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賴絲-丹尼爾輕巧地把窗户推開一條縫,低聲地説道:
“你在這兒嗎,羅西尼?”
“我在這兒,”從這幢房子前邊的灌木叢裏傳來了回答的聲音。
丹尼爾把身體探出窗外,只見一個肥胖臃腫的大漢正翹首凝視着她。這人生就一副紅臉膛,從面頰到下巴留着濃密的絡腮鬍子。雖然那鬍子看上去令人生厭,倒也梳理整齊。
“怎麼樣了?”他問道。
“咳,昨天晚上,我和叔叔嬸子大吵了一頓。我的律師起草的文件送交給他們,他們完全拒絕在上面簽字,就是説完全拒絕歸還被他們霸佔的我從父母那兒繼承的鉅額遺產。而且還拒絕歸還我丈夫揮霍掉的我的那部分財產。”
“可是,根據你結婚時財產設定的期限,你叔叔是應該負責的。”
“這都無關緊要。就讓他拒絕去吧。”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羅西尼問道。
“你還決心和我一起遠走高飛嗎?”她笑着問道。
“和過去比起來,現在我更想和你在一起。”
“嚴格保持自尊自愛,是你的最終目的,請記住!”
“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你知道,我愛你愛得都要發瘋了。”
“可不幸的是,我並不那麼瘋狂地愛你!”
“那麼,是什麼讓你選擇了我呢?”
“是機遇。我已經受夠了。我在百無聊賴的生活中一天天長大,我活得太疲倦了。所以,我準備去冒險——這是我的行李,接着!”
丹尼爾從窗口遞出去兩個又大又長、皮革和帆布做成的用具口袋,羅西尼伸出兩隻胳膊接住了口袋。
“木已成舟。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就不能再變了。”她放低聲音説道,“走吧,你開車,是不是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下,我騎馬隨後就到。”
“真該死,你又不能和你的馬一起私奔!”
“這匹馬自己會回家。”丹尼爾説。
“好極了!”羅西尼接着説,“嗅,我只是順便問一下。”
“那是誰?”霍萊絲問道。
“是普林斯-雷萊恩,三天前他就一直呆在這兒,看起來好像準都不認識他吧?”
“他的情況,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叔叔在他朋友的射擊場上遇到了他,就把他請到這兒來了。”
“看來他給你留下的印象還真不淺呢。昨天你和他一起去騎馬,騎了很長時間。
他這種男人,我不喜歡。”
“兩個小時後,在你的陪伴下,我就要離開這個家了。那件醜聞會讓他平靜廠來——我們説話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丹尼爾在窗前站了好幾分鐘,目送着這個落入自己圈套的肥胖漢子離開這裏,消失在空無一人的林蔭路之後,她才關上了窗户。
在外邊,在獵場裏,獵人們吹響了起牀的號角,成羣的獵犬也突然狂吠起來。
那天早晨,正是狩獵的第一天。在拉瑪麗澤城堡,每年9月的第一個星期,德艾格勒羅切伯爵和夫人都要邀請幾個親朋好友和附近的鄉紳,在這裏舉行一年一度的狩獵活動。在這些貴族面前,伯爵是一個極有才智的好獵手。
霍賴絲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她身着女騎裝,標緻勻稱的身軀,顯露出她體態的曲線美。她姿容豔麗,褐色的頭髮上戴着一頂寬沿兒的氈帽。她在寫字枱前坐了下來,開始給她的叔叔德艾格勒羅切先生寫告別信,並準備在那天晚上把信交給他。
那是一封難以啓筆的信,她寫了幾次,都因為打不定主意而就此擱筆了。
“我還是等他消一消氣,心情平靜下來以後,再給他寫信吧,”她自言自語地説。
接着,她下了樓,來到就餐室。
高大的房間佈置得很有派頭。壁爐裏大塊大塊的圓木燃燒得正旺,牆上掛滿了來福槍和獵槍等戰利品。客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裏來,他們和德艾格勒羅切伯爵不停地握手。在那些鄉村紳士中,伯爵是有代表性、有影響、有聲望的人,他把狩獵和射擊看成是人生的一大趣事。他站在壁爐前,手裏拿着一杯陳年白蘭地,舉杯祝福每一位來賓身體健康。
霍賴絲心不在焉地吻了他一下。
“喲,叔叔!您平時喝酒那麼有節制,今天您也開戒了!”
“啐!”他説,“一年就這麼一次,男子漢肯定都會盡情地喝個痛快!——”
“我嬸子會訓斥你的!”
“你嬸子頭痛得厲害,她沒有下來。再説,”他用不容置辯的口氣,武斷地接下去説,“這不是她該管的事——這事你還是少管點兒吧,我親愛的孩子。”
普林斯-雷萊恩朝霍賴絲走了過來,這是個年輕小夥子,他穿一身華麗的衣服,一張清癯的臉顯得非常蒼白,他的眼睛裏交替流露出複雜的表情:最善良和最苛刻的,最友好和最愛挖苦人的,幾種不同的表情都交叉在一起。雷萊恩對她點了點頭,親吻着她的手説:
“我可以讓你回想起你那善良的諾言嗎,親愛的夫人?”
“我的諾言?”
“對呀,咱們都同意了,咱們要重新經歷一次昨天那樣愉快的旅行,順便到那個讓咱們大開眼界、鋪着木板的老地方去看一看。那個地方叫德-哈林格里城堡,很多人都知道那個地方。”
她只是草率地敷衍了幾句:
“真是大抱歉了,先生,那個地方太遠了。我想換一下衣服,在獵場裏慢跑一會兒,再回來。”
他們相對無言。一會兒,雷萊恩定睛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操起只有自己才能聽得到的聲音説道:
“我敢肯定,你會履行自己的諾言。答應和我一起去吧,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為了誰?你的意思是説,為了你?”霍萊絲問道。
“也為了你,我敢向你保證。”
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潤。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和自己周圍的幾個人握了握手就離開了房間。
一個馬伕牽着馬在台階下等着。她上了馬,就朝着獵場那邊的樹林裏疾馳而去。
寂靜的早晨,天氣還有一點兒涼意。霍賴絲穿過樹葉微微擺動的小樹林,天空中露出了水晶般的藍色。她騎着馬,走在彎彎曲曲的林蔭路上,順着這條路往前走,半個小時以後,她就可以到達被高速公路橫斷開、位於峽谷和斷崖中間的一個小村子了。
她停了下來,萬籟俱寂,四處沒有一點兒聲音。羅酉尼一定是把發動機的引擎關掉,把車停在十字路口附近的灌木叢裏藏着呢。
離那塊圓形的空地不到五百碼了,她猶豫了幾秒鐘之後,就下了馬。她隨意地把馬拴了一下,這樣它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自己掙脱繩子跑回家去。她用那條長長的一直搭到肩膀的棕色紗遮住自己的臉,繼續往前走去。
她期待着。就在她走到這條路的第一個拐彎處時,她一眼就看見了羅西尼。羅西尼朝她跑過來,一把將她拉進了灌木叢裏。
“快!快!哎呀,我真害怕你來晚了,甚至我還怕你改變了主意!你終於到這兒來了,看來,真是太好了!”
