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斯門大道
普林斯-雷萊恩
寄自拉-朗西里
巴塞科特附近
11月14日我親愛的朋友:
你一定以為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到這兒已經三個星期了,可是竟沒有給你寫過一封信!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對你説過!最終我還是明白了,是你把我從多麼可怕的死亡邊緣搶救出來,我也明白了我曾面對的是一樁多麼詭秘的恐怖勾當!
可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在經過了這一切以後,我是多麼疲憊!我多麼需要休息和沒人打擾!要是我仍然呆在巴黎會怎麼樣?要是我還繼續跟你在一起探險又會怎麼樣?
不,不,不!我冒險已經冒夠了!我承認,其他人的事情確實是讓人感興趣。可是,一旦自己成了受害人,而且把命都差點送掉了,他的感受又會是怎麼樣?噢,我親愛的朋友,那有多麼可怕!你説我這一輩子能忘得了這事嗎?
在拉-朗西里這個地方,我過着無比安靜的生活。我的表姐埃美林,是一位老處女,她百般地愛護和照料我,簡直把我當成了一個病人。我的身體已經復元了,臉色很好。即使是這樣,説句真話,我也不會再對其他人的事情感興趣了。決不會!比如説,昨天,我就碰上了一件事,我為什麼要把這事告訴你,就因為你是個抱定了主意就決不會改變的人。你喜歡打聽人家的事情的那股勁頭,真像個多事的老太婆,老是把自己捲進那些跟你沒關係的事情裏去。昨天,我見到了一個很古怪的場面。安託萬內特帶着我到了巴塞科特那兒的一家酒店裏,我們坐在廳堂裏喝茶,周圍全是農民,因為那天是趕集的日子。這時,來了三個人,兩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一來,竟讓我什1剛才的談話都中斷了。
那兩個男人裏面,有一個是一個很胖的農民,穿着長外套,長着一張快活的紅臉膛,周圍長滿了白色的胳腮鬍子。另一個年輕些,穿着燈芯絨外衣,一張瘦臉,臉色蠟黃,而且一臉兇相。這兩個男人肩上都揹着槍。夾在他們兩人中間的是一個小個子的、身材苗條的年輕女人。她外面披着件深色的披風,頭上戴着項毛皮帽子,而她那過分瘦削、極為蒼白的臉,卻長得讓人吃驚地美,非常漂亮。
“這是父親,兒子和兒媳婦。”我表姐輕輕地對我説。
“什麼!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怎麼會是那個鄉巴佬的老婆?”
“是的,是德-戈恩男爵的兒媳婦。”
“那老頭還是個男爵?”
“沒錯,是人人一個古老高貴的家族遺傳下來的,早些年,這個家族曾經是那座城堡的主人。他可一直像個農民那樣過着日子,一個打獵迷,一個大酒鬼,還是一個是非精,總是同人家有打不完的官司,現在差不多走投無路了。他兒子馬塞厄斯野心更大,很少下地去幹活,老在打官司上用心思。後來,他去了美洲。可是,因為沒錢,他又回到了村裏,打那起,他愛上了離這兒很近的一個小鎮上的一位姑娘,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那姑娘競答應嫁給他。5年了,她過的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唉,還不如説是像坐牢一樣的日子,成年就住在那小小的莊園屋裏,那屋子就挨着水井農莊。”
“同那父子倆住在一起?”我問她。
“不,那父親遠遠地住在村子的另一頭,住在一座孤零零的農場裏。”
“馬塞厄斯少爺喜歡嫉妒人嗎?”
“那是十足的一頭吃人老虎!”
“毫無道理地嫉妒人?”
“真是毫無道理,我説德-戈恩-納塔莉是這世界上最正直的女人,最近幾個月來即使有一個漂亮的年輕男人老在他們屋子周圍轉悠,那也不是她的錯。可德-戈恩這父子倆就受不了啦。”
“是嗎,那個當爹的也是這樣?”
“那漂亮的年輕人,是那個在很久以前買下那座城堡的家族的最後一代。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老德-戈恩有那麼恨他了。維格諾-傑羅姆——我認識他,也很喜歡他——是一個長相英俊、很富有的青年;他曾經發誓要同德-戈恩-納塔莉一起私奔。這些事,全是那老傢伙講出來的,他只要一喝醉就會講那件事兒。又來了,你聽!”
那個老頭坐在一羣男人中間,這夥人正在拿他來開心,一邊灌他的酒,一邊拿一些事兒來逗弄他。他已經有幾分醉了,可還在往下喝。他説話時憤憤不平的樣子,加上他臉上那帶有嘲弄意味的微笑,真可説是一副最滑稽、最矛盾的畫面了。
“我對你們説,那花花公子是在白費氣力!不管他是圍着我們在那兒轉悠也好,也不管他是朝着那婊子做媚眼也好,全不管用。那個窩我們是看守得緊緊的!只要他一走近,就得讓他吃槍子兒,對不對,馬塞厄斯?”
他抓住他兒媳婦的手:
“那麼,你這個小婊子也就該知道怎麼來保護自己了,”他咯咯地笑着,“噯,你並不想要什麼人來勾搭你,是不是,納塔莉?”
她被這種字眼的稱呼弄得羞愧不堪,這位年輕妻子的臉刷地就紅了。這時,她的丈夫又吼叫開了:
“老爹,最好把你的嘴給閉上。別在公眾場所談論一些不該談論的事情。”
“影響一個人的名譽的事情,最好就是在公眾場合來解決。”那個老頭反駁説,“所有的事情裏,最讓我關心、也是最要緊的,莫過於德-戈恩家的名譽了;那個小小的浪蕩公子,就是再加上他那種巴黎的臭氣派,也不能……”
他突然停住了。就在他面前,站着一個剛剛進來的人,正等着他把話説完。這是一個個子很高、非常結實的年輕人,全身上下是騎馬的裝束,手裏拿着一根鞭子。
他那健壯而又堅毅的臉上,忽閃着一雙漂亮的眼睛,眼光裏面含着一絲嘲弄的笑容。
“這就是維格諾-傑羅姆,”表姐聲音低低地對我説。
那年輕人看來一點也不尷尬。看見納塔莉時,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德-戈恩-馬賽厄斯馬上走上前來,那年輕人從頭到腳地打量他,好像在説:
“嗨,你又敢怎麼樣?”
