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利·皮爾格里姆説,在541號大眾裏生物看來,宇宙不像許多明亮的小點。他們能同時看見每個星星的過去、現在以至將來的去向。所以在他們看來,天空裏充滿了一條條純淨的、燦爛的光芒。他們也不把人類看成是兩腳動物,而看成是大百足蟲,用畢利·皮爾格里姆的話説,是“嬰兒的腿在一端,老人的腿在另一端”的百足蟲。
畢利在去541號大眾星的途中,想要些讀物看看。他的劫持者把五百萬部地球上的書錄在微型膠捲上,但在畢利的座艙裏無法投射放大。他們只有一本實在的英文書,將藏在541號大眾星的博物館裏。這本書是蘇珊·傑奎琳的《姑娘之谷》。
畢利讀了,認為它有些地方寫得很好。書里人物自有他們的悲歡離合。但畢利不願再重讀那老一套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於是詢問這兒有沒有其它的讀物可看。
“只有541號大眾星小説,恐怕你讀不懂。”牆上的揚聲器説。
“不管怎麼説,讓我看一本吧。”
於是他們給他送來好幾本。書很小,十來本的體積也許只有一本描寫悲歡離合的《姑娘之谷》那樣大小。
畢利當然讀不懂541號大眾星上的文字,但至少能看到書的版面是怎樣設計的,一簇簇簡潔的符號,由許多星號分開。畢利看了發表感想説,這一簇簇符號也許是電報。
“正是的。”一個聲音説。
“是電報?”
“在541號大眾星上沒有電報。不過你説得對:每一簇符號是一則簡明而急迫的消息,描寫一樁事態,一個場景。我們閲讀這些符號並不按先後次序,而是一覽無餘的。所有的消息之間沒有特定的聯繫,除非作者細心地進行加工。這樣一下子讀完以後,符號便在讀者腦海裏產生一個美麗、深刻和令人驚異的、活生生的印象。故事沒有開頭,沒有中段,沒有結尾,沒有懸念,沒有説教,沒有前因,沒有後果。我們的書使我們感到喜愛的是:一下子就看到許多美妙時刻的深奧道理。”
一會兒工夫飛碟進入了一個“時間經線”。畢利被拋回到童年時代。他這時十二歲,同他們的父母站在大峽谷邊緣的“明亮的安琪兒點”上,渾身簌簌直抖。這個人類的小家庭的全體成員正向一英里深的谷底目不轉睛地張望哩。
“嗯——”畢利的父親説,勇敢地把一塊小圓石子踢進空中,“就在那兒啦。”他們駕了汽車來到這塊遊覽勝地。他們的車胎沿途七次爆裂。
“真是不虛此行,”畢利的母親欣喜若狂地説,“啊,天哪,值得來呢。”
畢利不喜歡這個大峽谷。他想他一定會跌進去的。他的母親碰了碰他,他把褲子尿濕了。
其他的旅遊者也俯視大峽谷,一個森林看守人在回答旅遊者提出的問題。一位老遠地從法國來的法國人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向這位森林看守人打聽是不是有許多人從這兒跳下去自殺。
“有的,先生,”他回答説,“每年大約有三個。”
就這麼回事。
畢利作丁一次很短的時間旅行,只有十天光景,所以他還是十二歲,仍同他的一家在西部旅行。他們現在到了卡爾斯巴德大洞穴。畢利祈禱上帝,但願洞頂在他離開以前別坍下來。
一位森林看守人解釋説,一個牧童看見大羣大羣的蝙蝠從地洞裏飛出來,於是發現了這個大洞穴。他説,他要關上洞穴裏所有的燈,也許大多數人會生平第一次陷入漆黑之中哩。
燈滅了,畢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在世上。接着什麼可怕的東西浮在他左邊的空中,數目不少呢。他的父親掏出懷錶,這是夜光錶。
畢利從一團漆黑走進強烈的燈光中,發現自己回到戰場,又回到滅蝨站。淋浴已經洗完。一隻看不見的手關了水龍頭。
畢利取回他的衣服,衣服還和原來一樣髒,只不過生活在上面的小生物全死了。就這麼回事。新發給他的外套因冰化了而變軟,畢利穿起來嫌太小。外套上有毛領和紅綢襯裏,顯然是給樂隊指揮穿的,這人可能和拉手搖風琴的猴子的個兒一樣大。外套上彈痕累累。
畢利穿上衣服,同時也穿上那件小小的外套。外套的背部繃開來了,肩部也裂了縫,袖口完全脱落了。因此這件外套變成了一件帶毛領的背心。它本來是在腰部向下放大,呈喇叭形的,但畢利穿上後,它卻都在胳肢窩那兒膨脹開來了。德國人發現他是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看到的最令人發笑的人之一。他們笑呀笑呀直笑個不停。
德國人命全體美國人以畢利為基準排成五列橫隊。然後整個隊伍開出去,又穿過一扇扇門。他們見到了更多捱餓的、面孔發亮的俄國人。美國人比剛才活躍些。熱水淋浴使他們興奮起來了。他們來到一間小屋,那裏一個只有一隻胳膊、一隻眼睛的班長在一本紅色大簿子上寫上每個戰俘的姓名和號碼。現在他們正正當當地活着,而這以前,他們被認為失蹤或陣亡了。
就這麼回事。
當美國人等着繼續朝前走時,隊伍的最末尾發生了爭吵。一個美國人講了句什麼話,一個衞兵聽了不高興。他懂英語,他把這個美國人從隊伍里拉出來,把他打倒在地。
這美國人吃了一驚。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口吐鮮血。他的兩顆牙被打掉了。他表示他講話並無惡意,他顯然沒想到那衞兵會聽見而且聽懂了他的話。
“為什麼打我?”他問衞兵。
衞兵把他推回隊伍裏去。“非什麼打你?非什麼不打別人?”①他説。
【①德目兵講的蹩腳英語。】
畢利·皮爾格里姆的名字被寫在俘虜營的登記簿上時,他還領到一塊掛在脖子上的印有號碼的鐵牌子。印號碼的是一個波蘭來的苦工。他現在已經死了。
就這麼回事。
德國人叫畢利把這塊牌子和他那塊美國軍人牌①一起掛在脖子上,他照辦了。這塊德國牌子像一片蘇打餅乾,中間穿了孔,身強力壯的人用手就可以一掰兩半。假若畢利死了(實際上他沒有死),就將牌子的一半標記在他屍體上,另一半標記在他的墓前。
【①戰時美目士兵掛在頸上的小牌子,刻有姓名和所屬部隊。】
那可憐的中學教員埃德加·德比後來在德累斯頓被槍斃後,醫生宣佈他已死,並把他的牌子一掰兩半。
就這麼回事。
美國人在登過記並且掛上牌子以後,又由衞兵帶領穿過一扇扇門。再過兩天,他們的家庭將從國際紅十字會獲悉他們仍活在人世間。
