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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聽:

    畢利·皮爾格里姆説,他是在英國俘虜大院注射嗎啡後的第二天到德累斯頓去的。英國俘虜營位於俄國戰俘剿滅營的中心。畢利在一月裏的那天清晨醒來。那個小醫院沒有窗户,鬼火般的燭光已經熄滅。所以,只有牆上針尖大的小孔和安裝得不很嚴實的房門四周的矩形縫隙透進亮光。斷了一隻胳膊的小個兒保羅·拉扎羅在一張牀上呼呼大睡。最終要被槍斃的中學教員埃德加·德比睡在另一張牀上鼾聲如雷。

    畢利從牀上坐了起來。他不知道此時是哪一年,也不知道他身在什麼星球。不管這個星球叫什麼名字,反正很冷。然而他不是凍醒的,而是動物磁性使他渾身發抖發癢,使他的肌肉非常痛,彷彿他在進行劇烈的體育鍛煉。

    動物磁性是從他的身後來的。如果畢利一定要猜出是什麼動物引起的動物磁性,他會説在身後的牆上倒掛着一隻吸血蝙蝠①。

    【①產於南美洲的一種蝙蝠,吸動物的血,故名。】

    畢利在回頭看究竟是什麼東西之前,他的身子朝牀腳挪動。

    他不想讓這動物掉到他的臉上,它可能用爪子把他的眼睛抓出來或者用嘴咬掉他的鼻子。他回頭一望,磁性的來源真像蝙蝠。不,原來是畢利的那件有毛領的樂隊指揮穿的外套。外套掛在牆的釘子上。

    畢利繼續背朝那件外套向後倒退,同時回過頭去看,感到動物磁性增加了。接着他面對外套跪在牀上.壯着膽子這兒那兒地摸它,尋找輻射線的來源究竟在哪兒。

    他找到了兩個小來源,即兩塊小東西,藏在衣服襯裏的裏面,彼此距離一英寸,一個外形像豌豆,另一個像很小的馬蹄鐵。畢利收到一則輻射線傳來的消息。他被告誡説,別查明這兩塊是什麼東西,只要知道這兩塊東西能為他創造奇蹟就行了,不必追問,否則就要失靈。這對畢利·皮爾格里姆來説是很好的。他既感激,也很高興。

    畢利微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又回到戰俘營的醫院裏。太陽高懸在天空中,外面響着像墳地裏發出來的聲音,那是身強力壯的人在很硬很硬的地上挖洞,以便豎上一根根木料。英國人在為自己建造新廁所。他們把他們原來的廁所放棄給美國人了。他們的劇場,即曾經舉行宴會招待美國人的那塊地方也放棄給美國人了。

    六個英國人抬着擱有幾隻墊子的彈子桌,搖搖晃晃地穿過醫院。他們正對它加以改造,使它成為貼近醫院的住處。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個拽着墊子和扛着投鏢板的英國人。

    扛投鏢板的那個人就是打傷小個兒保羅·拉扎羅的“仙女”。

    他在拉扎羅的牀邊停下來,問他病好些了沒有。

    拉扎羅對他説,他在戰後將要殺死他。

    “嗯?”。

    “你犯了個火錯誤,”拉扎羅説,“任何碰我的人最好殺死我,否則我將殺死他。”

    “仙女”知道殺死的含義是什麼。他對拉扎羅警惕地笑了笑。

    “我仍然有時間殺死你.”他説,“如果你真的勸我這樣幹是明智的話。”

    “為什麼你不宰了你自己呢?”

    “別以為我設有試過。”“仙女”回答説。

    “仙女”覺得很滑稽,傲慢地離開了。拉扎羅在他走後對畢利和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説,他一定要報仇,報仇是一件快事。

    “報復可快活哩,”拉扎羅説,“人們愚弄我,天哪,真混蛋,他們在後悔呢!我看了卻捧腹大笑,我可不管他們是男還是女。如果美國總統欺侮我的話,我也要給他好看。你應當看到我有一次對狗採取的報復行動。”

    “狗?”畢利説。

    “這傢伙來咬我,我於是弄了一些排骨和時鐘裏的彈簧。我把彈簧砍成一小段一小段,每小段磨尖,像刀片的刀口一樣鋒利,然後把它們塞進排骨裏面。我走到拴狗的地方,狗又要咬我啦。我對狗説:‘來吧,可愛的狗,讓我們交朋友,別再為敵了。我不想打你。’它相信了我的話。”

    “它相信了?”