他的表情是那樣高傲,是那樣瞧不起對方,惹得德-戈恩父子都把槍從肩頭上拿下來,抓在手裏,就像射手準備開槍一樣。兒子的樣子更是怒火沖天。
傑羅姆在威脅面前,鎮靜自如,一點事也沒有。過了一會,他轉身走到酒店老闆跟前,對他説:
“啊,我是來找老瓦橋的。可他的店子關門了。你能幫我把這手槍套交給他嗎?
得給它補幾針了。”
他把槍套交給老闆,笑着説:
“我得帶着這支手槍,誰也説不定我什麼時候得用上它!”
然後,他還是那樣鎮靜,掏出一隻銀煙盒,拿出一支煙,點燃後走了出去。從窗户裏,我們看見他騎上馬,慢悠悠地走了。
老戈恩抓起一杯白蘭地,一氣喝乾了,接着就破口大罵。
他的兒子一把用手捂住他的嘴,強拉着他坐下。納塔莉在他們旁邊已經哭開了……
這就是我要講的故事,親愛的朋友。正如你看見的那樣,這故事並不非常有趣,因此也不會引起你的注意。裏面也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值得你去參與。真的,我特別堅持的一點是,你不用找任何藉口,不合時宜地在中間插上一槓子。當然,我希望那個可憐的女人能受到保護:要不,看樣子她肯定會成為一個犧牲品。好了,就像我前面説過的那樣,讓那些人自己去擺脱他們自己的麻煩吧,我們那個小小的試驗可不要走得太遠了。
雷萊恩讀完霍賴絲的來信,接着又看了一遍,最後自言自語地説:
“是怎麼回事,事情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不想再繼續我們那個試驗了,因為這還會讓我們有第七次,而她更害怕出現第八次,這一點,在我們的協議裏,可是有着非常特殊的意義的。她不想,而她又確實是想,樣子看起來是不想。”
他搓着雙手。對於他在霍賴絲身上,緩慢、温和而又耐心地施加的影響,這封信就是無價的證明。它暴露了她相當複雜的感情,其中有愛慕,也有無限的信任,不時還摻雜着不安、害怕甚至恐懼,可也有愛情。對此,他深信不疑。他的這位女同伴,在他倆的許多次冒險中,已經同他建立了良好的夥伴關係,他倆彼此之間非常隨和,在他倆相處的時候,沒有任何侷促不安的感覺,可她上次突然遭受的驚嚇,還有她的那種羞怯,再混合着一點故意賣弄的關子,就讓她説起話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甚至口是心非。
就在當天晚上,那是一個星期天,雷萊恩上了火車。
在龐皮格納特小鎮上下了火車,又坐着公共馬車在白雪覆蓋的大路上走了5英里,天剛破曉的時候,他已經到達了巴塞科特村。一到那兒,他就發現,他這次旅行,也許真的會有用武之地;就在這個晚上,在水井農莊那個方向,傳來了3聲槍響。
“開了3槍,警官,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就像看見你站在我面前這麼清楚,”這是在一個酒店的廳堂裏,一個農民在回答警官的調查時回的話,剛好雷萊恩進去時聽到了。
“我也聽到,”酒店的招待説,“開了3槍。大約是晚上12點鐘的樣子。從9點開始下的雪,那時已經停了。那槍聲穿過田野,一槍接一槍:砰,砰,砰。”
又有5個農民出了證詞。那位警官和他的手下人那晚什麼也沒聽到,因為他們的警察所是背朝曠野的。一個在農場幹活的農民和一個農婦也來了,他們説,他們是在德-戈恩-馬塞厄斯的農場軍幹活的。因為星期天放假,他們就離開了農場兩天,今天在回農場時,卻進不了門,他們就是剛剛從莊屋那兒過來的。
“警官,那院子的大門是鎖着的,”那男人説,“這可是我知道的頭一遭發生這種事,以前,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每天早晨,只要鍾一響6點,馬塞厄斯先生準會自己來把門打開。我在那兒叫呀,喊呀,沒人答應。所以我才到這兒來。”
“你怎麼不去問問老德-戈恩先生,”警官説,“他就住在大路那邊。”
“你説得對呀,我本來應該去問問他的。我當時真沒想到。”
“現在我們最好到那兒去看看,”警官決定。他的兩個手下人,還有幾個農民,一個鎖匠,因為可能要他去開鎖,都一起去了。雷萊恩也加入了他們那一羣人裏面。
一會兒,在村子的盡頭,他們來到了老德-戈恩的農場院子裏,雷萊恩也認出來了,因為在霍賴絲給他的信中,曾告訴過他這個地方。
那個老頭正在套車,他們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時,他竟大笑起來:
“開了三槍?砰,砰,砰?怎麼會,我親愛的警官,我兒子的槍膛裏總共只有兩發子彈!”
“那麼,那鎖着的大門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不過是説我那小夥子還沒醒,就是這麼回事。昨晚,他到我這兒來,同我喝光了一瓶酒,可能是兩瓶……啊,也許是三瓶;他一直會睡到他酒醒時為止,我想……他和納塔莉……”
他爬進了馬車的車箱,那是一輛老式的馬車,上面還蓋着一塊打了補丁的篷布,他抽響了鞭子:
“再見了,各位。你們那三聲槍響,可不能阻止我去逛龐皮格納待的市場,我是每個禮拜一都得去的。這篷佈下面,還有兩頭小牛,正好賣給那個屠户。再見!”
其他人也走了。雷萊恩走到那警官面前,向他作了自我介紹:
“我是住在拉-朗西里的埃美林小姐的朋友;因為現在去見她還太早了點,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同你一起到房屋那邊去轉轉。埃美林小姐和德-戈恩太太很熟,要是房屋那邊沒有什麼事,我去見她時,也好把這消息告訴她,讓她放心,這樣,我自己也會感到欣慰,你同意嗎?”