走在畢利身後的是答應要為羅蘭·韋鋭報仇的小個兒保羅·拉扎羅,他此刻想的不是報仇,而是他可怕的腹痛。他的胃已縮小到胡桃那麼大,幹縮的胃囊像生癤子似地疼痛。
拉扎羅的後面是可憐的、判決要死的老埃德加·德比。他的美國和德國的牌子像項圈一樣展示在他的衣服外面。他曾期望憑他的年齡和智慧能升任上尉,弄個連長噹噹。如今他卻在半夜裏來到這個捷克斯洛伐克邊界上的德國俘虜營。
“立定。”一個衞兵喊。
美國人停下步來。他們靜靜地站在寒冷之中。他們現在住的小屋與他們走過的幾千間小屋外表是一樣的。不過也有差異:這些小屋有小煙囱,煙囱上飛出的火星像星星般閃閃發亮。
一個衞兵在一個門上敲了敲。
門一下了從裏朝外打開了。亮光立刻射出門外,似乎以每秒十八萬六千英里的速度從監獄門逃出。同時走出五十個中年英國人。他們邊走邊唱《彭贊斯海盜》的插曲:“歡迎,歡迎,我們一夥全在這兒。”
這些身體強健、滿面紅光的歌手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被抓到的第一批英國戰俘中的一些人。他們正向很可能是最後的一批俘虜唱歌。他們有四年或四年多的時間未見過一個婦女或一個孩子,也沒見過鳥兒,連麻雀也不能到俘虜營。
這些英國人是軍官。他們之中每一個人曾在別的牢房試圖越獄,至少一次。現在他們被集中在這裏,海中的一個死亡中心,在這兒的俄國人正在成批死亡。
讓這些英國人任意挖地道吧。他們爬出地道時必然會進入被鐵絲網網着的長方形地段。跟他們打招呼的將是那些無精打采的走向死亡的俄國人,這些俄國人不會講英語,沒有食物,沒有能派用場的情報,也沒有逃跑計劃。讓這些英國人任意去偷車逃走或躲在車裏逃走吧,可是他們的住地從來見不到車輛。如果他們高興的話,可以裝病,但這也不能使他們獲得去別的地方的機會。英國俘虜大院裏有一所醫院,俘虜營裏只有這麼一所醫院,裏面有六張病牀。
這些英國人整潔,熱情,體面而結實。他們的歌聲嘹亮,悦耳。
幾年來他們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唱歌。
幾年來他們還一直舉重,拉單槓。他們的腹部好像搓衣板。
他們的小腿和手臂的肌肉像炮彈。他們全是下棋、打牌、玩字謎遊戲、打乒乓球和打彈子的能手。
就飲食而言,他們可以歸入歐洲首富之列。戰爭初期,可以把食物送給俘虜,由於辦事員粗心大意造成筆誤,紅十字會每月應該運送給他們五十包食物卻運送了五百包。英國人巧妙地把這些食物儲存起來,因此當戰爭行將結束的現在,他們還有三噸糖、一噸咖啡、一千一百磅巧克力、七百磅煙草、一千七百磅茶葉、兩噸麪粉、一噸罐頭牛肉、一千二百磅罐頭黃油、一千六百磅罐頭奶酪、八百磅奶粉和兩噸桔子醬。
他們把這些東西保存在一間沒有窗户的房間裏。他們把敲平的罐頭鐵皮鋪在牆上和地板上,以免老鼠光顧。
他們受到德國人的敬慕,德國人認為這樣做符合英國人的派頭,他們使戰爭顯得時髦、合理而有趣。因此德國人讓他們住了四間小屋,雖然一間小屋已足夠他們居住。為了交換咖啡、巧克力或煙草,德國人還給他們油漆、木料、釘子和布,供他們修整房屋。
在十二個小時之前,英國人已經得知美國客人上路了。他們從未接待過客人,而現在他們就像可愛的小淘氣一樣工作起來,打掃,烹調,烤麪包,作稻草牀墊和粗麻布揹包,擺好桌子,在每個席位上放上花束和禮品等等之類的玩藝兒。
此刻他們在冬夜裏唱着歌歡迎他們的客人。他們的衣服散發着籌辦盛宴的香味。他們的裝束半似打仗的服裝,半似户外運動的服裝。他們為自己的殷勤好客,為那擺在屋子裏的糖果而十分高興,以致他們唱歌時沒有好好看看客人。他們想象自己正為剛平定騷亂面凱旋歸來的軍官同僚唱讚歌呢。
他們一邊親熱地把美國人拉到小屋門口,一邊讓夜空響徹他們男人的胡話和兄弟般的狂言。他們稱客人為“美國佬”,告訴他們“有趣的演出”,並斷定“傑裏①在溜之大吉”等等。
【①傑裏即德國佬。】
畢利·皮爾格里姆茫然不知誰是傑裏。
畢利走到屋裏,站在紅通通的鐵爐旁邊。爐子上燉着十多把茶壺,有的發出噓噓聲。還有一大鍋金黃色的湯。湯很濃。畢利只見湯上面重重地飄浮着一層原汁濃湯的油沫。
室內排着一條條為舉行宴會而佈置的長桌。每個座位上擺着用奶粉罐頭盒做的碗,用小罐頭盒做的杯子,用細而高的罐頭盒作為高腳“玻璃”杯。每個高“玻璃”杯裏盛滿了熱牛奶。
每個座位上放着一把保險刀、一條毛巾、一包刀片、一塊巧克力、兩根雪茄、一塊肥皂、十支香煙、一盒火柴、一支鉛筆和一支蠟燭。
只有蠟燭和肥皂是德國貨。它們都帶有同樣可憐的乳白色光澤。英國人無從知道其中底細:這些肥皂和蠟燭是用猶太人、吉卜賽人、漂亮姑娘、共產黨人以及這個國家的其他敵人身上的脂肪製成的。
就這麼回事。
宴會廳被燭光照得通明。桌上擺滿一堆堆新烤的白麪包、一塊塊的奶油、一罐罐桔子醬、一盤盤罐頭牛肉片。快要搬上桌的還有湯、炒雞蛋和熱騰騰的果醬餅。
在小屋的那一邊,畢利看見了一些粉紅色的拱門,門上懸掛着天藍色帷幕,還見到了一座大時鐘、兩把金色的寶椅、一隻提桶和一把拖把。這是在為即將舉行的招待晚會,演出大家十分熟悉的歌劇《灰姑娘》作準備。
畢利·皮爾格里姆因為站得離火紅的爐子太近,衣服着了火。
他的太小的外套的折邊在燃燒。火靜悄悄地、不慌不忙地燃燒着,像朽木着了火似的。
畢利想知道能不能在這兒找到電話機。他想打電話給他媽媽,告訴她他還活着,而且身體挺好。
屋裏頓時鴉雀無聲了。英國人驚訝地望着他們如此興高采烈地、簡直像跳着華爾茲舞進來的這些邋遢傢伙。一個英國人發現畢利身上着火了。“你着火了,小夥子!”他説,並把畢利從爐子邊拉開,用手撲滅火星。
畢利對此毫無反映,沒有講任何感激的話。那英國人問他:“你能講話嗎,聽得見嗎?”
畢利點點頭。
英國人滿懷憐憫地又在他的身七到處摸摸。“唉,我的上帝呀,他們怎麼對待你的,小夥子,你簡直不像人了,成了個破風箏啦。”
“你真是美國人?”英國人問。
“是的。”畢利説。
“你的軍銜呢?”
“士兵。”
“你的靴子呢,小夥子?”
“不記得了。”
“穿那衣服是開玩笑嗎?”
“什麼,先生?”
“這玩藝兒你從哪兒弄來的?”
畢利費力地想了想。他最後説:“他們給我的。”
“傑裏給你的?”
“誰?”
“德國人給你的?”
“是的。”
畢利不喜歡別人問問題,這些問題使他感到厭煩。
“啊哈,美國佬,美國佬,美國佬,”那英國人説,“那衣服對你是侮辱。”
“先生,這話怎講?”