她笑了起來,説道:
“看來,做這種傻事,你還覺得挺幸福!”
“我想,我是幸福的,你也一定會幸福的。我發誓,你一定會得到幸福!你的一生將是一部長篇的神話故事,你會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你想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
“我既不想要金錢,也不想要富貴榮華。”
“那麼,你想要什麼呢?”
“幸福。”
“你也能平平安安地把你的幸福留給我呀。”
她打趣地回答説:
“我真不知道你給我的幸福到底是什麼樣子。”
“那就等着吧!你就會看到了!你就會看到了!”
他們已經來到了汽車旁。羅西尼一邊發動汽車的引擎,一邊還在結結巴巴地表達他的興奮心情。霍賴絲上了車,把一件大的披風裹在自己身上。汽車在長滿雜草的狹窄小路上往後倒退,一直退到十字路口。接着,羅西尼就加大了油門,加快了速度。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來了一個急剎車,車停了下來。原來,從靠近右邊的樹林裏傳來了一聲槍響,汽車由一邊向另一邊偏了過去。
“一個前輪胎爆了!”羅西尼大聲喊叫地跳下了車。
“絕對不會是輪胎的事兒!”霍賴絲大聲地説,“是有人開槍!”
“不可能,親愛的!不可能有這麼荒唐吧。”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感覺到了兩下輕微的震動,接着,他們又聽到了兩聲更響的聲音。然後,那聲音就一聲接着一聲地響了起來,寂靜的樹林裏出現這些響聲,真是有點兒太離譜了。
羅西尼咆哮着:
“後輪胎現在也爆了——前胎和後胎都壞了——可是,這到底是誰幹的呢?真是活見鬼,能是那個無賴嗎?——就讓我來把他抓
住吧,就這麼辦——”
他從路邊的斜坡爬上去,那兒一個人都沒有,而且,灌木林的樹葉還擋住了他的視線。
“該死的!混帳東西!”他罵道。“你真説對了,就是有人瞄準汽車開槍!哎,這真有點兒讓人受不了!咱們要被困在這裏幾個小時了!有三個車胎要補!——你打算怎麼辦呢,親愛的姑娘?”
霍賴絲自己從車上跳下來,跑到他的身邊,非常激動地説:
“我想過去看一看。”
“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開槍,我想知道開槍的人到底是誰。”
“咱們倆別分開呀!”
“你以為我會在這兒等你幾個小時嗎?”
“你要是跑了,那怎麼辦呢?咱們的全部計劃——?”
“咱們明天再討論那件事。回家去吧,你把我的東西先帶回去,我們還是暫時分頭行動吧。”
她丟下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她的運氣還真不錯,她找到了自己的馬,就快馬加鞭朝着和拉瑪麗澤城堡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在她的心裏,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她相信這三槍是普林斯-雷萊恩開的。
“就是他,”她忿忿不平地低聲説道,“就是他,別人誰都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除此之外,他曾經在她的面前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笑容可掬地警告過她:他將期盼着她的到來。
胸中燃燒的怒火真是難以按捺下去,她就像蒙受了巨大的恥辱一樣,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此刻,要是她發現自己和普林斯-雷萊恩面對面地站着,她就會用馬鞭狠狠地抽打他一頓。
呈現在她面前的是崎嶇的小路和向遠方延伸的美麗如畫的田園風光。這片土地位於奧恩省和薩爾特省交界的地方,地勢比阿林肯還要高一些。人們把這個地方叫作小瑞士,所以,這片土地是眾所周知的。陡峭的山路迫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放慢了步子,現在,她離目的地還有6英里的路要走。儘管她騎馬的速度已經放得很慢,儘管她逐漸地在放鬆一下自己,但是,對普林斯-雷萊恩的行徑,她一直表現出異常的憤怒。她的怨恨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這種醜惡的犯罪行為,而且還因為三天前他自己的所做所為:他的注意力,他立下的保證,還有他過分的殷勤。
她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在山谷的谷底,可以看得見古老的獵場周圍的高牆,牆上佈滿了裂縫,長滿了青苔和雜草。雜草叢中,露出一個城堡的球形炮塔和幾扇上了百葉的窗户。這就是德-哈林格里城堡。
她順着牆跟往前走,拐了一個彎兒以後,就來到了入口處前邊的一片月牙形空地,雷萊恩正站在馬旁等着她。
她從馬上跳下來。這時,他往前走了幾步,摘下帽子,對她的到來表示感謝。
可是,她卻大聲地説:
“先生,你先回答我的一句問話:剛才發生了一件非常令人費解的事情,有人瞄準我坐的汽車開了三槍,那幾槍是不是你開的?”
“是。”
看來,她真有點驚訝得説不出話來。
“那麼你承認了?”
“你已經問過一個問題了,夫人,而且,我也已經回答了。”
“但是,你怎麼敢這樣?是誰給了你這種權力?”
“我並不是在運用什麼權力,夫人;我是在履行我的義務!”
“真是!請問,是什麼義務?”
“保護你的義務,讓你避免遭遇到一個想要佔便宜的男人的麻煩。”
“我禁止你像這樣説話。我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自己要幹什
麼,我有決定的自由。”
“夫人,今天早晨你和羅西尼説的話我都聽見了,據我看,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並不輕鬆。我承認我偷聽你們説話是一種卑鄙的不道德的行為,對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可是,我知道他是一個犯有前科的人,他知道你是從家裏逃出來的,準備誘騙你。為了給你幾個小時的時間考慮考慮,我冒着被誤認為是一個無賴的風險。”
“我已經完全考慮好了,先生。一旦我下決心去做一件事,我決不會改變主意。”
“這就對了;夫人。可是,有時你也會改變主意的,否則的話,你為什麼到我這兒來了,而沒有到那個人那兒去呢?”