    “我摔給它排骨.它一大口就吞了下去。我等了大約有十分鐘光景。”拉扎羅的兩眼閃閃發光。“它的嘴巴開始流血了,哇哇哇地人叫起來,在地上直滾,好像一把把刀插在它的身上而不是在肚子裏。然後它想咬破它的肚皮。我哈哈大笑,對它説:‘你的這個主意可不壞呀,夥計,把你的腸子扯出來吧。是我把那些刀子放在裏面的。’”

    “不管誰問我一生中什麼東西最甜美——”拉扎羅説,“我的回答是報復。”

    湊巧德累斯頓後來被炸燬了,但拉扎羅並不怎麼高興。他説他對德國人沒有什麼可反對的。他還説,對付他的敵人,他喜歡一次幹一個。他為自己從未傷害一個無辜的旁觀者而自豪。“他們誰也沒吃我拉扎羅的虧,”他説.“誰也沒有過。”

    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這位中學教員也來湊趣,他問拉扎羅是否想用時鐘彈簧和排骨去喂“仙女”。

    “放屁。”拉扎羅説。

    “他個兒很大。”德比説,當然他自己個兒也很大。

    “個兒大小沒關係。”

    “你要用槍打死他嗎?”

    “我將請人用槍打死他,”拉扎羅説,“大戰以後他會回家,會成為大英雄,女人們會伏在他身上,他將定居下來。一兩年後,他將聽到有人敲他的門。當他開門時,他將會發現一個陌生人站在他面前。陌牛人會問他是否名叫某某,當他回答説是的時候,那陌生人會説:“保羅·拉扎羅派我來的。”於是陌生人掏出槍把他的xx巴射掉。陌生人讓他考慮一會誰是保羅·拉扎羅,沒有xx巴生活將成什麼樣子,接着朝他肚子又是一槍,然後走開。”

    就這麼回事。

    拉扎羅説,他可以花一千美元加路費請人把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殺死,他説他頭腦裏有一份名單。

    德比問他誰在他的名單上,拉扎羅回答説:“他媽的你放心吧,你不在名單上。只要你不同我搗蛋就是了。”一陣沉默。接着他補充説:“只要別同我的朋友搗蛋就是了。”

    “你有朋友?”德比想要打聽。

    “在這次戰爭中?”拉扎羅説,“是的——在這次戰爭中,我有一個朋友,他已經死啦。”

    就這麼回事。

    “真是太糟糕。”

    拉扎羅的眼睛又閃閃發光了。“是呀,他是我在車廂上結交的朋友,他名叫羅蘭·韋鋭,死在我的手臂上。他用一隻沒受傷的手點着畢利説:“他被這個狗養的傻瓜蛋害死的,我對他保證,我在戰後一定請人用槍把這個狗養的傻瓜蛋打死。”

    拉扎羅把手一揮,不讓畢利·皮爾格里姆申述自己的意見。

    “忘掉吧,夥汁哎,”他説,“你能享樂時就享樂吧。也許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以後,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的。讓我對你進一忠言:不論何時門鈴響,可別親自開門。”

    畢利·皮爾格里姆説他不久真的會這樣死去的。作為一個時間旅行者,他看見自己死過許多次,並且把死亡的情況錄在錄音磁帶上。他説,錄音帶同他的請囑以及其它一些寶貴的東西現鎖在埃廉市國營商業銀行的信託保險箱內。

    錄音帶的開頭是這樣説的:我,畢利·皮爾格里姆將死於,已經死於,並且經常死於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三日。