“他們故意侮辱你呀。你決不能讓德國佬幹這種事。”
畢利昏倒在地。
畢利甦醒過來時,面對舞台,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好歹已經吃了一些東西,現在看英國人演《灰姑娘》。他身體的某些部分顯然有好一會兒工夫在欣賞演出。畢利一個勁兒地哈哈大笑。
扮演女人的當然是男人。午夜時鐘剛敲了十二下,灰姑娘正在慟哭:“天哪,時鐘已經敲過——哎呀,我那倒黴的運氣啊。”
畢利發覺這兩行詩非常滑稽,聽了不僅哈哈大笑,而且尖聲叫喊起來。他不停地叫喊,直至把他抬出這個小屋而放進另外一間小屋裏,醫院就設在這兒。這是一所六張病牀的醫院,除了他沒有別的病人。
大夥兒七手八腳地把畢利安頓在牀上,並把他綁了起來,給他注射了嗎啡。另一個美國人自願照看他。他就是將在德累斯頓被槍斃的中學教員埃德加·德比。
就這麼回事。
德比坐在一張三腳凳上。別人給他看一本書。這本書是斯蒂芬·克萊恩寫的《紅色英勇勳章》。德比以前讀過這書,現在當畢利·皮爾格里姆進入嗎啡的樂園時,他又在讀這本書了畢利在嗎啡的昏迷狀態中夢見動物園的長頸鹿。一隻只長頸鹿沿着礫石路躑躅向前,接着停下來咀嚼樹頂上的糖梨。畢利也成了一隻長頸鹿,吃着一隻糖梨,是一隻很硬的梨,嚼不動,很難嚼出汁水來。
長頸鹿們接收畢利為它們的一員,而且可笑地把他看成是它們的同類,一樣是無害的動物。兩隻長頸鹿從對面向他靠攏,然後偎倚着他。它們有着長長的、肌肉發達的、可以形成喇叭口形狀的上唇。它們用上唇同他接吻。他們是母長頸鹿,呈米色和檸檬色,角像門上的球形捏手,上面覆蓋着鹿茸的嫩皮。
嗯,怎麼回事呀?
夜幕降臨長頸鹿的動物園,畢利·皮爾格里姆睡着了,有一會兒沒有作夢,接着作了時間旅行。他醒來時頭蒙在一牀毯子下面,住在軍醫院一間非暴力的精神病病房裏,醫院設在紐約州的普萊西德湖附近。時值1948年春,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第三年。
畢利掀開毯子,把頭露出外面。病房的窗子是打開的。鳥兒在窗外啁啾。“普—蒂—威特?”一隻鳥兒問他。太陽高高掛在空中,有二十九個病人被指定住在這間病房裏。他們現在都在户外休憩,愉快得很,他們可以自由走來走去。如果他們高興的話,甚至可以回家。畢利·皮爾格里姆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他們是自願到這裏來的,他們被外部世界嚇怕了。
他決心在埃廉市驗光配鏡專科學校讀完最後一年。誰也沒有想到這時他會得神經錯亂症的。大家認為他身體健康,舉止正常。
現在他住院了,醫生診斷他已經精神失常。
他們認為這與戰爭無關。他們斷定畢利的精神快崩潰了,因為在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的父親把他甩到基督教青年會游泳池的深水裏,還把他帶到大峽谷的邊緣。
被分在畢利鄰牀的那個人是前陸軍上尉埃利奧特·羅斯瓦特①。羅斯瓦特生病和疲憊是由於長期酗酒而致的。
【①埃利奧特·羅斯瓦特是作者另一本小説《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裏的主人公,是一個所謂‘神聖的傻瓜”。】
是羅斯瓦特介紹畢利讀科學幻想小説的,特別介紹了他讀基爾戈·特勞特的作品。羅斯瓦特在他的牀底下收藏了大量的平裝本科幻小説。他把這些小説放在一隻旅行皮箱裏帶到了醫院。那些可愛的比較髒的書本散發出來的氣味瀰漫了整個病房,一股像一個月沒有換洗的法蘭絨睡衣發出的氣味或洋葱土豆燉羊肉的味兒。
在當代活着的作家中,畢利最喜愛基爾戈·特勞特,科幻小説成了他唯一的讀物。
羅斯瓦特比畢利機靈雙倍,但他和畢利一樣,以相同的方式對付相同的精神危機。他們兩人都認為人生毫無意義,原因之一是他們有不幸的戰爭經歷和遭遇。例如,羅斯瓦特用槍打死了一個十四歲的消防員,把他錯看為德國兵。就這麼回事。而畢利目擊了歐洲歷史上最大的屠殺,即轟炸燒燬德累斯頓。
就這麼回事。
所以他們想重新創造他們自己和他們的世界。科幻小説幫了大忙。
有一次,羅斯瓦特對畢利談了一本書上的一樁趣事。那本書不是科幻小説,而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著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他説,有關人生的一切都包括在這本書裏。“但是那已嫌不夠了。”羅斯瓦特説。
另一次,畢利聽見羅斯瓦特對精神病醫生説:“我認為你們這些人應該提供許多美妙的新謊言,否則人們簡直不想活啦。”
在畢利的牀頭桌上擺着靜物:兩粒藥丸,一隻煙灰缸,煙灰缸上擱了三支抽過的香煙,一支還點燃着,一杯汽水。汽水走了氣。
就這麼回事。空氣正想從那杯走了氣的汽水裏逃脱出來,氣泡粘在水杯壁上,力量太弱了,爬不出來。
香煙是畢利母親的,她抽起煙來,一支連一支。她去找公共女廁所去了。廁所與已經發瘋的陸軍婦女隊員、海軍婦女隊員、海岸警衞隊女子後備隊員和空軍婦女隊員的精神病房相隔。她馬上就會回來的。
畢利又用毯子蓋住他的頭。當他的母親來精神病房看他時,他總是把腦袋蓋在毯子裏,而且病情總是變得嚴重得多,直到她離去。這倒不是她長相醜或口臭或人品不端正。她是一位極為可愛的白種女人,標準體型,標準服飾,棕色頭髮,受過高等教育。
她使他心煩意亂,主要因為她是他的母親。她使他很為難,很討厭,很軟弱,因為她費了這麼多心血給他以生命,使他生存,而畢利卻根本沒有生的留戀。
畢利聽見埃利奧特·羅斯瓦特走進來躺在牀上。羅斯瓦特的彈簧牀吱吱嘎嘎直響。羅斯瓦特塊頭很大,但力氣不大。他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由船頭油灰造出來的。
畢利的母親從廁所走回來,坐在畢利和羅斯瓦特的兩張牀之間的椅子上。羅斯瓦特用悦耳的聲調熱情地同她打招呼,問她今天身體如何。聽到她説身體很好時,他好像感到非常高興。他試圖對他遇到的一切人表示無比同情。他認為這樣做會使人生在世感到愉快些。他稱畢利的母親為“親愛的”,而且正試着用“親愛的”稱呼大家哩。
“以後,”她答應羅斯瓦特説,“我還是要到這裏來的。畢利那時會掀開毯子,你知道他會説什麼嗎?”
“他會説什麼呀,親愛的?”
“他會説:‘你好,媽。’而且帶着微笑。他還會説:‘嘻,看到你真好,媽。近來可好?”
“今天他就可能會這樣説的。”
“我每天夜裏祈禱。”
“這樣做是好事呀。”
“如果人們現在知道人世間有多少好事是祈禱者祈禱出來的話,他們會大吃一驚呢。”
“你從來沒講過比這更富有真理的話,親愛的。”
“你母親常來看你嗎?”
