑。因此,還不能讓弗維爾先生……”
辦公室的門剛剛打開一條縫,一個男子就把接待員推開,猛然闖了進來。
他語無倫次地説:
“偵探……韋羅偵探!死了,是不是?剛才有人告訴我……”
“是的,先生,他死了。”
“唉!太晚了!我來得太晚了!”他結結巴巴地説。
他驟然往地下一跪,兩手合在一起,抽泣起來:
“哼!那幫混蛋!無賴!”
他頭髮全掉光了,額頭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下巴神經質地抽搐着,牽着兩隻耳垂也跟着一扯一扯的。這人大約五十上下,臉色蒼白,兩頰凹陷,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兩隻眼睛裏滾着淚水。
總監對他説:
“先生,您指的是誰?是殺害韋羅偵探的人?您能説出他們是誰嗎?能引導我們調查嗎?”
伊波利特-弗維爾搖搖頭。
“不能。不能。現在,調查也沒用了……我的證據還不夠……不能,説實在的,不能。”
他已經站了起來,對總監表示歉意:
“總監先生,我白白地來打擾您……可是我想知道……我本希望韋羅偵探倖免於難,……他的證詞加上我的證據,是十分要緊的。也許,他已經通知您了……?”
“沒有。他只説今晚……今夜……”
伊波利特-弗維爾一跳。
“今晚?!那麼,時間已經到了……不,不,不可能,他們還不可能衝着我幹什麼事……他們還沒準備好。”
“可是韋羅偵探肯定,今夜會發生兩起謀殺。”
“不會,總監先生……在這一點上,他弄錯了……我清楚這事,我……最早明天晚上。我們設下埋伏,捉住他們……啊!那幫壞蛋……”
堂路易走近他,問:
“您姨母叫艾爾默利娜-羅素,對嗎?”
“對。艾爾默利娜-羅素。她已經去世了。”
“她是聖泰田人嗎?”
“是啊……您為什麼問這些事?……”
“總監先生明天會告訴您的……還有一句話要問。”
他揭開韋羅留下的紙盒。
“這塊巧克力對您有什麼意義嗎?這些齒痕……?”
“哼!”工程師叫了一聲,聲音很低沉……“真卑鄙!……偵探是在哪兒找到的?”
他有些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幾下,但很快就站直了,跌跌撞撞地向門口走去。
“我走了,總監先生,我走了。明天早上,我向您説出……我會抓到所有證據……司法機關會保護我……我是病人,不錯,可終歸我要活!……我有權活下去……我兒子也一樣……我們要活下去……哼!那幫壞蛋……”
他像個醉漢似的衝了出去。
總監立即站起來。
“我讓人去他周圍瞭解情況……監護他的住所。我已經打電話給保安局。我在等一個信得過的人來。”
堂路易表示:
“總監先生,我向您請求,請給我在您指揮下偵破這個案子的權力。柯斯莫-莫寧頓的遺囑使我義不容辭,我要承擔這個任務,同時,請恕我冒昧,也給了我這個權利。弗維爾先生的對手極為狡猾,極為猖狂。我今晚堅決要求守在他家,守在他身邊。”
總監有些猶豫。他當然想得到,堂路易-佩雷納與遺產案的關係。莫寧頓的繼承人要是一個也找不到,或者,至少不攔在他與幾億元遺產之間,那麼他就能得到鉅額遺產。他要保護伊波利特-弗維爾的奇怪的意願,能説是出於高尚的感激之情,出於崇高的友誼與道義嗎?
總監注視着這張堅毅的臉,這兩隻又聰慧,又機靈,又莊重,又和善,還帶有幾絲嘲弄意味的眼睛。當然,從這眼睛裏看不出他心底打的是什麼算盤。可它們望着你,是那樣真誠、坦率。過了好一會,他喚秘書進來。
“保安局派人來了嗎?”
“對,總監先生。馬澤魯隊長來了。”
“讓人領他進來。”
他轉向佩雷納:
“馬澤魯隊長是我們最優秀的警察。我需要精明能幹的人辦事時,不是叫他就是叫那可憐的韋羅。他對您會很有幫助的。”
馬澤魯隊長進來了。這是個小個子,乾乾瘦瘦,但很結實。他那兩撇下垂的小鬍子,那厚厚的眼皮,那哭喪的眼睛,那又直又長的頭髮,使他看上去一副苦相。總監對他説:
“馬澤魯,你大概知道,你的夥伴韋羅死了,也知道他死得十分慘。現在要緊的是為他報仇,並防止發生其他謀殺案。這位先生十分了解案情,必須瞭解的情況,他會向你介紹的。你好好配合他行動。明天早上來向我彙報今夜的情況。”
這就等於放手讓堂路易-佩雷納行動,完全相信他的主動精神和洞察力。
堂路易躬下身子。
“總監先生,謝謝。我希望,我不會辜負您的信任,讓您覺得後悔的。”
他向總監和勒佩蒂依先生告辭,就和馬澤魯隊長一起走出門去。
到了外面,他把自己瞭解的情況都告訴了馬澤魯。馬澤魯對這位同伴的專業素質印象很深,似乎願意服從他的指揮。
他們決定先去新橋咖啡館。
在那裏,他們瞭解到,韋羅偵探是店裏的常客,今天早上確實寫了一封長信。夥計記得很清楚,韋羅的鄰座是與他差不多同時進來的,也要了信紙,並且要了兩個黃信封。
“對了,”馬澤魯説,“正如您所推測的,那封信被人掉了包。”
至於那鄰座的特徵,夥計説得很明確:那人高高的身材,稍有點駝背;蓄着栗色鬍鬚,下部修得尖尖的;戴一副玳瑁夾鼻眼鏡,由一根黑色絲帶繫着;拄一根烏木手杖,銀質把手雕成一個天鵝頭。
“有了這些特徵,”馬澤魯説,“警察就可以查訪了。”
他們正要走出咖啡館的時候,堂路易一把拉住同伴。
“等一等。”
“什麼事?”
“有人跟蹤……”
“跟蹤!太不客氣了。是什麼人跟蹤?”