霍賴絲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剛才還在生氣,現在氣已經全消了。她用驚異的目光看着雷萊恩,只有當一個人有過和敵人遭遇的經歷時,才會出現這種神情。
她覺得雷萊恩更有能力幹出驚人之舉,更寬宏大量,更沒有私慾。她徹底明白了,他的所做所為沒有任何隱秘的動機和自私的打算。就像他所説的一樣,他只不過是在對一個誤入歧途的女人履行一個男人的義務。
他説起話來温文爾雅,很有教養,他説道:
“我對你的情況知道得並不多,夫人,但是我所知道的情況,已經完全可以讓我想到,我對你是有用的。你在26歲時就失去了父母雙親,七年前,你和德艾格勒羅切伯爵的侄子結了婚,成了他的妻子。事實證明,這個人身心並不健康,而且精神也不正常,他不得不被關在家裏。你的結婚嫁妝被揮霍一空,你和他的叔叔德艾格勒羅切伯爵住在了一起,生活上由他來承擔。你從父母那兒繼承的鉅額遺產都被你的叔父母霸佔。從這以後,不管你想離婚,還是想迫使自己屈服,這些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你周圍的環境使人有一種説不出來的壓抑感,伯爵和伯爵夫人的性情也不投和。好多年前,伯爵的第一個夫人丟下他,跟着現在這個伯爵夫人的第一個丈夫跑了。被拋棄的丈夫和妻子也就是你的叔叔和嬸嬸出於惡意,決定把他們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但是,在這第二次婚姻中,除了失望和敵視之外,他們什麼都沒有發現,連你也受到了株連。一年中,他們有11個月或者更多的時間生活在狹隘的家庭小圈子裏,生活單調、寂寞。有一天,你遇到了羅西尼先生,他愛上了你,他還提出來要和你一起私奔,而你卻對他漠不關心。但是,你對現在的生活已經厭煩了,你的青春年華正在被白白地浪費掉。你渴望着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渴望着冒險——換句話説,你承認,你自己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你還在天真地希望,那件醜事將迫使你叔叔提早説出做出他計劃要做的事情,讓他説出託管區域的用途,以確保你能獨立生存。這就是你所處的環境。現在,你自己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要麼你就投入羅西尼的懷抱,要麼你就信賴我。”
她舉目向上看着他的眼睛。他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就像自己的一個朋友,想要證明自己的愛心,卻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這麼一往情深地奉獻,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雙方都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把兩匹馬牽過來,把兩匹馬的繮繩拴在了一起。接着,他就去查看那兩扇笨重的大門。為了加固大門,每扇門上都用兩塊木板釘成一個十字形的樣子。門上貼着的一張選舉海報,要往前追溯20多年。顯然,從那時到現在,根本就沒有人進入過這一區域。
雷萊恩拆下的一節鐵欄杆,是在月牙狀的空地上舉行競選活動時的護欄,也被統治者當作一種政治工具。腐朽的木板已經塌陷了,其中一塊木板下邊露出了門鎖。
他用一把帶有各種刀刃和工具的小刀猛烈地敲擊。一分鐘以後,大門被打開了,眼前一片荒涼,地上長滿了歐洲蕨。大門一直通向一個已經荒廢了的長方形建築物,在這幢房子的每一個角上都有一座角樓,在中間一個更高的塔上,有一個瞭望台。
普林斯轉過身來,對霍賴絲説道:
“你彆着急,今天晚上你就會作出決定。還有,如果羅西尼先生第二次成功地説服了你,我就會收回我的諾言,我不會當你們的絆腳石。到那時,請允許我保留做你朋友的權利。昨天,咱們已經下了決心,發誓要到這座城堡裏探個究竟,咱們就這麼做,你説好嗎?與其白白消磨時光,還不如就這麼做好。我想我們一定會對這種做法產生濃厚的興趣。”
他完全採取了一種強迫就範的談話方法。他説話好像是在下命令,又好像是在懇求。霍賴絲並沒有尋求一種方法,來擺脱這種精神上的折磨,她的意志慢慢地消沉下來。她跟着他來到一處樓梯的廢墟,樓梯的一半已經毀壞了,他們拾級而上,來到了這座建築物的頂上。在這兒,有一道門,門上同樣釘着十字形加固用的厚木板。
雷萊恩像剛才一樣,用同樣的辦法把門打開。他們走進了一個大廳,大廳的地面上鋪着黑白兩色、堅硬而又光滑的大石板,大廳裏陳列着古老的餐具架和唱詩班席位中牧師的座位,這些物品用雕刻的盾形紋章作裝飾,展示了紋章方位的遺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的一隻雄鷹。廳裏所陳列的這一切物品都被面紗一樣的蜘蛛網籠罩着,懸吊着的蜘蛛網掛在摺疊門上。
“顯然,這是客廳的大門。”雷萊恩説。他發現想要打開這扇門,比起剛才來,要困難得多;這是唯一的一扇他用肩膀扛了幾次才挪動的大門。
霍賴絲沒有説一句話,她看到這一連串破門而入的行為,感到非常震驚,因為要幹這些事,沒有嫺熟的技術和專業訓練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他猜透了她的心思,轉過身來,用嚴肅的口氣對她説道:
“這對我來説,不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我從前當過鎖匠。”
她抓住他的胳膊低聲説道:“聽!”
“什麼?”他問。
她用手使勁捏了他一下,讓他安靜下來。又過了一陣子,他喃喃低語着:
“這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聽,聽!”霍賴絲侷促不安地重複説,“這怎麼可能呢?”
他們屏息靜聽,那聲音離他們站的地方不遠,那是一種清晰的、反覆輕輕敲打的聲音,聲音的間隔十分規則。他們只是聚精會神地聽了一會兒,就分辨出那是鐘錶嘀嗒嘀嗒的響聲。不錯,打破黑暗房間的幽靜的就是鐘錶的聲音,不是別的什麼聲音。那聲音確實是在從容不迫地嘀嘀嗒嗒響個不停,就像敲打節拍器一樣富有節奏感,聲音是從一個很大的黃銅鐘擺發出來的。就是它!沒有什麼東西會比這平凡的機械結構產生的精確擺動給人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這種精確的擺動還繼續活在這個死去的城堡的心臟裏,這真是奇蹟,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現象。
“那麼,”霍賴絲結結巴巴地説,不敢提高聲音,“沒有一個人進過這間房子嗎?”