“我的母親死了。”羅斯瓦特説。
就這麼回事。
“我聽了很難過。”
“她至少生前活得很幸福。”
“不管怎麼説,這話聽了使人感到安慰。”
“是的。”
“你知道,畢利的父親死了。”畢利的母親説。
就這麼回事。
“孩子需要父親呀。”
兩個人二重唱似的對話,就這樣無休無止地進行着,一個是虔誠的笨太太,一個是空虛的大塊頭。大塊頭總是令人愉快地隨聲應和着“當他生這個病的時候,他還是班上的學習尖子哩。”畢利母親誇獎説。
“也許他太用功了吧。”羅斯瓦特説。他手裏拿了一本要想看的書,但他太客氣,不好意思一面看書一面談話,儘管給畢利的母親以滿意的回答是輕而易舉的。這本書是基爾戈·特勞特寫的《四維空間裏的瘋子》。書裏談到那兒的人患的精神病是不治之症,因為病因全在四維空中引起的,三維空間的地球上的醫生根本不可能查出或甚至想象出病因來。
羅斯瓦特挺喜歡特勞特説的一件事:確實有吸血鬼、狼人、妖怪和天使等等,不過他們卻在四維空間。根據特勞特的看法,羅斯瓦特所喜愛的詩人威廉·布萊克,以及天堂和地獄也在四維空間。
“他同一個非常有錢的姑娘訂了婚。”畢利的母親説。
“很好,”羅斯瓦特説,“有時候錢能給人很大的安慰哩。”
“它確實能的。”
“當然能囉。”
“如果拼命追求每個子兒的話,那就沒有什麼趣了。”
“有一個休息室該多好啊。”
“驗光配鏡專科學校是這姑娘的父親開辦的,畢利就在那兒學習。在我們州里,他還擁有六個公司。他有自己的專機,在喬治湖還有一所別墅。”
“那是非常美麗的湖呀。”
畢利在毯子裏睡着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又回到俘虜營,被縛在醫院的牀上,他睜開一隻眼,看見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秉燭閲讀《紅色英勇勳章》。
畢利閉起了那隻眼睛,記起並想象在不久的將來這個老埃德加·德比將站立在德累斯頓廢墟上,身後是持槍的行刑隊。行刑隊由四個士兵組成。畢利以前聽説過,按慣例要把一隻裝空子彈的槍發給行刑隊裏的某個人。畢利認為在連連戰亂中,不會對一個小小行刑隊考慮發空子彈的。
英國俘虜的頭頭到醫院裏來為畢利進行檢查。他是在敦刻爾克被俘的一個步兵上校。給畢利注射嗎啡的就是他。這個大院裏沒有一個真正的醫生,因此診治的事歸他管。“病人怎麼樣了?”他問德比。
“不省人事。”
“但沒有死。”
“是的。”
“多好哇——什麼也不知道,但又不失為活人。”
德比站起來,作了個可憐的立正姿勢。
“不用啦,不用啦,還是坐下吧。現在每個軍官只帶兩個兵,而且所有的兵都病倒了。我想我們可以免去官兵之間的一般禮節啦。”
德比仍然站着。“你看上去比別人年紀大些。”上校説。
德比説他已四十五歲,比上校大兩歲。上校説,其他美國人都刮過鬍子了,只有畢利和德比兩個還蓄着鬍子。他又説:“你知道,我們只能在這兒想象戰爭,我們一直以為戰爭是由像我們這樣年紀大的人打的。我們忘記了戰爭是由孩子們打的。當我看到那些剛刮過鬍子的面孔時,我大吃一驚。‘上帝呀,我的上帝——’我對自己説,‘這是兒童十字軍呀。’”
上校問德比被俘的經過。德比説,他和其他大約一百個驚慌的士兵躲在樹叢裏,戰鬥已進行了五天。坦克把他們攆到了林子裏。
德比描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人造氣候,這是地球上的一些人為了不使地球上另外的一些人再住在地球上而創造出來的。他説,炮彈在樹梢上像巨雷似的轟隆隆地爆炸,扔下了如雨般的鋼刀、針尖和刀片。當炮彈爆炸時,鍍銅的小塊鉛片在樹林裏交叉亂舞,颼颼地飛過天空,閃電般的速度超過音速。
許多人被擊斃或負了傷。
就這麼回事。
炮擊停止了,一個隱蔽的德國人在擴音器裏叫美國人放下武器,高舉雙手走出樹林,否則他們將繼續炮擊,炸到樹林裏的人死光為止。
因此美國人放下武器,高舉雙手走出樹林,如果可能活的話,他們是想要活下去的。
畢利又進行時間旅行,到了軍人醫院裏。毯子罩在他的頭上,毯子外面靜悄悄的。“我的母親走了嗎?”畢利問。
“是的。”
畢利從毯子裏面向外窺視,看見他的未婚妻坐在訪客的椅子上。她名叫瓦倫西亞·梅柏爾,是埃廉驗光配鏡專科學校的開辦人的女兒。她是富家女,因為不停的大吃大喝而使身體胖得像一座房子。她現在正吃着一支三個火槍手牌棒糖。她戴一副三焦距透鏡的眼鏡,鏡框是五顏六色的,並飾有仿製的金鋼石。鏡框上的仿製金鋼石同她的訂婚戒指上的鑽石交相輝映。這顆鑽石保險費為一千八百美元,是畢利從德國拾來的,是戰利品。
畢利不想同醜八怪瓦倫西亞結婚。她是他患病的原因之一。
當他聽見自己向她求婚時,當他請求她接受鑽石戒指併成為他的終身伴侶時,他知道自己要精神失常了。
畢利向她問好。她問他是否要吃糖果,他回答説:“不要,謝謝。”
她問他身體如何,他説:“好多了,謝謝。”她説,“驗光配鏡學校裏的每個人都為他生病感到難過,並希望他早日康復。”畢利回説:“你見到他們時,代我向他們問好。”
她答應照辦。
她問他是否要她從外面帶什麼東西,他説:“不用了,我需要的東西這兒都有了。”
“書呢?”瓦倫西亞問。
“世界上最大的私人圖書館之一就在我旁邊。”畢利説,他的意思是指埃利奧特收藏的科幻小説。
羅斯瓦特在鄰牀看書,畢利拉他攀談,問他現在看的是什麼書。
羅斯瓦特告訴他説是基爾戈·特勞特著的《來自星際空間的福音》。它寫的是關於星際空間的一個來訪者,外形很像541號大眾星上的生物。這位來訪者對基督教進行了認真的研究,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想了解基督教徒為什麼這麼容易變得殘酷無情。他的結論是:至少部分原因是《新約》裏講的故事太馬虎。他認為,福音的首要宗旨是教育人們在任何情形中都要仁慈,甚至對低賤人中最最低賤的人也要慈悲為懷。
但福音實際上是這樣教育人的:在你殺死某個人時。要絕對有把握他沒有富有的親戚。就這麼回事。
星際空間的來訪者説,基督故事的缺點在於:基督看上去不十分像是寧宙中最有權力者的兒子。讀者瞭解這一點,所以他們來到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的圖像面前時,自然地認為(羅斯瓦特這時也大聲地朗讀起來):啊,孩子——那時他們準選錯了人來受刑!
而且還認為:“有合適的人選受刑。”若問是誰?他們有同樣的想法,沒有富貴親戚的人。就這麼回事。
這位星際空間的來訪者贈給地球一本新福音書。從這本新福音書裏可以瞭解到,耶穌真的是無名之輩,而且對許多有富貴親戚的人來説,他是個該砍頭討厭的傢伙。他還得重複他在其它福音裏已經説過的那些可愛的和使人捉摸不定的話。
所以人們有一天尋開心,把他釘在十字架上,又把這個十字架插在地上。處私刑的人認為不可能留下什麼影響,讀者也是這樣認為的,因為新福音一再講得很好,耶穌是無名之輩。
可是在這位無名之輩臨死之前,天堂的門打開了。雷電交加,上帝的聲音霹靂般的傳了下來。他告訴人們説,他正收這位賤民為他的兒子,永遠賜這位宇宙創造者之子以全權和無上的榮耀。
上帝説:從此刻起,他將嚴厲懲罰虐待無富貴親戚之賤民的人!
畢利的未婚妻嚼完三個火槍手牌棒糖之後又嚼起銀河牌糖來。
“甭談書啦。”羅斯瓦特把那本書摔在牀底下。“讓書見鬼去吧!”