“要是有什麼事,”警官回答説,“由於下了這場雪,我們就會像看地圖一樣,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警官是一個逗人喜歡的年輕人,看樣子,一定聰明能幹。一開始,在觀察馬塞厄斯身後留下的腳印時,就表明他的眼光非常敏鋭。腳印是馬塞厄斯頭天晚上回家時留下的,不久就被那個在農場於活的農民和那農婦一來一去的腳印給弄亂了。
這時,他們也到了農場的圍牆旁邊,同來的鎖匠馬上就把大門上的鎖打開了。
從這兒再往前走,潔白無暇的雪地上就只剩下了一行腳印,那是馬塞厄斯的;很容易看出來,那兒子在他父親那裏,確實喝了太多的酒。因為那串腳印東歪西扭的,後來還拐到路邊的樹叢那兒去了。
兩百碼以外,就是水井農莊那幢破敗的兩層樓房了。大門洞開。
“我們進去吧。”警官説。
就在跨過門坎的時候,他説:
“啊哈!老德-戈恩不到這兒來可是錯了。他們在這兒打過架。”
大房間裏一片混亂。兩把被砸碎的椅子,掀翻了的桌子,許多打碎的玻璃和瓷器,都説明這兒曾經有過一場激烈的混戰。那架落地大鐘也被打翻在地上,時針停在12點11分的地方。
那個農場女僕給他們帶路,他們跑上了二樓。馬塞厄斯和她的太太都不在。他們卧室的門已經被砸爛,而那砸門的錘子就在牀底下找到了。
雷萊恩和警官又下了樓。客廳有一條地道連着廚房,這廚房是在屋子的後面,門朝着一個小院子開着,一道籬笆把小院子同外面的果園隔開。籬笆的盡頭,有一口水井,來往的人必須從這口井旁邊經過。
眼前,從廚房門到井邊的雪不是很厚,已被壓得朝門口這邊傾斜,就好像是有人的身體在上面被拖着走過一樣。井口的周圍,是一些糾纏在一起的腳印,説明井口旁邊也曾發生過搏鬥。警官又一次找到了馬塞厄斯的腳印,還發現了另外一個人的腳印,這腳印清晰一些,而且比較淺。
只有後一種腳印一直走進了果園。30碼外,在這串腳印旁邊,撿到了一支左輪手槍,有一個農民認出,這槍跟兩天前維格諾-傑羅姆在酒店裏拿出來過的那支槍很相似。
警官檢查了一下轉輪的彈倉,7發子彈已經打了3發。
這樣一來,這場悲劇就一點一點地有了大致的輪廓。這位警官要大家站開些,不要踩壞了那些腳印,然後,他回到井邊,探頭往裏面看了一會,又問了那農場女僕幾個問題。最後,走到雷萊恩身邊説:
“在我看來,這件事似乎相當清楚了。”
雷萊恩抓住他的胳膊説:
“讓我們把話説明白,警官。我對這件事也很理解,因為就同我告訴過你的那樣,我認識埃美林小姐,她是維格諾-傑羅姆的朋友,又認識德-戈恩太太。你就不懷疑……?”
“我不想懷疑任何事情。我想奉告的只是,昨天晚上有人到過這裏……”警官説。
“從哪裏來的?朝這房子走來的惟一腳印就是德-戈恩光生的。”雷萊恩不容置辯地説。
“這是因為另一個人在下雪以前就到了這兒,也就是説,在9點以前。”
“那麼,他一定是藏在客廳裏的某個角落裏,等着德-戈恩先生回來,他是在下雪以後回來的?”
“就是這麼回事。馬塞厄斯一進屋,這個人就向他撲過去,發生了那麼一場打鬥。馬塞厄斯從廚房那兒逃走了。這個人在水井那裏追上了他,拿出左輪手槍,開了三槍,”
“那麼,屍體又在哪裏?”雷萊恩問。
“扔進井裏去了。”
雷萊恩反駁説:
“啊,我説!你這種説法是不是有點武斷?”
“不,先生,那兒的雪就告訴了我們一切;這大雪明白不過地告訴我們,在搏鬥之後,在開了三槍之後,只有一個人離開了農場,只有一個人,而且,他的腳印並不是德-戈恩先生。那麼,德-戈恩-馬塞厄斯能夠在哪裏呢?”
“可是這井……能不能下去檢查一下?”
“不行。這口井深得幾乎沒底。這井在這一帶是很有名的,而這農莊就是用這井來取的名。”
“那你真的相信……?”
“我重複一遍我説過的話。下雪以前,有一個人來了,後來是馬塞叵斯,有一個人離開了,就是那個陌生人。”
“德-戈恩太太又怎麼樣了?難道她也像她丈夫一樣,被殺害了扔進了井裏?”雷萊恩間。
“不是,她被人劫走了。”
“劫走了?”雷萊恩又追問道。
“還記得她的房門被錘子砸開了吧。”
“慢點,慢點,警官!你自己説過,只有一個人離開了,就是那個陌生人。”
“你彎下腰來,看看那個人的腳印。看清了,這些腳印深深地陷進了雪地裏,都捱到了泥土地面了。這是身上背重東西的人的腳印。那陌生人把德-戈恩太太扛在肩上走了。”警官非常自信。
“那麼,沿着這條路一定有個出口吧?”
“是的,那兒有個小門,德-戈恩-馬塞厄斯總是隨身帶着這門的鑰匙。那個人一定從他身上取走了鑰匙。”
“這條路通到野外?”
“不錯,從這裏過去,大約離這兒半英里多一點,有一條路直通公路……你知道那兒是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雷萊恩搖搖頭。
“那裏正好是城堡的拐角處。”
“就是維格諾-傑羅姆的城堡?”
“啊,這事開始有點嚴重了!如果這腳印一直延伸到城堡,並且就在那兒消失了,我們就該找到答案了。”
腳印並沒有延伸到城堡那兒。他們沿着腳印,穿過那到處堆着積雪、就像波浪一樣起伏的田野後,沒有辦法再找到那些腳印了。因為,在通向城堡大門入口的路上,積雪全被掃掉了。不過,他們看到了另一種痕跡,是一輛車子的兩個車輪碾過的,沿着相反的方向,通向了村子裏。
警官按響了大門的門鈴。一個清潔工,就是那個掃雪的人來開門了,手裏還拿着一個掃把。在回答警官的問話時,他説,一大早,在大家都還沒起牀時,維格諾先生就走了,還是他自己親自把馬套上馬車的。
“在這種情況下,”當他們離開那兒時,雷萊恩説,“我們要做的事就是跟蹤這些車輪印了。”
“這可能沒用,”警官回答,“他們已經到了鐵路上了。”
“是龐皮格納特車站,就是我下車的那地方?他們本來應該穿過那村莊的。”
“他們是從另一條路走的,那條路通向鎮上,因為快車會在那裏停。總檢察官有一個辦公室在那鎮子上,我去打電話通知他們。因為11點以前沒有火車通過那裏,他們要做的事,就是把那車站看住就行了。”
“我看,你差事幹得不錯,警官。”雷萊恩説,“我對你進行偵察的方式表示欽佩。”
他們分手了。雷萊恩回到村子的酒店裏,讓人給霍賴絲送去了一個手寫的便條:
我非常親愛的朋友:
從你的來信裏面,我似乎覺得,你總是會被那些牽涉心靈的事情所感動,正急着想保護那一對雙雙墮入愛河的人,傑羅姆和納塔莉。現在,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這兩個人,事先也沒有跟他們那位好心的女保護人商量,就把德-戈恩-馬塞厄斯推進了井裏,然後逃之夭夭了。
請原諒我沒有前來看你。這件事情十分棘手;要是我和你在一起的話,恐怕我就沒有辦法分出心思來思考這件案子。
當時已經到了1O點半鐘,雷萊恩到鄉間去作了一次散步,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握在背後,對這一片白茫茫原野的美麗景色,他也無心去看上一眼。他回到酒店吃了中飯,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對酒店裏各色顧客的談話,也是充耳不聞。他們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談論這件事情。
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睡了一小會,就被一陣敲門聲喚醒。他從牀上爬起來,開了門:
“是你?……是你?”他像耳語一般地説。
有那麼幾秒鐘,霍賴絲和他都靜靜地凝視着對方,握着對方的手,就像不允許任何東西、任何不相干的念頭、任何話語,來干擾他們這次幸福的會見。後來,他説:
“我到這兒來,該沒錯吧?”
