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周福將進後艙,忽然外面風浪大作,覺得立腳不穩,一跤直跌到火艙裏面。那些碗兒盤兒的碰得怪響,阿利母子也驚醒了。及至周福爬起,風浪已經平息。再朝中艙一望,只見一位菩薩就同那廟裏的護法韋馱樣的,一手提着鞭,一手拖着那搭船女子的頭髮,走進艙裏,對和尚説道:“小神繳旨,已將黑魚精拿到。”濟公忙起身破抽一擺,説道:“有勞尊神,請自便罷!”那神這才退出。那黑衣女子還是日間的那樣打扮,跪在艙板上面。濟公拿了燭火,朝他臉上望了再望,便打了一個哈哈道:“好乖乖,可不是要嫁老公,把人家首飾偷了去了?”女怪聽道,就現出一種不好意思的樣子,面上飛赤的,臉朝外面一別,搭眼見金甲神已走掉了,覺到就有些不大懼怕,突然的站起身來,指着濟公罵道:“你這賊禿,有何法力將你家姑媽媽幾千裏外請得來?難道你家姑媽媽怕你不成!且慢,待我把兵器取得來,再為要你的狗命!”説着,轉身往艙外就走。此時周福在後艙看得親切,才曉得這女子是個妖怪,諒定金鋼鑽戒子一定是他偷去了的。見他轉身逃去,深愁濟公一人弄他不過,就想進艙幫捉那女精。不知那隻腿猛然向中艙跨去,直即就同踢在石頭上一樣,碰得又酸又疼。可巧那女妖走到中艙門口,用手做推門的勢子,推了一下也就轉身回頭直奔後艙。周福同阿利的母子,正然看得出神,見他猛然奔到,一個個皆嚇得倒退。那下面的六隻腳,不是這個踏着那個,就是那個踏着這個。幸喜那女妖走到後艙門口,依舊用手推了兩下,仍然迴轉。
看官,你道這女妖要走便走了,因何跑到後艙門口推推,前艙門口推推,還是不走?兼之那周福想進中艙,把一隻腳就同踢在石頭上一樣,這都是什麼道理呢?原來濟公早已諒定,這女妖要想逃走,就預先在中艙里布下了天羅地網,那四面真個同銅牆鐵壁一樣。可笑那女妖見闖了兩處,不得出去,曉得勢頭不妙,便站在那裏發呆。濟公看這樣子好生有趣,便裝出那嬌滴滴的女子喉嚨,那顆蒲草盆子的頭,扭扭捏捏的走到女妖面前説道:“奴的姑媽媽,你請回去拿兵器去啥!這又不走,為什麼事呢?俺對你老實説罷,俺家大約沒得這種不周正的姑媽媽,怎麼就偷起人家的物件來了?也虧你這副面孔,倒也很過得去。”當下女妖被他一頓消耍,不由得就老羞變成怒,説道:“罷了,我同你這賊禿就拚了罷!”就勢把嘴一張,吐出七顆酒盅大的水晶球子,一上一下的直向濟公面門打來。濟公曉得這球子來得厲害,忙合了掌唸了句“-嘛呢叭迷-”,忽聽濟公腦袋裏噗噗的炸了幾下,但見兩眼裏伸出了兩隻手,鼻孔裏伸出了兩隻手,耳兜裏伸出了兩隻手,嘴裏伸出了一隻手,巧巧七隻手,接住了七個晶球。就在這你扯我拉苦苦撐持的時候,女妖嘴裏便悠悠的吐出一股黑氣,登時中艙裏霧氣騰騰,把那一支燭光都遮暗了,但見那七個晶球雪亮的,同天上星斗一樣,隨着濟公的手或上或下,那一股腥臭氣,觸着的皆要作嘔。周福同阿利母子把那失落物件的愁腸,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但看他兩個鬥法,同看戲一樣。
不上一刻,忽聽中艙裏轟的起了一個霹靂,把那霧氣打了四散,燭光又明亮照舊,就聽濟公喊道:“你們後艙人都進來看看罷!”周福聽了正要進艙,還愁又碰着石頭吃了苦,慢慢的將兩隻腳試兒試的這才走進。此時濟公已將女妖收住,便把天羅地網撤去,所以就沒擋絆了。周福走進了艙,阿利母子也跟了進來,但見濟公手上抓着一串晶球,那女妖已不知去向。心中吃了一嚇,以為多分被他逃走了。周福本是一個近視眼,就想走近濟公面前瞧一瞧晶球的實在,不料腳下踏了軟裏犯硬的一樣物件,一滑就是一跤。又聽那物“呀”的叫了一聲,説道:“痛煞我也。”周福好生奇異,連忙站起。此時濟公已把燭台拿着,照住下面説道:“你們看看,這就是一樣什麼東西?”三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大鳥魚,橫躺在艙板上面,一顆頭足有那狗頭小缸大,上半截在艙裏,下半截耽在艙外。適才周福踏着的處所,並不是踏的身子,不過是踏的背脊那支肉翅,所以又軟又硬。大眾此時已看得明白,暗道:可還了得!明明是一個標標致致的女子,原來還是一個魚精。