“沒有一個人。”
“要是沒人給那個座鐘上緊發條,它要連續走20年是不可能的呀?”
“根本就不可能。”
“那麼——?”
雷萊恩打開了3個窗户,把窗板扔在後邊。
他一邊琢磨,一邊就和霍賴絲走進了客廳。房間裏的東西看起來並不是那麼雜亂無章。幾把椅子還在老地方,一件傢俱都沒有丟棄。曾經住在這城堡裏的人們,把這間屋子佈置得極為獨特,已經留下這裏的一切走了,房間還保留着原有的風格,他們過去讀過的書和一些小裝飾品還放在桌子上和架子上。
雷萊恩端詳着這架古典式有擺的落地大座鐘,座鐘被放在一個巨大的雕刻而成的鐘罩裏,透過橢圓形的玻璃鏡片,可以看見鐘擺的圓盤。
他打開座鐘的門,擺杆下懸吊的鐘擺就位於最低點。
就在這時,只聽得卡嗒一聲,接着,這架座鐘就連敲了8聲,聲音十分莊重,霍賴絲永遠都不會忘記。
“多怪呀!”她説。
“真是太離奇了,”他説,“這架座鐘的機件這麼簡單,幾乎連一個星期都走不了。”
“你也看見了,沒有什麼東西和別的鐘錶不一樣吧?”
“是啊,沒有——或者,至少——”
他彎下腰,從鐘罩的後邊拉出一個金屬管子,這個金屬管子就藏在鐘擺的後邊。
他把管子舉起來對着光亮的地方。
“望遠鏡,”他思索了一會兒,説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望遠鏡藏起來呢?而且他們留下的望遠鏡已經被拉到了最長。真是奇怪。這意味着什麼呢?”
雷萊恩沒有把望遠鏡放回去,就關上了鐘罩的門,繼續開始了他的觀察。一個寬大的拱門從客廳通往一個更小的房間。這個房間看樣子好像是一間吸煙室,屋裏邊佈置得很得體。在一個存放槍支的玻璃櫃裏,架子上的東西蕩然無存。在一個控電板附近掛着一本日曆,上面的日期是9月5日。
“哎喲,”霍賴絲驚奇地大聲喊道,“這日曆上的日期和今天的日期一模一樣!
這是週年紀念日!每年9月5日是叔父招待客人舉行大狩獵會的日子。
“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他隨聲附和着。
“你應該承認,”她説道,“所有這一切都是不可思議的。”
“是呀,當然——但是,都是一樣的——也許不會吧。”
“你是怎麼想的呢?”
他在回答之前等了幾秒鐘:
“讓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就是那個在最後一刻被扔在旮旯裏藏起來的望遠鏡。我不知道它是用來幹什麼的。透過這幢房子底層的玻璃窗,除了可以看見園子裏的樹木以外,什麼都看不見。我想,從所有的窗户去看都是一樣——我們是在一個山谷裏,眼界很不開闊。要想使用這個望遠鏡,人們就必須爬上房頂才行。我們上去好嗎?”
她沒有絲毫猶豫。籠罩着整個冒險行動的神秘感激發了她強烈的好奇心,她什麼都沒有考慮,就跟在雷萊恩的後邊,幫着他一起調查起來。
於是,他們倆繼續往樓上走去,上到三樓樓梯平台後,他們找到了一個通向瞭望台的螺旋樓梯。
在這幢建築物的頂部有一個露天的平台,周圍用6英尺高的胸牆作圍欄。
“從前,牆上一定有牆垛,從那個時候起,牆垛就被堵住了。”普林斯-雷萊恩觀察着,“看這兒,如果這兒曾經有過槍眼兒的話,那它們也許就是被堵上了。”
“總而言之,”她説道,“這個望遠鏡在這房頂上邊沒有一點兒用處,咱們還是先下去為好。”
“我不同意,”他説,“按照一般的邏輯推理,肯定有一處隘口,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得見田園的風光,這也就是使用望遠鏡的地方。”
他用自己的雙腕支撐在胸牆的頂部懸起自己的身體,接着他發現,在這個有利的地勢可以俯瞰整個山谷,包括獵場和地平線上高大的樹木,再遠一點兒,登上一座小山,就看到一片低窪的林地。在距離七八百碼遠的地方,矗立着另一座塔,這座塔又粗又矮,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從上到下蓋滿了常春藤。
雷萊恩又重新開始了他的調查,看來,他考慮問題的重點已經轉移到這個望遠鏡放在這兒是用來幹什麼的;只要他們能發現望遠鏡的用途,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了。
他一個接一個地研究着那些槍眼,其中有一個槍眼,或者更確切地説,是槍眼所在的那個地方,比起其他的槍眼來,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用來堵塞槍眼的膠泥的夾層中間,有一個凹陷的地方,填進去的泥土裏已經長出了草來。他拔掉那幾株草,掏出泥土,把直徑大約有5英寸的洞口清理乾淨,牆上的洞已經完全挖通了,雷萊恩弓着腰,看了看洞眼兒的深淺寬窄,不由得睜着一隻眼觀察起來,他從茂密的樹林頂部,看到小山上的低窪地,再看到常春藤覆蓋着的塔。
從這個洞口的下邊,望遠鏡就像水溝裏的管道一樣,勉強從洞裏穿了進去。望遠鏡插進去了,那位置太精確了,也太小了,要想往左或者往右挪動一下,根本就不可能。
雷萊恩不小心被一根頭髮弄得沒有調好望遠鏡的位置,他就擦了擦外邊的那塊透鏡片,眼睛放在望遠鏡的小頭一邊看了起來。
他連續看了三四十秒鐘的樣子,他聚精會神,一言不發地凝視着,接着,他就直起身來,用低沉而沙啞的音調説道:
“太可怕了-一這真是太可怕了。”
“是什麼東西?”她追不及待地問道。
“你看吧。”
她彎下腰,但是,影像對她來説並不十分清楚,她不得不重新調整望遠鏡的焦距以適合她的視力。又過了一會,她戰戰兢兢地説道:
“是兩個稻草人吧,對嗎?是不是都插在山頂上?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呢?”
