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埃斯基旺瀑布鎮在白雪的覆蓋下,猶如一片荒蕪的沙漠。在這紐約州的北部,馬吉先生曾經歷了一番羅曼史。他極不情願地向此地告別後,走進了這趟開往萊頓的當地列車的硬席車廂,此車除這截車廂外,還掛着一截吸煙車廂。他費去一些時辰,幫着諾頓大太適應新的環境,並聽她滔滔不絕、喜不自禁地訴説她就要看到她的寄宿公寓了。而後他便朝吸煙車廂蜇去。半路他在禿頭山隱士坐着的地方收住腳,仔細盯着彼得斯先生為回到人羣會聚的地方而重新翻騰出來的淡藍色領帶。
隱士追隨着馬吉先生的目光,説:“很漂亮,是不是?是她買的。她開始送我的時候,我不太喜歡,如今我認清了我的錯誤。我戴它回家,是把它做為和解的白旗。你知道嗎,馬吉先生,我有點緊張,拿不準再見到她時怎麼跟她開口——就是我在開場白裏該説什麼。要是換了你,你怎麼辦?你要是和老婆別離了五年,再回家時説些什麼呢?”
馬吉笑道:“那得看她允許我講多長時間。”
“你真是一語道中,”彼得斯先生敬佩地説,“她快手快嘴,像閃電似的,通常情況下不會給我多少時間。所以我要準備好一段精彩的開場白,在我説完前一定要讓她着迷和啞口無言。這得需要一個文學大師的本事才能做得到。”
馬吉大笑説:“你的演講必須鏗鏘有力。”
“説得對極了,”彼得斯先生説,“看來我抵達紐約後不能馬上回布魯克林。我得在大街上看看燈光,在五光十色的世界裏感受一番,然後再去見她。或許我還需去看幾場表演——別誤會,我肯定會去找她。我已下定決心。我猜她見到我也會很高興。不過我夏天還得回來賣明信片,這事我倆得商量出個辦法。摸不準她對這事會怎麼説。也許她可以冒名住在禿頭旅館裏,我仍在小屋裏當隱士。”
他輕輕笑了一聲。
“那樣才逗呢,是不是?”他説,“她坐在遊廊上看我向女人們銷售明信片,聽我講述各種各樣如何毀滅了我生活的失戀故事。這將很有意思,只可惜埃倫缺乏幽默感。這一直是她的最大缺憾。你要是結婚的話,馬吉先生——這點我不會懷疑——一定要聽我的勸告。首先娶的是幽默感,什麼樣的女人倒是次要的。”
馬吉先生説保證會記住他的忠告,便走進吸煙車廂。映入他眼簾的是一排排紅色豪華的座椅,裏面除市長和邁克斯外,空無一人。他信步走到車廂中間他倆坐着的位置,點起一支煙。
邁克斯懶散地歪在車廂的一邊,嘴裏叼着煙捲兒。跨過甬道的另一邊;萊頓市長將笨重的上身倚在兩個座位之間的一張牌桌上。他正在玩兒單人紙牌戲。馬吉先生摸不準他玩兒牌的動機是為了在攻於心計的改革派面前虛張聲勢,還是這位卡根先生真的覺得它是個消遣。
“我想,”馬吉隨意地説,“拿破崙在無聊時,也是靠紙牌消磨時光的吧?”
市長笨拙地洗了番牌。他粗魯地把一張張牌甩在精美的桌面上,彷彿它們是改革的選票。他緊閉着厚嘴唇,兩隻大手在紙牌上方不同尋常地抖動着。
“少開玩笑,”他説,“拿破崙在世時紙牌還沒發明呢,是不是?你們這幫可笑的人就知道戲弄他,對拿破崙這麼個了不得的領袖一點崇拜之心都沒有,實在是種羞恥。他肯定知道怎麼左右選民。關於他的書我讀了不少,我喜歡他的作派。”
“別嘮叨歷史了,”車廂另一邊的邁克斯説,“否則歷史將重演,把我認識的一個人也發配到孤島上去。”
“你指的要是我,絕沒這種可能,”卡根説,“我永遠也不會見到監禁拿破崙的聖赫勒拿島,”他朝馬吉眨了一眼,“邁克斯今早有點彆扭,”他説,“昨晚過得太糟糕。”
説罷又埋頭玩兒起了牌。馬吉先生漫不經心地觀看着。然而陡地他的興趣大增,他看着市長把牌分成兩摞,看着他將它們又摞成很厚的一副,不由心中升起一陣疑竇。
“我問你,”他説,“這是司令玩兒的那種單人紙牌戲嗎?”
