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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回 吳善人厚遇馬如飛 江壯士大鬧棺材店

    話説鎮江有個吳善人,專做善事,也有兩萬多金家業,均歸兒子掌管。他每日無事,皆在江口閒逛,遇着窮苦的人,他隨身的錢總要賙濟他一把,偶然高興,他便拎壺酒到馬道爺這裏來敍談敍談,兩人異常合式,難隔十日不會。可巧此時江標由棺材店裏出來,走不多遠,將將撞着了他,心中暗暗就有個計較,卻又怕被惶恐。那知這位吳善人看見江標,便喊道:“江相公,你家師父在家嗎?”江標見問,眼淚直淌,忙回道:“老先生,你老不必問師父了,已經少陪你老人家了!”吳善人聽説,就同雷打痴了樣的,過了一息説道:“詫呀!我前兒晚上在他那裏還是精神抖抖的,怎樣一死就死呢?”江標道:“你老有所不知,並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家害死的。”吳善人道:“我不相信,他這樣的本領,那個能害得死他呢?”江標道:“原因本領大了,所以人就看不得他了。”就此便把周家五常來訪的話説了一遍。吳善人道:“既然如此,俗説道:徒子徒子。徒弟究是兒子,你也派替他料理喪事才是道理。”江標道:“我原是出來代他老人家借辦後事的,無如分文沒得。我適才想問棺材店裏欠帳,倒受着一肚皮慪氣了!”關善人聽着説完,就把個手伸在腰裏去掏,掏了一息,又把只空手拿出。便道:“我們這樣説法罷,我身上錢又不便,你就回去料理零碎事件,衣棺兩大項都讓我來。大約下晚時候,我就押着送到位了。”

    江標聽説,磕了個頭,站在旁邊,讓吳善人走過,自己仍由原處回去。不知不覺的又走到那爿棺材店門口,心裏想道:“我江標一生一世不曾受過人的病,好在此時衣棺這兩件事皆有承受去了。我到底同這個狗孃養的鬧一鬧事呢廣想罷,便岔腳又走進棺材店裏,對那人説説:“開店的,我現今銀子拿得來了,請你把那口棺材發出來,讓我細看看。但有一層,若是扳搖得開,那我是不要的。”那人道:“你請放心,我家這貨色若是扳搖得動,我這一屋的棺材就給把斧頭你,聽你砍壞了都不回嘴。末了還聽你揀一具好棺材奉送,分文不取!”江標道:“用得,你就着人把材發出來罷。”那人又到裏面喊了司務,把江標看定的那具材重行發出。江標故意的看了一看,説道:“不行!這棺材真個一拉就散了。”那人笑道:“不圖嘴説,你就用力拉拉也好。”江標便裝了惡形,捲袖向前説道:“我真個拉了!”那人笑道:“你這人好迂墜,那個禁止你的嗎?”江標就此跑到棺材面前,輕輕的把個棺材蓋移下堅在面前,兩隻手一拉。只聽“吭-吭-”的幾聲,那蓋子分住三開,倒在三處。跟後又跑到棺材就近,左手扳住這邊口,右手扳住那邊口,望外一推,只聽“咋嚓”一聲,可可代他分做牆是牆底是底的四五塊,那些長釘豎在一段一段木頭上,要是麻行裏搬去梳麻倒是正好。棺材店裏那人看見這樣,真個急得要哭,忙喊道:“算了罷,我認晦氣,你請到旁人家去買去!”江標道:“好容易,就算了?你拿把斧頭來,揀壞的砍掉,還要送我一具好的才得算呢!適才的話皆是你説的。”江標搭眼見旁邊巧巧靠了一張斧頭,故意的惡狠狠的拿在手裏,做了個要動手的樣子。那人便只是喊“救命”,因此路過的貪看熱鬧,把個棺材店門口都圍滿了。

    但見一位老翁擠進來問個原故,江標道:“你叫他説就是了。”那人只是沒命沒命的喊着哭,一句理行也講不出來。江標見他不肯説,便由頭至尾説了一遍。老翁道:“是怪這個畜生説話太滿。但你老兄把這些棺材毀壞,與他有損,與你亦復無益。老兄可以分付一句,該怎樣叫他賠禮,我們也就耐副老臉,出場代你們轉一轉彎。而且你老兄既代人出來買棺材,光景人家死人尚死了擺着等候你呢,我勸你也不得功夫淘這些閒氣。你老兄看我説的這句話可解不舛嗎?”江標道:“既你老人家這樣分付,愚晚也不敢違拗,請你老人家罰他在天井中間磕個四方頭,自己打掉兩個嘴頭,那就同他沒事!”可笑棺材店裏那人倒很爽快,一聽此言,也不等轉彎的人關照,他一徑就跑出大門,當中跪下,同才生下來小牛樣的圈了一圈,伏了幾伏,端端跪起,嘴裏便説道:“怪我怪我!”説着又伸了巴掌“霍-霍-”的在嘴上打了兩下。大家看着的人,打了一個哈哈統統散去。江標也就趕緊走回,跑到房裏,一望見馮志堅睡在牀上還是那樣,外面周家已把一個棺材抬到,一眾看的人此來彼往,川流不息。江標想道:就是吳善人馬上把衣裳棺材送來,還有許多洋灰紙張等件要買,不能專靠人家包辦。心裏想道:我且到師父房裏尋一尋當頭,且當幾文錢來料理碎事。那知他房裏,除掉馮志堅身上蓋的一條被頭以外,一無所有,自己卻又一些想不出法來,只得束着手,望着死屍嘆氣。