“沒關係。我知道怎麼對付。而且我喜歡給他來個措手不及。等一等。我就回來。我包您不會無聊的。您會看到那是個什麼角色。”
果然,片刻之後,他帶着一個高高瘦瘦、蓄着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回來了。
他給雙方作介紹:
“馬澤魯先生,我的朋友。卡塞雷斯,秘魯公使館專員,剛才參加了總監召集的會議。正是這位卡塞雷斯,受秘魯公使委託,收集了有關我身份的材料。”
又高興地補充一句:
“親愛的卡塞雷斯先生,您在找我……確實,我們一出警察總署,我就認為……”
秘魯專員使了個眼色,指指馬澤魯隊長。佩雷納説:
“請放心……馬澤魯先生不會妨礙您的!……您有什麼話,儘可當他的面説……他很謹慎……再説案子的來龍去脈,他也知道。”
專員不説話了。佩雷納讓他在對面坐下。
“親愛的卡塞雷斯先生,説吧,別繞彎子了。這種事該直截了當地説。就是説些粗鄙話我也不怕。可以少耽誤多少時間吶!説吧。您要錢用,是嗎?或至少,需要額外一筆開銷。多少?”
秘魯人遲疑了一下,瞥了一眼馬澤魯,猛地下了決心,低沉地説道:
“五萬法郎!”
“天吶!”堂路易嚷起來,“您這麼貪?馬澤魯先生,您説怎樣?五萬法郎,這麼大一個數。尤其是……瞧,親愛的卡塞雷斯,我們扯扯往事。幾年前,您從阿爾及利亞路過,我有幸與您認識,我從別處瞭解了您的為人,便問您能不能為我弄一個祖籍西班牙的秘魯人身份證,取名佩雷納,為期三年,證件齊備,無可挑剔,祖先也確有其人,且系名門望族,您回答説‘可以’,並定下價錢:兩萬法郎。上星期,警察總監讓我把證件寄給他,我就去拜訪您,得知您受命正在調查我的出身。再説,一切證件都準備得好好的。已故的佩雷納是祖籍西班牙的秘魯貴族,您把他的身份證件作了適當的修改,給了我,使我有了頭等的身份地位。商量好我們在警察總監面前要説的話以後,我就付了您兩萬法郎。我們兩清了。您怎麼又要加碼呢?”
秘魯專員毫不顯得尷尬。他把兩肘支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説道:
“先生,從前與您打交道時,我以為您是為了個人原因,才穿上外籍軍團軍服,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希望以後能夠體體面面地在社會上生活。今天可不一樣了。您是柯斯莫-莫寧頓的遺贈財產的承受人,明天,您就可以憑這個假名,領取一百萬元,或許過上幾個月,還將領到兩億元呢。”
這道理似乎打動了堂路易。不過他還是問道:
“我要是不同意呢?”
“您要是不同意,我就通知公證人和警察總監,説我調查失誤,堂路易-佩雷納的身份有問題。這樣一來,您一文也別想拿到,甚至還可能要被逮捕。”
“和您這位誠實正直的先生一樣。”
“和我?”
“對!為了您編造的這個假身份……您完全想得到,我會把您供出來。”
專員沒有答話。他的鼻子很大,似乎在兩邊長長的頰髯中間拉長了。
堂路易笑起來。
“好了好了,卡塞雷斯先生,別擺出這副苦相了。我不會害您的。只是您不要費心把我弄進局裏去。有一些人比您還狡猾,曾想過這麼做,結果一個個碰得頭破血流。真的,説到詐騙別人,您這樣子,不算頭等高手。稍稍笨了點兒,卡塞雷斯先生,稍稍笨了點兒。好了,我的話都説明白了,對吧?繳械投降,不再對這個傑出的佩雷納打冤枉主意了吧?很好,卡塞雷斯,很好,我會寬宏大量的,您會感到,兩者中最公道的……就是人們所想得到的。”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里昂信貸銀行的支票簿。
“拿着,親愛的朋友,這裏兩萬法郎,是柯斯莫-莫寧頓的遺產繼承人給您的。拿了支票開路,別像洛特先生的女兒似的,搔首弄姿,一步三回頭吧。走吧……快點!”
專員老老實實地服從了他的命令,沒有再討價還價,收下支票,綻出笑容,説了兩聲謝謝,就趕快走了,果然沒有回頭。
“無賴!……”堂路易低聲罵了一句,“嗯,您覺得怎樣,隊長?”
馬澤魯隊長圓睜雙眼吃驚地看着他。
“啊,這,這!不過,先生……”
“這什麼,隊長?”
“啊,這,這!先生,您到底是誰?”
“我是誰?”
“對。”
“可是人家不是告訴您了嗎?一個秘魯貴族,或者,一個西班牙貴族……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堂路易-佩雷納。”
“您是開玩笑吧!我剛剛聽見……”
“堂路易-佩雷納,從前是外籍軍團戰士……”
“夠了,先生……”
“獲得過各種軍功章……榮譽勳章。”
“我再説一遍,夠了,先生。我勒令您跟我到總監面前説清楚。”
“真見鬼了!讓我説下去吧!……從前外籍軍團的戰士,從前的英雄……從前被衞生檢疫所拘禁的犯人……從前的俄羅斯王子……從前安全部的長官……從前……”
“您瘋了!”馬澤魯罵道,“……這段經歷算什麼?”
“這是真正的經歷,地道的經歷。您既然問我是什麼人……我就一一説出來。再老一點的事還要説嗎?我還有一些頭銜沒説呢……侯爵、子爵、公爵、大公、王子……一大串哩,整個一架哥達飛機的轟炸,怎麼樣?有人若説我是國王,我是畜生才會去打反口。”
馬澤魯隊長用他幹慣了重活的兩隻手抓住佩雷納兩隻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手腕,喝道:
“少-嗦,對吧?我不知道您是誰,可我決不放過您。我們一起去警察總署説清楚。”
“亞歷山大,別這麼大叫大嚷好不好?”
那兩隻弱不禁風的手腕輕輕一轉,就掙脱出來了,馬澤魯兩隻孔武有力的手反被他抓得鐵緊,絲毫也不能動彈。堂路易冷笑道:
“蠢東西,認不出我了?”