“沒錯,”她説,聲音温柔,“我正盼望着你。”
“要是你早點寫信告訴我,比在這兒等着可能要好一些。事情是不等人的,你瞧,我都不知道維格諾-傑羅姆和德-戈恩-納塔莉現在怎麼樣了。”
“怎麼,你還沒聽説嗎?”她説得很急促,“他們被逮捕了。他們當時正準備乘火車出去旅行。”
“被逮捕了?不對。”雷萊恩説,“逮捕人也不該是這個樣子。首先必須審問他們。”
“現在就是這麼幹的。當局正在搜查。”
“搜查什麼地方?”
“就在城堡裏搜查。可是,由於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是無辜的,對不對?我還能幹點什麼呢?”
他回答:
“我承認,我什麼也幹不了,我什麼也不能幹,親愛的。歸根到底,我不得不説,每一件事都對他們不利,除了一個事實以外,這就是,每一件事都對他們太不利了。有一個不正常的情況是,這些一件接一件的證據堆在一起,都證明那個人犯了謀殺罪,把他的事情暴露得太明顯了。除了這一點外,再沒有其他疑團和矛盾。”
“真的?”
“沒説假話,我感到很困惑。”
“你就沒有個計劃?”
“到目前為止,完全沒有。啊,如果我能見到他,維格諾-傑羅姆,或者能見到她,德-戈恩-納塔莉,聽到而且弄清他們在為他們自己辯護時所説的話就好了!
可你也知道,不會允許我問他們任何問題,也不會讓我去聽對他們的審訊。另外,審訊到這時候只怕也結束了。”
“在城堡那裏,審問過了。”她説,“不過,在莊園裏,還會繼續審問。”
“會把他們帶到莊園那兒去嗎?”他急切地問。
“是的,至少也得由檢察官的一個司機對所取得的證詞進行裁決。”
“啊,是這樣,”雷萊恩叫了起來,“這就有辦法了!就是那莊園!好,我們要坐到最前排去聽!我們會看到,也會聽到所有的事情。而一句話,一種語氣,一眨眼皮,就能夠給我提供所需要的線索,也許還有些希望。我們走吧。”
他帶着她直接上了他今天早晨散步時走過的路線,來到了鎖匠打開了的那大門跟前。房屋裏當班的打雜工,在那些腳印旁邊,把過往的通道還有屋子周圍的積雪都掃掉了。
機會不錯,誰也沒看見他們來了,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旁邊的窗户鑽了進去,到了後樓梯附近的一條過道上。就在幾步樓梯上面,有一個小房間,透過一個牛眼窗户,從一樓的大房間裏,射進了一點光線。
雷萊恩,在今天早晨造訪時,就注意到了那個牛眼窗,在牛眼窗的裏面,罩着一塊遮窗布。他取下了那塊布,接着又割下了一塊玻璃。
幾分鐘以後,一陣人聲從屋子的另一邊傳來,明顯地就在那水井附近。聲音越來越清楚,一羣人湧進了房子。一些人上了二樓,這時,警官同一個年輕人一起來了,雷萊恩和霍賴絲僅僅能看得出那是一個高個子男人。
“那是維格諾-傑羅姆。”她説。
“不錯,”雷萊恩説,“他們首先會在樓上的卧室裏審問德-戈恩太太。”
過了15分鐘,二樓的人下來了,都進了一樓的大房間裏,他們是代理檢察官,他的文書,一個警察代表,還有兩個偵探。
德-戈恩太太也進來了,那個代理檢察官叫維格諾-傑羅姆走到前面來。
維格諾-傑羅姆的臉正是霍賴絲在信裏給他描述過的那種堅強男人的面孔。臉上沒有一點不安的表情,卻顯出了果斷、堅定的意志。納塔莉,個子不高,非常苗條,眼睛裏閃着灼熱的光芒,也同傑羅姆一樣,給人一種相當自信的感覺。
那位代理檢察官正在檢查屋裏狼藉的傢俱和打鬥的痕跡,然後請她坐下,回過頭來對傑羅姆説:
“先生,到目前為上,我還沒有問你很多問題。現在,是在你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的一次總結調查,稍後,地方法官還會接着進行提問。我希望上面所説的話,能夠解釋為什麼要中止你的旅行,並要你同德-戈恩太太一起回到這兒來的重要原因。你現在可以對加給你的非常不幸的指控進行反駁,因此,我要求你對我講的都是真話,是事實真相。”
“代理檢察官先生,”傑羅姆回答説,“我一點也不擔心對我提出的指控。你所問的事實真相,就會否定這些指控我的成堆謊話。
“事情是這樣的。”
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後用清晰、坦率的語氣説:
“我愛德-戈恩太太。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對她產生了巨大的同情和愛慕之心。可是我的感情,我的出發點,始終都是為了能讓她幸福。我愛她,但是,我更尊重她。德-戈恩大大一定告訴了你,現在我再説一遍,直到昨天晚上,我們才第一次講過幾句話。”
他接着往下説,聲音低沉:
“由於她特別不幸,所以,我更加尊重她。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生活中的每一分鐘都在受着折磨。她的丈夫,滿懷着強烈的仇恨,還有瘋狂的妒嫉,不斷地摧殘她。問問那些僕人吧。他們會告訴你納塔莉長期遭受的痛苦,她飽受的拳打腳踢,還有那無休止的咒罵。我曾經想為她解除這種折磨,還給她自己所要求的權利,這是任何一個最不相識的陌生人,在不幸和不平超過了一定的限度時都應該要求的權利。我到過老德-戈恩那兒3次,請他出來干涉;可我沒有想到,他對他的兒媳婦也是一樣的仇恨,這是對美好、高貴事物的仇恨。最後,我下定決心採取直接的行動。昨天晚上,我就對德-戈恩-馬塞厄斯開始採取了措施。這説起來,是有點不尋常,我也承認,不過,考慮到那個人的德行,看起來似乎也成功了。代理檢察官先生,除了想跟他談一次話以外,我沒有任何其它打算。由於知道了他生活中間的某些特殊的問題,這讓我能對他施加有效的壓力,我正是想利用這一點.達到自己的目的。就算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這也不能把責任完全歸到我頭上……這樣,我在快到9點的時候到那兒去了。我知道,那些僕人都出去了。是他自己來開的門,就只有他一個人在。”