“聽起來怪有趣的。”瓦倫西亞説。
“天哪,如果基爾戈特勞特寫得像樣就好了。”羅斯瓦特大聲説。依他之見,基爾戈·特勞特不聞名於世活該。他的文筆太可怕了,唯獨他的思想還不錯。
“我想特勞特從來沒離開過美國,”羅斯瓦特繼續説道,“我的上帝,他一直寫地球上的人,而且全是美國人。實際上美國人不住在地球上。”
“住在哪兒呢?”瓦倫西亞問道。
“誰也不知道,”羅斯瓦特回答説,“我能奉告的是,只有我聽説過基爾戈。他從來沒有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過兩本書,我每次通過出版商轉信給他,信總是給退了回來,因為出版商無法傳遞。”
接着他改變了話題,祝賀瓦倫西亞戴了訂婚戒指。
“謝謝你,”她説,伸出戒指讓羅斯瓦特仔細瞧瞧,“畢利是在戰爭中得到這顆鑽石的”
“戰爭的誘人之處就在於此,”羅斯瓦特説,“每個人都從中得到點什麼小東西。”
基爾戈·特勞特究竟住在哪兒呢?他其實是住在埃廉市——畢利的家鄉。他沒有朋友,受人歧視。畢利不久會遇到他。
“畢利——”瓦倫西亞·梅柏爾説。
“嗯?”
“你願意談談我們的銀器圖案花式嗎?”
“當然囉。”
“我決定從兩種式樣中選擇:不是羅亞爾·丹尼斯式,就是倫伯勒·羅斯式。”
“倫伯勒·羅斯式吧。”
“這事我們倒不必急着定下來,”她説,“我的意思是,不管決定買什麼花式,我倆將來就要與他生活一輩子了。”
畢利端詳着一張張照片。“還是買羅亞爾·丹尼斯式吧。”
“克羅尼爾·蒙拉特式也怪可愛的。”
“是的,也很好的”畢利·皮爾格里姆説。
畢利進行時間旅行,到達了541號大眾星動物園。他四十四歲了,被放在一座略呈三等面球形屋頂的大廳裏展覽。他躺在睡椅上,在他的星際旅行途中,這把躺椅便是他的牀。他身上一絲不掛。541號大眾星上的生物尤其對他的身軀感到興趣。有幾千個541號大眾星生物在外面舉起一隻只小手,以便讓手上的眼睛能看見他。畢利在541號大眾星上呆的時間等於地球上六個月。他對這羣生物習慣了。
逃走是不可能的,屋子外面是氰化物,而且遠離地球446120000000000000英里。
他們模仿地球上人的習慣,把畢利放在動物園裏展覽。室內的裝備大都是從衣阿華州的衣阿華市的西爾斯-羅伯克公司倉庫裏偷來的。一台彩色電視機,一張可以翻轉開來當牀使用的長沙發,沙發旁有幾隻茶几,茶几上擺着枱燈和煙灰缸,一隻酒吧櫃,兩隻凳子,一張有六隻落袋的小撞球枱。除了廚房、浴室和在地板中間的鐵製氣孔蓋外,其它的地方都鋪地毯和掛壁毯。長沙發前的咖啡茶几上放着雜誌,一本本雜誌排成扇形。
一張立體聲唱片在留聲機上哇啦哇啦旋轉着,電視機沒有開,一張美國西部牧人相互打鬥的照片貼在銀屏上。就這麼回事。
這個半球形大廳裏沒有牆,所以畢利無處可藏。綠色浴室附屬裝置是敞開的。畢利從睡椅上站起來,走進浴室洗澡,大家見了欣喜若狂。
畢利在541號大眾星上刷牙,把一些假牙放進嘴裏,然後走進廚房,他的煤氣架子、電冰箱和洗碟機的顏色也是綠色的,電冰箱的門上圓了一幅畫。畫上有一對男女穿着“快活的九十年代”①。式的服裝,騎在雙人兩輪車上。
【①係指美目在1890年至1900年所流行的服式。】
畢利看看那幅畫,想想與這對男女有關的事兒,但想不出來,似乎沒有什麼可想的。
畢利吃的早飯很好,是罐頭食品。他洗了杯子、盤子、刀叉、湯匙和平底鍋,然後把它們收起來。接着他做他以前在部隊裏學來的那套操:叉腿跳躍,深屈膝,仰卧起坐,俯卧撐。大多數541號大眾星生物無從知道畢利的身體和臉並不漂亮。他們以為他是稀世尤物呢,這使畢利感到很高興,因為他們生平第一遭開始欣賞他的身體。
體操做過以後,他進行淋浴,然後修腳趾甲,刮鬍子,朝胳肢窩裏噴除臭劑。站在外面平台上的一位導遊這時便向參觀者解釋畢
利在幹什麼和為什麼要這樣幹。這位導遊只是站在那兒進行心靈感應式的談話,對觀眾發出思想波。平台上還有隻帶鍵盤的小儀表,他用這隻儀器把觀眾的問話傳給畢利。
從電視機的喇叭裏傳出來一個問題:“你在這兒快樂嗎?”
“同我在地球上一樣快樂。”畢利·皮爾格里姆説。他這話是真話。
541號大眾星生物有五種性別,在每個新個體的出生過程中,每種不同性別的生物都須按順序參與生育。在畢利看來,他們是相同的,因為他們的性別的差別全是在四維空間裏的差別。
畢利對541號大眾星生物的性現象感到莫名其妙。
541號大眾星生物對畢利説的許多話也感到莫名其妙。他們難以想象他的時間概念。畢利因為解釋不清只好作罷。在外面的導遊只好盡其所能進行解釋。
導遊請觀眾設想:他們在天氣明朗時越過沙漠看山脈,他們可以任意看到面前的一個山頭或一隻鳥或一團雲或一塊石頭,甚至還可以看到身後的峽谷深處,而在他們中間卻有這位可憐的地球人.他能看見什麼呢?他的頭套在他永遠不能脱掉的鋼質球罩裏。
他只能通過罩上的一個洞向外看,在這個洞上還焊了六英寸長的管子。
畢利的苦難還不僅僅如此呢,他還被皮帶綁在鋼框裏。框子綁在行馳在鐵軌上的平板車上,他的頭無法轉動或接觸那根六英寸的管子。管子的遠端也綁在平板車上的兩腳支撐架上。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是通過管子看出去的一小點。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平板車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什麼特殊。
平板車有時慢慢地向前移動,有時飛快地奔馳,不過常常停下來平板車時而開上山坡,時而開下山坡,時而彎走,時而直行。
可憐的畢利通過管子,不管看到什麼東西,只好對自己説:“那就是生活。”
畢利以為地球上一切戰爭和種種形式的謀殺會使541號大眾星上的生物迷惑不解,大為驚恐。他還以為他們怕地球上人的暴行和觸目驚心的武器可能最終摧毀部分或整個混沌的宇宙。科學幻想小説使他預料到這一點。
但他們一直沒有談論戰爭,畢利本人觸及到這個問題時大家才談起來。一個觀眾通過講解員問畢利,他到目前為止在541號大眾星上學到的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畢利回答説:“學到一個星球上的全體居民如何能和平生活。你們知道,我原來居住的那個星球開天闢地以來就進行着愚蠢的殺戮,我親眼目睹過被我的同胞在小塔裏活活煮死的那些女學生的屍體,當時我的這些同胞還自認為與邪惡鬥爭而感到自豪哩。”這是真話。畢利在德累斯頓看到過許多被熱水燙過的屍體。“我在俘虜營裏晚上用來照明的蠟燭就是用人體的脂肪製造的,而屠殺這些人的人則是那些被煮死的女學生的父兄。地球上的居民想必是宇宙的恐怖分子。如果説其它星球沒有受到來自地球的威脅,那麼它們不久就會受到威脅了。所以請授給我秘訣:星球上的人如何能和平地生活?以便我帶回去,拯救我們大家。”
畢利意識到自己在誇誇其談。當他看到541號大眾星生物揚起小手以閉上他們的眼睛時,畢利感到情況不妙,便不講下去了。
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那表明他在講蠢話了。
“請,請你告訴我——”他非常泄氣地對導遊説,“我那樣説蠢在哪兒呢?”