馬澤魯隊長説不出一個字。兩隻眼睛睜得更大了。他努力想弄明白,可是始終瞠目結舌,搞不明白。這個聲音,這開玩笑的方式,這又頑皮又放肆的行為,這譏弄的眼神,還有亞歷山大這個名字,這不是他的本名,是從前一個人給取的,也只有他才這麼叫。這可能嗎?
他張口結舌道:
“老闆……老闆……”
“這有什麼可疑的?”
“不是……不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您死了。”
“後來呢?你以為我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嗎?”
馬澤魯似乎越搞越糊塗。佩雷納把手搭在他肩上,説:
“誰讓你進警察總署的?”
“保安局的長官勒諾曼先生。”
“勒諾曼是誰?”
“是老闆。”
“也就是亞森-羅平,對嗎?”
“對。”
“那好!亞歷山大,你知不知道,對亞森-羅平來説,當保安局的長官,儘管當得十分出色,還是比當堂路易-佩雷納,當勳章獲得者,當外籍軍團戰士,當英雄,甚至當名亡實存的人要難得多。”
馬澤魯隊長默默地打量着這位同伴,接着他憂傷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彩,黯然的臉上頓時神采奕奕,猛地一拳擊在桌子上,聲音嘶啞地説:
“好吧,就算您是老闆。可我要警告您,別指望我會幫您。啊!不會的,決不可能。我現在是為社會服務,我也決不違背社會的利益。我什麼忙也不會給您幫。我已經嚐到了老老實實做人的滋味。我不會再去嘗別的滋味了。啊!不會的,我不會再幹傻事了。”
佩雷納聳聳肩。
“你真蠢,亞歷山大!真的,老實人的麪包沒有喂胖你的智力。誰跟你説要重操舊業了?”
“可是……”
“可是什麼?”
“老闆,你那些小詭計小伎倆……”
“我的小詭計小伎倆!你以為我在這個案子裏充當了什麼角色?”
“我是説,老闆……”
“告訴你,小夥子,我可什麼也沒插手。兩個鐘頭以前,這個案子,我知道的不會比你多。是好上帝招呼也不打,突然送一筆遺產讓我來繼承。我不能違抗他的旨意,才……”
“才什麼?”
“才受命為柯斯莫-莫寧頓報仇,才受命尋找他的天然繼承人,保護他們,並給他們分配屬於他們的兩億元。就這些。這種事,難道不是正派人的作為?”
“是的。”
“是的,不過,如果我不是作為一個正派人去辦這種事……你想説的是這層意思吧?”
“老闆……”
“好吧!小夥子,你要是看到我有絲毫讓你反感的行為,要是在堂路易-佩雷納的良心上看到一點污點,那你就不要猶豫,儘管揪住我的領子送到警察總署去吧。我授權你這樣做。我命令你這樣做。你這下滿意了吧?”
“光我滿意還不夠,老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別人吶。”
“説明白一點。”
“您要是被人逼迫呢?”
“怎樣逼迫?”
“人家可能會背叛您。”
“誰?”
“我們原先的那幫夥伴……”
“早走了。我早把他們打發出法國了。”
“他們在哪兒?”
“這是我的秘密。你呢,我把你留在警察總署,需要時再叫你幫忙。你明白我是有道理的了吧。”
“可要是人家發現了您的真實身份呢?”
“那又怎樣?”
“會逮捕您的。”
“不可能。”
“為什麼?”
“不可能逮捕我。”
“什麼理由?”
“你自己剛才也説了。一個充足的理由,高級的理由,讓人不能不接受的理由。”
“到底是什麼?”
“我已經死了。”
馬澤魯似乎呆住了。佩雷納的理由彷彿給他當頭一棒。他一下看出了老闆的氣魄和滑稽,猛地一下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那張苦臉一扯一扯的,可笑極了。
“啊!老闆,您還是老樣子!……上帝啊,這真可笑!……我不是在做夢吧?我認為我不是做夢!……比原來還清醒得多。哈哈,您死了!埋了!一筆勾銷了!啊!多麼可笑!多麼可笑!”
伊波利特-弗維爾工程師住在絮謝大道上一座大公館裏,後面是一線城防工事,左邊是一個花園。他讓人在花園裏建了一間大房子,充作工作室。這樣,花園就小了,只有幾棵樹和柵欄邊的一溜兒草地。柵欄上爬滿常春藤,開了一道門,把花園與大馬路隔開。
堂路易-佩雷納和馬澤魯去了帕西警察分局。在那兒,馬澤魯按佩雷納的指示,作了自我介紹,要求派兩名警察通宵守護弗維爾工程師的住宅,凡有可疑人員企圖進入,即於拘捕。
警察分局長答應協助。
辦完此事,堂路易和馬澤魯就在附近一帶吃了晚飯。九點鐘,他們來到公館大門口。
“亞歷山大。”佩雷納叫道。
“老闆?”
“你不怕吧?”
“不怕,老闆。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們保護弗維爾工程師父子,就是跟一幫傢伙對着幹。他們除掉那父子倆,就能得到巨大的好處,所以一個個都急紅了眼。你的命,我的命……如一絲輕風,微不足道……你不怕?”
“老闆,”馬澤魯答道,“我不知道哪天會嚐到害怕的滋味,但在一種情況下,我是永遠不會嚐到它的。”
“哪種情況?”
“在您身邊。”
他果斷地摁了門鈴。
門開了,出來一個僕人。馬澤魯把名片遞給他。
伊波利特-弗維爾在工作室接待他們倆。桌上堆滿了書本、小冊子和紙張。在兩個由高高的架子撐起的繪圖架上,有一些草圖和詳圖。兩個玻璃櫥裏,陳列着一些象牙和鋼鐵模型。那都是工程師發明或製造的機器的模型。靠牆擺着一隻寬寬的長沙發。對面是轉梯,通到樓上的迴廊。天花板上,吊着水晶掛燈。壁上掛着電話機。
馬澤魯報上自己的姓名職務,並介紹説他的朋友佩雷納也是警察總監派來執行任務的。之後他就開門見山,説出此番前來的目的。警察總監德斯馬利翁先生髮現了一些十分嚴重的跡象,很是着急,等不及明天與他會見,先派手下人來指導他採取防備措施。
弗維爾開始有點不悦。
“兩位,我已經採取防備措施了。再則,我怕你們捲進來,反倒有害無益。”
“這話怎麼講?”