    他説,他臨死時是在芝加哥就飛碟和時間的實質問題對大眾發表演説。他的家仍在埃廉市。為了到達芝加哥,他得跨越三個國家的國境線。美國被巴爾幹半島的國家同化了,己經分成二十個小國家,不會再威脅世界和平了。憤怒的中國佬用氫彈把芝加哥炸燬了。就這麼回事。芝加哥現在成了一座嶄新的城市。

    他此時在棒球場上對一羣聰明的聽眾發表演説。棒球場上面罩着球形屋頂,國旗懸掛在他後面。在綠色草地上有一隻赫勒福德牛。畢利預言他在一個鐘頭之內就要死亡。他哈哈大笑,要聽眾同他一齊大笑。“我死亡的時間早就到了,”他説,“好多年以前,有一個人説一定要請人殺死我。他現在老了,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他閲讀了你們這個漂亮城市裏有關我相貌的所有宣傳材料。

    他現在瘋啦,今晚他將實現他的諾言。”

    聽眾們提出許多抗議。

    畢利·皮爾格里姆反駁他們説:“如果你們抗議,如果你們認為死亡是可怕的,那麼你們對我的話一句也沒聽懂。”他最後説(每次演講結束時都這樣):“再見啦,諸位,再見啦,諸位。”

    他離開時有許多警察圍繞着他,保護他不受人羣擁擠。自從一九四五年以來,他的生命沒有受到威脅。警察呆在他身旁。他們自告奮勇圍成一圈,端着槍陪他站通宵。

    “不必,不必,”畢利平靜地説,“是你們回家看你們的妻子兒女的時候了,也是讓我死亡片刻然後再活轉來的時候了。”就在這一剎那,一支高效激光槍瞄準器上的十字標線正對着畢利的額頭。

    激光槍是從光線已經暗下來的記者席上對準他的。接着,畢利·皮爾格里姆便死了。

    就這麼回事。

    因此畢利有一會兒工夫經歷了死亡,它僅是一道紫光和嗡的一聲響,那兒一切人都不存在了,畢利·皮爾格里姆也不存在了。

    然後他又活轉過來,一直回到拉扎羅威脅他生命的那個時候,那是在一九四五年,他被通知出院,穿上衣服,他的健康恢復了,他、拉扎羅和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快要去那個“劇場”加人他們的同胞的行列。他們將以秘密投票的方式,自由選舉自己的領導人。

    畢利、拉扎羅和可憐的老埃德加穿過俘虜營大院,向“劇場”走去。畢利穿着婦女皮手筒似的小外套,外套裹住他的兩隻手臂。

    他不知不覺成了那幅名油畫“七六年的靈魂”中的主要丑角。

    埃德加·德比在頭腦裏書寫着一封封家信,告訴他妻子他仍健在,不必為他操心,戰爭快結束,他不久要到家了。

    拉扎羅自言自語也談着他在戰後要殺死的一個個人,談着他將要乾的職業。談着他要玩弄的女人,不管她們願不願意,他要她們同他睡覺。如果他是城裏一隻狗的話,警察將會開槍打死他,把他的腦袋送到實驗室裏,看看他是不是犯了狂犬病。就這麼回事。

    他們走近“劇場”時碰到一個英國人,他正在用他的靴子後跟在地上踩一條小槽,算作標記,把俘虜營大院的美國人住地與英國幾住地分開來。畢利、拉扎羅和德比沒問這條分界線是什麼意思,因為他們打小孩起就熟悉了這種標記了。

    “劇場”裏躺滿了美國人,他們像湯匙似地擠在一起。大多數美國人睡着了或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之中。他們的內臟在不規則地跳動着,都乾枯了。

    “關上他媽的門,”有人對畢利説,“你是生在馬廄裏的嗎?”①畢利關上了門,一隻手從他那“皮手筒”裏脱出來摸摸火爐,爐子像冰塊一樣冷。舞台上仍然是上演《灰姑娘》時的佈置。天藍色帷幕從拱門上掛下來,拱門是粉紅色,非常鮮豔。還有金色的寶座和假時鐘。時鐘指在半夜的時間上。