“先生,”代理檢察官打斷了他,“你説的這些事,跟剛才德-戈恩太太説的一樣,明顯地同事實不相符。德-戈恩-馬塞厄斯是11點鐘才回家的。對這事,我們有兩件確鑿的證據:他父親的證詞,還有雪地上的腳印。而雪是從9點15分開始下的,11點鐘停的。”
“代理檢察官先生,”維格諾-傑羅姆説,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固執所產生的惡劣後果,“是怎麼回事,我就怎麼説,可不是按照應該怎樣解釋來説的。讓我繼續往下説吧。我走進這個房間時,那架時鐘正指着9點差10分的地方。德-戈恩先生當時以為我會動手攻擊他,立刻就把他的槍取來了。我把我的左輪手槍,放在桌子上我的手夠不着的地方,然後坐下來,對他説:‘先生,我到這裏來是想跟你談談,請你聽着。’他在那裏沒動,也沒吭聲。我就往下説了。説得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客套,事先也沒加任何解釋,能讓我想達到的直接了當的目的説起來圓滑好聽些。我拋出了幾句早就準備好了的話:‘先生,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仔細調查了你的經濟狀況。知道你已經把你的每一寸土地都抵押光了。你簽出去的帳單,很快就該付款了,可你絕對沒有能力把它們兑現。你也絲毫不能指望你的父親,他自己的情況也同樣不妙。因此,你完蛋了。我到這兒來,是為了拉你一把’……他看着我,仍然沒吭氣。不過坐下來了,從這一點看,我覺得我的建議並不是完全不讓他感興趣的。然後,我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紮銀行支票放在他面前,接着説:‘這兒是6萬法郎,先生。我想把你的水井農莊買下來,包括它的地產和附屬財產,接管所有的抵押。我出的這個價錢是你這些財產價值的兩倍。’我見到他的眼睛發亮了。他問我有什麼條件。‘條件只有一個,’我説,哪就是你到美洲去。’代理檢察官先生,我們坐在那裏談了兩個小時-
一併不是我提出的條件激起了他的義憤,要是我事先不清楚我是在跟誰打交道的話,我也就不會冒這個險了一儘管他抑制住了沒有提到德-戈恩太太的名字。當然,我也沒有説出來,可他想得到更多,他一直貪得無厭地跟我討價還價。我們本來應該像兩個男子漢那樣,互相爭論,然後在考慮到雙方利益的基礎上達成協議,可是,這是一件事關一個女人的幸福和命運的生死攸關的大事情啊。最後,我厭煩透了這種討價還價,作了讓步,我們達成了協議,這個協議,我在當時當地就把它搞妥帖了。我和他互相交換了兩份文件:一份裏面,寫的是他把水井農莊按照我付給他的那筆錢賣給我;另一份寫的是在他們的離婚判決宣佈時,我還得給他往美洲寄同樣數目的錢。後面這份文件,立即就被他裝到口袋裏去了……事情就這樣辦妥了。我能肯定,當時,他是真心接受這個解決辦法的。他瞪着我的那模樣,更少像把我當成一個敵人,一個對頭,卻更多地像把我當成了一個給他幫了忙的人。他甚至還把那通向野外的小門的鑰匙給了我,好讓我能抄近路回家。不幸的是,我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大衣時,犯了一個大錯誤,沒有拿上那份他簽了名的、把莊園賣給我的文件。
就在那一瞬間,德-戈恩-馬塞厄斯看到了他可以利用我的疏忽,佔一筆大便宜:他既能保住他的財產,保住他的妻子,又能拿到那筆錢。真是比閃電還快,他搶走了那份文件,一槍托砸在我腦袋上,接着扔掉了槍,雙手卡住了我的喉嚨。他也真是事先太欠考慮了。我比他更強壯,經過一陣激烈而又短暫的搏鬥之後,我制服了他,還在地板的角落裏找到了一根繩子,把他捆了個結實。代理檢察官先生,要是説我的敵人的決心是突然間產生的,那麼,我的情況也差不多。因為一切都已經談得好好的,他又接受了這筆交易,在那個時候,我至少應該關心我自己的利益,強迫他遵守這個協議。上了幾步樓梯,我來到了二樓。我一點也不懷疑,德-戈恩太太一定聽到了我們説話的聲音。打開了自己的手電筒,我一間間寢室找她去,前面三間都沒人,第四間的門鎖上了。我敲敲門,沒人答應。那個時刻,可是一個男人,容不得有什麼東西擋他的道。我剛才在一間房裏看到有把錘子,我跑過去,抓起那把錘子,就把門給砸爛了。沒錯,納塔莉就在那兒,躺在地板上,已經昏死過去了。
我把她抱了起來,揹着她下了樓,又穿過了廚房。一看到外面的雪,我立即意識到,我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會讓人很容易追蹤到的。可這又有什麼關係?有什麼理由要害怕德-戈恩-馬塞厄斯發現我的蹤跡?真是毫無道理。我已經給了他6萬法郎,而且,根據文件上寫明的,在他離婚以後,我還必須付他同樣的數目。不説他的房子,也不説他的土地,他應該滾到一邊去,把納塔莉留下給我。在我們之間,除了一件事,沒作其它任何改變;我沒有等他同意,就立即把那件我最渴望得到的、寶抵押品抓到了手裏。因此,我害怕的事情絕對不是以後來自德-戈恩-馬塞厄斯對我的攻擊,而是他妻子對我氣憤的責備。當她明白了是我把她搶來的時候,她該怎樣罵我?德-戈恩太太后來並沒有責備我。我相信,也可以坦白地告訴你,原因就是愛情喚起了愛情。那天晚上,在我家裏,由於情感的爆發,她承認了她對我的感情。她就像我愛着她一樣地愛着我。打那一刻起,我們倆的命運就交融在一起。今天清早5點,我和她就出發了,可一刻也沒有想到過,我們會遇到什麼法律上的麻煩。”
維格諾-傑羅姆的故事講完了。他可真是滔滔不絕,一口氣講完的。就像是一個熟記在心裏的故事,用不着對任何細節作半點修改。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這時,霍賴絲輕輕地説:
“聽起來,真可能是那麼回事,不管怎麼講,很符合邏輯。”
“那些反方的證詞還沒來呢,”雷萊恩説,“等會你再聽聽。都是非常嚴重的。
特別有一件事……”
代理檢察官立即提出了這件事:
“那麼,到底德-戈恩先生現在在哪裏?”