此時周福十分敬重濟公不過,忙跪下説道:“求師父可憐小人,還要向他把偷去的金鋼鑽戒子追回頭才好呢!”濟公道:“那是自然,你起去是了。”周福便起身站在旁邊。濟公便指着鳥魚説道:“孽畜,你偷的那金鋼鑽戒子同首飾在什麼地方?快快説來!”烏魚便作人言道:“師父的慈悲,那寶貝因小畜被捉的時候,迫不及待,不曾帶來,還丟在百靈潭裏,求師父放小言回去拿得來便了。”濟公道:“你就趕緊起去拿來。”魚精道:“還求師父把晶球賞給小畜,借這點靈氣才得快躁;若沒這晶球,怎樣取得來呢?”濟公聽畢,便想了一想,説道:“你這話説得倒有理,單怕俺和尚不見得上你的騙。也罷,那戒子我也不要了,俺有這七顆晶球也可以抵得去。”説着又叫周福道:“俺勸你這金鋼鑽戒子不必要,我回頭就拿這水晶球到你家主人面前銷差,諒他也不敢不遵我和尚的分付。你代我去上岸,借他一把大屠刀,將這魚拖到岸上去,賞他一個開邊遲,帶活的把那魚鱗打盡,統統洗乾淨了,打剁成八八六十四塊,點作料,趕快煮熟了,讓俺吃他個酒醉餚飽,然後一同再到你家主人面前講情。”可笑周福這人老實不過,見濟公這樣説法,以為他真個不要戒子,暗暗吃了一嚇,又想跪下求訴。濟公忙向他丟了一個眼色,周福這才明白,便説道:“我去借屠刀去,這大魚大約斷是怪好吃的了。”故意的出艙就像要走。
忽聽那魚在下面哀哀的求道:“好師父,饒了小畜罷,小畜情願把戒子交出來了。”説罷,便悽悽慼慼的哭個不了。看官,你道這妖怪因何這辰光便這樣忠厚的樣子?只因這鳥魚精自從大禹治水的時候,就躲在那百靈潭修煉,於今將近四千年,絕不曾害過絲毫性命,他這七個晶球,就是頭上的七星。俗話説“烏魚頭上有七星,能拜北斗”,就是這個道理。他自從修煉之後,日日拜斗,受了天地的精華,五百年便把頭上的星修明了一個,整整三千五百年,把七星通身修明,因此一身的道理全在這七星上面,就同狐狸煉的真丹一樣。但他這七個晶球皆是夜參星斗,由陰氣所成,全無一點陽氣,陰陽不全,那能升入天界?要想學狐仙採陽補陰,又恐傷人性命,要受天譴,也叫理會遭劫。這日一早,浮在百靈潭面上,見太陽已經要出,便將煉氣連忙收起,預備覓些飲食,仍歸潭裏。不料忽然心下一動,就想到西湖來遊玩遊玩。就此跟着潮汛到了湖東,搖身變做一個女子,就在湖堤上望望湖景。恰巧遇着周福拿了金鋼鑽戒子叫船過湖,他曉得這鑽石全是太陽的精氣煉成,暗道:我如得了這樣寶貝,豈不是陰陽配合,暫時就可以飛昇的嗎?主意想定,見周福已把船叫成,他就勢也便搭着這船到了湖西。又見周福上了船,便將這盒子交代船户,擺在那後身擱板上,他滿心歡喜,以為更覺順便。船到湖中,他便預先開發船錢,及至到岸的時候,他便吸了這樣寶貝飛奔的走了。但他一身的本領、一世的功夫,全在這七個晶球上,此時被濟公用掌心雷把晶球取去,他便一點能為不得,只得哀哀的向濟公告求,願將物件交出,深恐真個被他們殺殺煮了吃掉。
濟公見他再三苦求,又曉得他一生並無絲毫罪孽,也想從輕發落,便説道:“既然如此,你快快把鑽石交出。”那魚便乖乖巧巧的,把腮一張,只聽-的一件東西向艙板上一滾。濟公忙拿燭台照着拾起,但見一隻四方團龍刻花象牙的盒子,並沒鎖鑰,一面抽槽的活蓋,將蓋抽開,四面圍着一轉絲棉,把絲棉取出,見一隻整料鑽石的戒子,映着那支燭光,就同望日間的太陽樣子,覺得萬道金光射得眼睛裏眼淚滴滴的。濟公看了一息,便交周福收好,然後又問魚精道:“俺問你,你獨獨愛上這一樣寶貝,有個什麼用處呢?”魚精就把陰陽配合的道理説了一遍。濟公道:“雖然如此,你曉得這是皇上御賜的物件,偷了去不怕犯罪嗎?”魚精道:““張邦昌本是賣國的奸賊,不應得國家的厚賜,所以小畜才偷他的。”濟公道:“你要偷他個不服氣,當在他家主人手上取去才是一個正理。你今在這船上偷去,他這一個家人同這船户怎麼得了,不是就受了你的害嗎?”魚精道:“這是小畜失於檢點,罪該萬死!”