“我也正要問這個問題,”一個聲音説。馬吉抬起頭,坎德里克也來了,正站在桌旁。他疲倦的眼睛饒有興趣地盯着牌,嘴唇奇怪地抽搐着。
“沒錯,”市長答道,“這是司令玩兒的那種。你沒想到我也會玩兒吧,是不是?司令光顧的那種高檔俱樂部我從不去,他們不歡迎我。可有一陣我讓司令加入了我主持的公益服務委員會,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想找幾個名人裝裝門面,而不需要他們動腦子。我們除了為公眾服務無所事事,司令便在無聊的時候教我玩兒這種牌。不知不覺就玩兒上了癮。你看這個是——黑桃——現在是紅桃。”
坎德里克緊緊把身子湊上去,他呼吸很粗而且急促,攪得馬吉有些不安。
“我一直不知這牌怎麼玩兒。”坎德里克説。
馬吉先生下意識地覺得他該起身把坎德里克從牌桌前拖走。為什麼?他説不清。但他覺得他應該那樣做。但坎德里克的眼神明確地顯示出,拖他離開跟本不可能。
“告訴我怎麼玩兒。”坎德里克佯裝鎮定地又問。
“你必須老了才能玩兒這個,”市長説,“司令對我説他俱樂部裏的年輕人對這種牌從來不感興趣。他告訴我:‘單人紙牌戲是老頭兒的消遣。’這種牌其樂無窮,坎德里克先生。”
“其樂無窮,”坎德里克重複着,“是的,其樂無窮。”他的聲調幹癟無力。“我想知道怎麼玩兒。”他又問了一遍。
“梅花6,”市長沉吟着又撂下一張牌。“瞧,這是張好牌,不好對付。你用兩副牌,完全一樣的——洗在一起——紅桃8,嗯,好牌——把牌都擺在這裏,就像這樣——”
他頓住,一隻大手裏握着一把眼花繚亂的牌,臉上露出焦灼的神情。接着他開心一笑,頗得意地又玩兒下去。
“然後你就把牌摞起來,坎德里克先生,”他説,“紅牌和黑牌。黑牌摞左邊,紅牌摞右邊——明白了嗎?然後麼——你怎麼啦?”
坎德里克身子一顫,顯些倒在司令玩兒的那種曾把一個人打入地獄的紙牌上。
“你接着説,”他強打精神説,“沒什麼事。接着玩兒。摞牌,媽的,摞牌!”
市長愕然地望了他片刻,又玩兒起來。
“這是大王,”他説,“又來了尖子。我們到最後一圈了,越來越強。瞧,這就完了。很順。我跟你們説過,這牌其樂無窮。”
他靠向椅背。坎德里克的蠟黃臉像個黃銅面具似地呆滯無神。他目光緊緊盯着桌子和擺在桌面上的兩副牌。
“你玩兒完後,”他指着牌説,“當你玩兒完後——”
卡根先生拿起左邊的一摞。
“如果玩兒的順,”他説,“都是黑牌。”
“另一摞呢?”坎德里克急迫地輕聲問,用手朝另一摞牌一指。他的薄嘴唇緊繃,掛着一絲會意的駭人的微笑。“另一摞呢,卡根先生?”