“我們知道宇宙將如何毀滅——”導遊説,“而地球與此毫不相關,除非它也被毀滅了。”
“宇宙將如何——如何毀滅呢?”畢利問道。
“我們用於飛碟的新燃料會使宇宙炸崩。一個541號大眾星試飛員按一下起動器撳鈕,整個宇宙便會完蛋。”就這麼回事。
“既然你知道了這個危險,”畢利問道,“難道沒有什麼辦法阻止它爆炸嗎?難道你不能阻止試飛員按撳鈕嗎?”
“他經常按撳鈕的,而且經常要按的。我們經常讓他按,而且經常要他按。這個重要時刻就是那樣被安排好了的。”
“所以嘛——”畢利帶着試探的口氣説道,“我認為在地球上阻止戰爭的想法也是愚蠢的。”
“當然囉。”
“但是你們這兒確是一個和平的星球呀。”
“今天是平平靜靜的,但過些日子就會發生戰爭啦,和你親眼看到的和從書本上讀到的一樣可怕。我們無法阻止戰爭,所以乾脆不看算了。我們不理睬這些戰爭,而把人生用來看愉快的時刻,像今天在動物園裏那樣。這難道不是令人愉快的時刻嗎?”
“這倒是真的呢。”
“如果地球上的人想刻苦學習的話,有一件事他們可以效法的:不去理會糟糕透頂的日子,專注於美好的時光。”
“嗯。”畢利·皮爾格里姆應道。
那天夜裏,他上牀睡後不久便在時間上旅行到另一個很美好的時刻,即與他的前妻瓦倫西亞·梅柏爾結婚的那個夜晚。他已經離開了退伍軍人醫院六個月了。他身體健康,萬事如意。他從埃廉驗光專科學校畢了業,學業成績住全班四十七個學生中名列第一。
他同瓦倫西亞正睡在可愛的小型公寓房間的牀上。這座公寓建在麻省開普安碼頭的一端,隔海可以看見格洛斯特市的燈光。畢利正與瓦倫西亞同房,其結果將生下羅伯特·皮爾格里姆。他將是高中裏的一個搗蛋鬼,然後浪子回頭,成為在越南的特種部隊隊員。
瓦倫西亞不是時間旅行者,但有豐富的想象力,當畢利同她睡覺時,她想象自己是歷史上有名的女人,正成為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哩,而畢利恐怕就是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了。
畢利兩手枕着頭睡在瓦倫西亞的身旁。他現在變富了,這是與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與之結婚的女子結婚而得到的報償。
他的岳父給了他一輛嶄新的汽車,一套全部電氣化的住宅,還使他成了最生意興隆的公司——埃廉公司的經理,使他每年至少可得三萬大洋。這是很不壞的哩,而他父親只不過是個理髮師罷了。
正如他的母親所説,“皮爾格里姆家正到了出頭之日了。”
他們在新英格蘭度蜜月,時值小陽春。他們沉醉在甜蜜蜜、苦絲絲的神秘氣氛之中。這對夫妻的房間的一面牆非常羅曼蒂克,全裝了法國式窗户,面向陽台和遠處油膩膩的海港夜色蒼茫。一艘紅綠相間的海輪轟隆隆地從他們的陽台旁經過.離他們的結婚牀只有三十英尺。輪船正馳向大海,船後拖着一條閃閃發亮的長浪,空輪船發出洪亮的迴響,使引擎的歌聲圓潤而嘹亮。碼頭開始同唱一隻歌,接着,這對度蜜月的夫婦的牀頭板也唱起歌來了。海輪馳遠以後,歌聲仍久久不息。
“謝謝你。”瓦倫西亞終於説道。牀頭板正以蚊子般的聲音在歌唱。
“不用謝。”
“很好。”
“我很高興。”
她接着哭了。
“怎麼啦?”
“我非常幸福。”
“好。”
“我從來沒想到有人會同我結婚。”
“嗯。”畢利·皮爾格里姆説。
“我要為你減肥。”她説。
“什麼?”
“我要按規定進食,使自己為你變得漂亮。”
“我喜歡你原來的樣子”
“你真的喜歡嗎?”
“真的。”畢利·皮爾格里姆説。他由於進行時間旅行,老早就看到了他們的結婚生活,知道他們的結合至少自始至終還差強人意。
一隻名叫舍赫雷察德的大摩托遊艇現在正從他們的新婚之牀外面馳過。遊艇是用低音唱歌的,船上燈光通明。
一對漂亮的青年男女穿着晚服,斜倚船尾的欄杆,他們不管是醒着還是夢裏,總時時刻刻,相親相愛。他們也在度蜜月。新郎名叫蘭斯·朗福德,羅德島新港人,新娘——從前的辛西亞·蘭德里,曾經是麻省海恩尼斯港的約翰·下·肯尼迪幼時的親密伴侶。
這兒還有一個偶然的巧合。畢利·皮爾格里姆日後將同朗福德的叔叔,哈佛大學教授,美國空軍官方編史家伯特倫·科普蘭·朗福德同住一間病房。
當這對漂亮的新婚夫婦乘遊艇馳遠以後,瓦倫西亞向她那位滑稽相的丈夫問起戰爭來了。對地球上的女人來説,這樣把性生活同戰爭聯繫起來想是頭腦簡單的表現。
“你想過戰爭的事兒嗎?”她説,把手擱在他的大腿上面。
“有時候想的。”畢利·皮爾格里姆説。
“我有時候看着你,”瓦倫西亞説,“便產生一種滑稽的感覺,覺得你有許多許多的秘密。”
“沒有呀。”畢利説。當然這是謊話。他沒有對任何人講過他所作的時間旅行,也沒講過關於541號大眾星等等的事情。
“你必定知道戰爭的內情。我猜想,或者不是內情,但那些事你不想談。”
“是的。”
“我為你當過兵而感到驕傲。你知道嗎?”
“那好嘛。”
“戰爭可怕嗎?”
“有時候。”畢利此時腦海裏產生個怪念頭。這個怪念頭使他大吃一驚。原來畢利要為自己,也要為本書作者①寫可算為上乘的墓誌銘。
【①這是馮內古特假託的本書作者雍永森在書中露面。】
“如果我要你現在淡淡戰爭的話,你願意嗎?”瓦倫西亞問。在她巨大身軀的小洞洞裏,她恰恰正在為製造一個特種部隊隊員聚集材料哩。
“聽起來像一場夢,”畢利説,“其他人的夢通常不是很有趣的。”
“我聽見你有一次告訴父親關於一支德國行刑隊的事兒。”她指的是槍決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
“嗯。”
“你那時得埋葬他嗎?”
“是的。”
“在他被槍殺以前,他看見了你拿着鏟子嗎?”
“是的。”
“他説了什麼?”
“沒有。”
“他被嚇壞了嗎?”
“他們給他服了麻醉品,他的眼睛呆滯,沒有神采。”
“他們在他身上別了一個射擊目標嗎?”