“會打草驚蛇,也妨礙我收集證據。我需要那些證據,來挫敗那幫歹徒的陰謀。”
“您能給我解釋解釋嗎?”
“不行,我不能……明天,明天上午……在這之前,不行。”
“明天太晚了吧?”堂路易-佩雷納打斷他的話。
“太晚,明天?”
“韋羅偵探告訴德斯馬利翁的秘書:‘今夜會發生兩起謀殺案。避免不了,改變不了的。’”
“今夜?”弗維爾生氣地叫道,“……我跟你們説,不會,今夜不會,我確信……我掌握了一些情況,不是嗎?而你們並不知道……”
“是的,我們是不知道,”堂路易反駁道,“可是有些情況,韋羅偵探知道了,您卻不清楚。您敵人的機密,他或許瞭解得更深。證據,就是那幫傢伙對他嚴加防備;證據,就是一個拄烏木手杖的傢伙一直監視着他;證據,就是他最終被謀殺了。”
伊波利特-弗維爾的自信被打消了。佩雷納趁機進一步勸説,終於使他服從了這比他更強的意志,雖説他還有所保留。
“怎麼?這麼説,你們想在這裏過夜?”
“正是。”
“可這真荒唐!真是白費功夫!你們把事情搞糟了,就……怎麼,你們還想幹什麼?”
“家裏住了些什麼人?”
“什麼人?首先,我妻子。她住二樓。”
“弗維爾夫人沒有危險。”
“是的,她沒事。有危險的是我,我和我兒子埃德蒙。因此,八天來,我一改習慣,不在我的卧房。而在這間屋子過夜。我假稱要幹活,要寫東西,要熬夜,還需要兒子幫忙。”
“那他也睡在這兒?”
“在我們頭上的一間小房子裏,我叫人給他整理出來的。只有從這道室內樓梯才能上去。”
“他現在在屋裏?”
“對。他睡了。”
“他多大了。”
“十六。”
“您這樣換房間,是擔心有人襲擊?那麼是誰呢?某個敵人,也住在公館裏?某個僕人?或者,是外面的人?如果是外面的,會怎麼進來?我要問的就是這些。”
“明天……明天……”弗維爾固執地回答,“……明天,我會跟你們説的……”
“為什麼今晚不説呢?”佩雷納也同樣固執地問。
“因為我需要證據,我再説一遍……因為我只要説出來,就可能引出嚴重後果……我怕,是的,我怕……”
確實,他渾身發抖,樣子是那麼可憐,那麼驚懼,堂路易不再堅持了。
“好吧,”他説,“我只要求一件事,就是允許我和我這位同伴在您叫得應的地方過夜,好嗎?”
“隨你們的便,先生。不管怎麼説,這樣也許更好一些。”
這時,有個僕人敲門進來説:太太要出門,想見一見先生。幾乎是同時,弗維爾太太進來了。
她優雅地點點頭,向佩雷納和馬澤魯致意。這女人大約三十五歲,長着兩隻藍眼睛,一頭波浪起伏的頭髮,臉蛋兒略顯俗氣,卻很漂亮迷人,整個人很有風韻,很招人喜歡。她裏面穿一件跳舞時穿的長裙,袒露出美麗的雙肩,外面罩一件鏤花的絲質外套。
丈夫驚訝地問:
“你今晚要出門?”
“你記得吧,歐微拉家在歌劇院他們的包廂裏給我留了個位子。還是你要我看過戲後去出席艾爾辛格夫人的晚會。”
“確實……確實……”他説,“我忘了……光忙着幹活!”
她扣好手套,又問:
“你不來艾爾辛格夫人家與我會合嗎?”
“為什麼?”
“這會讓他們高興的。”
“可是我不願意。再説,我的身體也不好,去不了。”
“我幫你解釋一下。”
“對,你幫我説一聲。”
她姿態優雅地扣上外套,站了一會兒沒動,似乎在想什麼告別的話。接着,她問:
“埃德蒙不在嗎?我還以為他在幫你幹活呢?”
“他累了。”
“睡了?”
“對”
“我想親親他。”
“算了,你會弄醒他的。再説,你的汽車候在這兒呢。去吧,親愛的朋友。祝你玩得開心。”
“啊!玩……”她説,“好像人家去歌劇院和晚會是為了玩似的。”
“總比你留在屋裏要好。”
出現了一陣尷尬場面。看來這家庭不大和睦,丈夫身體不好,不願去交際場合玩樂,把自己關在家裏,而太太年輕好玩,在外面尋歡作樂消遣。
見丈夫不再跟她説話,妻子便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額頭。
接着,又向兩位來客打了招呼,就走出門去了。
過了一會,傳來汽車馬達聲。車聲漸漸遠去。
伊波利特-弗維爾立即站起來,搖鈴喚人,説:
“家裏人誰也不知道我危險臨頭。我誰也沒告訴,連西爾威斯特也不例外。雖説他是我的貼身僕人,服侍我多年,為人忠厚老實。”
僕人進來了。
“我要睡了,西爾威斯特。給我鋪牀吧。”弗維爾先生説。
西爾威斯特打開長沙發,鋪好牀單被子,便成了一張舒適的牀。接着,他按主人吩咐,拿來一瓶酒、一隻酒杯、一碟糕點和一盤水果。弗維爾先生啃了一塊糕,接着切開一隻紅皮小蘋果。蘋果還沒熟。他又拿起另外兩個,摸了摸,覺得也是生的,又放回盤裏,另拿起一隻梨,削了皮吃起來。
“把果盤留下,”他對僕人説,“夜裏要是餓,我就好……哦,我忘了,這兩位先生留在這裏。別告訴別人。明早我搖鈴後再來。”
僕人出去之前,把果盤留在桌上。佩雷納把什麼都注意到了,因而能夠一絲不差地回憶起那晚上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他數了數,果盤裏有三隻梨,四隻紅皮小蘋果。
這時弗維爾登上旋梯,循着迴廊,來到兒子睡的房問。
“他睡得可沉哩。”他對跟着上來的佩雷納説。
房間狹小。由一套專門的通風系統通風。因為木質百葉窗板釘死了,窗口密不透風。
“這是我去年採取的一個措施。”伊波利特-弗維爾説,“我在這間房裏作電氣實驗,怕有人偷看。把通屋頂的出口也封死了。”
他又壓低聲音,補充道:
“長久以來,總是有人在周圍不懷好意地盪來盪去。”
他們下了樓。
弗維爾看看錶。
“十點一刻……是睡覺的時候了。對不起,我很乏……”
他們商量好,佩雷納和馬澤魯搬兩張扶手椅,坐在工作室通往前廳的過道里守衞。
直到此時,伊波利特-弗維爾一直十分興奮,似乎能夠控制自己,可是在離開他們上牀之前,卻突然支持不住,輕微地叫了一聲。堂路易回過身,見他臉上脖子上虛汗直冒,因為驚恐和發燒而一身直抖。
“您怎麼啦?”
