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楊魁同菊猛及陸殿邦等七個營官,在三聖祠火燒劉香妙,將各事辦畢,直到午牌向後才回大營。張欽差接着,歡喜不過。單單逃走了匪首狄小霞,算是美中不足。當下又記了各人的功,分付營中辦慶功的酒筵:弁兵以下每名賞酒一斤,豬羊肉各半斤。這時宋營裏委實是鞭敲金橙,人唱凱歌。濟公格外是酒落歡腸,千杯莫醉。張欽差同楊魁向濟公問道:“起先劉香妙這個逆賊,每每絕處逢生,聖僧都説他命不該死,如今也就死了。但那狄小霞此番逃走,究竟死活如何,聖僧能推算究竟嗎?”濟公大笑道:“你們這些人慣會鬧笑話,俺和尚那裏是仙家嗎?怎能算定人家死活!俺和尚卻做了一首詩,你們聽俺道來:
小僧學術本非精,霞未餐兮道未明。
二氣真機原有數,八門妖陣已無兵。
死生説去人難定,信息飛來鬼亦驚。
就裏倘教能識得,至神至聖不虛名。”
濟公吟了幾遍,沒一個想得出其中的機會,只得也就罷了。但他這首詩裏,卻按的“小霞二八死信就至”八個大字。人眾既參詳不出,濟公便哈哈笑道:“俺這首歪詩,不過隨口説得來下酒的。可笑你們嘔心揠嗓,向裏面想不是白費心力嗎?”就此大眾歡呼暢飲的,一直吃到太陽西下才散。張欽差同楊魁計議,便將梁啓文取了口供,隨即押到營前梟首。又將金長髮同那工兵提出,勸説了他一番,每人給了五兩銀子,着他們小本營生去混飯吃,不可再入匪黨。二人叩頭出營而去。
到了第二日,張欽差、楊魁帶了五百兵、七個營官,由後山黃泥岡石門進裏,照會大眾走的方法,繞進裏面。但見彌勒峯裏一順的五個殿門,只剩得石頭塑的不曾損壞,其磚瓦木料的都燒成一堆一堆的瓦礫堆。還有那些燒未盡的樑柱,一陣風來,那火星還是冒冒的。更有那些衣服箱櫃之類,被牆屋拍了,悶在裏面燒,那地下一堆一堆的裏面,也還冒着白煙。張欽差看了一陣,不覺暗暗的嘆了一口氣。又出了彌勒峯,到了小西天。看了一看,見一座營盤也燒得乾乾淨淨,只剩得一個土圍。到了小南海南岸,又把水上機括着小兵把機箱起出來,一千二百副鏈條夾板統統起盡。走到西灘盡頭,忽見幾十號巡船圍住三號雕花的官艇,裏面也一人沒得。但這小西天本無什麼兵丁,加之前次渡海傷去四千多人,所剩的不過親隊同法兵及雜役人等。燒營的這一夜殺的殺、降的降,還有些摸着後路的已老早逃走。所以到了此時,查看這小西天裏面,除掉死屍,並無一個活人。張欽差同楊魁看了一陣,便在小兵裏面挑了幾個會弄船的,放過三號大船,率領營官兵卒,由水路回營。當下傳了玉山趙知縣、鄭遊府,分付多帶兵役,到小西天將屍骸掩埋;彌勒峯裏面,將地道填塞,洞口封禁;所有水面機括及一切器具,查明寄庫。二人領命去訖。各事辦完,自然來營稟覆,這也不須多表。
且説狄小霞逃走之後,一直逃到江口,心下預備過江,逃往山東青州島去,同出水蚊王天化去合夥。到得江口,上了渡船,一直到了江北。渡船人便伸手向他收錢。那知秋小霞把手伸到懷裏,卻然拿不出來,原來他身邊卻是分文不得。只得微微笑了一笑,向弄船的説道:“船老闆,對你不起。身邊卻缺着零錢,明日由江邊回頭,一同開發你罷。”説着便眇眉灼眼,為了那十個八個擺渡錢,也奉承了多少怪像。究竟沒得骨格的人,總是這樣。那船家偏偏又是碰的一個麻木小夥子,見他這樣妖嬈的形像,只覺得魂不附體。也叫這人該應壽數派終,心中想道:這個女子委實體面不過,他既坐了我的白大船,我就拿他開開白大心。這一個衝訖戳子,也很對得過。主意想定,便趁他上岸的時候,虛情假意道:“大小姐,你好好的走。我來攙你一把罷!”説着一手便來拖住了狄小霞的手,又用了一個指頭,在狄小霞掌心裏勾了一勾。列位想想看,這一個女子,可是受人問病的人色嗎?加之這一個撐渡船的,本來是一個大麻瘋醫好了的,頭髮眉毛剩不到一半,嘴裏歪的,鼻子是大的,一雙大紅鑲邊的眼睛,止不住眼淚汪汪的。初時狄小霞被他勾了一勾,也預備由他去了。那知掉頭把他這副尊容看一看,不覺氣沖牛斗。接着他的指頭勾來,就勢用兩個指頭將那人作怪的那個指頭捏住。還裝做以頑帶笑的,先向面前一扯,後向外面一送,可憐這一個大麻瘋立腳不住,只聽“冬”的一聲,到了水底下。在那江心裏冒了兩冒,當下便一命嗚呼。