“一張紙。”畢利説。他下了牀,道了一聲“對不起”,便走進黑洞洞的廁所裏去小便。他摸索着去開燈,當他碰到粗糙的牆壁時,他明白自己已經回到一九四四年了,又回到了戰俘醫院。
醫院的蠟燭熄滅了。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也在畢利旁邊的病牀上睡着了。畢利從牀上起來,沿着牆想找個地力走出去,因為小便憋得慌。
他突然發現一扇門,門開了,便搖搖擺擺地走到屋外,外面一片漆黑。他由於進行了一趟時間旅行和打了嗎啡而發愣,他對着鐵絲網籬笆小便,身上有十多處被鈎住了,掙扎着想走開,但鐵絲網上的倒刺卻卡住不放。於是畢利就傻里傻氣地與籬笆跳起舞來,時而這樣舉步,時而那樣跨步,而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一個俄國人也出來小便。他從籬笆的那面看見畢利在跳舞,便朝這稀奇古怪的稻草人走過來,想同他拉拉呱,問問他是從哪一個國家來的。那稻草人卻無動於衷,繼續跳舞。俄國人幫他解開一個個掛鈎,稻草人一句感謝的話也沒講就跳着舞步消失在黑暗裏了。
俄國人向他揮手,並用俄語在他後面喊了一聲“再見”。
他解開褲子,在俘虜營的夜色之中嘩嘩嘩地朝地上小便,一邊扣褲子,一邊思忖他打哪兒來的,現在又該到哪兒去?
夜幕籠罩着大地,附近傳來啼哭聲。畢利感到十分無聊,便循着哭聲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那些人為何如此傷心,以致於在屋外慟哭。
畢利不知不覺地來到公共廁所的背面。廁所很簡陋,用一根橫木條搭的柵欄圍成,下面放了十二隻桶。柵欄的三邊用廢木板和敲平了的罐頭鐵皮遮住,敞開的那一邊則面對着一間小屋的黑色柏油紙牆,英國軍官就是在這間小屋裏設宴招待他們的。
畢利沿着廁所牆走到廁所出口處,只見柏油紙糊的牆上顯出新寫的幾行字,字是用粉紅色的漆寫的,上次演《灰姑娘》時的佈景色彩就是這種顏色。畢利的感覺很不可靠,他看見這些字懸在空中,也許是漆在透明的幕布上,而且幕布上還有許多可愛的銀色小點子。這些點子實際上是將柏油紙釘在小屋上的釘頭。畢利想象不出這透明的幕布如何能懸在空中。他以為這不可思議的幕布與這戲劇性的悲傷是他全然不知的某些宗教儀式的一部分。
下面就是這幾行字:
請保持
廁所清潔
畢利望了望廁所的裏面。嗚嗚咽咽的哭聲正是從這兒傳出來的,裏面擠滿了拉下褲子的美國人。迎新宴會使他們拉肚子,拉得像堤岸被大水沖決了似的,便桶拉滿了,或者被踢翻了。
靠近畢利的一個美國人哭訴着説,他除了腦漿沒拉掉以外全拉空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説:“拉空了,拉空了。”他指的是他們的腦漿拉空了。
那人就是我,本書的作者①。
【①作者又在書中露面。】
畢利從地獄的幻境裏踉踉蹌蹌地走開了。他走過三個英國人的身旁。他們從遠處望着這一歡樂的排泄“宴會”,由於噁心而感到神經緊張。
“扣好褲子上的紐扣!”一個英國人對走過來的畢利説。
於是畢利扣好褲子上的紐扣,矇矇矓矓地走進那所小醫院的門,發覺自己又在度蜜月,從廁所回到設在開普安的新房,睡到新娘身旁。
“我想念你。”瓦倫西亞説。
“我也想念你。”畢利·皮爾格里姆説。
畢利和瓦倫西亞偎倚在一起睡着了。畢利這時又進行了時間旅行,回到一九四四年乘火車的時候。他在南卡羅來納州參加軍事演習,因為父親去世而請假,乘了火車去埃廉市奔喪。他沒有去過歐洲,也沒作過戰。這個時期的火車仍然用的是蒸汽機。
畢利常常得換火車。所有的火車都很慢。車廂裏瀰漫着煤煙,配給煙葉、配給酒的氣味和人們吃了戰時食品而放出的臭屁。
鐵座位上而墊子硬邦邦的,使畢利很不好睡。離開埃廉市只有三小時路程的時候,他睡熟了,兩隻腿伸到繁忙的餐車門口。
火車到達埃廉市時,列車服務員叫醒了他:畢利背了行李袋,跌跌撞撞下了車,跨八站台,在列車服務員身旁立定下來,想提一提精神。
“已經美美地睡了一會兒,對不?”列車服務員説。
“是的。”畢利説。
“兵士,”列車服務員説,“對你是應該嚴厲些。”
早晨三點鐘,也就是緊接着畢利在俘虜營被注射嗎啡的那晚以後的凌晨,兩個朝氣勃勃的英國人又招了一個病人到醫院裏來。
這病人個兒瘦小,他就是那個渾身全是圓瘡疤的保羅·拉扎羅,伊利諾斯州錫賽羅市一個偷汽車的。他從一個英國人的枕頭底下偷香煙被抓住了。這半醒半睡的英國人打斷了他的右臂,並把他揍得失去了知覺。
打拉扎羅的這位英國人幫着把他抬進來。他頭髮火紅,沒有眉毛。在上演《灰姑娘》這出戏時,他扮演仙女。他一手抬拉扎羅,一手關身後的門。“還沒有一隻小雞重哩。”他説。
抬拉扎羅的腳的英國人是那位給畢利注射嗎啡的上校。
“仙女”感到很尷尬又憤怒。“早曉得我打山雞,”他説,“我也不會打得那麼重了。”
“嗯。”
“仙女”直言不諱地説所有的美國人是多麼令人討厭。“軟弱臭乎乎、顧影自憐,是一夥哭鼻子、骯髒和愉東西的混蛋,”他説“他們比該死的俄國人還要壞。”
“看起來的確可鄙得很。”上校甚表同意。
這叫一位德國陸軍少校走了進來。他把英國人當作朋友,幾乎每天來邀請他們,同他們玩遊戲,對他們講解德國史,彈鋼琴,教他們用德語會話。他常常告訴他們説,如果沒有文明的英國人作伴,他準會發瘋了。他講一口流利的英語。
他為英國八不得不忍受這些美國兵表示歉意。他對英國人説,至多不過再麻煩一兩天,美國人很快就要被運到德累斯頓當合同工了。他手頭有一本德國獄吏協會出版的專著。作者是一個美國人,名叫小霍華德·W·坎貝爾①,他曾在德國宣傳部謀有很高的職位。他後來變成了戰犯,在等待審訊期間自縊身亡。
【①作者的另一本小説《黑夜母親》裏的主人公。】
就這麼回事。
當英國上校為拉扎羅受傷的手臂上石膏模子時,德國陸軍少校大聲口譯小霍華德·W·坎貝爾的專著裏幾個段落。坎貝爾曾經一度是比較有名的戲劇家。他的書的開頭是這樣的:美國是地球上最富有的國家,但人民多半很窮,而美國窮人常被慫恿憎恨自己。用美國幽默家金·哈伯德的話來説,“窮不是恥辱,但也可能是恥辱。”事實上,對美國人來説,窮是一種罪過,即便美國人是貧窮的國家,情況亦如此。其它國家都有有關窮人的民間傳説,他們窮,但特別聰明,德行也很高,因此比有錢有勢的人尊貴,美國窮人不講這些民間故事,他們嘲弄自己,美化富人。本身很窮的美國人開的最差的飯館或酒店的牆上很可能掛一塊招牌,招牌上一針見血地向人提問:“如果你很聰明伶俐的話,你為什麼不富?”將來也會有小孩的手那樣大小的美國國旗粘貼在棒糖上和飄揚在收款機上哩。