“我怕……我怕……”他説。
“您精神太緊張了。”堂路易叫道,“我們兩人都在這兒,您還怕什麼!我們甚至可以守在您身邊,守在您牀頭過夜。”
工程師扶着佩雷納的肩頭,猛烈搖着,臉部抽搐着,結結巴巴道:
“你們就算有十個……二十個守在我身邊,您以為他們就不敢動手了嗎?您聽明白了嗎,他們無所不能!……他們無所不能!……他們已經殺害了韋羅偵探……他們會殺了我的……也會殺了我兒子……啊!那幫壞蛋!……上帝呵!憐憫憐憫我吧!……啊!多可怕呀!……我難受得很!”
他跪下來,捶着胸脯,反覆叫着:
“上帝呵,憐憫憐憫我吧……我不願死……我不願我兒子死……憐憫我吧,我求求你……”
他又猛地站起來,領着佩雷納來到一個玻璃櫃前。那櫃子下面安着銅滾輪,輕輕一推就推開了,露出嵌在牆裏的一個小保險櫃。
“我的全部經歷都在這裏面。三年來,我每天都寫一段。倘若我遭遇不測,很容易查出兇手。”
他匆匆地撥動鎖上的數字,又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把保險櫃打開。
保險櫃裏四分之三是空的。只有一層擱板上放着一堆紙張文件,裏面有一本灰色漆布本子,外面箍一圈紅色橡皮筋。
他抽出本子,説:
“喏……這本子……一切都記在裏面。看過以後,就知道罪行的來龍去脈了……裏面先記着我的懷疑,以後是我的確證……一切……一切都記了……憑這些,完全可以設計……把他們抓獲……您不會忘記吧?一個灰皮本子……放在保險櫃裏……”
他慢慢鎮定下來,把玻璃櫃移回原處,整理好幾份文件,擰亮牀頭的壁燈,熄了房中央的吊燈,然後請堂路易和馬澤魯出去。
堂路易在房間裏走了一圈,檢查兩扇窗子的鐵護窗,注意到入口對面有一個門,便問工程師……
“這是老客户進出的門……有時我也走一走。”
“通到花園裏吧?”
“對。”
“關緊了嗎?”
“你們可以看看……鎖緊了,還上了保安閂。兩枚鑰匙,連同花園門的,都在鑰匙串上。”
他把鑰匙串和錢夾放在桌上,把手錶上緊發條,也放在桌上。
堂路易毫不為難,拿上鑰匙就去開了鎖,扯下保安閂,開門走下三級台階,來到花園,繞着狹小的花壇走了一圈。透過柵欄上覆蓋的常春藤,他看到並聽到兩個警察在大馬路上來回走動。他檢查了柵門。門鎖上了。
“行。”他回到屋裏,説,“一切正常。您可以放心。明天見。”
“明天見。”工程師把佩雷納和馬澤魯送到過道里。
在工作室與過道之間隔着一道雙層門。其中一層填充了軟料,蒙了仿皮漆布。過道另一邊,掛着一幅沉甸甸的幃慢,把它與前廳隔開。
“你可以睡一睡,”佩雷納對同伴説,“我來值班。”
“可是老闆,您不認為這只是一場虛驚嗎?”
“我不認為,因此我們才作防備。不過你瞭解韋羅偵探,你認為他是個憑空想象的人嗎?”
“不是,老闆。”
“那麼,你知道他説了什麼。他説那話,一定有根有據。所以我得睜大眼睛。”
“老闆,我們輪班。到我值班的時刻,叫醒我。”
他們坐在一起,一動不動,又稍微説了幾句話,然後馬澤魯就睡着了。堂路易坐在扶手椅上不動,尖着耳朵傾聽着周圍的動靜。公館裏一片沉寂。外面,偶爾有一輛汽車或出租馬車駛過。他還聽見奧特伊線上最後幾班火車開過的聲音。
堂路易起了幾次身,走近門口。沒有一點聲音。毫無疑問,伊波利特-弗維爾睡着了。
“很好。”佩雷納暗忖,“大馬路那邊有人看守,只能從這邊進屋。沒什麼可擔心的啦。”
凌晨兩點,一輛汽車在公館大門前停住。一個僕人大概守候在廚房和配膳房那邊,趕緊跑過去開門。佩雷納熄了過道的電燈,輕輕撩起幃幔,看見弗維爾夫人進來了,後面跟着西爾威斯特。
她登上樓。樓梯間又變得黑暗了。有半個鐘頭,樓上傳來輕輕的話聲和挪動椅子的聲音。接着就沉寂下來。
在這靜寂之中,佩雷納覺得心裏生出一種難以表達的不安。為什麼?他也説不出來。可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擾人,他便囁嚅道:
“我去看看他睡着了沒有。房門應該沒有閂緊。”
確實,他一推門就開了。他打着手電,走近牀邊。
伊波利特-弗維爾面朝牆壁,睡着了。
佩雷納放心地籲出一口長氣,回到過道,搖醒馬澤魯。
“該你了,亞歷山大。”
“沒事吧,老闆?”
“沒有,沒有,什麼事也沒有。他睡着了。”
“您怎麼知道的?”