狄小霞頭也不掉,一溜煙的賞了個飛跑大吉。但此時覺得那腹中飢餓不過,外面已經是太陽要落。心中想道:我一個女子,勿論再怎樣英雄,總不能分文不帶,走幾千里路。我想劉香妙説的那個主意倒還不舛。想罷舉步,便慢慢的帶打住花帶向前走。走了有二里多路,天光已漸漸黑暗下來。卻因認不得路,趕趕一程,還是鄉户人家。委實腹中又餓,身上又冷,可算飢寒交迫。語云:“飽暖思淫慾,飢寒變盜心。”狄小霞此時只想尋一個大户人家,仗着自己的本領,就想進裏動手。偏偏江口一帶都是些窮村落,連瓦屋都看不見一處。就此走兒走的,已到了起更時候。就着星光看去,見前面一片的漆黑,還隱隱有些燈光,約着離這地不過二里多些。一直的那心中想道:這前面一定是個大鎮市,總可以揀着個大户人家,向他取點盤程了。
就在這個檔子,忽然旁邊那聲灘裏響了一響,“撲”的一個大漢躥到面前,將一把亮霍霍的刀向狄小霞迎面地下一扦,喝道:“甚人走此經過?丟下買路錢來!”這時效小霞卻然手無寸鐵,心下正然躊躇:到人家去沒有一樣刀器,真個有些不便。看官,前面書中不是説的,狄小霞不肯放下兵器,因何此處又説他手無寸鐵?那不是我做書的前言不應後語嗎?列位有所不知,狄小霞用的那一張柳葉刀,本是馬上所用的兵器,那柄於是長不過的,此時一人逃難,何能手上帶一把長柄的刀?所以離了三聖詞,見後面並無一兵一卒追來,因此把一張刀向鄉下溝頭裏一撂,一心一意空手去逃難,免得路上被人察出破綻。所以此時想着要到人家劫掠,又躊躇手無兵器。不料這時來了一個失時倒運的劫路賊,他以為來人是個女子,把一張刀向他迎面一扦,多分嚇得這女子要死沒得活,還有個不任憑搜剝的嗎!那知狄小霞一見他這張刀,暗暗叫了一聲“好”,卻然不長不短,衣身邊卻好收藏。就勢縱身上前,一把將那張刀拔起,罵道:“狗盜休得放肆!你曉得今天碰到了強盜的主帥嗎?”説着便一刀直向那短路賊砍去。但那賊卻也奇怪,他身邊的兵器倒是很多的,這時見狄小霞一刀砍來,又忙將一根哨棒接住廝殺。走不到三合,狄小霞暗道:可笑這個毛賊,他居然也來同我會起手腳來了。不如早些請他歇手,免得惹厭。想罷便認定他的右手,一刀劈下去,只聽“呀”的一聲,那賊捧住一隻斷膀,向地下一坐,爺天娘地的哭個不住。狄小霞暗道:難得他跑得來想我的買路錢,我來且搜搜他腰裏,向他借一個一宿二餐過路的盤程也好。想罷,提起一腳,將那賊踏翻,刀向嘴裏一銜,一手消開短衣,按住那賊的身,一手便搜他的兜包。搜來搜去,卻有二兩多散碎銀子,一卷當票。狄小霞拿了銀子,轉身就走。心中想道:俗語上説過的“強盜遇劫賊”,委實這句話是一些不舛了。
就此直往前走,果然到了一個極熱鬧的鎮市。先走進一家飯館裏,預備吃他一飽。恰巧這飯館裏面帶開客棧,狄小霞就在此過了一宿。這一夜那裏還睡得黨,一者投奔那出水紋,還不知那樣蹊景;二者這劉香妙究竟也做了兩年夫妻,此時不知死活;三者狄小霞自從到了小西天之後,這幾年之間可算珠衣玉食,是過慣了,此時這樣逃難,真個吃苦不過。因這三層,不由的對着那客館的孤燈,落了幾點眼淚。次日一早便起了身,開發過房錢,向那棧主問明瞭路引,想從平望過廣陵奔清江浦,由旱道直奔山東。又在路走了幾天,這日已是臘月二十七了。到了一黑時候,卻到得平望地方,離城約有一里多路。身邊二兩多銀子,已用了罄盡。心中想道:這樣受罪日子,我卻過不來。今晚必定要揀個大户人家,卷他一飽,再往前走。