“你再看一看,”他説,“再仔細地看一看——在草帽的下邊一那兩張面孔。”
“哎呀,”她大喊了一聲,哆嗦起來,差點兒暈過去,“多麼可怕呀!”
望遠鏡的視野就像是用魔燈放出來的一幅連環畫,展示了這樣一幅景象:一座坍塌的塔的平台,更遠一點兒,高出來的塔牆,形成了一塊彩色的幕布,上面長滿了高低起伏的常春藤。在前邊,在一簇灌木中間,有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就倚靠在一大堆倒塌的石頭上。
但是,男人和女人這兩個詞幾乎不能再用於這兩個形同虛設的人身上了。這兩個不幸的傀儡。他們穿着衣服,還戴着帽子——或者説得更確切一點,他們穿的衣服已經成了布條,帽子已經變成了碎塊。而且他們的眼睛、臉和下巴,甚至於肌肉的每一粒分子都沒有了,他們已經順其自然了,除了兩具骷髏外,什麼東西都沒有了。
“兩具骷髏,”霍賴絲結結巴巴地説道,“兩具穿着衣服的骷髏。是誰把他們立在那兒的呢?”
“沒有人幹這種事吧。”雷萊恩似是而非地説。
“但是,還——”
“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一定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死在塔頂上了。他們衣服下邊的肌肉腐爛後,黑色的烏鴉又蠶食了他們。”
“但是,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霍賴絲大聲地喊叫,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
她戰慄着,臉都變形了。
半個小時以後,霍賴絲-丹尼爾和雷萊恩離開了這座德-哈林格里城堡。他們出發之前,又到那座長滿常春藤的塔式建築去過。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主塔,剩餘的部分只比坍塌部分的二分之一多一點兒。塔裏邊空蕩蕩的,看來,在離現在比較近的那個時期,當時只有一條通道,人們可以從那兒爬到塔頂上去,那條通道就是木製的樓梯或梯子。現在,那些樓梯和梯子已經散了架,散亂地扔在地上。古塔後邊的那堵牆就是獵場的盡頭了。
一個難以理解的事實是:普林斯-雷萊恩好像已經不想再多花些時間進行調查了,他好像對這件事已經完全失去興趣了,他甚至再也沒講起這件事,這令霍賴絲感到十分驚奇。他們在附近一個村子的一家小客棧裏歇了歇腳,吃了一頓便飯,她還向店主人打聽了有關城堡廢墟的一些事情。但是她並沒有從店主人那兒打聽到什麼新的消息,因為店主人也是新近剛到這個地方來的,他告訴她的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更有甚者,他連這個城堡佔有者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們掉轉馬頭,朝着拉瑪麗澤方向奔馳而去。霍賴絲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剛才映入他們眼簾的悽慘情景。而雷萊恩卻是興致勃勃,把全部注意力都傾注在同伴的身上。看來,他對那些問題已經完全不感興趣了。
“可是,畢竟,”她不耐煩地大聲説道,“我們不能把那件事放在那兒不管!
那件事情迫切需要解決呀。”
“就像你説的一樣,”他回答説,“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羅西尼必須知道他所處的位置;你必須決定對他的處置。”
她聳了聳肩説:“眼下他並不重要。今天的事情——”
“是什麼?”
“就是了解那兩具死屍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有,羅西尼——”
“羅西尼可以等一等,但是我不能等。你已經帶我看了那個秘密,它是現在唯一的一件要緊事兒,你打算怎麼辦呢?”
“怎麼辦?”
“對呀,有兩具屍體——你會報告警察吧,我想。”
“天哪!”他大喊了一聲,接着就大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好了,無論作出什麼犧牲,這個難題都必須解決。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劇性事件。咱們不需要任何人來做那件事。”
“什麼?”霍賴絲奇怪地問,“你的意思是説,你很瞭解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簡直就像我讀過的一本書裏講到的全部細節和解釋説明一樣明白。
所有這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她懷疑地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捉弄自己。可是,他的表情看上去卻相當嚴肅。
“有這樣的事嗎?”她懷着好奇心,顫抖地問。
光線已經漸漸暗下去了,他們騎着馬跑得更快了。就在他們離拉瑪麗澤城堡不遠的時候,打獵的隊伍也返回來了。
“好了,”他説,“咱們會從生活在周圍的人們那裏得到更多的消息——比如説,從你叔叔那裏;到那時,你就會明白,所有的事實是多麼符合邏輯。當你抓住第一條線索的時候,無論你喜歡與否,你都會堅持到底。那將是世界上最大的笑柄。”
他們倆進了拉瑪麗澤城堡以後,就分手了。霍賴絲一回到房間,就發現了自己的行李和羅西尼寫給她的信。羅西尼在信裏大發雷霆,並且正式宣佈和她分道揚鑣,還告知她,他已經走了。
一會兒功夫,雷萊恩就來敲她的房門:
“現在,你叔叔在書房裏,”他説。“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下去呢?我已經和他打過了招呼,就説我已經來了。”
她跟着他一起走了,這期間他又接着説:
“再説一句,今天早晨,我妨礙了你要執行的計劃,還乞求你相信我。我自然是要對你承擔一份義務,我的意思是説,這種義務用不着拖延時間,也能付諸實現。
我想,我可以就這件事給你提供一條勿容置疑的證據。”
她大聲笑了起來:
“你本人要承擔的唯一義務,就是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會讓你滿意的,”他鄭重其事地向她保證,“而且比你想像的有可能更加完美。”
德艾格勒羅切先生一人獨自在書房裏待著。他嘴裏閃着煙斗,喝着雪利酒。他給雷萊恩斟了一玻璃杯酒,雷萊恩拒絕了。
“噢,霍賴絲!”他操着沙啞的聲音説。“你知道,除了九月份的這幾天以外,在這個地方待著真是太愚蠢了。你們要善於利用這些時間。你和雷萊恩一起去騎馬玩得還痛快嗎?”
“我正想和你説這件事兒,我親愛的先生,”霍萊恩打斷了他的話。
“你應該原諒我,十分鐘以後我必須到車站去一趟,去接我夫人的一個朋友。”
“噢,十分鐘就足夠了!”雷萊恩説。
“就是抽一支香煙的時間嗎?”