“我剛才去看了。”
“真怪,我都沒聽見。真的,我睡得很死。”
他跟佩雷納走進房問。佩雷納對他説:
“你坐在這兒,別吵醒他。我打一會兒噸。”
他仍然守了一會。後來就睡着了。不過,即使在睡夢中,他也留意周圍的動靜。
一架座鐘小聲地報時。每次佩雷納都數着鐘點。接下來街面甦醒了。送奶的車子過去了。早班火車拉響汽笛,隆隆駛往郊區。
公館內部也開始騷動了。
日光從護窗板縫裏透進來。漸漸地,房間裏亮堂起來。
“我們走開吧。”馬澤魯説,“最好別叫他發現我們在房裏。”
“別説話。”堂路易命令道,做了個急切的手勢。
“為什麼?”
“會把他吵醒的。”
“您看得清清楚楚,他並沒醒。”馬澤魯仍然大着嗓門説。
“確實也是……也是……”堂路易喃喃道,這麼大的説話聲竟沒把睡覺的人鬧醒,他覺得有點怪。
半夜的那種恐慌,此刻又在他心裏冒了出來。這回是更明確了。儘管他不願意,也不敢弄清恐慌的原因。
“老闆,您怎麼啦?您不舒服。哪兒不舒服?”
“沒有……沒有……我只是害怕。”
馬澤魯渾身一顫。
“怕什麼?您説這話的口氣,就和他昨晚上一樣。”
“是啊……是啊……為的是同樣的原因。”
“可到底為了什麼?”
“難道你還不明白?……你還不明白,我在問自己……”
“……什麼?”
“他是不是死了!”
“您瘋了,老闆!”
“不……我不知道……只不過……只不過……我覺得他死了。”
他拿着電筒,一動不動地站在牀鋪對面,像癱了一樣。他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此時卻沒有勇氣拿電筒照一照伊波利特-弗維爾的臉。房間裏籠罩着可怕的沉默。
“啊!老闆,他不動……”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看出,他一夜都沒動。正是這點讓我害怕。”
他鼓起勇氣向前走,差不多碰到了牀鋪。
工程師似乎沒有了呼吸。
他下決心抓住工程師的手。
那隻手冰涼冰涼。
佩雷納猛一下冷靜下來。
“窗户!打開窗户!”他叫道。
當光亮湧進室內以後,他發現伊波利特-弗維爾浮腫的臉上有幾塊褐斑。
“啊!”他低聲説,“他死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馬澤魯結結巴巴地説。
他們確認了這極神秘、極不可思議的事實,目瞪口呆,大惑不解,傻愣愣地站了兩三分鐘,十分喪氣。接着,佩雷納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他跳起來,幾個大步就上了樓,跑過迴廊,衝到閣樓問。
伊波利特-弗維爾的兒子埃德懞直挺挺地躺在牀上,面如土色,身子早就硬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馬澤魯老是念着這句話。
在他的冒險生涯中,佩雷納也許從未受過這樣大的震動。他忽然覺得十分疲勞,似乎再沒有力氣做一個動作,提不起精神説一句話。父子倆都死了!有人在夜裏殺了他們。就在幾個鐘頭以前。儘管房子有人看守,所有出口都封死了,還是有人用可惡的針管把他們毒死了,就像毒死那美國人柯斯莫-莫寧頓一樣。
“真想不到!”馬澤魯還在説,“可憐的傢伙,我們熬夜守護他們,盡力挽救他們,卻都是白費氣力!”
這話裏帶有幾分責怪的意思。佩雷納抓住他,坦白地説:
“你説得對,馬澤魯。我太沒用了,沒把事情辦好。”
“我也是,老闆。”
“怪不得你……你……你昨天晚上才參與進來呀。”
“可是,您也是一樣,老闆。”
“對,我知道,我是從昨晚才進來的,而那些對手,他們早在好多星期好多星期以前就進行陰謀策劃……可是,他們終究死了,被人害死了,而且是在我眼皮下,我亞森-羅平的眼皮下……事情在我眼皮下發生,我卻沒有看見……什麼也沒看見……這可能嗎?”
他扒開可憐小傢伙的膀子,指着上臂一個針眼,説:
“一樣的針眼……顯然,在做父親的身上也可以發現……孩子似乎也沒感受到痛苦。不幸的小傢伙!看上去不結實……有什麼關係……有一張俊秀的臉蛋……啊!那母親該會多傷心啊!”
馬澤魯十分憤怒,對那位母親深表同情,不禁流下淚來,一邊喃喃念着: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們要替他們報仇,嗯,馬澤魯?”
“老闆,您是在對誰説?那幫惡棍,我要一次又一次整他們!”
“一次就夠了,馬澤魯!不過整就整個徹底!”
“哼!我發誓非這樣做不可。”
“你説得對,我們發誓吧。發誓為這兩個死者報仇。發誓不把殺人兇手繩之以法決不罷休。”
“我憑着靈魂的永福來起誓,老闆。”
“好。”佩雷納説,“現在我們幹活吧。你立即去打電話,報告警察總署。我相信總監先生會覺得你立即報告做得對。他對這個案子極為關注。”
“要是僕人進來呢?要是弗維爾夫人……”
“在我們開門以前,誰也不會進來。而我們要等總監先生來了才開門。由他去通知弗維爾夫人,她丈夫和兒子死了。去,快打吧。”
“等一等,老闆,我們忘了一件事,它肯定對我們大有幫助。”
“什麼事?”
“保險櫃裏的灰皮小本子。弗維爾先生在上面記下了衝他而來的陰謀。”
“哦,對了!”佩雷納叫道,“你説得有理……尤其是,他昨夜忘了撥亂數字,而且把鑰匙丟在桌上。”
他們立即下樓。
“讓我來。”馬澤魯説,“這種保險箱保險櫃,您還是別碰為好。”
他拿上那串鑰匙,移開玻璃櫃,急迫地插進鑰匙。堂路易更是十分興奮。這神秘案件的真相,他們就要得知了!死者將向他們交出劊子手的秘密了!
“唉呀,你真慢!”堂路易埋怨道。
馬澤魯兩手伸進保險櫃,在鐵架上那堆紙張文件裏翻。
“來!馬澤魯,給我。”
“什麼?”
“灰皮本子。”
“不可能,老闆。”
“嗯?”
“不見了。”
堂路易低聲罵了一句。工程師當他們的面放進保險櫃的灰皮本子不翼而飛了!