    看官,你道這馬如飛因何就窮得這樣呢?他其實並不是窮,只因他向無家室,不會經濟,他的錢不論多少,例行不曾留着隔過宿,少則酒食用盡,多則做做小好事,再多就做做大功德,所以他到死後一貧如洗。就是吳善人看重他同他往來,也是這個道理。單是有人看我這回書的,每每扳駁我道:“早間鋪地,他家黃豆還有幾擔呢,那裏家裏就派窮得這樣?”列位有所不知,他家這幾擔黃豆並不是家中存的徐糧,只因他們做工夫的人踏黃豆、打黑沙,是少不得的,他家這幾擔黃豆大約倒記不得是那年買的了。閒話少説。江標見一切用度實在無法可想,也就只好再看。過了一刻,但見吳善人跑得氣喘氣喘的走進喊道:“江相公,你預備些罷,裝殮統統買齊了,共計五件,我已擺在棺材裏,叫抬重順便帶來。他們來時你查點罷,我還要有事呢。”説畢匆匆而去,跟後就聽“吆兒吆兒”的把棺柩抬到。江標跑出,就把蓋子揭開,將衣服點了點數。抬重便向江標道:“請你把腳力給我們走罷。”江標道:“派多少錢?”抬重道:“就照你府上這門户,也要給我們一千二百文呢。”江標道:“數目遵説,但明天才有錢呢。”抬重聽説便嘈嘈的鬧道:“那裏能呢!我們肚子抬餓了,不能回他明天再吃。”江標想道:他説的理一些不舛,但我竟沒處想法,怎麼是好?只得又向抬重商議道:“諸位,這棺材是那個僱了抬的?”抬重道:“是吳善人。”江標道:“既吳善人叫你們抬的,諒情保不得少錢,死的這位是吳善人的朋友,一應身後皆是他包辦,我不過是他找來照應的。”

    眾抬重聽了這話也似有理。內中有一個好管閒事的就低低的問道:“請問你大先生,這死的究屬是吳善人的那一個朋友?”江標道:“你問怎樣?你曉得吳善人有幾個朋友?”那抬重道:“我怎麼不曉得!他老人家起先最合式的是我們家裏理事廳李大爺,李太爺由六月間卸事後,此時只剩了個馬如飛馬道長。”江標道:“一些不舛,死的就是他。”那抬重聽了失驚道:“噯喲不好了!馬道爺死了!”眾抬重聽説便齊聲道:“可真是他老人家嗎?既是他老人家,我們平日不曉承他的情照應多少,這些孝敬自當效勞的了,還有個想錢的道理嗎!”説完,一個個的皆朝馬如飛屍前就地便磕了幾個頭,還有磕舛了,磕到周信面前去的。磕完了頭,就此一鬨而散。

    江標就此擱起一扇門來,把馬如飛抱到上面,先代他把衣服脱去,看了一看腎囊,只見包皮已破,血肉淋漓。江標不忍細看,隨代他把送死的衣裳穿好,筆直的就望門上一睡。看見天光要黑,又無燈火蠟燭,覺到一日不曾飲食,腹中十分飢餓,便走到巷口一爿小酒店裏打一壺酒,做兩塊餅充充飢。卻才把酒斟下,就見周家兄弟四個,頭一個手上抓了送死的靴帽玉帶,第二個手上抓了一卷衣服,後面便跟着許多漆匠木匠陰陽先生之類,還夾着幾個本地和尚,在後幾付羅擔挑了洋灰錁錠雜物,一個個皆打着燈籠火把轉彎進巷。江標他還是在這裏吃酒,但周家兄弟把大眾領到屋裏,俗雲“有錢好做事”,突然的裏面便燈燭輝煌,穿衣的穿衣,理材的理材,燒紙錠的燒紙錠,那些和尚站在旁邊,手上就“丁兒冬兒”、嘴裏就“叭兒-兒”熱鬧起來。不上一刻,通身齊備,兄弟四人就把周信平搭了向棺材裏面睡好,那陰陽先生拿了一根紅線,線上扣了一個熙寧錢,走到棺材面前驗了又驗,然後棺材匠搭了棺蓋,就要上蓋,只見周智攔道:“且莫忙,還有兩隻眼睛,我先前來的時候看見在地下的,待我撿來擺在棺材裏面,免致來世做瞎子。”當下取了燭火跑至原處一看:淡淡的只剩了一點血跡,那眼珠也不知去向。周智又四處找了半息,毫無影子,就自己抱怨道:“怪我了,我先前看見的時候,怎麼就不隨手拾起,這多分被狗子吃去了,怎麼好呢?”周仁道:“只好由他去了。”就此就走到棺材面前預備蓋棺。剛把棺蓋搭到棺上,還未落槽,忽然外面一個邋遢和尚歪歪斜斜跑來,兩手向棺材上一掬説道:“不許蓋棺!死人還欠我五百銀子呢。”周氏兄弟好生詫異。不知這和尚從何而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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