“不會比抽一支香煙的時間更長。”
他從德艾格勒羅切先生遞給他的盒子裏取出一支煙,把煙點燃後説道:
“我應該告訴您,我們剛才騎着馬正好走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您肯定知道,那就是德-哈林格里城堡。”
“當然,我知道那個地方。但是,那個地方已經封起來了,而且。用木板加封已經20年了。我想,你們沒有進去吧?”
“不,我們已經進去了。”
“真的?那個地方有意思嗎?”
“有意思極了。我們發現了很多非常離奇的事情。”
“什麼事情?”伯爵看了看他的手錶,問道。
雷萊恩就把他們看到的一切描述了一遍:
“從那幢房子可以看見:在一座塔上有兩具死屍,説的更確切一點兒,就是兩具骷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被殺害的時候,身上還穿着衣服呢。”
“得了,得了,得了吧!被殺害?”
“對呀,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來麻煩您的。這件慘案一定會追溯到20多年前。
現在還會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呢?”
“當然不會了,”伯爵斷言説。“像這樣的殺人案或者説是失蹤案,我從來就沒有聽説過。”
“噢,真的!”雷萊恩説話時,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我多麼希望從你這兒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呀。”
“對不起。”
“要是這樣的話,我也只好表示抱歉了。”
他給霍賴絲使了一個眼色,就朝着門口走去。但是他又想起了一些要説的話:
“親愛的先生,最起碼你可以帶着我,去和你的街房鄰居,去和你的家庭成員,去和知道那件事的人們接觸一下吧?”
“我的家庭?為什麼?”
“因為德-哈林格里城堡過去常有人居住。毫無疑問,現在,它仍然屬於德艾格勒羅切家族。代表這個家族的紋章是一隻雄鷹,它就在一塊礁石上堆砌起來的一堆石頭上站着。看到這隻鷹馬上就會使人產生聯想。”
這一次,伯爵顯得非常詫異。他往後推了推玻璃酒瓶子和他那杯雪利酒説道:
“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事情嗎?我想不起來我們還有這種鄰居。”
雷萊恩搖了搖頭,微笑着説:
“我相信你肯定會有的,先生,只是你不會主動地承認自己和那個未知的財產擁有者之間會有什麼親戚關係罷了。”
“那麼説,他肯定不是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吧?”
“打開窗户説亮話吧,那個人就是兇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
伯爵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霍賴絲異常激動,她説;
“你真敢肯定這是一樁兇殺案,而且這樁兇殺案是由這個家族中的某一個成員乾的嗎?”
“完全可以肯定。”
“可是,你為什麼這麼有把握呢?”
“因為,我知道這兩個遇難者是誰,而且還知道什麼原因造成了他們的被害。”
普林斯-雷萊恩並沒有做其他什麼事情,他只是讓事實説話,對這件事情作了實質性的陳述。他的方法使人聯想起他的信仰,他有最強有力的證據支持他。
德艾格勒羅切先生揹着手,在房間裏來回大步地走着,直到他開始説話的時候,他的腳步才停了下來:
“我總是本能地感覺到,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對了,其實,在2O年前,我有一個親戚,一個遠房的堂兄常常住在德-哈林格里城堡裏。因為我要擔當這樣的名聲,所以我希望,就像我聽説的一樣,我過去除了起過疑心之外,從來就不知道還有這樣一件事能永遠隱瞞下來。”
“那麼是你的這個堂兄殺了人嗎?”
“是的,他是迫不得已的。”
雷萊恩搖了搖頭略帶嘲諷地説:
“對不起,我不得不改變一下我的措詞,我親愛的先生。相反,事實的真相是你的堂兄——假若真的有這麼個堂兄——殘酷無情卻又十分膽怯地害死了這兩個人,可是,我還從來沒聽説過這麼從容狡詐有預謀的犯罪呀。”
“你還知道什麼?”
雷萊恩覺得,現在已經是自己説話的時候了。這是一個莊嚴的令他極度痛苦的時刻。儘管霍賴絲還沒能憑着直覺推測出普林斯要一步一步展開的慘案案情,但是她知道事關重大。
“這件事非常簡單,”雷萊恩説,“每一種理由都可以讓人相信,當時德艾格勒羅切光生已經結了婚,還有另一對夫婦與他——德-哈林格里城堡的擁有者住隔壁,當時,他們相處得很不錯。有一天,這四個人之間發生了一件事情,第一次打亂了兩户人家之間的關係,至於詳情我就不能説了。但是,有一種説法,裏邊提到的情節很有可能發生,這種説法只是當時人們的一種推斷,那就是你堂兄的妻子,經常在覆蓋着常春藤的塔裏和另一個丈夫幽會。這座塔有一扇門是朝外開着的。你的堂兄德艾格勒羅切發現他們倆私通之後,決心報仇雪恨。但是,要想把這件醜聞掩蓋起來,只有用這種方式了,這樣人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一對有罪的戀人殺掉,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現在他已經打定主意了——就像我剛才打定主意一樣——這幢房子有一部分是瞭望台,從瞭望台上人們可以看見:過了那片小樹林,過了獵場起伏不平的坡地,那座塔就矗立在8百碼遠的地方。這座瞭望台是俯視塔頂的推一地方。所以,他在瞭望台的胸牆上穿了一個洞,那個洞以前曾經是槍眼,從這個地方,他把一個望遠鏡準確無誤地放進他挖好的洞裏,對準小樹林,就可以窺視到兩個戀人約會時的情景了。他還在那個地方對所有的距離做了全面仔細的測量和計算,後來,在一個星期天,那天正好是9月5日,當房子裏的人都不在的時候,他就用兩發子彈把他們殺了。”
顯然,這件事已經真相大白了。現在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伯爵抱怨説:
“是的,那件事肯定是已經發生了。我預料到我的堂兄德艾格勒羅切——”
“那個殺人兇手,”雷萊恩繼續説道,“乾淨利落地用一大塊泥巴堵住了那個洞口。為了慎重起見,他把木樓梯毀掉了,後來就再沒有人上過塔頂,也就沒有人知道還有兩具屍體正在那座塔頂上腐爛呢。由於他做的事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所以,他解釋説,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失蹤了。這種説法提起來並不困難。他指責他們已經一起私奔了。”
霍賴絲吃了一驚。突然,她似乎意識到最後的宣判已經完成。對她來説,事實真相已經暴露出來,這完全是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明白,雷萊思想要説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問。她感到普林斯所指的正是坐在她身旁的叔叔。
“我的意思是説,德艾格勒羅切先生指責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一起私奔了。”
“不,不!”她大聲喊叫着,“我決不容許你那樣説話!你説的是我叔叔的堂兄嗎?這是含沙射影。為什麼要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
“為什麼要把現在的這件事和發生在那個時候的另一件事混在一起呢?”普林斯説。“其實,我現在並沒有把事情混淆起來,我親愛的夫人。其實,曾經發生過的那件事和現在發生的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我正講的這件事。”
霍賴絲轉過身來,面向她的叔叔。他雙臂交叉正安安靜靜地坐着,他的頭隱在燈罩投下的陰影裏。他為什麼不提出抗議呢?