馬澤魯搖着頭。
“真想不到!這麼説,那幫傢伙知道有這麼個本子?”
“肯定!而且還知道好多別的事。那幫傢伙的底細,我們遠遠沒有摸清。因此,不能再耽擱了。打電話吧。”
馬澤魯聽從了他的吩咐。電話一打過去,總監馬上就讓人回話,他等會兒打過來。
馬澤魯等着。
佩雷納在房裏走來走去,仔細檢查各種物件,幾分鐘後,過來坐到馬澤魯旁邊,顯得惶惶不安。他思索良久,眼光停在果盤上,喃喃説道:
“瞧,昨晚上是四隻蘋果,現在剩了三隻。那麼他吃掉了一隻?”
“的確,”馬澤魯説,“他大概吃了。”
“這就怪了,”佩雷納道,“因為他昨晚發現蘋果沒熟。”
他又不説話了,手肘撐在桌上,顯然在用腦筋。然後,他抬起頭,説出這句話來:
“罪行是在我們倆進來之前發生的。準確地説,在零點三十分發生的。”
“您怎麼知道,老闆?”
“殺害弗維爾先生的那個兇手,或那些兇手摸過桌上這些東西,把擺在桌上的表碰跌了。他們撿起來放回原處。可是表被撞停了。錶針指着零點三十分。”
“這麼説來,老闆,大約凌晨兩點,我們坐進來的時候,睡在我們旁邊和樓上的人都已經死了。”
“對。”
“可那些魔鬼是從哪兒進來的呢?”
“是從蘇舍大馬路邊的柵門進的花園,又從花園這張側門進屋來的。”
“他們有鑰匙?”
“是的,另配的鑰匙。”
“可是外邊不是有警察看守嗎?”
“他們還在看守哩。他們看守啊,從這個點走到那個點,轉過身又從那個點走到這個點。就沒想到,人家可能趁他們轉身的功夫潛入花園。是這樣進來的,也是這樣出去的。”
馬澤魯似乎感到震驚。罪犯如此大膽,如此靈活,行動如此精確,真是匪夷所思。
“他們本事不小。”他説。
“本事不小,馬澤魯,你説他們本事不小。我預計戰鬥將十分激烈。真的!他們的進攻多麼兇猛!”
電話鈴響了。堂路易留下馬澤魯獨自與總監通話,拿起那串鑰匙,輕易打開了側門的鎖和插銷,下到花園裏,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給偵破提供方便。
和昨夜一樣,透過常春藤枝葉,他看到兩個警察在兩盞路燈之間來回踱着。他們看不見他。再説,公館裏可能發生什麼事一他們完全不感興趣。
“這是我的重大失誤。”佩雷納尋思,“意識不到責任多麼重大的人,根本就不應該委以這樣的重任。”
他四處打量,終於在礫石小路上發現了一些足跡,只是太模糊,看不出是穿着什麼鞋子踩的,不過證實了佩雷納的假設:兇手是從這邊潛入室內的。
突然,他高興得一蹦。路邊一株杜鵑的枝葉間,有一點紅東西映入他的眼簾。
他彎下腰。
是一個蘋果。那第四個蘋果,果盤裏少了的那一個。
“很好,”他想,“伊波利特-弗維爾沒有吃。準是兇手中哪個帶出來的……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突然餓了……準是從手上滑落的,來不及去找。”
他撿起蘋果,仔細察看。
“啊!”他渾身一顫,叫道,“這是真的嗎?”
他十分興奮,半晌説不出話來,這明明白白在他眼前的事實,他卻怎麼也接受不了。有人在這蘋果——在這酸得不能吃的蘋果上咬了一口,留下了齒痕。
“這是真的嗎?”堂路易再次問道,“他們中的一個竟這樣不謹慎,這可能嗎?蘋果一定是他不注意時掉的……或者天色大黑他沒有找到。”
他總是認為這不可能,於是想出種種理由來解釋。可是事實擺在這兒。兩排牙齒,在薄薄的紅皮上啃出了一個半圓,在果肉上留下了清晰的整齊的印痕。上排是清清楚楚的六顆,下排則是彎彎的一線。
“虎牙!……”佩雷納輕聲叫道,盯着這兩排印痕不放。虎牙!韋羅偵探那塊巧克力上面印的就是虎牙!多麼出人意外的巧合!難道能假設這是偶然的嗎?難道不應該認定,這隻蘋果和那塊巧克力都被同一個人咬過?韋羅偵探把那塊巧克力當作不容置疑的證據帶回警察總署。
他猶豫片刻。這個證據,他要不要留下,以便開展個人的調查?或者把它扔下,讓司法機關去搜查發現?他拿着這個蘋果,覺得那樣厭惡,那樣不舒服,就把它扔下,讓它滾回杜鵑的枝葉下面。
他心裏反覆念着:
“虎牙!……猛獸的牙!”
他關上通向花園的門,插上門閂,把那串鑰匙放回桌上,對馬澤魯説:
“你跟總監通過話啦?”
“對。”
“他來不來?”
“來。”
“他沒有命令你打電話通知警察分局?”
“沒有。”
“他是想先把一切親眼看了再説。好哇!可是保安局呢?檢察院呢?”
“他通知他們了。”
“亞歷山大,你怎麼啦?你好像不情願答話似的。好吧!後來哩?你怎麼這麼奇怪地望着我?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有?”
“好吧。你大概被這案子攪胡塗了。確實,是有點不合適……總監是不會開心的……尤其是他把這事交給我未免有些輕率;人家會要他解釋我為什麼在場……啊,説到這事,你最好把我們所做的一切全部承擔下來,對吧?這對你只有好處。再有,你要痛痛快快站在前面,儘可能把我遮住。尤其是——我想,你大概沒有想到這細節會有什麼麻煩——別説蠢話,要咬定你昨夜在過道里一秒鐘也沒睡。否則,責任就會落在你身上。再則……再則……我們説定了,嗯?現在我得離開了。如果總監要找我,我預計他會找的,就叫人給我打電話好了。我在波旁宮廣場自己家裏。再見。我參加調查並無益處。人家會認為我不宜在場。再見,夥計。”
他朝過道門走去。
“等一會兒。”馬澤魯叫道。
“一會兒?可是……”
馬澤魯衝到他前面,攔住他的去路。
“是的,一會兒……我不同意您的意見。您最好耐心等到總監來。”
“不過我可不把你的意見當回事。”
“那也可能,不過您別想出門。”
“什麼?嗬!亞歷山大,你是不是病了?”
