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説:在一定的時刻,有一個人將從黑暗中走出來;在一定的時刻,一個面孔將顯現出來……
這喜氣洋洋的臉現在就在我的眼前。這是一個將玩弄陰謀的人,這是貝朗熱爾的父親。我曾總是提出同樣的問題,每次越來越令人不安:
“貝朗熱爾在這可怕的事件中起什麼作用?”
現在我們之間是沉悶的沉默。我開始在房間裏行走,接着停在還有點火在燃燒的火爐旁。在這裏,我能從鏡子中看見他,而他並沒有想到我會看見他。他的面容此時的陰暗表情使我驚訝,這種表情我似乎認識。我肯定是從貝朗熱爾那裏見過他的畫像。
“很奇怪,您的女兒沒有給您寫信。”我對他説。
我雖然很快就轉過身來,他卻來得及張開他的嘴巴,恢復了微笑。
“不幸:”他嘆息説,“我的親愛的孩子沒有寫信給我,她很少想到她可憐的父親。我很愛她,我的女兒總是我的女兒,對吧?因此,當我在報紙上看到她將繼承財產時,您可以想象我是多麼興高采烈。我將能夠獻身於她,用我的全部力量和精力去保衞她的利益和財富。這是多美好的工作!”
他那甜言蜜語的聲音和過分熱情、虛假的神情使我生氣起來。我問他:
“您打算怎樣完成這工作?”
“以最簡單的方法,”他回答説,“就是繼續諾埃爾-多熱魯的事業。”
“這就是説……”
“打開梯形實驗室的大門。”
“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我向公眾展示您叔叔使之顯現的形象。”
“您見過這些形象麼?”
“沒有。我是根據您的證言和記者訪問記説的。”
“您知道我叔叔是怎樣使這些形象顯現的?”
“我從昨晚才知道的。”
“那麼是有人告知您從我那裏偷去的原稿的內容和兇手偷去的化學公式了吧?”
“我重複説,是從昨夜起。”
“用什麼辦法?”我激動地大聲説。
“用什麼辦法?用很幼稚的辦法。”
“給我解釋。”
他拿出一疊昨天的報紙,心滿意足地説:
“要是您留心閲讀昨夜的報紙,至少是閲讀最重要的新聞,您會在廣告中看到這審慎的通知:‘圍地的主人想購買繼續探索所需要的兩個文件。接頭處在旺多姆廣場。’這通知好像沒有什麼,對麼?但它對於有這兩份文件的人意義是多麼明顯,又是怎樣的特殊誘餌啊!對他們來説,這是唯一的獲利的機會,因為在新聞圍繞着這件事的狀況下,他們無法不公開暴露地利用偷來的東西……我的計劃是對的。一小時後,在旺多姆廣場附近,一輛豪華汽車幾乎沒有停下來就把我接上了車,十分鐘後,又把我放在了星形廣場。我已得到文件。我通宵閲讀那原稿。啊!親愛的先生,您叔叔具有怎樣的天才!他的發明是怎樣一種改革!他是怎樣出色地、有條理地、明晰地展述他的發明。剩下的我要做的事不過是中學生的玩意兒。”
我懷着越來越增強的驚愕聽着馬西涅克先生説話。他是否會想到世上沒有人那怕是稍微有一點相信這荒謬的神話?
但他笑着,帶着慶賀他插手於這件事的神情,或是高興於他引導這些事件的精明的方法。
我用一隻手把他擱在桌上的帽子推給他,接着打開前廳的門。
他站起來並對我説:
“我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車站旅館。您是否願意令人把那些寄到這裏的寫有我名字的信送來?我想這寓所裏不會有接待我的地方。”
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並大聲説:
“您知道您冒的風險,對麼?”
“在做什麼事時?”
“在進行您的事業時。”
“説實在的,我不認為……”
“先生,您冒坐牢的風險。”
“噢!噢!坐牢……”
“先生,是坐牢。司法機關永遠也不會接受您的任何的故事,任何的謊言。”
他又重新張大嘴笑起來。
“多誇大的話!當這些話是對一個誠實的人,一個只想到他的女兒的幸福的父親説時,多麼不公平!先生,請您相信,開幕禮將在5月14日舉行……要是您不反對您叔叔在遺囑中所表示的意願……”
他懷着不安用眼光詢問我,而我在猶豫我應怎樣回答他。我的躊躇不決在一種理由前讓步了,這理由我認為是沒有價值的,但似乎是十分迫切的,於是我説:
“我不會反對,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尊重那並不代表我叔叔真正的意願的遺囑,而是因為我應當為他的光榮而犧牲一切。如果諾埃爾-多熱魯的發明決定於您,先生,您行動吧,您為成為主宰者所用的手段與我無關。”
那人又鬨然大笑,深深鞠躬告辭後走了出去。當晚,他去拜訪了公證人,翌日又通過報紙大膽地提出了他的要求。從法律的角度看來,這要求是完全合法的。第三天,他被傳喚到預審法官那裏,對付他的調查開始了。
對付他,這是恰當的用語。當然,人們沒能指出控告他的任何事實。當然,他能證明,他由於生病卧牀,一個月來由一位看護他的女傭人照料着,他能離開圖盧茲時就直接到巴黎來了。但他在巴黎幹了些什麼事?他看見了什麼人?從什麼人手中他拿到的稿子和化學公式?對於這些問題,他全都不能解釋。
他甚至也不企圖解釋。
“我不得不小心謹慎,”他説,“我已答應不透露那些提供必要的文件的人。”
這是馬西涅克先生説的話!是馬西涅克先生的顧慮!全是謊言,不對麼?虛假?推託?但是,儘管這人很值得懷疑,可又能控告他什麼呢?怎樣支持這控告呢?