雷萊恩鎮定自若地重複説:
“這是同一件事。在那個不平常的夜晚,也就是9月5日晚上8點,德艾格勒羅切先生,毫無疑問,他以追趕私奔的一對戀人作為理由,用木板封好門,就離開了自己的房間。他走了,留下了他住過的所有房子走了,走的時候,他只是從他們的玻璃櫃裏拿走了那些槍支彈藥。在最後的一分鐘,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現在看起來也是很自然的。因為,在他犯罪過程中,用於觀察並且起了很大作用的望遠鏡卻為本案件的調查提供了線索。他把望遠鏡扔進了座鐘的罩裏,幸運的是,那個地方還能夠容得下它,就是這個望遠鏡卡住了鐘擺,鐘擺不能再擺動了。其實,任何一個犯罪分子在他作案時,都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一些缺乏考慮的疏漏。20年後,他原形畢露了。剛才,為了把大廳的門頂開,我敲了幾下,鐘擺鬆動了,座鐘也開始走了起來,而且連敲了八聲。我抓住了這條線索,事情終於真相大白了。”
“證據!”霍賴絲結結巴巴地説,“證據!”
“證據?”雷萊恩提高嗓兒回答説,“嗨,證據就多了。而且你知道,我也知道。除了一個射擊的行家裏手,除了一個怒火燃燒的冒險者之外,誰又能殺死遠在8百碼以外的人呢?德艾格勒羅切先生,我的話,你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呢?——
證據?為什麼房子裏的其他東西沒有被拿走,拿走的卻是憤怒的冒險者買得起的幾支槍呢?——我説的話你同意吧,德艾格勒羅切先生?——我們在這兒找到了那幾支槍。作為戰利品,它們就掛在牆上!證據?9月5日那一天又是怎麼回事呢?那一天正是殺人犯犯罪的日子,每一年的這個時候,在罪犯的心裏,就留下這樣一次可怕的回憶——到了這個時候——他自己就神精恍惚,心煩意亂。每一年的9月5日,難道他忘記了自己的節慾的習慣了嗎?對了,今天就是9月5日——證據?如果沒有其他的證據,以上那些證據對你來説難道還不夠嗎?”
雷萊恩猛然間伸出自己的胳膊,指着這位受了剛才那場疑案驚嚇的德艾格勒羅切伯爵,他已經雙手抱頭癱在椅子裏了。
霍賴絲不想和他爭辯。她從來就不喜歡她的叔叔,或者説得準確一點兒,是她丈夫的叔叔。現在她已經完全相信了對他的指控。
一分鐘過去了,這時德艾格勒羅切先生朝他們走過來,他説:
“不管那件事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你們都不能把那個丈夫説成是為了給自己報仇雪恥、殺害了不貞潔妻子的殺人犯。”
“不,”雷萊恩回答説,“我只不過是講了那件事的第一種説法。還有另外一種説法,比這種説法要嚴重得多——而且更加接近事實。針對這種説法,我們肯定要再進行一次更為徹底調查。”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説,那件事不是一件不經法院審理丈夫就可以擅自處理的事情。
想得仁慈一些,那件事也許是一個貪圖朋友錢財、誘姦朋友妻子的男人乾的。顯然,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為了保證自己的自由,為了除掉朋友和自己的妻子,他給他們設下了一個陷阱。他提議讓他們去參觀那座孤零零的塔,然後安全地掩蔽在遠處,用子彈射殺了他們。”
“不,不,”伯爵對此提出了抗議,“所有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並沒有説這一切都是真的。我是把我的指控建立在證據之上,而且憑着我的直覺和剛才的爭辯,從現在來看,我的直覺和爭辯都是極為正確的。與此同時,我承認這第二種説法也許是不正確的。但是,如果它是不正確的話,你為什麼又會感到自責呢?一個人對懲罰罪犯是不應該感到自責的。
“德艾格勒羅切先生後來就和他的犧牲品的寡婦結了婚,這件事也使他承受了一種強大的壓力,對嗎?先生,這一點才是問題的關鍵。那次婚姻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是德艾格勒羅切先生太窮了嗎?是他娶來作第二個妻子的女人很富有嗎?是他們雙雙掉入了愛河嗎?是德艾格勒羅切先生計劃和她一起殺死他的第一個妻子和他第二個妻子的丈夫嗎?這些問題,我並不知道答案。但是,這些問題交由警方公平處理,讓他們把問題弄個水落石出,就沒有那麼大的困難了。”
德艾格勒羅切先生不知所措,僵直地靠在了椅背上。他滿臉鐵灰色,唾沫星子開始亂濺:
“你打算去報告警察嗎?”
“不,不,”雷萊恩説,“首先,有法令法規的限制;其次,有極為後悔和恐怖的20年。這種痛苦的回憶將永遠索繞在罪犯的心頭,直到他臨終的那一天;毫無疑問,還有家庭的不和、憎惡和每日地獄般的生活;最後,他必須返回去,到塔裏清除謀殺留下的痕跡,他要爬上高塔,接受最可怕的懲罰,他摸着那些沒有衣服的骷髏,把它們埋掉。那些已經足夠了。我們不用再羅列下去了。我們不會只顧自己而把這件令德艾格勒羅切先生的侄女難堪的醜聞公佈於眾。好了,讓我們把這些不光彩的事甩到九霄雲外去吧。”
伯爵重新坐回到桌旁的椅子上,他用雙手緊緊地抓着前額,問道: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要干涉那件事呢?”雷萊恩説,“你的意思是説,我説的話已經列舉出了一些客觀事實,是這樣吧。如果是的話,確實應該對罪犯作出處罰,只不過是輕微的處罰。另外,我們的談話已經帶來了一些實質性的結果。但是,不要害怕,德艾格勒羅切先生,連輕微的懲罰也都會免除的。”
這場爭辯結束了。伯爵感到,他應該作出一點兒姿態來,作出一點犧牲,重新樹立起自己的信心。他以一種近乎於辛辣的語調説:“你開個價吧,你要多少?”