    【①這是一句打趣話、根據傳説、耶穌是生在馬廄裏的。】

    灰姑娘的木屐是把軍靴塗成銀色做成的,現在翻了個兒,並排放在金色寶座下面。

    畢利、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和拉扎羅在醫院時,英國人領到了毯子和墊子,他們卻沒有得到,只好臨時將就着睡覺。現在唯一空的是舞台,他們走上去,扯下天藍色帷幕做睡覺的窩。

    畢利蜷縮在他的天藍色的窩裏,對着寶座下面灰姑娘穿的那雙銀色木屐直髮愣。他想起他的鞋子已經壞了,他需要靴子穿。

    他不想走出他的窩,但又強使自己爬出來了。他四肢着地,爬到那雙靴子旁邊坐定,試穿起來。

    靴子很合腳。畢利·皮爾格里姆成了灰姑娘,灰姑娘便是畢利·皮爾格里姆了。

    美國人在恍恍惚惚之中覺得英國人的一個頭目在進行個人衞生教育,接着進行自由選舉。在選舉過程中,至少有一半美國人在打瞌睡。那位英國頭目走上舞台,用輕便手杖啪啪啪地敲寶座的扶手,大聲説:“小夥子們,小夥子們,小夥子們——請注意啦。”

    如此等等。

    談到人的生存時,那位英國頭目是這樣説的:“如果你停止注意自己的外表美,你很快就要死了。”他看見了幾個人是這樣死的。

    他説:“他們不肯站立,不刮臉,不洗澡,不起牀,不談話,然後就死啦。因此大家都説這顯然是一種很容易又無痛苦的死法。”就這麼同事。

    那位英國頭目説,他被捕剛曾經對自己發誓:一天刷兩次牙,刮一次臉,飯前和上廁所後洗臉洗手,每天擦一次鞋,每天早晨體育鍛煉至少半小時,然後大便。常常照鏡子,對自己的外表,特別是姿態進行毫無掩飾的品評。他後來的確是這樣做的。

    畢利·皮爾格里姆縮在他的窩裏聽見了這番話,他沒看英國人的臉,而是看着他的腳踝。

    “我羨慕你們這些小夥子。”那位英國頭目説。

    有誰笑了,畢利不知道有什麼可笑的。

    “你們這些小夥子今天下午就要離開這兒到德累斯頓去,據説那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你們不會像我們這樣被圍起來。體們將走出牢房,到富有生氣的地方去,而且那兒的食品肯定比這兒豐富。

    請允許我講點個人感受:我已五年沒見過一花一樹,也沒見過婦女和孩子——也沒見過狗或貓,沒去過娛樂場所,也沒見過從事任何有益工作的人。

    “順便講一句,你們用不着擔心挨轟炸。德累斯頓是一座開放城市。它不設防,沒有軍事工業,也沒集中多少軍隊。”

    在恍惚之中,老埃德加·德比被選為美國俘虜頭目。那位英國頭目請在座的美國兵提名,但沒有人提。於是他提名德比,稱讚他在與人交往中很練達。沒有其它的提名,所以提名結束了。

    “大家同意嗎?”

    兩三個人説:“同意。”

    接着,可憐的德比發言。他對英國人的金玉良言表示感謝,並説他一定要不折不扣地照着去做,相信其他的美國人也會這樣去做。他還説,他現在的主要贊任是確保大家安全回國。

    “回你媽的鬼地方去吧,”保羅·拉扎羅在他的天藍色的窩裏咕咕噥噥地説,“回你媽的月亮上去吧。”

    那天氣温突然回升,到了中午便是暖洋洋的。德國人帶來了湯和麪包,是由俄國人用二輪手推車送來的。英國人送來純真的咖啡、糖、果醬、香煙和雪茄,“劇場”的門也打開了,讓外面的暖和空氣進來。

    美國人開始感到舒服多了,能夠用手拿食物。接着去德累斯頓的時間到了。美國人相當有氣派地走出英國俘虜大院。畢利·皮爾格里姆還是走在隊伍的前頭。這時他穿了銀白色靴子,兩隻手套在“皮手筒”裏,身上披着天藍色帷幕,好似穿着寬大的禮服。