還有古怪的事,一切懷疑、推測、肯定這位馬西涅克先生是兩個犯罪者的工具和同謀的觀點在大家好奇的大潮中消失了。司法機關的習慣,經常的審慎、拖延、延遲遺產繼承人享有權利的法律期限,這一切都沒有得到遵守。人們只想看到和知道馬西涅克先生是手裏掌握着巨大秘密的人。
他有梯形實驗室的鑰匙,他單獨或帶着在他監視下的工人進去,他重新組織工人隊伍以避免有陰謀和詭計。他經常甩掉緊跟在後面的警察到巴黎去,帶回一些小心包好的鐵罐和玻璃瓶。
在開幕典禮舉行的前夕,司法機關對於有關馬西涅克先生的事、關於韋勒莫、兇手和貝朗熱爾的隱沒等並沒有比事發第一天知道得更多一點,同樣也不知道諾埃爾-多熱魯的秘密、他死亡的環境、他寫在牆壁的石灰塊上的謎般的字的含意。至於我曾敍述過的奇異的幻象,人們或否認它們或沒有任何理由地熱情地接受。總而言之,人們什麼也不清楚。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梯形實驗室的一千個座位在幾小時內就被搶購一空。這些座位被五六個觀眾以一百法郎一個的價錢購走,又以兩三倍的價錢再售出。要是叔叔活着,他會怎樣高興!
5月14日的前夕,我睡不好,老做惡夢,不時驚醒跳起。在剛黎明時,我坐在牀上,在只有幾聲烏啼打擾的一片沉寂中,我似乎聽見一個鎖咔咔響和一道門被推開的聲音。
應當説明,自從叔叔死後,我一直居住在他的房間近旁。這些聲音是從他的房間傳來的,只和我隔着一個有紅棉布門簾的玻璃門。我側耳傾聽。移動椅子的聲音傳來。肯定有人在另一邊,這人顯然不知我睡在隔壁房間,沒有當心。但他是怎樣到那裏的呢?
我從牀上跳下來,穿上長褲,拿着小手槍,掀開門簾的一角。最先我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因為百葉窗關着,房間裏很黑暗。接着我輕輕打開窗子,撥開鐵門閂,拉起百葉窗,光亮透進室內。
這時我看見一個女人在房間裏轉過身去。儘管一個褐色的毛斗篷從頭到腳披在她身上,但我立即認出這是貝朗熱爾。
我感到比驚愕更多的是看到她過去明朗而熱情的面孔現在顯得既消瘦又蒼白和悲傷,我突然深深地憐憫起她來。我甚至沒因為她還活着而高興,也不想她為什麼事情愉回到寓所來。只有那蒼白的面孔,發熱的眼睛,藍色的眼皮這些令人痛苦的形象吸引了我。在那斗篷下,我可以肯定一定是她那瘦削的身體。
她的心大概跳動得很厲害,因為她用雙手壓在胸前來控制心跳。她甚至得靠着桌子。她身體搖晃,好像要摔倒似的。我可憐的貝朗熱爾,我看着她時是多麼痛苦!