雷萊恩轟然大笑起來:
“真有你的!你終於表明態度了。只是你想把我拉進商業圈子,又犯了一個錯誤。我是在為光榮而又神聖的事業工作。”
“那個案子也是這樣嗎?”
“最多要求你作出賠償。”
“賠償?”
雷萊恩倚靠在桌子旁邊説:
“那就是霍賴絲從她父母那裏所繼承的遺產,請你全部送還給她。你如果同意,就請籤一張支票。它和霍賴絲的個人命運息息相關。她的生命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掉了,對此,你要負完全責任。”
德艾格勒羅切先生大吃了一驚:
“你知道數量嗎?”
“這個,我不希望知道。”
“如果我拒絕呢?”
“我將會求見德艾格勒羅切夫人。”
伯爵沒有再猶豫,簽了一張相當於霍賴絲應繼承財產金額的支票。
“給你吧,”他説,“但是,我希望——”
“你希望的和我希望的一樣,我和你永遠不會再打交道了,我相信是這樣。今天晚上,我就要離開這裏了;毫無疑問,你的侄女明天也要離開了。再見。”
客廳裏仍然是空蕩蕩的。屋子裏的客人們都穿好衣服去吃飯了,這時候,雷萊恩把支票遞給了霍賴絲。看來她被自己所聽到的一切弄蒙了。她叔叔過去的事情被這個人奇蹟般的洞察力無情地揭露了出來,這已經令她非常茫然,但是與之比起來這件事的發生使她更加茫然。僅僅用了幾個小時,這個人就控制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在她的眼前上演了一幕現實生活舞台上人們從來沒有看過的悲劇。
“你對我感到滿意嗎?”他問。
她把兩隻手遞給了他:
“是你從羅西尼手裏救出了我,是你把我的自由和我的獨立還給了我,我從心眼兒裏感謝你。”
“哦,我並不是讓你説這些話!’他回答説。“我的第一件事,也是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安慰你。你的生活看起來太單調,太無聊,太貧乏了,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今天還是那樣嗎?”
“你怎麼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呢?我已經有過最驚奇,最激動人心的經歷了。”
“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説,“只有在這種時候,一個人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眼睛。在最普通的小屋裏,在男人們最聰明的假面具下,在每一個地方,冒險的事情無處不有。只要你願意,為了刺激,為了做一件好事,為了拯救一個遇難者,為了結束不公正的待遇,只要你願意找一個藉口就可以。”
霍賴絲被他的能力和權威深深地打動了,她低聲問道:
“你到底是誰?”
“一個冒險者,別的什麼都不是。一個冒險愛好者。除了冒險的時刻、別人的冒險或個人冒險行為以外,貧乏的生活沒有什麼價值。今天的冒險行動已經打亂了你的生活,因為它已經影響到你個人最隱私的東西,但是,對其他人的刺激也不小。
你願意去體驗一下生活嗎?”
“怎麼體驗呢?”
“當我的冒險夥伴。如果有人求助於我,就和我一起幫助他。如果我有機會或者憑本能發現了犯罪的蹤跡,或者不幸的痕跡,咱們倆就一起出發。你默許了嗎?”
“是的,”她説,“但是——”
她猶豫了,似乎想要猜透雷萊恩神秘的意圖。
“但是,”他微笑着,向她表達自己的想法,“你連這麼一點兒小事都懷疑。
你是不是正在自言自語地説,‘那個冒險的愛好者想要讓我走多遠呢?顯然,我誘惑了他;遲早他收到服務費,就不會後悔了。’你的想法相當正確,我們必須有一個形式上的合同。”
“只是形式上的,”霍賴絲説話時,對這種談話帶着一種嘲笑的語氣。“讓我聽一聽下一步你有什麼考慮。”
他仔細考慮了一會兒,繼續説道:
“好了,我們就來説一説這件事。今天下午,德-哈林格里城堡的座鐘敲了8聲,就以它為證,讓我們兩個人做八件冒險的事吧。這是第一次冒險的日子。你願意接受天意,同意和我在一起呆一段時間,比如説,用三個月的時間,我們再進行七次愉快的冒險活動好嗎?如果我們説定了,在第8次的時候,你就要發誓允許我
“什麼?”
他停了一下,又繼續回答説:
“觀察一下,如果我沒能成功地激發起你的興趣,你隨時可以離開我。但是,如果你陪着我堅持到最後,在3個月內,在12月5日,在那架座鐘敲響8聲的那個不平凡時刻,——那聲音將會聽得到,你肯定會聽得到,因為那古老的黃銅鐘擺將不再停止擺動——
如果你允許我和你一起完成第8次冒險行動,我們再一起去哈林格里城堡,看看那座城堡的情況。你還要發誓允許我——”
“什麼?”她重複着剛才的話,她等得都有點着急了。
他沉默了。他看了看那張他有意作為自己報酬的漂亮嘴唇。他覺得完全可以確信霍賴絲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更加坦率地説出來已經沒有什麼必要了。
“看見你就要讓我如願以償了,我只是感到很高興。其實,利用這些條件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你。説一説吧,你有什麼要求?”
她對他給予的尊敬非常感激,她笑着説:
“我有什麼要求?”
“是呀。”
“我能要求什麼我喜歡的事情呢?這太難了,也太不可能了。”
“對於一個拚命想要贏得你的男人來説,每一件事情都是容易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可能的。”
接着,她説道:
“我想讓你把一個鑲在銀山上用紅玉製成的古式小別針歸還給我。它是我媽媽傳給我的,人們都知道就是它過去常給媽媽帶來幸福,也給我帶來了幸福。自從那個古式小別針從我的珠寶盒裏失蹤的那天起,除了不幸之外,我什麼都沒有了。把它歸還給我吧,我的恩人。”
“這枚別針是什麼時候丟的?”
“7年前一也許是8年——或者9年,確切的時間我已經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在哪兒也不知道怎麼丟的。有關別針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會把它找到的,”雷萊恩肯定地説,“你一定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