“你是説德-戈恩-馬塞厄斯?”傑羅姆問。
“是的。你剛才用誠實的口氣,一連串的一事實所作的陳述,我們都非常願意相信。不幸的是,你忘記了最為重要的一點:德-戈恩怎麼了?在這間房裏,你把他捆了起來。不錯,可是他今天早晨卻不見了。”
“代理檢察官先生,這很明顯,德-戈恩-馬塞厄斯同意了我們的協議,然後,就走了。”
“從哪條路走的?”
“毫無疑問,是朝通向他父親房於的那條路走的。”
“他的腳印在哪裏?地上的白雪是一個最公上的證人。在你同他打鬥以後,在雪地上,我們發現了你,你走開了。可是為什麼我們沒有發現他?他來了,可是再沒有走開。那麼,他在哪裏?找不到他的一點蹤跡,也可以……”代理檢察官放低了聲音,“是的,也可以説,有通到井台那裏的足跡,也有圍繞着井台的足跡。這些蹤跡説明,最後的搏鬥是在那裏發生的,在此以後,就再找不到什麼了,什麼也沒有。”
傑羅姆聳聳肩膀説:
“你提到了這件事,代理檢察官先生,從你的言下之意看,是指控我殺了人。
對此,我沒有什麼可説的。”
“那麼,對於在離井15碼的地方撿到了你的左輪手槍這件事,你有什麼要説的嗎?”
“沒有。”
“你對那天晚上的3聲槍響,同你手槍裏的3發子彈不見了這一奇怪的巧合,有什麼想説的嗎?”
“沒有。代理檢察官先生,根據你説的那樣,在井台旁邊發生了最後一次搏鬥,我就無話可説了。因為我是在這間房裏,把德-戈恩先生捆了起來,扔在這兒,也因為我的手槍也留在這裏了。另外,要是聽到有誰開槍的話,那也不是我開的。”
“那就是説,這不過是一個偶然的巧合?”
“這是應該讓警察來解釋的事情。我唯一的責任是講述事情的真相。你無權問我更多的東西。”
“要是這真相同觀察到的事實相矛盾又怎麼辦?”
“這就説明,那觀察到的事實是錯誤的。代理檢察官先生。”
“這隨你的便。不過,在警察能讓事實同你所講的真相吻合以前,希望你能理解,我不得不逮捕你。”
“難道也要逮捕德-戈恩太太?”傑羅姆問,樣子非常難受。
代理檢察官沒有回答。他同警察代表説了幾句話,又向一個偵探打手勢,叫他把兩輛汽車開過來。然後他轉向了納塔莉,“太太,你已經聽過了維格諾先生的證詞,他的話,同你所説的可以説是完全相符。維格諾先生提到了這樣一個細節,説他在把你揹走時,你早就昏過去了。你是不是一路上都沒有清醒過來?”
看來,傑羅姆的鎮靜似乎也增強了德-戈恩太太的信心:
“先生,直到到了城堡以後,我才清醒過來。”
“這就很離奇了。你有沒有聽到這個村子裏人人聽到的那3聲槍響?”
“我沒有聽到。”
“你沒有看到井台旁邊發生的事情嗎?”
“井台旁邊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維格納先生已經告訴過你了。”
“那麼,你的丈夫又怎麼樣了?”
“不知道。”
“別這樣,太太,你應該協助法官的工作,至少你得告訴我們你的想法。你是不是認為出現了意外,有可能是德-戈恩先生比平常喝酒喝得更多,結果失足掉進了井裏?”
“我丈夫看了他父親回來後,一點也沒醉。”
“可他父親説他醉了。他説他喝了兩三瓶酒。”
“他父親沒講實話。”
“可那雪地是不講假話的,太太,”代理檢察官煩躁地説。“他的那串腳印是東倒西歪的。”
“我的丈夫是在8點半回來的,那時還沒開始下雪。”
代理檢察官一拳捶在桌子上:
“可是,夫人,你説的剛好和證據相反!這一片雪地是不會説假話的!否認那些無法證實的事情,我也許能夠接受。可是這些雪地上的腳印……在雪地上……”
他作了一個手勢叫警官把維格諾-傑羅姆帶進汽車。
看來,這兩個情人在這場遊戲裏是大敗了。剛剛團圓,就被拆開,今後又得天各一方,為洗刷這項最嚴重的罪名,奮鬥奔波了。
傑羅姆朝納塔莉走過去。他們長時間地、痛苦地看着對方。然後,他向她鞠了一躬,就朝門口走去,警官緊緊跟在他後面。
“慢!”有一個聲音高叫,“警官,立即往後轉!維格諾-傑羅姆,你就站在那裏別動!”
那個被惹毛了的代理檢察官抬起了頭,在場的其他人也是一樣。這聲音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那個牛眼窗打開了,雷萊恩就靠在窗户上,正在揮動着他的胳膊:
“我希望大家聽聽我的!我有幾句話要説……特別是對那些之字形的腳印!那完全是撒謊!馬塞厄斯並沒有醉過酒!……”
他轉了個身,把兩條腿先從窗户裏伸了進來,一邊同霍賴絲説着話,她這時正想阻擋他。
“你站在這兒別動……不會有人來給你找麻煩的。”
説完,抓着窗户的手一鬆,雷萊恩就跳進了房子裏。
那位代理檢察官看樣子是驚呆了:
“先生,你到底是誰?你是從哪兒來的?”