“別走,老闆。”馬澤魯軟下來,求道,“這對您有什麼益處呢?總監要和您交談交談,也是很自然的事啊。”
“嗬!是總監要和……?好吧!小夥子,你告訴他,我不由他指揮,不屬任何人指揮。就是共和國總統,就是拿破崙一世本人攔我的路……嗨,得了,-嗦這些幹什麼呢?讓開!”
“您別想過去!”馬澤魯伸開雙臂,堅決地説。
“這真可笑,這樣子。”
“您別想過去。”
“亞歷山大,一直數到十。”
“您要願意,數到一百也行。可是您別……”
“啊!你説來説去就是這一句,把我搞煩了。去你的,走開!”
他揪住馬澤魯的兩個肩膀,把他扭過身子一推,推得老遠,碰到長沙發,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打開門。
“停步!不然我開槍了!”
是馬澤魯在喝令。他已經站起來,舉着槍,一副凜然不可改變的表情。
堂路易大吃一驚,站住了。他根本不把這個威脅當回事,面對着這裏黑洞洞的槍口,他也毫不驚慌膽怯,只是馬澤魯,他從前的同謀,狂熱的弟子,忠心耿耿的僕人,竟敢對他發出威脅,這是多大的奇蹟?
他走攏去,輕輕地按着那伸直的手臂,問:
“是總監的命令,對吧?”
“是的。”馬澤魯嘟囔道。
“命令你把我留住,直到他來?”
“對。”
“還命令你,要是我表現出走的意圖,就要阻止?”
“對。”
“不惜任何手段?”
“對。”
“甚至給我一槍?”
“對。”
佩雷納思索片刻,認真地問:
“馬澤魯,如果是那樣,你真會開槍?”
馬澤魯低下頭,輕輕地説:
“對,老闆。”
佩雷納沒有生氣,反而以憐愛的目光看着他。對他來説,看到從前的夥伴如今受這種責任與紀律的意識所支配,是十分感動的。這種意識超出了一切感情。即使馬澤魯仍然保留着對主人的欽佩與敬愛,也得服從這種意識。
“我不怪你,馬澤魯。我甚至贊同你這樣做。只是,你好好告訴我,總監讓你留住我,是出於什麼原因……”
馬澤魯沒有答話,但他眼裏的表情是那樣痛苦,堂路易霍地一驚,頓時恍然大悟。
“不……不可能……”他叫道,“這很荒謬……他不可能這樣想的……你,馬澤魯,你也認為我是罪犯?”
“啊!我,老闆,我相信您,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樣……您沒有殺人,沒有!……可是,有些事情,有些巧合,總免不了……”
“事情……巧合……”堂路易慢慢地重複道。
“對……其實……你説的話是有些事實……對,這一切,湊巧與……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哩?我與柯斯莫-莫寧頓的交往,我到巴黎來聽人開讀遺囑,我執意要守在這兒過夜,弗維爾兩父子的死大概將使我得到好幾億……還有還有……你的總監,他有成千上萬條理由!……尤其是……總之……總之……什麼!我是壞蛋。”
“喂,老闆……”
“叫壞蛋,夥計,腦子裏好好記着,叫壞蛋……不過,亞森-羅平,那個前俠盜、那個前苦役犯,那個前什麼什麼的,隨你怎麼稱呼,可不是壞蛋……在那方面,我是無可指責的……但堂路易-佩雷納,這個正人君子,這個遺贈財產的承受人,等等,確實是壞蛋。不過,這事兒也辦得太蠢!因為要是把我投進大牢,誰來查出殺害柯斯莫、韋羅和弗維爾兩父子的兇手呢?”
“喂,老闆……”
“閉嘴……聽着……”
一輛汽車在大馬路上停下來,接着又是一輛。顯然,總監和檢察院的官員到了。
堂路易抓住馬澤魯的臂膀,説:
“只有一個辦法,亞歷山大,就是別説你睡着了。”
“老闆,這不可能。”
“蠢東西!”堂路易低聲罵道,“蠢到這一步!你做老實人,真叫人倒胃口。再説,你這樣做圖什麼?”
“老闆,您將查出罪犯……”
“-!你這是什麼意思?”
馬澤魯也抓住佩雷納的臂膀,彷彿絕望中抓住什麼救命的東西,含淚説道:
“老闆,您將查出罪犯。不為這個,您早就沒事一身輕了……這是肯定的……總監對我説的……得找到一名罪犯,好向法院交待……而且今晚上就要……必須要一個……請您去查出來……”
“你真會開玩笑,亞歷山大。”
“對您來説,老闆,這只是個遊戲。您只要願意,就查得出來。”
“可是沒有絲毫線索。傻瓜!”
“您會發現線索的……必須查出來……我懇求您,交出某個……要是把您抓了,我會很難過。尤其是,老闆,您會被指控犯了謀殺罪!不……不能……我求求您了,查出兇手,交給法院……您有一整天時間查訪……羅平要是有這麼多時間,還能幹好些事哩!”
他絞着雙手,含着眼淚,語無倫次,那張可笑的臉都扭曲變了形。在主人面臨危險時,他這麼痛苦,這麼驚慌,真叫人感動。
德斯馬利翁的聲音已經在前廳響了起來,透過遮住過道的幃幔傳進來。第三輛汽車在大馬路上停下來,接着是第四輛。兩輛汽車大概坐滿了警察。
公館被包圍,被封鎖起來。
佩雷納不説話了。
旁邊,是馬澤魯那張着急的臉,似乎在哀求他。
幾秒鐘過去了。
接着佩雷納鄭重其事地説:
“亞歷山大,仔細思考之後,我承認你對形勢看得很清楚,你的擔心有充分的理由。要是我在幾個鐘頭之內,查不出殺害伊波利特-弗維爾父子倆的兇手,並把他或他們交給法院,那就該我本人,堂路易-佩雷納,在今天,四月一號星期四晚上,去睡牢裏那堆潮乎乎的稻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