這本專著的作者是紐約州斯克內克塔迪人,有些人説他在所有被處絞刑的戰犯中智商最高。就這麼回事。這本專著繼續説道:像其它國家裏的人一樣,美國人相信許多顯然是不真實的東西。最富確破壞性的謊話是:任何美國人很容易賺錢,實際上他們不能看清金錢來之不易的道理,因此沒有錢的人一個勁地責怪自己。這種內心譴責正迎合了有錢有勢的人的需要。因此美國有錢有勢的人無論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裏,比任何時代的統治階級(如拿破崙時代的統治階級)為窮人做的事都要少得多。怪事在美國層出不窮。其中最觸目驚心的、沒有先例的一件怪事是一大羣不體面的窮人。他們不愛自己,互相也不友愛。如果讀者諸君瞭解到這點,那麼看到在德國牢房的美國兵言行不雅也不足為怪了。
小霍華德·W·坎貝爾在書中評論美國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裏穿制服的情況時指出:在歷史上,其它國家的軍隊,不管富強與否,甚至對最微賤的士兵,都想給他們穿得漂漂亮亮,以便他們在喝酒、交配、搶劫和暴亡時讓自己和他人覺得很老練,很有氣派,而美國軍隊派自己的兵士去打仗和送死.讓他們穿上顯然是為非軍事人員改制的普通西服,這簡直是慈善團體施捨給貧民窟醉鬼穿的衣服,消過毒,但沒有燙平。
穿得很講究的美國軍官向一個穿得如此邋遢的叫化子似的士兵訓話,像任何軍隊裏的軍官那樣地訓斥士兵。但美國軍官不像其它國家的軍官用長輩的口吻訓斥士兵,而是帶着鄙視訓斥,表現了對窮人的刻骨仇恨。這些窮士兵呢,對自己受苦受難不怨天尤人,而是責怪自己。
應當事先告訴首次對付被俘的美國士兵的獄吏:別指望美國士兵有友情,即使在他們兄弟之間也不會相親相愛。美國士兵之間也不會有密切關係。每個士兵都會是心情憂鬱的孩子,常常想死。
坎貝爾在書中敍述了德國人對付美國戰俘的經驗體會。他指出:眾所周知,在所有戰俘中,美國兵最自我憐憫,最不友愛,最骯髒。他們不能代表自己協同行動,而是鄙視他們當中的領導者,拒絕追隨甚至聽從他們的領導者。他們的理由是:他不比他們強,他應當停止擺架子。
如此等等。畢利·皮爾格里姆睡着了,醒來時發覺自己在埃廉市的家裏,屋裏空空的,只有他這位鰥夫。他的女兒巴巴拉為他給報紙寫荒唐的信而一直在責備他。
“你聽見了我説的話嗎?”巴巴拉問。此時又是一九六八年了。
“當然囉。”他打着嗑睡。
“如果你還是處處像小孩的話,我們也許會像對待小孩那樣地對待你了。”
“下次不會啦。”畢利説。
“那我們就等着瞧吧。”傲慢的巴巴拉現在覺得尷尬起來了。
“這兒冷極了,沒有暖氣?”
“暖氣?”
“暖氣爐,就是地下室裏的那個玩藝兒,就是使通風裝置裏進來的空氣變熱的那玩藝兒。我想暖氣爐壞了。”
“是的,也許壞了。”
“你冷嗎?”
“我不覺得。”
“啊,我的上帝,你是小孩啦。如果我們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你會凍死和餓死的。”如此等等。她以愛的名義把他的尊嚴一掃而光,這使她異常興奮。
巴巴拉打電話叫來暖氣工人,同時讓畢利上牀,井叫他答應躺在電褥下面直到電褥熱了為止。她把電褥温度控制器調節到最高温度上,很快使畢利的牀熱得可以烤麪包。
在巴巴拉關上門離開之後,畢利進行了時間旅行,又回到541號大眾星上的動物園。剛從地球上給他帶來一個配偶,她名叫蒙塔娜·懷爾德赫克,是電影明星。
蒙塔娜一直處於發愣的狀態。戴防毒面具的541號大眾星生物把她帶進來,安置在畢利的黃色躺椅上,然後從他現在住的半球形大廳的氣塞裏退了出來。外面的大批觀眾看了很高興。到動物園來的參觀者數目打破了歷史記錄。全541號大眾星上的生物都想來看地球上的人進行交配。
蒙塔娜赤身裸體,畢利當然也一絲不掛。他恰巧非常興奮。
但是你決不可能知道誰將先採取主動。
她現在不斷地眨眼睛,眼睫毛上上下下地眨動着。
“一切都很好,”畢利温柔地説,“請別害怕。”
蒙塔娜打從離開地球的旅行期間一直處於昏迷狀態。541號大眾星生物沒有同她談話,也沒有給她看到。她最後所能記得的是她在加利福尼亞的棕櫚泉的游泳池旁曬太陽。蒙塔娜年方二十,頸子上掛着一根銀項鍊,一隻心形鎖吊在項鍊下面,正好懸在Rx房之間。
她轉過頭來看見外面無數541號大眾星生物。他們快速地開合着他們的綠色小手,以示歡迎。
蒙塔娜一個勁兒地尖叫起來。
所確的綠色小手合攏了,因為蒙塔娜的恐怖表情很難看。動物園負責人命令身旁的起重機操縱員把海藍色的天篷罩在半球形大廳上,以此模擬地球的黑夜,使裏面暗下來。每隔六十二小時(指地球上的小時)動物園裏就有一個小時的黑夜。
畢利開了落地燈。來自單個光源的光使蒙塔娜的漂亮身體感到極為舒適。這使畢利想起德累斯頓在轟炸以前的奇異建築。
蒙塔娜終於愛上和信任畢利·皮爾格里姆了。等她明白表示需要他時,他才撫摸她。她在541號大眾星上住了相當於地球上的一個星期以後,羞答答地問他是否願同她睡覺。他答應了。對他們來説,現在是無比幸福的時刻。
畢利又進行了時間旅行,從541號大眾星的快樂的牀上到了一九六八年的牀上,即他的埃廉市的牀上,電褥温度很高。他渾身是汗,模模糊糊記得他的女兒把他安頓在牀上,並吩咐他躺在那兒.直至暖氣爐修好為止。
有人敲他房間的門。
“誰?”畢利問。
“暖氣爐修理工。”
“嗯!”
“暖氣修好了,暖氣上來了。”
“好。”
“老鼠咬壞了恆温器上的電線。”
“真糟糕。”
畢利呼哧呼哧地用力吸氣。他那滾燙的牀發出一陣陣像蘑菇地窖裏發出的氣味,他在夢中同蒙塔娜温存而遺了精。
在那夜夢遺後的早晨,畢利決定回到他的設在集市區的驗光配鏡店工作。像往常一樣,店裏生意興隆,他的助手們經營有方。
他們見到他的到來都感到吃驚。他的女兒對他們説過,他再也不會回來開業了。
畢利卻興致勃勃地走進他的驗光室,叫第一個病人進來。於是他們給他帶進一個十二歲的男孩,男孩由寡婦母親陪同。孃兒倆是生人,初來城裏。畢利問了一下他們的情況,得知男孩的爸爸死在越南戰場,在那次靠近達卡度附近的875號高地的五天五夜的著名戰役中陣亡。
就這麼回事。
在檢查那個孩子的眼睛時,畢利對他講了他確實在541號大眾星上的奇遇,並且叫那無父親的孩子放心,説他的父親仍健在,孩子還會常常看到他。
“難道那樣不舒服嗎?”畢利問道。
孩子的母親走出來告訴接待員説,畢利顯然神經錯亂了。於是畢利被帶回了家。他的女兒又問他:“父親,父親,父親,我們將拿你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