就在這打算的時候,只見對面好一座宅院:後面一帶圍牆,上面多架着花牆,牆裏全是竹子,經那風颳得怪響。狄小霞沿着牆走,一直繞到前面,卻是一對黑漆大門,對門一個磨磚的大照壁。心中暗道:這樣一個大户人家,住在這落荒的地方,倒很湊我的趣。我大約這筆盤程,向這人家是叨光着定了。就此便在門前門後的轉,這時又走到大門前面,只聽裏面“嗦落落”的開門,像有人出來的蹊景。狄小霞故意便慢走一步,只見裏面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女子,倚在門口;旁邊有十多歲的一個丫頭,兩人嘴裏低低的不知説的是什麼。狄小霞好生奇異,便由旁邊繞到後身,又兜了一個圈子走回,見那兩個女子仍然還站在門口,那樣蹊景,就同等候什麼人一般。狄小霞看了一看,又繞到後面,忽然計上心頭。暗道:我何不弄他一個軟進硬出,反黨便當。主意想定,隨即又繞到大門前面,走近那二十多歲女子面前,説道:“大嫂,請了。”那女子故作吃了一嚇的形像,忙問道:“年殘歲底,這樣黑夜,尊嫂是從那處來的?前面靠城這半里地段,短路打悶棍的是多得很,尊嫂要防備一點才好。實不相瞞,我家丈夫今日上城有事,到這時不曾回來,我們就有些不放心了。況且你嫂嫂這樣鞋尖足小,嬌模嬌樣,假若遇着匪類,不但銀錢要緊,那可不性命交關嗎?”狄小霞一聽,故意便裝作哭腔説道:“嫂嫂,那便怎樣是好呢?”説着便裝作要哭樣子。那旁邊的丫頭插嘴道:“奶奶,既這位嫂嫂這樣懼怕,你奶奶就方便一點嗎。委實這前面像這樣有頭有面的標緻大娘,是萬萬不能讓他一個人走的。”那女子定一定神道:“既這樣説,嫂嫂你若不嫌蝸居,就在我們家裏過一宿,明天再走罷。”狄小霞一聽,真覺得湊趣不過,嘴裏還裝做説了無數的謙恭話,腳下早跟了那一主一僕走到門裏。
進了二門,只見中廳上掛了一個晶球,那滿屋間照得如同白晝。狄小霞一看,心中暗暗歡喜:這人果然是大富翁人家,就這一樣寶貝,也不知道要值得若干。當下那女子走進屋裏,一面將狄小霞讓在客位坐下,一面便喊道:“白兒快些看茶。”那女婢答應了一聲,真是大家的排調。隨即託了一隻紅盤,裏面一對羊脂玉杯,每人面前送了一碗茶。那女子開口道:“嫂嫂,隨意吃一口便茶罷。但嫂嫂究竟尊姓,府上住在那處?這時趕黑進城,不知有什麼要緊的事件?”狄小霞見問,便嘆了一口氣道:“嫂嫂有所不知,在下姓秋,丈夫叫秋香妙,家住在玉山城外。只因丈夫在山東青州一病而亡,前天才接着死信,所以連夜的趕到山東,要去領棺樞回南。”那女子聽説,便接口説道:“原來嫂嫂是江西廣信府玉山縣的人氏,請問你們貴處不是小西天造反的嗎?據説這個女反叛狄小霞,本領是大得很。他擺了一個金光陣,利害非常。就是這人生性好淫,明分嫁了一個妖道姓劉的,其實他的丈夫是數不盡。連他的同胞的哥哥,都同他有奸。昨日聽見我們丈夫説,據聞那金光陣已經被濟公聖僧破掉了,就是上前日夜間破的。破陣的時候,聽説這個淫婦在寨中,同八門的將官正在一起取樂。及至寨中火起,這淫婦連褲子都不曾着得好,兩手掩住下身逃走掉了。你嫂嫂住在玉山,諒情總有的確信息,請問這句話可確不確呢?”
狄小霞此時被那女子説得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的,真個氣得要死。暗罵道:“你這個娼婦!要算是指着和尚罵禿驢,我狄小霞出世以來還不曾被人這樣當面羞辱呢。也罷,你也不必淫婦長淫婦短,罵不絕口,我總叫你認識我淫婦是了。”想着便在腰間暗暗將得着短路賊的一張刀順在手中,就想上前將兩女子殺死.搜他一些家財就走。那知才站起身來,剛要進前動手,忽聽外面“通通通通”的敲門。狄小霞聽得清楚,覺到不甚妥當,連忙縮手回頭,仍然歸了自家的座位坐下。畢竟這敲門的究竟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