雷萊恩一邊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塵,一邊回答説:
“請你原諒,代理檢察官先生。我本來應該像所有其他人那樣進來的,但是我太忙了。另外,要是我從大門進來,而不是從天而降的話,我説的話也許就沒那麼有説服力了。”
那位憤怒的代理檢察官向前面邁了一步,問道:
“你是誰?”
“普林斯-雷萊恩。今天早晨,在這位警官進行調查時,我就跟他在一起,對不對,警官先生?從那時起,我就在到處尋找線索。我希望能聽到這一次審訊,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呆在那個小小的沒人看到的房間裏的原因。”
“你呆在那兒?你競敢如此大膽?”
“要是真相不明,事情處在存亡攸關的緊急關頭的話,大膽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我不呆在那兒,我就不會發現我錯過了的一個小小的線索。我就不會知道德-戈恩-馬塞厄斯一點也沒醉。這就是解決問題的鑰匙。知道了這一點,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這位檢察官發現自己的處境非常尷尬。因為他對這次審訊事先沒有采取必要的保密措施,現在半路里殺出個人來,弄得他措手不及,竟想不出辦法來對付。他咆哮起來:
“讓我們先把這事弄清楚,你想幹什麼?”
“我只想你能聽我説幾句話。”
“目的是什麼?”
“為了證明維格諾先生和德-戈恩太太的無辜和清白。”
他鎮靜自若,這種神定氣閒的態度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有多麼要緊,因為這件事情的戲劇性變化,干係全在他一身。霍賴絲感到一陣戰慄傳遍全身,就在此刻此地,她完全有了信心。
“他們兩個有救了,”她想着,感情一陣衝動,“我曾經要求他保護那個年輕女人,他馬上就會把她從那通向絕望和坐牢的路上救回來了。”
傑羅姆和納塔莉剛才一定體會到了那種絕處逢生的感受,因為他們倆站得越來越近,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就好像這位陌生人,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已經給了他們這種權利。
代理檢察官聳了聳肩膀説:
“時機成熟時,只要他們是清白的,檢察當局會採取一切措施來證明他們的無辜。到時會傳喚你的。”
“我認為最好是在此時此地就證明這一點。任何延誤,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可是我剛好要走了。”
“我只需要兩三分鐘就夠了。”
“兩三分鐘居然能講清一個這樣複雜的案子!”
“不會更長,我向你保證。”
“你對所有的事情都這樣有把握?”
“是的。從今天早上起,我就在努力思考這個案子。”
代理檢察官這下可明白了,面前的這位先生就是那些像螞蟥一樣叮住人不放的紳士。除了讓步,別無辦法。他用一種十足開玩笑的口吻問他:
“你認為你是否能告訴我,德-戈恩-馬塞厄斯先生此刻所處的確切地點?”
雷萊恩拿出自己的表來看了看,然後回答説:
“正在巴黎,代理檢察官先生。”
“在巴黎?這麼説來,他還活着?”
“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聽到你這樣説,我很高興。但是,又怎樣解釋那些井旁邊的腳印。那在現場找到的手槍,還有晚上那3聲槍響?”
“完全是一個騙局。”
“啊,真的?那麼是誰製造了這個騙局?”
“是德-戈恩-馬塞厄斯自己。”
“這真叫人驚奇!他出於什麼目的?”
“為了把自己冒充成已經死了,並且,接着把事情安排成這個樣子:讓維格諾先生為他的死,為這樁所謂的謀殺案承擔責任。”
“推論確實精闢。”代理檢察官不説什麼了,轉過頭去問另一個人,口氣仍然帶着嘲弄:“維格諾先生,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這也是曾經在我腦子裏閃過的念頭。代理檢察官先生,”傑羅姆回答,“情況很可能就是這樣,在打鬥結束,我走了以後,他一定又想出了什麼新花招,憑着這一招,我想,這個時候,他的仇恨應該是發泄得夠痛快了。他對他妻子是既愛又恨,對我,不用説,是滿懷刻骨仇恨的。這就是他對我的報復。”
“他對你的報復討出的代價是否太大了點,試着考慮一下這一點,按照你們之間的協議,德-戈恩-馬塞厄斯還可以從你那裏得到第二個六萬法郎。”
“代理檢察官先生,他可以從另外的途徑得到這筆錢。從我調查德-戈恩家的經濟狀況中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個父親和他的兒子已經投了一筆人身保險,他們是互相以對方為受惠人的。如果兒子死了,或者,他冒充自己死了,那麼,他父親就可以得到那筆保險金,反過來,他的兒子就會得到那筆保險金。”
“你的意思是説,”代理檢察官説話時面帶微笑,“就像你説的那樣,在這整個騙局裏,老德-戈恩是他兒子的同謀?”
雷萊恩勇敢地接受了這個挑戰:
“就是如此,代理檢察官先生。父親和兒子是同謀。”
“那麼,我們就應該在他父親的家裏找到他兒子?”
“你要是在昨天晚上去的話,肯定會在那裏找到他。”
“那麼後來他上哪兒去了?”
“他在龐皮格納特上了火車。”
“這僅僅是一個猜測。”
“不,完全肯定。”
“也許是精神上的肯定,可你得承認,你連最不起眼的證據也沒有。”
代理檢察官沒有等他回答。他認為,自己的一片好心已經表現得夠意思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該結束這次談話了。
“沒有一絲證據,”他又重複了一遍,拿起他的帽子。“總而言之……總而言之,你説的話裏,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推翻哪怕是一丁點這無情的證據,就是那雪地上的腳印。德-戈恩-馬塞厄斯離開這屋子,到他父親那裏去,那麼他是走的哪一條路?”
“又來了,維格諾先生已經告訴過你,就是從這裏沿着那條通向他父親家的路去的!”
“可雪地上並沒留下腳印。”
“不對,有腳印。”
“可那是到這兒來的腳印,而不是從這兒往外走的一腳印。”
“一回事。”
“什麼?”
“當然是一回事。走路的方式可不止一種。人並不見得老是鼻子朝前走路的。”
“還有什麼其它方法可以鼻子不朝前走路?”