但她挺起身來,向四周望望,接着搖搖晃晃地朝壁爐走去,那裏有兩幅懸在鏡子兩邊的版畫,用有金線的護條鑲着。她登上一把椅子,把右邊的那幅取下,那是阿朗貝爾的肖像。
她下來後,立即細看框架的後面,這後面是用一塊舊硬紙板封着,四周用有樹膠的布條和框子的護條貼連。貝朗熱爾用小刀割開布條,同時用力撬那硬紙板上的釘子。我看到——貝朗熱爾背對着我,什麼細節也逃脱不了我的眼睛——在硬紙板和版畫之間,夾着一大頁紙,上面寫滿了叔叔的字。
在紙的最上方是用紅墨水畫的三隻眼睛的幾何形象。
接下來是用黑墨水大寫的字:對我的發明探索的必要指示,根據寄給我的侄兒的原稿撮要。
然後是四五十行密密麻麻的字,這些字太小,我無法分辨。
還有,我也沒有時間去分辨。貝朗熱爾只是看了它一眼。既已找到她尋求的東西,拿到了我叔叔為預防原稿散失而準備的補充文件,她立即折起那頁紙,放在上衣裏,並重新放好版畫的硬紙板和掛好版畫。
她將離開麼?她只能從來的道路離開,這就是説,要穿過諾埃爾-多熱魯的在房間另一邊的梳洗問,她讓這房間的門打開着。我準備阻止她離去,我已抓住門柄。這時她朝叔叔的牀走了幾步,絕望地跪下並伸出雙手。
在沉默中出現了啜泣聲。她結結巴巴地説了幾個我能聽到的字:
“教父……我可憐的教父……”
她激動地抱着牀單,過去當我叔叔生病時她常在牀單旁照料他。
這次感情發作時間很長,到我進去時才停止。她轉過頭來看見我,就慢慢站起來,眼睛盯住我。
“是您!……是您!”她低聲説。
當她向門那兒後退時,我對她説:
“不要走,貝朗熱爾。”
她停下來,臉色更蒼白,臉上的肌肉緊縮。“把那頁紙給我!”我命令説。
她把紙迅速地遞給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説:
“為什麼你來找它?是我叔叔向你透露了它的存在,對麼?而你卻把它帶給謀殺叔叔的兇手們,使他們再無所畏懼,使他們單獨知道這秘密。貝朗熱爾,説吧。”
我提高聲音走近了她,她繼續後退。
“我禁止你動,”我大聲説,“留下來,聽我説,回答我!”
她再也不動了。她的眼睛的表情如此悲傷,使我的激動平息下來。
“回答我,”我輕柔地對她説,“你看到,不論你做了什麼事,我還是你的朋友……你寬容的朋友……而且我會幫助你……給你提出忠告……有一些感情是能抗拒一切的。我對你的感情就是這樣,貝朗熱爾……這強過柔情……你很清楚,對麼?你知道我愛你麼?”
她的嘴唇動了幾動,她想説話,但説不出來。我又對她説了幾次:
“我愛你……我愛你。”
每次她聽了都發抖,好像這幾個我帶着無限感情説出的字,這幾個我從來沒有如此真誠説出的字,深深地傷到她心靈深處。奇怪的女人!我試圖把手擱在她肩上,但她避開了我友好的撫慰。
“你害怕我什麼?”我問她道,“既然我愛你。為什麼不向我承認一切呢?你不是自由自主的,對麼?是人家強迫你行動的麼?對你所做的一切,你害怕麼?”
怒氣又重新在我心頭冒起。我對她的沉默感到生氣。怎麼強迫她回答?怎麼能克服這種難以理解的固執?是不是要把她緊抱着,讓那促使我採取粗暴行動的暴力的本能發作?
我大膽地走向前。但我還沒有走一步,她身體便旋轉起來,我以為她就會摔倒在門框上。我跟着她走到另一個房問。她大叫了可怕的一聲,同時突然的一擊使我摔倒。藏在另一個房間裏的窺視着我們的馬西涅克跳起來撲向我,猛烈地襲擊了我,這時貝朗熱爾朝樓梯逃去。
“您的女兒……”我一面自衞一面結結巴巴地説,“您的女兒……留住她。”
這些話缺乏理智,因為馬西涅克是同謀者——這是無可懷疑的,或更確切地説是貝朗熱爾的啓發者。
可以證明這一點,因為他之拼命使我失去戰鬥力,為的是保護他的女兒免受我的追蹤。
我們滾在地毯上,彼此試圖控制對方。現在他再也不笑了。他用力打擊我,但沒有采用任何武器,也沒有謀殺的意圖。我同樣用力反擊,不久就明白我已控制了他,這使我更加精力充沛。我終於把他壓到身下。他徒然地用全身頂住。我們是面對面,眼睛對着眼睛,身體對着身體。我咬着牙抓住他的喉嚨。
“啊!壞蛋,我們將能夠解釋清楚,我最後將知道……”
我突然中斷不説了。我聽到一聲驚懼的叫喊。我用手捂住他的臉,掩住它的下部,只看見他的眼睛……啊!這盯着我眼睛看的眼睛……我認識它們!但絕不是帶着平常那種心滿意足的歡快和虛假的表情,而是我現在看見的那一種表情。對,對,我現在看見的,這雙無情、憎恨、兇猛、野蠻的眼睛……我曾在小教堂的牆上看見的眼睛……曾在同一天當我在圍地的樹林中在兇手的緊抱下喘氣的時候看着我的眼睛。
像那次一樣,我很快就精疲力竭了。馬西涅克真正的野蠻、兇惡的眼睛使我懼怕。他帶着勝利的笑容擺脱了我,強調地説:
“年輕人,你沒能力。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接着,他把我推開,跑到貝朗熱爾那一側去。
幾分鐘後,我發現貝朗熱爾給我的在古老的版畫背後找到的那張紙被她父親偷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了他的襲擊的用意。
這天的下午舉行了梯形實驗室的開幕典禮,在監督座坐着泰奧多爾——建設者的領導、握有巨大秘密的人、諾埃爾-多熱魯的謀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