“紅牌,”卡根答道,“還能是什麼?清一色紅牌。”
他抄起那摞牌,為了證明他的話,將牌從頭洗到尾。坎德里克像喝醉了酒似地,踉踉蹌蹌扭頭走開。馬吉站起來追將上去。到車廂門口時坎德里克掉轉過頭,他的模樣令馬吉戰慄。
“你聽見了嗎?”他無奈地説,“天那!太滑稽了,是不是?”他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掏出手絹抹抹額頭。“真是個值得思考的有意思的事,值得記住的有意思的事。”
伯爾頓教授推開吸煙車廂的門。
“我也來湊湊熱鬧,”他説,“喂,大衞,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坎德里克六神無主地説,“沒出什麼事。請讓我——過去。”他跨過顛簸搖擺的車廂連接處,消失在另一截車廂裏。
教授和馬吉在他背後盯了好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走至卡根和邁克斯呆的地方。馬吉因剛目諸了一場悲劇場面,感到心煩意亂。“值得思考的有意思的事——”他重複着坎德里克的話。
萊頓市長已把紙牌推到一邊,點起一支大雪茄。
“我説,博士,”他戲謔地説,“你的使命幹得怎麼樣了?又給那些鄉巴佬兜售了改造世界的新方案?依我看,現在搞改革不是好時候。世界和平,人人友愛,改革派特別不喜歡這種宣傳,對不對?”
“這個宣傳好極了,”伯爾頓教授答道,“人人友愛的首要因素是不要剝削別人和使人們道德墮落。”
“哦,博士,我們不要爭論這個,”卡根漫不經心地説,“我此刻沒這份心情。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一起抽兩根上乘的雪茄煙。來一根嗎?”
“謝謝,我——”老頭兒頗為勉強地從市長碩大的手上拿過一支包着斑斕色彩條紋的哈瓦那雪茄。“多謝。”
市長接着説:“你上山來的計劃都成了泡影,想必對你是一大打擊。你應該從中吸取教訓,博士。改革派的小騙術成不了氣候。”
火車在一個昏暗的小站上放慢了速度。馬吉先生朝車窗外窺視着。“胡波斯鎮,”他讀出站牌,“萊頓——十英里。”他見邁克斯站起身,走出車廂。
“他們成不了事,”卡根兀自説着,“你們這幫人過去就想整我。你們到處亂嚷,説掌握了我的罪證。每次的結果都怎麼樣呢?”
“你手下人每次都放你一馬。”教授隔着卡根吐出的一層煙霧説。
“公平合理的人們認為我沒做過錯事。跟你説吧,博士,有種受賄是非法的,我一貫反對那種行為。還有一種是合理受賄——是高級職位的正當待遇。你們這些教堂政客死活不明白這個理兒,分不清兩者的差別。”
“我不是教堂政客,”教授悻悻然,“我強烈反對那些自詡純潔的人,對於他們自己還沒弄懂的事,總是大張撻伐。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跟你一樣實際,而且當——”
這時邁克斯一臉慌張地跑了過來,他啞口無言地站定,睜大兩眼,蠟黃臉一副悽楚相,宛如一頭即將挨鞭抽的狗,嚇得渾身戰慄。
“吉姆,”他叫道,“吉姆!你得救我一把。你得給我做主。”
“嗯?怎麼了,盧?”市長驚訝地問。
“事鬧大了,”邁克斯哀訴説,“你知道鬧到什麼程度了嗎?我跟你説——”
一個火車上的報賣童走過來,將邁克斯先生擠到一邊。他頭髮淡黃,臉上長着雀斑,神色喜氣洋洋,嘴角總掛着笑,馬吉先生心想他要永遠記住這個報童的模樣。
“看所有的早報,先生們,”報童喊道,“請看《萊頓星報》,目睹受賄大案。”
他把那張報紙舉起來。黑色大標題顯得枯燥而沉悶,但報道的消息卻新鮮而令人震驚。
“市長被曝光,”標題醒目地寫道,“禿頭旅館企圖受賄,星報記者挫敗陰謀。郊區鐵路的海頓怕蒙受恥辱自殺身亡。”
“給我一份報,”市長説,“對——星報。”他聲音平緩,面無表情。他拿過報紙看起來,臉上掛着輕鬆的笑容。邁克斯驚恐地貼在他身邊,兩眼也盯着報紙。最後卡根先生抬頭看着馬吉,開口:
“鬧了半天是記者,啊?你和你的女友是記者?這份散佈謊言的星報的記者?”
馬吉先生也笑着從他正看的報紙上抬起頭。
“我可不是,”他答道,“而我的女友——你説的對。看光景她是幹那行的。你可以管她叫星報記者,但沒散佈謊言,市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