    但仍然一臉鬍子。走在他旁邊的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也是一臉鬍子。德比正想象着寫家信,嘴唇一抖一抖地動着:“親愛的瑪格麗特:我們今天離開這兒到德累斯頓去。別擔心,它不會挨轟炸的,它是開放城市。今天中午舉行了選舉,猜猜看選舉的結果……

    他們又來到俘虜營外的鐵路調車場。他們來這兒坐的是兩節車廂,如果坐四節車廂,那就會舒服得多了。他們又看見了那個死了的流浪漢。他躺在軌道旁的野草裏,凍僵了。他以胎兒卧在孃胎裏的姿勢,像一隻湯匙似地弓着身子,甚至在死亡裏也想同其他人偎倚在一起哩。現在別無他人,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與稀薄的空氣和煤渣偎倚在一起了。他的靴子已被脱掉,露出一雙又白又青的赤腳。不管怎麼説,他死得還可以。

    就這麼回事。

    去德累斯頓的這趟旅行還是很愉快的,只花了兩個小時,一隻只癟癟的小肚皮都吃飽了,燦爛的陽光和温暖的空氣從通氣孔通了進來。他們還有足夠的煙可抽,這些香煙都是英國人送的。

    美國人在下午五點到達德累斯頓。車門打開後,只見一座美麗的城市展現在眼前。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説,這是他們生平所見的最可愛的城市。天際變幻莫測,妖嬈多姿,富有魅力而又荒誕離奇。在畢利·皮爾格里姆看來,它好像是一幅主日學校的天國畫。

    在車廂裏,有人在我身後説了一聲“盎司”。那是主動的我,也足被動的我。我有生以來看到的另一個城市是印第安納州的印第安納波利斯。

    德國其它大城市都遭到狂轟濫炸。德累斯頓連打碎玻璃窗的事都沒有發生過。警報器每天拼命吼叫,人們走進地窖,在那兒收聽廣播。飛機常常飛往其它什麼地方——萊比錫、克姆尼茨和普勞恩等等地方。就這麼回事。

    德累斯頓的水汀仍然快樂地噓叫着,電車叮叮噹噹地響。電話機在來回傳話。燈光隨着電鈕的開關忽明忽暗。市內有一座座戲院和一家家餐館,還有一個動物園。該市的主要營業是製藥、捲煙和食品加工。

    現在是傍晚時分,人們下班了,正趕着回家。他們都很疲勞。

    八個德累斯頓人跨過鐵路調車場的鐵軌。他們身着新軍裝,昨天他們才宣誓參軍的。他們中間有的是孩子,有的已年過中年,還有兩個是在俄國身負重傷的退伍軍人。他們的任務是看管一百名來當合同工的美國俘虜。這個德國兵班裏有一老一少,是祖孫倆,爺爺是個建築師。

    八個德國人走近看管對象的車廂時神情十分嚴峻。他們知道自己給人看起來是羣多麼令人作嘔,多麼呆頭呆腦的士兵。其中一個人有一隻假腿,不僅荷槍實彈,而且拄着一根手杖。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期望在剛從前線大砍大殺回來的這些高大、自信和兇殘的美國人那兒贏得服從和尊敬。

    接着他們看到蓄着鬍子的畢利·皮爾格里姆穿着天藍色的寬大禮服和銀白色靴了,雙手套在“皮手筒”裏。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靠近畢利的是斷了胳膊的小個兒保羅·拉扎羅,他因患狂犬病而發出嘶嘶的響聲。拉扎羅旁邊的是可憐的老中學教員埃德加·德比,他滿懷愛國熱忱和中年人的自以為是,因而顯出一付悲天憫人的模樣。

    如此等等。

    八個可笑的德累斯頓人探明這一百個可笑的人果真是剛從前線抓回來的美國俘虜,開頭是微微一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的恐懼煙消雲散了,沒啥可怕的嘛,只不過是又多了一些瘸子,又多了一些像自己一樣的蠢人,純粹是一出輕歌劇呢。