濟公道:“也罷,俺因你從來不曾犯法,這可算是個初次,就從輕發落罷!”説着便把晶球摘下一個,那六個便向烏魚扔去,那魚便翻了一個身,晶球也不見了,魚也不見了,還是一個俊俊俏俏的黑衣女子站在艙裏,那臉上露出一種慚愧不過的樣子。濟公見他這等情形,大可以修成正果,便指着那留下的晶球説道:“你這一顆晶球,且留在俺處做個押頭。俺這裏有個柬帖交代你,你到那柬帖上放光的時刻,打開來看,照樣行事,幫俺把無雙女賽楊妃狄小霞擒獲,那時俺代你在聖上面前討了封號,再將這晶球還你,那時你自然就成正果了。”説罷,便從腰間掏出一封柬帖,隨手又把那顆晶球收在腰裏,向那女妖道:“你記好了,不要誤事,拿了去罷!”女妖此時真個喜出望外,接了柬帖,向濟公磕了幾個響頭,跑出艙外,但聽得水面上-的一聲,就不見了。
此時周福同阿利母子也向濟公碰頭叩謝,濟公道:“快些起來,俺是最不喜歡這個樣子的,你就是把個頭磕破了,也不過自家忍疼,俺和尚也不曾受着你一些好處,這些浮文鬧啥事呢?俺且問你,外面有什麼時候了?”周福道:“已是四更向後。”濟公道:“既然沒多時就要天亮,俺們就坐下談談罷!”三人就在旁邊坐下,濟公道:“周福,俺問你這主人,他叫個張什麼?”周福道:“他叫個張敬夷,就是欽差和遼的張邦昌的孫少爺。”濟公道:“這樣説來那張忠夷你斷是認識的了,他現今在那裏呢?”周福道:“他至今還在刑部天牢,就因那日得罪了師父,皇上問了他一個監禁,在裏面已有了幾個月了。前日寇大人高升,孔大人接印的時候,家中要代他設法料理,不料再送多少金銀,孔大人總不肯放他出來。據説還要等馮大人到任,再想主意呢。”濟公道:“就是馮大人大約也是做不到,還要求求俺濟大人才得成功呢!但是他下了天牢,你主人家裏必定要把俺和尚咒罵得要死的了。”周福道:“師父説那裏話,現今家中沒一個不把你老人家當做菩薩,都説你老人家是得罪不得的,靈驗最大的,就是被你老人家用法術拶了手的那個姨奶奶,到至今也不敢説句舛話,總怪他家老爺有眼無珠,不該得罪你老人家才是呢!”濟公聽説,哈哈的笑了一陣,説道:“俺想起那張忠夷用老虎凳這件,俺就發笑了。你回去代俺帶個信去把他家裏的人,就説他們都不曾曉得俺和尚的道理。俺和尚並不怕人得罪,他只要是個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就把尿澆在俺和尚頭上,俺照常一笑算過,連洗也不洗;但是遇見那一班大奸大惡的人,他就一天到晚跪在俺面前燒香,那我總是要想個主意,收拾收拾他的。總之一句,好人俺總是要救他,壞人我總是要辦他。就如你這一個戒子被魚精偷去了,俺並不是要巴結你個張公館的管家;多因這船上的婆子,他是少年守節,要不代你把戒子追回,將後倒樹尋根,可憐他賢孝母子不是就沒有命嗎?”
説到此處,聽湖心裏嗦落嗦落的已有蕩槳的聲腔,再朝艙外一望,見天光已經大亮。濟公口也不開,出了艙,登了跳板,上了湖堤,歪歪斜斜的走了。當他才上岸的時候,周福同阿利母子以為他多分上岸小解,那知他一徑走了,竟不回頭。大家議論了半晌,自然周福也就走了,阿利同他母親還是趕那過湖的生意,這也不必細表。但是濟公上了湖堤,一直就向北走,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暗道:俺的酒癮已到了,不如快些作起法來,到張欽差家裏吃早酒去罷。看官,這臨安到鎮江足有七八百里,怎能早上髮腳,趕得上去吃早酒的呢?況且前次由平望送奏摺進京,也還走了三日,因何這時節獨走得這樣快呢?列位有所不知,要照濟公作起縮地法來,本可以立時就到,前次同馬如飛到玉山,反搶在馬如飛先到,也是這個道理。至於送奏摺進京,多分反轉被那同走的張三累着了。閒話休提,言歸正傳。濟公正然要想作法趕路,忽聽對湖呱兒呱兒的掌號,那一種悲悲切切聲腔,真個要把人的眼淚都吹了落下來似的。濟公不聽猶可,一聽了這派聲腔,不覺心裏一動,説道:“噯喲,俺倒忘煞到一件大事了!”但不知濟公忘掉的是件什麼大事,且聽下回分解。