“倒退着走,代理檢察官先生。”
這幾個字,説得很簡潔,可那清晰的語調,卻為第一個字加上了沉甸甸的份量,給這兒帶來了一片深奧的寂靜。那些在場的人立刻抓住了這幾個字非同一般的意義,在把它轉換成實際發生的事情時,就在一瞬間,那無法理解的真相,突然似乎就成了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了。
雷萊恩繼續陳述着自己的觀點。倒退着往窗户那個方向走去,他説:
“如果我想到窗户那裏去,我當然可以直接面對着它走過去,可我也可以很容易地背對着它,像這個樣子走到那兒。無論哪一種方法,我都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接着,他用一種充滿力量的語氣往下説:
“所有的鬼把戲就在這裏。8點半的時候,還沒有開始下雪,德-戈恩先生從他父親那兒回到了家裏。2O分鐘以後,維格諾先生來了。然後是長時間的談話,還有搏鬥,總共用了3個小時。後來,在維格諾先生揹着德-戈恩太太逃之夭夭以後,那位正破口大罵,怒火沖天的德-戈恩-馬塞厄斯先生突然看到進行瘋狂報復的機會,想到了一個絕頂聰明的主意,就利用你所依賴的證據——正是這場大雪,來陷害他的敵人。就這樣,他策劃了自己被謀殺的現場,或者寧可説,看起來像是被謀殺,被扔到了井裏的現場,然後,倒退着離開了,一步接着一步,因此,在那雪白的地上記下來的,就變成了他的到達,而不是他的離開。”
那位代理檢察官再不嘲笑他了。他突然覺得,這個古怪的闖入者,是一個值得留心的人物,可不是一個取笑的對象。他問:
“那麼,他又是怎樣離開他父親家裏的?”
“相當簡單,就在那馬車裏離開的。”
“誰駕的車?”
“他父親。今天早上,警官和我就見到了那輛馬車,還同那個父親説過話,他正同往常一樣,準備去逛市場。那兒子就躲在馬車的篷布底下。他在龐皮格納特搭上了火車,現在已經到巴黎了。”
雷萊恩的解釋,正像他自己所説的那樣,幾乎不到5分鐘。他的解釋,完全是以邏輯和事件的可能性為基礎的。沒給人留下一丁點可以隨便挑剔的令人不安的疑惑。黑暗已經排除。全部真相已經大白天下。
德-戈恩太太高興得哭了,維格諾-傑羅姆則感謝這位偉大的天才,是他用他的魔杖一敲,才改變了整個事情的進程。
“我們是不是一起去檢查一下那些腳印,代理檢察官先生?”雷萊恩問,“你是否注意到了,今天早晨警官先生和我在調查那些腳印時所犯的錯誤?這就是我們只注意了那個所謂的殺人犯留下的腳印,而忽視了德-戈恩先生的。為什麼那些腳印吸引住了我們的注意力?那也正是整個事情裏面想要找出的疑點所在的地方。”
他們走進了果園來到了井台邊。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就可以觀察到,那兒的腳印笨重、遲疑,在腳跟和腳尖的地方陷得太深,跟那拐角處足跡換了方向的腳印有明顯的不同。
“這種笨拙的情況是無法避免的,”雷萊恩説,“德-戈恩-馬塞厄斯在倒退着走以前,必須經過一個學徒階段,這樣才能讓他倒退時步伐的步幅距正常走路時一樣。只要想想他父親臨出門時説的話,他告訴警官説他兒子那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再看看這裏這些歪歪扭扭的腳印,我們就可以知道,他父親和他本人一定都是知道這一點的。”接着他又説,“事實上,也上是在偵查這個欺騙行為時,才突然讓我看清了問題。德-弋恩太太説她丈夫沒有喝醉,我就想到了那些腳印,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代理檢察官明顯地接受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大笑起來:
“除了派一個偵探去盯着那偽造的死屍以外,沒有其它事情要做了。”
“代理檢察官先生,你憑什麼去盯他的梢?”雷萊恩問。“德-戈恩-馬塞厄斯的行為並沒有犯法。繞着水井踏步,把不屬於他自己的手槍換了個地方,還有開了3槍和倒退着走到他父親的家裏去,這都不是犯罪。我們能從他那裏得到什麼?
要回那6萬法郎?我估計,這恐怕也不是維格諾先生的意願,而且,他也許並不想給他加上什麼罪名?”
“當然不。”
“好了,那麼還有什麼?就是那讓活人受益的人身保險?可是,除非那個父親要求賠償,否則,他連輕罪都沒犯。如果他真的要求,那倒會使我感到非常意外…
…哈羅,那老頭來了!你馬上就可以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老德-戈恩正朝這兒走來,一邊走着一邊還在揮動手臂。他那副本來就懶懶散散的尊容,因為要表達痛苦和憤怒的心情,被弄得一團糟糕。
“我的兒子在哪裏?”他哭叫着,“看來,是這頭畜牲殺了他!我可憐的馬塞厄斯死了!啊,這個維格諾家的惡棍!”
他對着傑羅姆揮舞着拳頭。
代理檢察官直接了當地問他:
“跟你説件事,德-戈恩先生,你打不打算要求行使某種保險規則規定的權利?”
“那麼,你的意思是?”這老頭説,剛才一問,打了他個冷不防。
“事實是……你的兒子並沒死。人家甚至説,你還是他那個小小的陰謀的同夥,還説你把他藏在篷布底下,送到了火車站。”
這老頭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伸出一隻手,好像就要發誓那樣站了一會,一動也不動。突然,他改變了主意,換了一套把戲,變成一副老於世故的玩世不恭的嘴臉,臉上的肌肉也放鬆了,似乎是一種和解的架勢,暴發出一陣大笑:
“馬塞厄斯這個流氓!那麼他裝死吧?真的是一個無賴!他盼我取了那筆保險金,然後再寄給他?好像我就會於這種下流、卑鄙的勾當似的!你不瞭解我,小夥子!”
沒有再停留,就像一個聽到了好笑的故事的偷樂老頑童一樣,老頭高高興興地搖晃着走了;走時,還沒忘記把他那掌了鐵釘的大靴子,一步一步地合着那串他兒子留下的、泄露了天機的腳印上。
事後,當雷萊恩回到莊園,準備把霍賴絲領出來時,發現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到了她表姐埃美林家裏,想要見她。霍賴絲讓人告訴他,很對不起,她感到有點累,已經躺下休息了。
“太棒了!”雷萊思想,“真棒!她不見我,這就是説,她愛我。看來,離終點已經不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