    輕歌劇演員們走出鐵路調車場,進入了德累斯頓街道。畢利·皮爾格里姆是明星演員,走在頭裏當領隊。成千上萬的人回家,走在人行道上。他們有氣無力,面色蒼白,因為過去兩年吃的大多數是馬鈴薯。他們除了希望天氣變暖以外不想其它好處,卻想不到來了一場滑稽表演。

    畢利沒注意到許多人因他的滑稽相而捧腹大笑,還直盯住他看。他被這個城市的建築物迷住了。快樂的愛神們在一扇扇窗户之上編織花環,淘氣的牧神和裸體的寧芙①從雕花飛檐上眯着眼睛俯視畢利。石猴在雕有旋渦花飾的石洞裏,在貝殼和竹子中間跳躍。

    【①希臘神話中山林水澤中的仙女。】

    畢利憑着對未來的記憶,本城在一個多月之內將被炸燬燒光,在這裏將目睹他的大多數同伴不久死於非命。

    就這麼回事。

    畢利朝前邁步時,他的兩隻手在他的“皮手筒”——小個兒樂隊指揮的上裝裏摸索着,指尖兒在暖烘烘的黑暗處翻來翻去,想摸出上裝襯裏裏面是兩塊什麼東西。指尖摸到了襯裏的裏面,接觸到那兩塊東西,一塊像粒豌豆,另一塊像小馬蹄鐵。交通燈變紅了,他們的隊伍在交通繁忙的轉彎處不得不停下來。

    在轉彎處行人的前列是一名外科醫生,他成天進行手術。他是地方上的醫生,但有軍人風度,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都服過役。畢利的模樣使他大為不快,尤其從看守美國俘虜的衞兵那裏得知畢利是美國人,對畢利則更為反感。在他看來,畢利的審美觀糟透了,可能畢利遭到了許多可笑的麻煩,以至於穿着如此可笑。

    外科醫生會講英語.便對畢利説:“我想你把戰爭看得很滑稽囉。”

    畢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一時間不知自己到了什麼地方,也不清楚怎麼到這兒來的。他卻不明白人們以為他在扮演小丑的角色,當然這是命運,命運給他這一身打扮。是命運和想活下去的微弱意志造成他現在這副模樣。

    “你希望我們笑嗎?”外科醫生問。

    外科醫生想得到某種滿足。畢利卻給搞糊塗了。畢利想對人友好,如果有可能的話,想對人有所幫助,但是他已到智盡能竭的地步了。他的手指抓着那件小上裝襯裏的兩塊東西,決定讓外科醫生看一看。

    “你以為我們愛被嘲弄?”外科醫生説,“像你這樣代表美國,你感到自豪嗎?”

    畢利從他的“皮手筒”裏抽出一隻手,舉到外科醫生的鼻子下面。在他的掌心上有一粒兩克拉重的鑽石和半副假牙,這半副假牙是令人厭惡的小小的人工製品,閃爍着銀色、珍珠色和桔紅色。

    畢利微笑着。

    隊伍快步前進,搖搖擺擺地來到德累斯頓的屠場門口,然後走了進去。這屠場已不再那麼繁忙了。德國的有蹄類動物幾乎已被人們,主要是士兵宰光,吃盡,並被排泄掉了。

    就這麼回事。

    美國人被帶到大門裏第五幢房子。這是一座用水門汀砌的方墩墩的平房,前後門都能滑動,它是為存放即將屠宰的豬而修建的窩棚。目前它將充當這一百個遠離家鄉的美國俘虜的家。屋裏有簡陋的牀鋪,有兩隻大肚子火爐和一個水龍頭。屋後是公共廁所,一根圓杆,下面放幾隻桶,就成了廁所。

    這幢房子的門上有一個很大的數目字“五”。在美國人進屋以前,唯一能講英語的一個衞兵吩咐他們記住他們的簡單住址,以防萬一在這個大城市裏走迷了路。他們的住址是五號屠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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